第二十九章
王仁山苦笑著：「今兒您老人家就將就點兒，漲價鬧的買賣不好做，眼瞧著過了陽曆年就是年關了，今年的『官話兒』還不知該怎麼說呢，能省還真得省點兒。」
張幼林放下毛筆：「仁山，你坐下，慢慢說，榮寶齋不死不活挺了兩年，已經這樣兒了，還能再倒霉到哪兒去？」
「爸爸、媽媽！」張小璐舉起右手，行了個軍禮。
「魏東訓剛找過我，還是那兩幅字畫的事兒，說張乃光……」
片刻，張乃光換了口吻，他微笑著：「張先生，《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我是真喜歡，我也知道，這是您家傳的鎮宅之寶，不過，萬一有那麼一天，您要出手，可一定先想著我呀！」
魏東訓推門進來：「保密局北平站朱子華先生到！」
「我不去！」任啟賢掙脫著。
「什麼？仿一幅？」魏東訓迷惑不解。
張幼林望著東邊升起的一輪紅彤彤的太陽，感嘆著：「日月輪迴，又是一天哪！」
「因為在一個個人的生命財產包括個人尊嚴都毫無保障的社會裡，連生命的價值都變得微不足道，更何況兩幅字畫呢？沒有一個政治清明，提倡民主、自由、公正的政府，那麼這個國家的每一個公民都將生活在黑暗中，永遠沒有希望。我仔細考慮過，這兩件國寶級的字畫實在不適合私人收藏，張家三代人為它們已經熬盡了心血，實在沒有能力再繼續保護它們了，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由一個民主、自由、公正的新政府保管它，這樣珍貴的字畫，只有一個政治清明的好政府才有資格收藏它……」張幼林老淚縱橫，「要和它分手了，我這心裏……很難過，真是捨不得……」
何兆光還在猶豫，大門忽悠起來，似乎馬上就要被擠垮了。
「你看著空架子心裏舒服是吧？」王仁山沒好氣地把舊藍布蹾在櫃檯上。
順源祥米店的門外亂鬨哄地擠著一大堆人，鋪子的大門開了一條縫，戴眼鏡的賬房先生把一塊木牌子掛到門板上，上面寫著：白面7500元/斤，棒子麵3200元/斤。眾人立即炸了窩：「又漲了300，這價兒還他媽有譜兒沒譜兒了……」
朱子華看也沒看就簽了字。
「榮寶齋有賬目為證，收購嘉禾商社字畫的口供不攻自破，司法局費了半天勁也沒找著茬兒，他張乃光說我兒子是共產黨，可小璐不在北平，他又沒地方查去，也就這麼懸著了。」
瘦先生去叫韓老五的當口，胖太太對王仁山說道：「告訴你，我才不訂畫，今天就付全款，別等著畫好了又漲價。」
「榮寶齋要是倒閉了，我就得跳樓了，哪兒還有什麼東家？」
王仁山很是為難：「太太，您看，現在的物價沒個譜兒，這一百張畫到拿過來的時候……」
「睡不著啊。」張幼林神情疲憊。
「不敢當，您別怪罪，今天請您來是公事兒私事兒都有，這公事兒還就得在這兒說。」
「我還小呢，六十了。」任啟賢沒好氣兒地答道。
「爸，這是我們張家的傳家之物，誰在打它的主意？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張幼林是鐵了心要跟張乃光斗到底，反正字畫已經安全地帶出了北平，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告別了趙翰博，張幼林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琉璃廠。
「嗬，你小子還挺各，怎麼說話呢？」
「這陣子給書畫家的潤筆別耽誤，能早結盡量早結。」
張幼林不住地點頭：「這就好，這就好啊！」淚眼模糊中，歡迎的人群點燃了鞭炮，無數爆竹炸響著，震耳欲聾；大街上，紅旗招展，解放大軍源源不斷地開進北平……
第二天，宋懷仁大搖大擺地走進榮寶齋，他又恢復了以前的派頭，背著手在營業廳里踱步，東瞧礁，西看看，只是大伙兒都各自忙著手裡的活，誰也沒搭理他。
張幼林看完了畫，抬起頭，張乃光面露兇相，他盯著張幼林：「不知好歹，老子非得給他點兒厲害看看！」
鄭天勇合上文件夾，看了看《柳鵒圖》，諂媚地問道：「長官，這真是那個皇上畫的嗎？」
「可以聯繫上，平西門頭溝一帶有共產黨的根據地。」張小璐回答得十分肯定。
「宋懷仁的罪行還是比較輕的，他不過是和日本人拉拉扯扯，介紹日本人買些古玩字畫，從檢舉信上看，他手上好像還沒有人命，要是這樣的人都追究，那麼淪陷區里好人就不多了，北平就是再建一百座監獄也關不下。」
王仁山苦笑著：「您知道，現在的物價是一天三變，誰也說不準哪。」
這下王仁山和李山東都不敢輕易開口了，見沒人言語，瘦先生假內行地搖著腦袋：「這樣，花卉、蟲草、果蔬、樹石都來點兒，還有……」
李山東幫著王仁山把麻袋拖到賬櫃前，悄聲說道：「經理，咱賠大發了！」
門外有人喊：「報告！」
朱子華點點頭：「嗯，北宋的徽宗皇帝，這幅畫傳世已經八百多年了。」
「東家，還有件窩心的事兒呢，我在心裏憋了好幾天了，魏秘書來通了個信兒，說張乃光想問問您，有沒有意思出讓《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
朱子華沉思片刻：「那好，我放你出去，你把這兩幅字畫給我要回來。」
趙翰博苦著臉：「不瞞您說，如今我比叫花子強不到哪兒去，就沖這一天三變的物價，我離要飯也不遠了，唉！政府天天嚷嚷限制物價，可限制得了嗎？日本人投降以後，三年多的時間，物價上漲了八百萬倍，如此惡劣的通貨膨脹，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也是非常罕見的。」
張幼林作揖：「那我替王經理謝謝了，您老兄一句話的事兒，王經理愣是憋了仨月沒敢提，權重如山啊。」
一時民怨沸騰，兩個警察眼瞧著就要彈壓不住了，這時，一輛軍用卡車疾駛而來，眾人躲閃著讓開路。卡車在米店門口停住，跳下十幾個持槍的國民黨士兵，一個配上尉軍銜的軍官指揮士兵：「先清門口。」
「長官，那個宋懷仁怎麼處置？」
張幼林的流淚「唰」地滾落下來。
魏東訓接過話說：「您肯出面兒，這事兒就好辦了，得，王經理，我們走了。」
「反正是贗品，從哪兒淘換來的都他媽一樣，等老子騰出工夫再來收拾他們。」不過，張乃光從張幼林的話里還聽出了另外的東西，他清了清嗓子：「這麼說，真跡還在您府上？」
張幼林假裝沒聽懂：「張局長，您可別價，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玩古玩字畫，看走眼是常有的事兒，吃一塹，長一智吧。」
魏東訓一聽就火了：「放屁！他朱子華有什麼權力對司法局下命令？不給，他能怎麼樣？」
「交給司法局？」宋懷仁的心裏一掂量，覺得不對勁，趕緊追問，「長官，我這案子……你們不是已經結了嗎？」
也有人高喊：「別說廢話，快賣糧食。」
正說著，張幼林走進來，他詫異地看著王仁山：「外邊兒這麼冷，你這屋裡怎麼還不籠火？」
人們被鎮住了，紛紛向後退去，士兵一袋一袋地往卡車上裝糧食，其中一袋散落到地上，立即有人上去撿拾，眾人蜂擁而上。混亂中，老幼多人被擠倒，一位婦女的錢袋散了，紙幣被狂風颳得漫天亂飛，婦女號啕大哭：「錢，我的救命錢……」她的女兒——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哭著幫媽媽撿錢……
張乃光連連擺手：「不可能，不可能，您是跟誰賭氣吧？榮寶齋這麼大的鋪子鎮著琉璃廠半條街，哪能說倒就倒啊。」
李山東差點兒被嚇著，他半張著嘴，半晌才說出話來：「一百張？字畫也囤積啊？」
「走？往哪兒走？沒事兒我能找你嗎？告訴你吧，老子找你不光是有事，而且還是公事，跟我們走吧。」
「太太，您要用什麼這兒沒有，我可以給您從庫里調過來。」
「長官，我要是有一句瞎話，您一槍斃了我。」
人群中有人附和：「對，嚴懲奸商，平抑物價！」
胖太太不耐煩地打斷他：「行了，行了，就你那點道行還在這兒耍？」隨後她轉向王仁山，「就一百張，什麼中堂、條幅、扇面……乾脆，你隨便看著來吧，我付現錢。」
「甭看，沒錯兒。」張幼林十拿九穩。
張乃光則慢悠悠地鼓起掌來：「好啊，燒了也好，省得有人拿假畫再去害人，魏秘書，把我那兩幅也點了，給大伙兒助助興！」
「你們講不講理？這不成了土匪嗎？」任啟賢和士兵廝打起來。
王仁山搖搖頭：「還沒有，張乃光是個口是心非的東西，前些日子還答應得好好的，這兩天又變卦了。」
「盼了八年啊，總算是盼回了我們自己的政府，可這個政府啊，我是越來越看不透了，它究竟是不是好政府？我還想再看一看，時間長了，也許就看清了。」
錢席才打斷了他：「掌柜的，您上車吧，再不走，債主來了就麻煩啦。」
「那九*九*藏*書就省事兒了，山東，把台秤搬來。」
張幼林「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放屁！」
張幼林沒忙著進去，他問徐海：「你說，宋懷仁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哦，是張局長，你也來跳舞啦？你的舞伴呢？」
「東家，您別價……」王仁山扶住張幼林，進了鋪子。
「我都聽說了，爸爸、媽媽，一個新時代開始了，榮寶齋垮不了，它會繼續存在下去，新政府會幫助咱們，我們首長說，榮寶齋是代表中國文化的一張名片，只要中國文化在，榮寶齋就會永遠存在下去。」
張幼林坐著洋車趕路，街上開門營業的商戶不多，急匆匆穿行的人卻不少，很多人都在惶惶不安地來回串店，偶爾過來一兩輛洋車都是載貨不載人，叫車的人隨著拉貨的車走。
「太好了，太好了，這下我就放心了……」張幼林老淚縱橫，「小璐啊，咱那鋪子……」
「都是哪些行家呀，這麼肯定？」
軍官揮著手：「安靜……安靜，沒收的糧食都要押到前方充任軍糧。」
韓老五扛著一麻袋金圓券進來：「撂哪兒？」
「您看看再說。」張乃光從保險柜里拿出兩幅《西陵聖母帖》，展開。
「那你就說說，你和日本特務井上村光如何掠奪古玩字畫的事，還有，主要談談《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的下落。」
不久之後，張乃光在全聚德包了個雅間，邀請了幾位有頭有臉的國民黨軍政官員，大夥閑聊著。
張幼林長嘆一聲：「唉！有人在打它的主意，這人很有勢力，我們鬥不過他，所以，你必須帶走，保護它。」
「前兩天東街連著倒了三家老古玩鋪子，都是百八十年的老店，東家，不成咱們也……」後面的話，王仁山說不出口。
這一強盜掠奪式的收換辦法致使百姓資產大幅貶值，此後不久，僅北平就有數千家商戶因此而破產、倒閉。
「您仔細瞧瞧？」張乃光生怕張幼林看走了眼。
兩個多月後的一天早晨，李山東和徐海打開榮寶齋的大門準備卸窗板，突然發現張幼林正站在門口，李山東頗感意外：「呦，東家，您今兒真早。」
王仁山又是一驚：「付全款？那我得跟東家商量商量，您稍等。」
高個子警察大手一揮：「就這麼著吧，行不行也由不得你了。」說著，他拉開門閂，從裏面把大門打開，揮舞著警棍驅趕門口的人：「靠邊兒，滾開，都他媽滾開！」
張幼林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我不想和他談，你轉告魏秘書，我那兩幅字畫現在不賣，將來不賣，永遠也不打算賣！」
一曲結束，眾人紛紛鼓掌，朱子華春風得意地向眾人頻頻致意，張乃光擠入人群：「哎喲，這不是朱組長嗎？少見，少見！怎麼樣？老弟近來好嗎？」
「老總，我說您有事兒沒事兒？我可沒工夫跟您逗咳嗽，沒事兒我走了啊。」
「跟你們走？幹什麼？」任啟賢倔強地梗著脖子，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厄運已經來臨。
魏東訓看了一眼張幼林：「您也別光指著我，幹嗎放著現成的東家不用？局長正好請張先生幫忙，何不順便催催賬？」
趙副司令仔細地看著：「還真是一模一樣，連細小的筆觸都毫無二致。」
朱子華懶得搭理他，冷冷地問道：「照你的意思，這兩幅字畫你已經交到魏東訓手裡了，是實話嗎？」
朱子華不耐煩地沖門口喊道：「來人，把他帶走！」
目睹此情此景，張幼林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張乃光趕緊擺手：「沒有，沒有，我只是好奇，聽說你老弟收藏了兩幅珍貴的字畫，你知道，我從民國五年就開始搞收藏，手裡多少也有幾件好東西，一般的字畫咱還看不上眼，可要是真有《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那樣的寶物，我還非要看看不可，怎麼樣？朱組長，找個時間，請幾個有身份的朋友，我來擺一桌，你把字畫帶來，讓我們開開眼，如何？」
張幼林聽不下去，他打斷了王仁山：「這又不是什麼新事兒，張乃光惦記那兩幅字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張乃光迎上去握手：「哪兒的話，朱組長能大駕光臨，張某受寵若驚啊，請這邊坐，這邊坐。」
宋懷仁小心翼翼地走進朱子華的辦公室：「朱先生，您找我？」
還沒等宋懷仁說完，李山東抄起牆角的長柄掃帚向他撲過去，宋懷仁見勢不妙，倉皇逃出了榮寶齋……
身穿軍服的朱子華出現在雅間門口，他雙手抱拳：「抱歉！抱歉！朱某來晚了，還請各位老兄多包涵。」
張乃光湊過去小聲說道：「子華老弟，有件事我想向你核實一下，我局裡最近收到不少檢舉信，都是告一個叫宋懷仁的漢奸，我正想抓他呢，可聽說他的案子被你們保密局接手了，有這事兒嗎？」
「還真讓您說中了，我淘換到了懷素的《西陵聖母帖》，他媽的，一下兒來了兩幅，我這點兒道行您知道，不辨真偽，今兒得請您給掌掌眼。」
張乃光想了想：「不是宋懷仁，那就是天津的賀錦堂，反正跑不出這倆人去。」
朱子華得到這兩件寶貝愛不釋手，他把《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展開，和北平地圖並排懸挂在辦公室的北牆上，仔細地欣賞著。
「有一半兒的可能是真的。」
「你張局長是收藏大家了，可別看不上我這些小玩意兒喲，說實話，我也就是玩玩票而已。」話是這麼說，可朱子華的臉上還是洋溢著一種驕傲的神情。
任啟賢瞟了他一眼：「沏茶？對不起了您哪，店裡生意不好，買不起茶葉了，我們都改喝刷鍋水了，怎麼著，給您也來一碗？」
「我求你了。」何佳碧掙扎著要坐起來，「我給你跪下……」
宋懷仁一買賣人，當初投靠日本人也不過是為了撈些好處而已，哪想到惹上保密局了。事到如今，他也犯不著替日本人背黑鍋，於是，宋懷仁添油加醋地全招了，當然，他也把責任全都推到了井上村光身上，順口胡謅什麼「井上村光拿槍逼著我，不幹就要我的命……」，說到後來，宋懷仁一把鼻涕一把淚，彷彿他成了受害者。
「咚咚咚……」外面的民眾把門砸得更響了。
「保密局的朱先生您認識吧？」
宋懷仁一拍桌子站起來：「嘿！你怎麼說話呢？見我宋懷仁走了背字兒，連你也想擠對我？」
宋懷仁終於坐下：「啟賢啊，給我沏杯茶去。」
就這麼熬著，晃晃悠悠，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1948年的初春。那天傍晚，張幼林正在自家的書房裡寫字，王仁山匆匆走進來：「東家，您還寫字兒哪？有人要找事兒了！」
「您要……訂畫？」王仁山疑惑地看著胖太太。
陳正科有些失態：「1比200啊，這不是明搶嗎？好不容易剩下的這點家底兒一下子愣就打了水漂兒啦，這叫什麼狗屁政府？簡直就是明搶豪奪，強盜啊，就是一幫強盜！」
何佳碧流著眼淚：「我跟了你一輩子，知道你是個不輕易低頭的人，可這不是你個人的事兒，榮寶齋是張家祖傳的買賣，說什麼也不能敗在咱們手裡，只要能借到錢，無論如何得撐下去；再說了，鋪子里還有王經理和夥計們，他們辛辛苦苦跟著你幹了這麼多年，榮寶齋要是倒了，大伙兒都到哪兒吃飯去？」
朱子華陰冷地笑了：「到了司法局，恐怕你就再也出不來了。」
「東家，刀把子在人家手裡攥著，硬頂不是事兒，得想個轍。」王仁山心平氣和地說道。
柳局長馬上搭腔：「哎喲，那我先謝謝張兄了，反正我不是收藏家，弄幅仿作掛在客廳里我也知足了。」
雲生有些猶豫：「東家，宋懷仁被槍斃了，政府自有安排，我看您就不必管了吧？」
「長官，我想活，我想活，您放心，我一定想辦法。」宋懷仁趕緊表了態。
朱子華身子沒動：「進來！」
下午，榮寶齋終於來了買主。一前一後兩輛洋車停在鋪子門口，瘦先生攙扶著胖太太從前車上下來，胖太太吩咐後車的車夫：「韓老五，你看著錢。」說完，和瘦先生一起向鋪子里走去。
「老宋啊，有句話我本來不想說，可我要是不說出來，你總是不明白。你是不是漢奸，政府有政府的說法，咱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說法，這是兩碼事兒。就算政府說你沒事兒了，可老百姓不認可，那誰也沒轍，鬼子在北平待了八年，誰都幹了點兒什麼，老百姓心裏自然有桿秤啊。」
「好嘛，您這新聞界的泰斗，怎麼連只鳥兒都養不起了？不至於吧？」張幼林有些不大相信。
宋懷仁「撲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魏先生，我求求您了……保密局我……我實在惹不起……朱先生說了，我要是要不回這兩幅字畫，我……我就沒命了……」
趙翰博搖搖頭：「哪兒啊九_九_藏_書，我是賣鳥兒來的，瞧見沒有？這對百靈我是養不起啦，到鳥市上看看，給它們找個好人家吧，價錢好商量。」
張乃光進一步問道：「能否借來一飽眼福？」
張幼林直視著兒子：「回答我，難道還怕你爸爸去告密嗎？」
「看報啦，看報啦，法幣換偽鈔一塊頂二百塊，政府空前大掠奪，百姓的日子沒法兒過了啊，看報，看報……」報童大聲吆喝著拐進琉璃廠，逛街的人們立即爭相購買，不一會兒就有人捶胸頓足：「完啦，這下完啦……」還有的人破口大罵：「什麼他媽的狗屁政府，純粹是流氓！」反應快的拔腿就跑：「快回去買糧食，要漲價啦……」街上一片混亂。
紙里包不住火，張乃光的辦公桌上展開著兩幅一模一樣的《西陵聖母帖》，他大發雷霆：「娘的，騙到老子頭上來了，好大的膽子！」
以觀後效？啥叫以觀後效呢？咱又不能到保密局去表現，宋懷仁仔細琢磨了一番之後，決定回榮寶齋上班，他要爭取在近期內做出幾檔子露臉的事兒給朱子華看。
「這個世道，哪兒有王法？惹不起咱總還躲得起，孩子，你帶上它走吧。」
胖太太皺起眉頭：「那得等到什麼時候？我可沒那閑工夫，痛快點，我看你還是過秤吧。」
張幼林一拳砸在桌子上：「《柳鵒圖》、《西陵聖母帖》，我張家三代人豁出命來保了幾十年，沒想到現如今成了禍害！」
就在這當口，任啟賢送完貨，拉著空板車走進廣安門的城門洞，他被幾個士兵攔住，一名軍官走過來，上下打量著他：「小子，多大啦？」
宋懷仁站起身，連連鞠躬：「謝謝長官，謝謝長官！」
進了鋪子，胖太太四處打量著：「這就是榮寶齋？」她顯然大失所望。
「棒子麵剛還3200，屁大的工夫兒就漲到3700？」
「有人看見他被抓壯丁了，唉，國共正打得你死我活，這時候被抓去當兵，不是著送死嗎？」
身穿解放軍軍裝的任啟賢雄赳赳地走在隊伍里，張幼林一眼就發現了，他激動起來：「啟賢？他參加解放軍了？」
宋懷仁提心弔膽地挨了些日子，當他差不多已經萬念俱灰地再次來到司法局的時候，萬萬沒想到，魏東訓竟然沒怎麼刁難他就歸還了《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宋懷仁喜出望外，他立即狂奔到保密局，上氣不接下氣地把字畫呈給了朱子華。
一名士兵把他拽住：「長官看得起你，帶你當兵去，有飯吃、有錢花。」
宋懷仁又吞吞吐吐起來：「那兩幅字畫……不知怎麼，被朱先生知道了，他說……他說這屬於敵產，應該由……由保密局接收保管……」
朱子華一聲不吭，他臉色鐵青地走到自己的兩幅字畫前，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字畫，火苗迅速飛躥著向上捲起……
李山東放下雞毛撣子，懶洋洋地走過去：「經理，都沒東西了，還圍它幹嗎？」
張幼林擦乾了眼淚，他態度堅決：「走吧，你必須走，帶上它，走得遠遠的，你媽那兒由我去說，孩子啊，你走時……不必和我們告別，悄悄地走……」
「怎麼啦？」
韓老五又扛進一包來：「夠嗎？」
士兵橫槍驅趕眾人：「靠邊兒，都靠邊兒！」
張幼林收起字畫，遞給兒子：「事情緊急，你今天就走，走時帶上這個。」
張幼林半信半疑：「不會是賣炭的長了錢，你捨不得用吧？」
「要說面子大，還得說您，一個電話，得，我就得坐在司法局的沙發上聽您調遣。」
琉璃廠街上是一派敗落的景象，店鋪的幌子被昨夜的大風吹得東倒西歪、七零八落，也沒人收拾，行人寥寥無幾，大多數店鋪都沒有開門營業。張幼林緩慢地走著，不住地搖頭嘆息，王仁山從後面緊走幾步趕上來：「東家。」
「那以張局長一個收藏大家的眼光看，這兩幅字畫是不是真跡呢？」
任啟賢被士兵捆了起來，他罵著：「好啊，要非讓我當兵，沒關係，大爺我就當，反正別讓我趕上打仗，上了戰場大爺我第一槍就照你後腦勺上打……」任啟賢的話還沒說完，後背就狠狠挨了一槍托，他被士兵連拉帶拽地拖走了。
「宋懷仁那天跟我提過，《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是他們東家祖傳的寶貝，哪是真哪是假，張先生應該最明白，您請他鑒定不就得了？」魏東訓提出了建議。
「借您吉言，不過，我也想開了，要字畫沒有，要命有一條，大不了賠上我這條老命，至於《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他張乃光休想得到！」
「嗯，這個……這人論做買賣是夠精明的，可就是……做人有點兒那什麼……我說不上來。」徐海支支吾吾。
張幼林擺擺手：「算了，我誰也不求，你還是死了這份兒心吧。」
朱子華冷冷地說道：「間諜的嫌疑是排除了，但你在日偽時期所犯的漢奸罪是確鑿的，按照業務歸口的原則，你的案子應該由司法局負責，因此，我們決定把你的案子移交給司法局。」
胖太太頗為得意：「沒見過是吧？那我就讓你見識見識，告訴我，除了齊白石，還有誰的畫？」
「主要還是因為政府各部門欠款不還，咱就是想告他們，法院也不會受理，上次我問法院的人，像這種情況，我們能不能起訴政府，您猜人家怎麼說？想告政府？你長著幾個腦袋？」
「漢奸罪，被執行死刑了，我剛接到的通知。」
「張乃光的意思是，他為這兩幅字畫已經耐著性子等了兩年，他想問問，張先生還打算讓他等多久。現在他的耐性已經到了頭兒，想找張先生說道說道了。」
「不敢，宋先生，您有事兒沒事兒？要買東西您掏錢，要是沒事兒就趕緊走，別耽誤我們營業。」
「我的天，懷素的狂草？不得了啊，朱組長還自稱是玩票，你的收藏是故宮博物院的級別。」柳局長艷羡地看著朱子華。
王仁山的眼淚涌流出來，他抓住張幼林的胳膊：「東家……」
張幼林不假思索：「也是仿作。」
眼瞧著剛剛平息下來的人群又亂套了，士兵不由分說，揮舞著槍托沖向人群。
朱子華鐵青著臉拂袖而去。
「那就好，你去安排吧。」
「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就你這樣也敢叫榮寶齋？」
「我倒有個主意。」王仁山壓低了聲音，「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張幼林愣了一下，隨即和張小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徐海想了想：「路不近哪，王經理，大老遠的幹嗎去那兒？」
王仁山摸著冰雪宣，十分惆悵：「北方的書畫家都用不慣川紙啊，這些先收起來，留給老熟人吧，唉！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進貨呢。」
「朱組長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是，行家也難免有走眼的時候，鄙人就上過不少回當。」張乃光依舊是笑眯眯的。
張幼林指給何佳碧，這時，張小璐所在的部隊走過來，他遠遠地就看見了父母，興奮地走出隊伍，撥開人群跑過來。
胖太太吩咐：「都搬進來，咱把這點兒鈔票全砸在這兒。」
這后一條理由打動了張幼林，他沉默半晌，緩緩說道：「唉，我應了你還不行？」
張乃光擺擺手：「沒事兒，沒事兒，不過是想和大家聚聚，一起吃個飯。」
宋懷仁還能有什麼好辦法呢？思來想去，他只好硬著頭皮去司法局找魏東訓。魏東訓也不含糊，整整蹲了他仨多鐘頭才慢騰騰地走進會客室，宋懷仁戰戰兢兢地站起來：「魏先生，我……我有急事找您……」
張乃光又看了看：「奶奶的，老子看著都他媽一樣！」
張幼林猛地跺腳大喊道：「摘啊！」
徐海感嘆著：「東家，您可真是好人啊！」
「為什麼？」
張幼林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盯著王仁山：「司法局的貨款劃過來了嗎？」
「但願到此為止吧！」
王仁山長嘆一聲：「唉！禍不單行啊，鋪子本來就不景氣，啟賢又……將來我怎麼和他父母交代啊，人家可是把兒子送到榮寶齋學徒來的。」王仁山真想大哭一場。
1949年1月31日，北平終於和平解放，當天，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一部從西直門進入北平城，接管了北平的防務，原北平守軍傅作義部二十多萬人開往城外聽候整編，平津戰役宣告結束。
王仁山皺著眉頭：「東家，我聽到一個消息，應該是可靠的，宋懷仁臨被處決之前，寫了兩份兒供詞，一份兒是揭發您在日本人投降之後，指使榮寶齋收購嘉禾商社的字畫，將敵產據為己有；另一份兒是，宋懷仁指認少東家和共產黨有來往。」
朱子華指了指椅子，宋懷仁坐下。
張小璐推門進來，他很詫異，試探著問：「爸爸，您……怎麼了？」
「都是。」
朱子華臨時處理了一件其他的案子，宋懷仁被曬了好些日子才提審。那天深夜，他被帶進一間放著各式刑具read.99csw.com、陰森可怖的地下室，隔壁還不時傳來殺豬般的號叫聲，宋懷仁被嚇得渾身哆嗦，冷汗一個勁兒地順著脖頸子往下流，就差尿褲子了。
雲生腋下夾著幾幅字畫，撩開門帘走進榮寶齋後院的北屋，他把字畫遞給王仁山，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經理，這陣子溥大爺是真夠勤快的，只要尺寸送到，準是提前交活兒，不拖著了。」
1949年2月3日，中國人民解放軍舉行了隆重的北平入城儀式。那一天，道路兩旁擠滿了歡呼的人群，張幼林、何佳碧站在前門大街離人群稍遠的一個高台階上，他們望著入城的隊伍和歡呼的人群，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兩位老人很久沒有這樣舒心、愜意了。
魏東訓皺著眉頭：「到底是誰在騙您呢？」
到張乃光的辦公室，張乃光熱情地從裡間迎出來：「哎喲，大東家，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
「王經理，我正要跟您說呢，我已經沒事兒了，保密局的朱先生說，這案子已經結了，我在敵偽時期的表現不算漢奸，結論已經有了，也勞駕您跟東家說一聲，我想來上班了。」
「您太客氣了，張乃光作為司法局長，為了兩幅字畫居然指使漢奸誣陷您和榮寶齋，這太可恥了，哎，這事兒後來怎麼樣了？」趙翰博關切地問。
「政府平價賣糧……好啊！」眾人歡呼起來。
「嗨，生火煙氣大，我這些日子胸口老覺著憋悶。」王仁山撒了個謊。
「黑心的奸商啊，還讓不讓人活了……」
「那馬上離開北平，去找你那些同學。」
賬房先生跟在矮個子警察身後出來，他哆哆嗦嗦地在糧價上各加了500，又哆哆嗦嗦地躲回到鋪子里，眾人又激憤起來：
「順源祥米店是太太娘家開的買賣，東家過去辦事兒，你們跟著把糧食買回來，這日子口兒要是沒個熟人，指著排隊買糧食？腿站折了也不一定見著糧食毛兒。」
夥計帶著兩個警察進來，何兆光過去沖兩個警察拱手：「這麼多人非出亂子不可，還得請您二位幫忙維持維持。」
「大東家，我比不得您的榮寶齋，我現在是沒錢、沒貨、沒權，什麼都沒有，還能有什麼辦法？您行啊，政府里有人通風報信兒，我是什麼？今兒個就是給政府磕響頭也救不了慧遠閣，我他媽真想……」
王仁山一直在核對賬目，他終於抬起頭來：「老宋啊，不是讓你在家歇著嗎？東家待你不薄，你那工錢待遇不是一點兒沒少嗎？」
徐海也很吃驚：「東家，他的事兒不算大，手上又沒人命，照理說，判個兩三年徒刑也就差不多了，他是有罪，可罪不該死呀？」
「給我摘！」張幼林使勁用拐杖戳著地面。
「您放心吧，我這就去辦。」雲生帶上錢，匆匆地走了。
張幼林不無留戀地撫摸著兩個捲軸：「孩子，你知道，這兩幅書畫承載著我們張家三代人的希望，當年我祖父曾打算作為張家的傳家之寶，一輩接一輩地傳下去，無論到什麼時候，就是餓死也不能賣掉，否則，就是最大的不孝，張家的子子孫孫永遠不會原諒他。近百年來這兩幅書畫歷盡坎坷，這其中的甘苦，只有我們張家後人自己知道，不足為外人道啊。時至今日，我終於想明白了，這兩件國寶……實在不適合由張家保管了。」
張乃光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怎麼講？您老這是來的哪一出啊？」
何兆光躥出來，他撕心裂肺地喊道：「長官，不能啊，我這是在賣糧食啊，警察可以給我做證……」他在人群中搜尋著剛才那兩個警察，誰知，他們早已不知去向了。
張乃光不禁大笑起來：「朱老弟，你非要這樣認為當然也可以，收藏家都是這樣，只要自己認為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不過……我可沒朱老弟這麼自信，在座的諸位老兄，誰要是喜歡收藏名家仿作，我願意奉送。」
「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張乃光有些猶豫，「《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以前是張家的寶貝，要是請張幼林來鑒定，他會不會奪我之愛呀？」
雲生和李山東爬上梯子，慢慢地把匾摘下來，張幼林老淚縱橫，突然，他捂住胸口，頹然倒下，王仁山和夥計們哭喊著撲過去……
張幼林開口了：「仁山，沒什麼磨不開的，我去說，咱也別凈打腫臉充胖子，鋪子都快開不下去了，就是孔聖人，今兒也得為五斗米折腰。」
張幼林傾盡所有，幫助王仁山在法幣兌換前將資金全部用於儲貨，最大限度地減少了榮寶齋的損失，王仁山懷著感激之情和夥計們表達對東家的敬意。
警察局的柳局長問道：「張局長，你今天請客總要有個說法吧？」
李山東實在忍不住了，他大聲吼道：「姓宋的，你還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趕緊走！」
張幼林站住，他指著榮寶齋隔壁大門緊閉的古韻堂，長嘆一聲：「唉！」
宋懷仁一聽就傻了，他結結巴巴：「那……要是魏東訓不……不給，我……我該怎麼辦？」
張乃光氣急敗壞：「娘的，騙到老子頭上了！」他狠狠地把煙蒂扔在地上。過了半晌，張乃光緩過勁兒來，開口問道：「張先生，我聽說，《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以前是在您手裡，怎麼出了贗品？」
朱子華坐在陰影里，他一見宋懷仁這副熊樣兒就沒情緒了，於是長話短說：「宋懷仁，我不喜歡啰唆，問你什麼如實回答，免得皮肉受苦，明白嗎？」
宋懷仁戰戰兢兢：「長官，我明白，明白。」
張幼林詫異地走過去：「陳掌柜的，您這是？」
「你說的是朱子華吧？認識，他怎麼啦？」
「不管公、私，有事兒您直說，哎，看您這喜興勁兒，準是又得著什麼寶貝了吧？」
魏東訓嘲諷地看著他：「姓宋的，保密局你惹不起，難道就惹得起司法局？」
「瞧您說的，該用還得用，前邊鋪子里不是暖暖和和的？」
「躲過了初一，還有個十五在後頭等著呢，唉，盼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王仁山迎上去：「是，太太、先生，您二位用點兒什麼？」
「咱們彼此彼此啊，趙先生，我還欠著您的情呢，您動用社會輿論，聯合各界知名人士為我鳴不平，我還要到府上專門致謝呢。」
「我為什麼要帶著字畫走？」張小璐迷惑不解。
「回不回家倒無所謂，可鋪子里沒貨，又沒客人，咱就這麼乾耗著？」李山東扯起舊藍布往貨架子上圍。
過了半晌，張幼林頹然坐下：「我是沒轍了，為這兩幅字畫，張家三代人提心弔膽了近百年，心血都快耗盡了。」
起風了，天空傳來陣陣雷聲，擠在前面的人開始用拳頭砸門：「開門，開門，快賣糧食……」後面的人則拚命往前擁。
「天哪，一百張……這麼多？」王仁山不知如何是好。
魏東訓打開早就準備好的捲軸，掛在牆上，來賓發出一陣驚嘆。
「爸爸，《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我已經交給了人民政府，將來會在新的故宮博物院展出！」
「張局長，咱再不見面兒，以後恐怕是沒機會嘍。」張幼林深情嚴肅。
「更值錢，已經傳世一千一百多年了，你看，這上面還有歷代收藏家的收藏印，光皇帝就好幾個，有南唐李後主的、明朝英宗皇帝的，還有清朝乾隆皇帝的……」
王仁山高聲喊道：「鞠躬——」
「局長放心，以張先生的人品，絕不會另有他想。」
「也找了一些行家鑒定過，沒什麼問題，關鍵是這兩幅字畫有出處，應該是真跡。」
軍官吼道：「少他媽啰唆，這由不得你，給我帶走！」
夥計們和王仁山一起給張幼林鞠躬。
張乃光遇見朱子華是在一個舞會上，舞會的場面很大，北平國民黨軍政要員們都攜著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夫人、小姐在舞池裡翩翩起舞，朱子華身穿筆挺的軍服，佩上校肩章和一個女人在跳華爾茲，這一對男女的舞姿出眾，引來不少旁觀者。
「就這點事兒啊？張先生，對不住，對不住！魏秘書，你通知財務部，這兩天就把欠款劃過去。張先生，小事一樁，您放心當您的東家，有我在，就是前門樓子倒了，榮寶齋也不能倒。」張乃光豪氣衝天。
回到辦公室，魏東訓把朱子華惦記《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的事告訴了張乃光，張乃光自然是暴跳如雷，他爹啊娘的一通招呼，恨不得把朱子華的八輩祖宗都侮辱一遍。罵痛快之後，張乃光想出了一條計策，他拿出《柳鵒圖》：「東訓啊，你到琉璃廠，找個高手仿一幅。」
「倒也是，物價漲得這麼厲害，誰心裏不肝兒顫啊。」
張乃光的話里明顯地具有挑釁的意味，朱子華的臉一沉：「張局長，你這是什麼意思？」
瘦先生倒背著手走到西牆的書畫前：「這都是誰的畫？有名嗎？」
「當時為了糊弄日本人，不得已才找人仿的，read.99csw.com仿作到了井上村光手裡，至於是怎麼流傳出去的，這我就不清楚了，您是從哪兒淘換來的？」
看著父親傷心的樣子，張小璐有些猶豫：「要不……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張幼林百感交集，他的眼淚「唰」地流下來：「啟賢，我對不住你啊，你遭了難，我這當東家的……救不了你啊，我張幼林……是個廢物點心……」
趙副司令大聲驚叫：「趕快滅火，趕快滅火！把房子點著了可了不得……」
張幼林轉身走出了書房，張小璐流著淚喊道：「爸……」
「宋懷仁……昨兒個夜裡沒了。」
張幼林長嘆一聲：「唉！我也沒想到宋懷仁會被槍斃，這的確有些冤枉，看來司法局也會草菅人命。」沉默了半晌，張幼林又說道：「雲生，幫我辦件事兒，你待會兒去趟左家莊，幫著把後事辦了，費用都記在我的賬上。」
張小璐趕緊搖頭：「爸，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有幾個清華的同學，抗戰時去西山參加了八路軍，前兩年我們在街上遇見又恢復了聯繫，正巧那時我接到通知，讓我們這些預備役軍官重返部隊，同學們勸我，千萬不要參加內戰……」
進到米店裡，張幼林硬著頭皮說明來意，何佳碧的弟弟、順源祥米店的東家何兆光哭喪起臉：「姐夫，不是我駁您的面子，我們的買賣也不好做，流動資金也很困難，您說，這日子口兒，不開門吧，政府說你囤積居奇，擾亂市場，可開門，您瞧這陣勢，能開嗎？」
幾天之後，魏東訓到榮寶齋去接張幼林，王仁山乘機提起結賬的事，魏東訓很不以為然：「王經理，你榮寶齋把市政府各部門的文房用品都包了，可著全北平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南紙鋪有榮寶齋做的生意大，司法局的這點兒欠款還至於追得這麼緊？」
「哦，那另一半兒的可能就是假的了，理由呢，理由是什麼？」
胖太太嘴一撇：「算了吧，等你把東西調來又不知道是什麼價錢了。」
張幼林沉默不語。
「沒的說，就憑咱們這些年的交情，不想著誰也得想著您哪。」張幼林敷衍著。
李山東推來台秤，王仁山定砣記數：「一千萬圓八十斤七兩……」
張幼林舉起單筒望遠鏡仔細察看著，何佳碧有些著急，她催問道：「都看見什麼了，跟我說說？」
「仿得還真是不錯。」張幼林答非所問。
張小璐思索了片刻：「爸，我該怎麼處置這兩幅字畫？」
王仁山隔著窗戶看到了張幼林，他招呼夥計們排成兩隊，站好了等著東家。
張幼林打斷他的話：「我問你，現在還找得到他們嗎？」
「您別急，先穩穩，再想辦法。」張幼林安慰著。
高個子警察翻了翻白眼：「我們只管抓囤糧的奸商，其他的管不著。」
「魏先生，您不知道，跟政府來往的買賣全是賒賬，現在的票子眼瞧著一天比一天毛，賬再不收回來恐怕就成一堆廢紙了，我求您了，魏先生，回去跟張局長說說，起碼也得把去年的欠賬清了。」他沖魏東訓連連拱手，「拜託，拜託了！」
何佳碧接過望遠鏡：「在哪兒呢？我怎麼沒瞧見？」
原來，任啟賢被抓壯丁，輾轉到了國民黨整編第七十三師，在濟南戰役中，他俟機逃脫，加入了人民解放軍。
張乃光急得滿頭大汗，他手忙腳亂地又拿出《柳鵒圖》，展開放在桌子上：「張先生，這幅呢？您應該也很熟悉，請您也給掌掌眼。」
轟鳴的雷聲再次響起，天空像被撕開了個口子，瓢潑大雨瘋狂地傾瀉下來。此時，國內戰局處在急劇的變化之中，中共領導下的華東野戰軍在濟南戰場上已大獲全勝，東北野戰軍正在攻克錦州。此後不久，平津戰役拉開了序幕，張幼林、何佳碧和北平一百多萬市民一起，在困頓中苦熬歲月。
張乃光也沒有解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這麼大的數目，怎麼個點法兒？」李山東邊解麻袋邊發愁。
雲生大吃一驚：「怎麼回事兒？」
「經理，這都一個多月了，啟賢一點兒消息都沒有，我看……」後面的話李山東沒有說出口。
張乃光面帶微笑：「朱老弟，您這兩幅字畫鑒定過真偽嗎？」
不久，國民黨政府財政部出台了《偽中央儲蓄銀行鈔票收換辦法》，將法幣與偽中儲券的兌換率定為1∶200，全國一片嘩然。
「我也是沒轍，法幣再這麼貶下去，前景可不妙啊！」王仁山憂心忡忡。
「三五天都沒個人進來，肚子都喂不飽，誰還有閑心寫字畫畫的。」李山東嘟囔著。
「榮寶齋的宋懷仁要拿字畫保命，他要是敢拿假的糊弄您，這不是找死嗎？」
王仁山展開一幅，邊看邊說：「溥大爺是懶到家了的主兒，他能勤快？除非太陽從西邊兒出來，頭些年，有一回這位大爺愣給客人拖了一年半才交差，弄得你急不得、惱不得，我看溥大爺準是手頭兒沒得用啦，這才上趕著寫寫畫畫的，掙飯錢。」
雲生急急忙忙從鋪子里出來：「東家，您有事兒？」
朱子華輕蔑地瞟了他一眼：「這我可管不著，怎麼說那是你的事，這件事很簡單，這兩幅字畫要是拿回來，你就可以活下去，拿不回來，你就得死，你要考慮清楚。」
「不，幼林，這麼些年，我從沒跟娘家張過嘴，眼下榮寶齋到了這個份兒上，我跟親弟弟借，他不會見死不救。」何佳碧很固執。
「是這樣……我上次拿給您的兩幅字畫……」宋懷仁吞吞吐吐。
「喲，那可值錢了，這書法呢？」
張幼林目送著馬車漸漸遠去，錢席才把慧遠閣的大門鎖上，嘆著氣：「唉，完啦！」
第二天一大早，王仁山接過張幼林的電話，吩咐徐海和李山東：「你們倆到順源祥米店買糧食去。」
張幼林有日子沒到榮寶齋去了，那天，他閑來無事，從鳥市回來，順便到鋪子里逛一圈。來到琉璃廠，只見街上一片蕭條，很多家鋪子都沒開門，再往前走，發現慧遠閣的夥計們正在往馬車上裝東西，錢席才扶著陳正科從裏面慢慢地走出來。
張乃光笑著：「這點事兒都把您給驚動了，我還能不給面子？」
「哦，你問這個？」朱子華點頭，「沒錯，我們是在辦這個案子，因為這其中牽扯著不少日偽特務組織的敵產，按照對口接收的原則，我們保密局理應負責，張局長有什麼異議嗎？」
「他的事先放一放，過一陣再說，我還不信他敢跑了。」
「他媽的，給臉不要臉，把這小子給我捆起來，你不是不想當兵嗎？老子非讓你當不可……」
報童賣到慧遠閣的門口，陳正科從鋪子里出來買了一份，他看著看著，眼前一黑，歪在了台階上。錢席才趕緊奔出來，使勁掐他的人中：「掌柜的，掌柜的您怎麼啦？掌柜的……」夥計們七手八腳地把陳正科抬了進去。
張幼林抹了一把眼淚：「小璐啊，我問你件事兒，你一定要和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和共產黨有聯繫？」
矮個子警察背著手走了幾步：「何掌柜的，算是幫您一把，給您立個新規矩，糧價加500，我們兄弟和你二一添作五。」
王仁山和夥計們大哭起來：「東家，榮寶齋就這麼……完啦？」
倒在地上的老人不顧踐踏，拚命地往懷裡扒拉散落在地上的糧食……
鄭天勇走進辦公室，他手裡拿著文件夾遞到朱子華的面前：「長官，這是一份逮捕令，請您簽字。」
「我可告訴你，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是來上班的，我這個副經理是東家任命的，咱東家可沒說要撤換我，怎麼著？誰瞧我不順眼找東家說去，跟我說不著！」宋懷仁氣哼哼地又坐下。
「國運不濟呀，仁山，我明白，眼下是乾耗耗不起，可買賣一做就賠，做得越大賠得越多，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無回天之力了！啟賢有消息嗎？」
任啟賢的失蹤對榮寶齋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從經理到夥計，一個比一個情緒低落。鋪子里僅有的那點兒貨賣得差不多了，櫃檯里空空蕩蕩，李山東百無聊賴地拿著雞毛撣子東撣一把、西撣一把，王仁山心事重重地抱著一卷舊藍布進來：「山東，幫著把貨架子給圍上。」
「我明白了，長官。」
宋懷仁哭得更厲害了，眼淚像開了閘的河水，奔涌不止：「朱先生，我冤枉啊，當初日本人逼著琉璃廠成立維持會，是東家和王經理讓我出面乾的，我真是冤枉啊……」
眾人明白過來，叫喊著：「放下，那是我們的救命糧，不能當軍糧，不讓他們搶走，強盜……」老百姓和士兵撕扯起來，站在汽車上的軍官拔出腰間的手槍，向著天空「啪、啪、啪」連放三槍，嘴裏喊著：「誰敢再搶？老子崩了他……」
宋懷仁聽罷，大驚失色，他「撲通」一聲跪下，磕頭不止：「朱先生，朱先生，您不能把我交給司法局……我……我是為了您才得罪的張局https://read.99csw.com長……您饒命，饒命啊！」
張幼林無奈地搖搖頭：「這世道，好人又能怎麼樣？你看咱榮寶齋，生意是越來越不景氣了，比日偽時期還糟糕。」
王仁山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無可奈何：「那有什麼轍？除非關門。」
張幼林邁進門檻，覺得挺新鮮：「喲，今兒怎麼了？」
魏東訓很不耐煩，他皺著眉頭：「什麼事？快說！」
士兵隨即把鋪子的大門撞開，扛起糧食往卡車上裝。
「今天你店裡的潤格可是明碼標價，我才不管拿過來的時候是什麼價。」胖太太蠻不講理。
「王經理，照您的意思，我就該找一地縫兒鑽進去？天地良心啊，這八年裡我可沒幹什麼缺德事啊。」宋懷仁還挺理直氣壯。
「我才不訂呢，咱們一手錢一手貨，今天就說今天的，明天怎麼樣我管不著，就這個……什麼石的畫，給我來五十張。」
鄭天勇面有難色：「宋懷仁是個漢奸，我們收到不少有關他的檢舉信，這樣的漢奸我們要是不意思意思，輿論……恐怕交代不過去。」
自從小璐走後，何佳碧鬱鬱寡歡，終於病倒在床上，張幼林的心裏也不痛快，為了使榮寶齋能夠維持下去，王仁山咬著牙借了筆款子，可誰承想，兩個月就賠得一乾二淨，唉！張幼林在家裡坐不住，他溜達出來，沿著大街向鳥市走去。
「不過，說是這麼說，可宋懷仁的案子還不算完，先把他掛起來，以觀後效吧。」
韓老五把麻袋放在地上，轉身又出去了。
「齊白石的畫，五十張？」王仁山不禁睜大了眼睛。
徐海憤憤地說道：「東家，我看這個政府挺孫子的，您沒地方說理啊，就這麼熬著吧！」
雲生給張幼林沏上茶：「東家，您喝口水。」
《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被懸挂在北牆上，官員們紛紛圍上去觀賞。
烏雲翻滾，大雨傾盆而下。李山東躲閃著大兵揮舞的槍托，後退中被倒在地上的老人絆倒，撞向幫媽媽撿紙幣的小女孩，徐海衝過來一把扯開小女孩，小女孩掙脫了徐海，繼續跪爬在泥水中瘋狂地抓錢，她凄慘地叫著：「媽媽，錢，錢啊……」
快到順源祥米店了，前面突然騷動起來，有人大喊：「糧店要放糧啦，糧店要放糧啦……」路人聽罷，紛紛向前奔去。
「爸，出什麼事兒了？」張小璐瞪大了眼睛。
胖太太也走過去：「齊白石？好像聽說過，就是他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人都沒有再言語。
張幼林看見趙翰博拎著鳥籠子迎面走過來，他停下腳步，雙手作揖：「趙先生，您可是有日子沒見了，怎麼著，遛鳥兒呢？」
王仁山無奈地搖搖頭：「就放這兒吧。」
「誰告訴你結了？是我們通過調查，認定你不是日本人留下的間諜。」
陳正科上了馬車：「走吧，走吧，走了清凈，一了百了……」
張乃光故作驚訝：「朱組長，您還真把字畫帶來啦？我還以為您就是這麼一說呢，朱組長真是太客氣了。」
「《西陵聖母帖》？不可能。」張幼林搖著頭。
李山東跟在他身後：「都是知名書畫家的作品，您看的這幅是齊白石齊老先生的。」
又是一個陰雨天，天空響起一個炸雷，榮寶齋高懸在門楣上的匾被震得搖搖欲墜。張幼林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走過來，王仁山在前，雲生、李山東扛著木梯子在後也從鋪子里出來，王仁山緊走幾步攙扶張幼林，張幼林在門口站住，他抬起頭，凝視著榮寶齋的匾，良久才緩緩說道：「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無力地抬了抬手，「摘吧。」
「我看你是想回家了吧？」
朱子華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救你？我憑什麼？放你出去？恐怕沒那麼容易，你我有過命的交情嗎？沒有哇，那憑什麼呢？不把你交給司法局，我拿什麼向上峰交代？不把你送走，又用什麼堵住我部下的嘴呢？」
「好說，好說，我隨時恭候。」朱子華爽快地答應了。
「剛才王經理還在催欠款呢。」魏東訓適時地插上一句。
張幼林掃了一眼：「都是贗品。」
王仁山轉身要去打電話，胖太太橫過身子攔住他：「你別找轍，價錢不能變，就按你現在的潤格走。」
看到這陣勢，張幼林吩咐車夫：「繞到後邊去，從後門進去。」
「您到後院歇會兒，我給您沏茶。」李山東轉身進了鋪子。
朱子華吃了一驚，冷汗從腦門上滾落下來，但他不肯服輸，仍然強硬地說道：「張局長，即便如此，那也不能證明我的字畫就是假的。」
回到保密局，他氣得直拍桌子，立即差人叫來了宋懷仁。
「很簡單，就在前幾天，我也得到了《柳鵒圖》，加上我以前收藏的《西陵聖母帖》，和您這兩幅簡直一模一樣。」張乃光回過頭，「魏秘書，把我那兩幅字畫掛起來，也讓朱組長給我掌掌眼。」
王仁山苦笑著：「這種事兒請東家出面兒不大合適，還是勞您大駕吧，得，我這兒給您行禮了。」
「別圍到頭兒，露出半格，好歹放幾張宣紙進去撐撐門面。」
「怎麼過？反正是要字畫沒有，要命有一條！讓他張乃光看著辦吧。」張幼林咆哮起來。
張乃光拍拍自己的大肚子：「我這個歲數可是跳不動嘍，還舞伴兒呢，這會兒我家那個河東獅吼就在那邊看著我哪，你要是個女人，這老娘兒們就該撲過來和我拚命了。」
軍官繼續說道：「上峰指令，所有奸商，政府都要嚴懲，所有囤積的糧食政府都要沒收！」
「您別急，誰都知道宋懷仁被槍斃了，這兩份供詞是死無對證，況且是不是宋懷仁寫的也很難說，可張乃光事隔兩年以後又把這事兒抖摟出來，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明擺著是威脅您，咱們得好好合計一下，這一關怎麼過。」
「怎麼？嫌少？那就一百張。」胖太太蠻不客氣地又加了一倍。
王仁山過去和胖太太商量：「太太，您看，這金圓券一時半會兒點不完，您二位先坐著喝點兒水，我和夥計慢慢給您過數兒。」
張幼林趕緊扶住她：「你這是幹嗎呀？」
胖太太嘆了口氣：「唉，實在沒東西可買了，弄幾幅畫先收著，總比存廢紙票子強。」她吩咐瘦先生：「去，把韓老五叫進來。」
米店門口很快被清理出來，軍官站在車上大喊：「都安靜……安靜！聽我說，不法奸商囤積糧食，哄抬物價，必須嚴懲！」
張幼林噓了噓茶葉，抿了一口：「我說經理，你這茶不對呀。」
晚上回到家，何佳碧把張幼林喚到床邊：「幼林啊，我想了又想，榮寶齋不能就這麼趴下，咱還得想法兒借錢，這回跟我娘家借。」
「徽宗的畫雖說傳世不少，可件件是珍品，都是價值連城啊。」財政局的王局長也讚嘆不已。
「是啊，是新娶了一房姨太太，還是撿到一壇金元寶？你給說說嘛。」城防趙副司令附和著。
「不不不，我……我誰也惹不起，你們都是我的爺……」宋懷仁就差給魏東訓磕頭了。
「司法局我不能去，朱先生，您無論如何得拉我一把。」宋懷仁哭了。
朱子華大笑起來：「早聽說張局長懼內，看來是真的了？」
「你這可有點兒小家子氣了。」
「唉，大家共事一場，好也罷，壞也罷，臨到了都是一把灰，人都沒了，就別計較了。」張幼林向鋪子里走去，他剛要邁進鋪子，忽然想起了什麼，又站住，回過身叮囑雲生，「你再去趟法源寺，燒幾炷香，請僧人念念經，趕早兒超度了他，下輩子可別再做壞事兒了。」
榮寶齋的生意越來越不景氣，雲生指著貨架子上少得可憐的幾沓紙對王仁山說道：「您看，冰雪宣、雲母宣、凈皮、棉料都沒多少了，安徽的紙要是再上不來，恐怕得用川紙頂了。」
朱子華回頭對隨從吩咐：「把字畫掛起來，讓張局長和各位老兄給我掌掌眼。」
第二天一早，張幼林取出《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默默地將它們展開，懸挂到牆上。注視著這兩幅飽經滄桑的字畫，張幼林的耳畔似有似無地又響起祖父張仰山臨終前說的那些話：「今後張家子孫就算是遇到天大的難事，也不準將國寶賣掉，否則，就是最大的不孝……」他彷彿又看到母親倒拿著雞毛撣子，咬著牙往自己的背上抽：「說！你把畫拿到哪兒去啦？說……」
張幼林俯身看畫，沒搭腔。
張小璐不覺一愣：「爸，您問這幹什麼？」
宋懷仁瞪起眼睛：「李山東，連你一個夥計也敢欺負我？你就不怕我將來……」
朱子華依舊鐵青著臉：「現在北平司法局正在調查你在日偽時期當維持會長的事兒，我們準備把你移交給司法局。」
魏東訓趕緊扶住王仁山：「別，王經理，咱們是老交情了，我呢，也別讓您為難，一會兒跟局長提提，不過，提歸提，成不成我也沒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