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幻影之城CIUDAD DE SOMBRAS 26

幻影之城
CIUDAD DE SOMBRAS

26

我皺著眉頭,心裏納悶著。貝亞打開皮包,掏出了一張對摺的卡片交給我。
迪比達波大道三十二號
「達涅爾,不能讓別人看到我們倆站在一起,在太陽底下走在大街上,不行的。」
於是,我們往廣場走去。到了廣場上,一群無所事事的老先生、老太太坐在鴿群旁,他們的生活只剩下用麵包屑喂鴿子。我們在酒吧門口找到位置坐了下來,費爾明一口氣點了兩份三明治,一個給他,另一個給我,他還點了一杯生啤酒、兩份巧克力糖,以及三人份的咖啡加朗姆酒。至於餐后甜點,他吃了瑞士糖。隔壁桌那個男人假裝在看報紙,其實一直在偷瞄費爾明,說不定他心裏的想法跟我一樣。
「為什麼?」
貝亞緊盯著我看,不時還瞅著我們身後一個個行色匆匆的路人。
「你爸爸什麼都要管。」
「你就當作自己此刻正在望彌撒。距離這裏不到二十米處,聖安娜教堂從早上九點開始,彌撒儀式一個接一個地連續舉行。」
「您身上有這麼多錢啊!」我說,「這些都是今天早上找錯的錢嗎?」
「我們再不加快腳步,待會兒恐怕要淋成落湯雞了。」我說。
「我怎麼知道?沒有什麼比回憶更會騙人的了。您看那個神父,不就是這樣……倒是您,您想念母親嗎?」
「我們遲早要找到那個年紀一大把的天使奶媽,到時候要抓起她的腳踝,懸在半空中抖一抖,看看會有什麼秘密掉出來。至於現在呢,我想去調查幾個線索,或許可以查出米蓋爾·莫林納這個人的真實面貌。當然,我也會順便查一查努麗亞·蒙佛特,我覺得,她就是我那死去的母親常說的狐狸精!」
我看著他在格蘭大道上越走越遠,裹在瘦小身軀上的灰色風衣,彷彿在風中飄揚的國旗。我開始往回家的方向走著,打算回到家以後,找本厚厚的書來讀,好讓自己遠離這個煩擾的世界。轉進天使門和聖安娜街交會的路口,我的心臟差點兒停止。一如往常,這次又讓費爾明給說中了。我的命運就在書店前,她,一身灰色羊毛套裝,腿上穿著絲|襪,蹬著一雙新鞋,正在端詳櫥窗里的自己。
回到波納諾瓦大道時,已經接近中午了,這時候,我們倆各有心事。我敢說,費爾明一定是絞盡腦汁在思考傅梅洛警官在整個事件中扮演的邪惡角色。我偷偷瞄了他一眼,發現他臉色不太對,read•99csw.com惶惶不安的心情似乎正無情地啃噬著他。一大片烏雲宛如鮮血似的在天上蔓延開來,雲層邊緣隱約閃爍著落葉般的焦黃天色。
「人們就是會去注意跟他們不相干的事情,而且,我父親還認識巴塞羅那一半以上的人。」
查票員轉過頭去看看那三個婦人,然後聳了聳肩,意思是他已經儘力而為了,他可不想因為指責人家措辭不雅而挨個耳光。
「我倒覺得他是個坦誠的人。」
「首先,他得先查出我是誰。我的腿還沒被打斷以前,一定跑得比他快。」
「你會知道的。」
「那就趁著她還沒被別人娶走,趕快把她搶過來啊!尤其她跟的還是個愚蠢的大頭兵。」
「那你為什麼還跑到這裏來等我?」
「放屁!」費爾明扯著嗓子駁斥。
「前天晚上,你帶我去看了我從來沒見過的地方。」貝亞低聲說,「現在,輪到我了。」
「打擾兩位一下!那邊那幾位女士說,能不能請兩位的用語得體一點?」
「您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我不曾和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包括我父親和托馬斯。
「什麼都沒有。我已經好幾年記不得母親的樣子了,包括她的長相、她的聲音和她的味道。我發現胡利安·卡拉斯那天,同時也失去了對母親的記憶,從此再也沒有恢復。」
「想念家人啊?」
「你如果沒來的話,我可以理解的……」貝亞說,「我可以理解你不想再看到我的心情。」
我還沒來得及搭腔,貝亞已經掉頭而去,急切地跑向蘭布拉大道。我拿著卡片,話到了嘴邊,卻只能默默目送她的倩影消失在風雨欲來的陰暗天色里。我打開卡片。裏面是用藍色墨水寫的一行字,那是個我已經非常熟悉的地址:
「您會想念他們嗎?」
我遲疑了半晌,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
「您真的太單純了,達涅爾。我看您八成連童話故事都相信!一個例子,就說努麗亞·蒙佛特和米蓋爾·莫林納搞在一起這件事。在我看來,她的話根本就像《羅馬觀察報》,一派胡言!現在我們終於知道啦,她嫁的人居然是阿爾達亞和卡拉斯兒時最要好的朋友,難不成這都是巧合?還好,我們總算知道還有個善良的老奶媽哈辛塔,或許真有這號人物,但聽起來很像最後一幕才會出現的角色。至於一出場就驚天動地的傅梅洛,屠夫角色就非他莫屬了。」九-九-藏-書
「我不是在開玩笑。我還特別去教堂拿了宣傳單,因為我想知道彌撒的禱告主題。我回家以後,爸爸一定會問我細節。」
「還不會下雨!現在天上的烏雲,和晚上看到的一樣,這種瘀青似的烏雲,還要等好一段時間才會下雨。」
「我缺乏的是膽量。」
「我父親以為我去參加十二點的彌撒了。」貝亞說,眼睛依舊盯著櫥窗里的倒影。
「如果弗洛伊德說得沒錯,這就表示神父可能瞞著我們偷偷踢進了一球。」
「我剛剛夢到費爾南多神父了。」他對我說,「不過,他在我夢裡卻成了皇家馬德里隊的前鋒,身邊擺著足球聯賽的冠軍杯,閃閃動人!」
「我說您啊,看到一對堅挺的奶|子,就以為見到了聖女。沒辦法,您這種年紀的小夥子都是這樣。讓我來對付她,達涅爾,女人的味道已經唬不了我啦!到了我這把歲數,大腦的血液還是疏散到身體其他部位比較好。」
「你讓我感到害怕,貝亞。你居然比我更會說謊……」
「我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去對了地方?」
「不知道也要知道,我就實話實說吧,您啊,就是少了那份抓牛角的膽量。」
「嗯……我非常想念她。」
「可不是嘛!」司機先生表示贊同,「第二共和時代,大家的日子好過多了。交通狀況就更不用說了,真是噁心!」
「那麼,您認為費爾南多神父對我們說了謊?」
「他已經發了誓,一定會打斷你的腿。」
正午時刻,我們搭上了返回市中心的公交車。我們坐在最前排,正好就在司機後面,這麼一來,費爾明當然要趁機向司機表現一下他淵博的見識,連機械和化妝品的知識也包括在內。費爾明從一九四〇年起就喜歡注意大眾運輸工具上的廣告單,尤其是印在宣傳海報上的警告語——「嚴禁吐痰罵髒話」,費爾明瞄了一下海報,故意呼嚕呼嚕地清著喉嚨里的痰,馬上惹得坐在後面的三位女士狠狠瞪著他,她們神情嚴肅,看起來像是正要去望彌撒。
我低下頭。
「比得病還糟。我已經想過了,如果能在白天再見到你,或許我就是註定要見你。」
就在這時候,一臉疲憊的查票員往我們這邊走來,嘴巴不停地耍弄牙籤,彷彿在兩排牙齒之間表演馬戲團。
「我不知道你在笑什麼。」她說,「他是說真的。」
「真粗魯!」其中一位身材瘦削的婦人低聲說,她的長相和內戰英九九藏書雄亞奎將軍相當神似。
「您也太誇張了吧!」
「露宿街頭當遊民,能讓一個人連不該學的本事都學會了。我剛剛一直在想傅梅洛的事,這會兒才發現肚子餓得要命!我看,我們乾脆就在薩里亞廣場附近找個酒吧,叫兩份土豆蛋餅三明治,多放洋蔥,大口吃個過癮,不錯吧?」
「您知道我最想念母親的是什麼嗎?」費爾明說,「她的味道。她身上的味道永遠很乾凈,聞起來就像甜甜的麵包香。即使在田裡幹了一整天粗活,或是穿著一周沒洗的臟衣服,她還是那個味道。她身上總是散發著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她其實是個很粗魯的人,滿口髒話,罵人比郵差還凶,可是,她聞起來就是童話故事里的公主。至少對我來說,她就是這樣的。您呢?達涅爾,您最懷念母親的是什麼?」
「拜託!還會有哪個俏姑娘?當然是阿吉拉爾少爺的姐姐啊!」
「唉!隨她們愛怎麼說。」費爾明說,「這三位聖母代表了我的祖國西班牙:愛生氣聖母、裝清高聖母,以及假惺惺聖母。住在這樣的國家,我們大家都成了笑話。」
「怎麼,您對烏雲也有研究?」
我們就像湊巧一起站在櫥窗前的兩個陌生人在交談,各自在櫥窗里找尋對方的目光。
「費爾明,我真不知道您是怎麼吃下這些東西的!」
「我沒有笑。其實我嚇得半死。我只是很高興看到你。」
我默默望著他。他的眼神中,不見一絲嘲諷或批判。此時此刻,我認為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是整個宇宙最聰明、最傑出的人。
「哪個俏姑娘啊?」
她露出了微笑,很緊張,也很短暫。
「您要知道,像我這種其貌不揚的人,好好打扮一下,起碼需要一個半小時。不過,效果很有限,青春不再,這事實令人哀傷。唉!虛榮無知,世間之惡。」
我心想,這到底是讚美還是判刑。
費爾明聳聳肩,臉上的笑容有濃濃的鄉愁。
「我一直不願意去看她的照片。」我說。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達涅爾。」
我嘆了口氣。「誰會看到我們?誰又會在乎我們做什麼?」
「所以,您才會想盡辦法要解開胡利安·卡拉斯這個謎團,把他從遺忘中解救出來。然後,母親那張臉就會回到您的記憶里?」
「沒什麼特別計劃。」
「您沒有她的照片嗎?」
「沒錯!就是這樣。您要把我的話當回事!去把您的女朋友找出來吧,人生九_九_藏_書苦短,值得回味的好時光更短。您也聽到神父說的,稍縱即逝啊!」
「我也是。」貝亞回應道。
這時候,費爾明掏出錢包,開始數起錢來。
接下來,我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充滿哲思的高見,費爾明又貼在車窗上睡著了,他必須補眠才會產生媲美拿破崙的大智慧。我們在格蘭大道和恩寵大道路口下了公交車,天空已經一片鉛灰色,明明是大白天,卻像快天黑了似的。費爾明把風衣扣好,連最上面那顆紐扣都扣上了,他說他得趕快回去梳妝打扮一下,接著,再和貝爾納達約會。
「因為我害怕。我怕看到母親的照片時,發現她只是一個陌生人罷了。您或許會覺得我很無聊吧!」
「您把貝亞說得好像戰利品似的。」
「在我們家,大伙兒吃東西都是狼吞虎咽的。就拿我妹妹赫蘇莎來說吧,哦,願天主保佑她安息!光是下午茶,她就可以吃下六個蛋加上烤大蒜、血腸煎成的蛋餅,到了晚餐時間,她居然又餓得像剛打完仗的士兵。大家給她取的外號是『豬肝妹』,因為她有口臭。可憐哪!她長得跟我很像,您知道嗎?一樣是這副瘦巴巴的乾癟身材,身上只有瘦肉。有個來自卡瑟雷斯城的醫生告訴我母親,羅梅羅·德·托雷斯家族成員是介於人類和鯊魚之間的生物,因為我們的身體組織百分之九十是軟骨結構,而且大部分集中在鼻子和耳朵。鎮上的鄉親經常錯認我和赫蘇莎,因為我那可憐的妹妹胸部跟洗衣板一樣平,偏偏嘴上的鬍鬚長得比我還濃密。她二十二歲那年死於肺結核,一生守身如玉,始終暗戀著一位神父,但他每次在街上碰到她,總是對她說同樣的話:『哈啰!費爾明,瞧你,已經長成小大人啦!』唉,生命真是一大諷刺!」
「你並不是唯一知道巴塞羅那之謎的人,達涅爾。我要送你一個驚喜。今天下午四點,我在這個地址等你。沒有人會知道我們約在那裡見面。」
坐在我們後座的男子聽了,不禁也呵呵笑了起來,同時愉快地欣賞著窗外不斷更迭的景緻。我認出他就是在酒吧里坐在我們隔壁的那個人。從他的表情看來,他似乎很樂意看到費爾明捉弄那三位嚴肅的婦人。我和他四目相視了片刻。他對我露出和善的微笑,然後繼續漫不經心地看著報紙。公交車駛到岡杜薩街時,我轉頭看看費爾明,發現他老早就睡得東倒西歪,風衣皺成一團,頭靠在車窗上,嘴巴https://read•99csw•com張得好大,一張多麼天真無邪的睡臉啊!當公交車平穩地行駛在大道上,費爾明卻突然醒了。
「你弟弟也是這麼說的。」
「不,她是上帝的恩賜。」費爾明糾正我的說法,「我說,達涅爾,命運往往就在生命的角落裡徘徊,就像小偷、妓|女或賣彩票的小販,這是三種最常出現在你眼前的人物。但是,命運不會挨家挨戶敲門,必須自己去尋找才行。」
「只有一部分是,其他可都是我自己的錢啊!是這樣的,我今天要帶我的貝爾納達去逛街。不管我心愛的女人說什麼,我都無法拒絕她。如果有必要,我願意去搶中央銀行來滿足她所有的願望。您呢?今天有什麼計劃?」
費爾明小心翼翼地盯著我看,心裏八成在琢磨該怎麼回應。
「您講到哪裡去了!」
「確實如此。或許,他就是對於自己的利益太坦誠了。所有身上戴著十字架的神父都應該被派去偏遠地區傳教,看看蚊子和跳蚤會不會把他們吃掉。」
「可是,她又不是我女朋友。」
「我不是來等你,我是來望彌撒的,你忘了嗎?你也說了,距離這裏不到二十米……」
「大概吧!」我不經意地說。
「這有特殊含義嗎?」我問。
費爾明搖搖頭。
「您誤會她了!」我馬上澄清。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期盼她不是在戲弄我。
「不,我不希望讓任何人看到我進出這家書店。要是有人看到我正在跟你講話,至少我還可以說是湊巧在路上碰到弟弟的死黨。但是,如果第二次被人看見我們這樣站在一起,那就會讓人起疑心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去書店裡,後面那個房間里有台咖啡機……」
「那個俏姑娘呢?」
我們的眼神在櫥窗里交會。
「你說得像是得了病一樣。」
「不是。我同意您剛才的看法,神父應該是個誠懇的人,只是,他身上的教士服太過沉重,衣袖直往下垂,自然而然遮住了祈禱書,您聽得懂我的比喻吧?我想,他如果真的騙了我們,恐怕也只是出於善意而避談了一些事情,絕不是壞心眼。再說,我想他大概也沒什麼說謊的本事。如果他說謊的本事夠高明,就不會只留在學校教代數和拉丁文了。他起碼也是個主教,挺著肥墩墩的肚腩坐在寬敞的主教辦公室,拿海綿蛋糕沾著咖啡吃……」
「我也不知道!」
「人就是這樣,自己生活太無聊,沒事就想干涉別人!」費爾明咕噥,「我們講到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