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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2

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札
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2

「即使到了臨終之前,我父親一直都知道,我會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他一生最討厭的事物上,直到一毛不剩……」
親愛的胡利安:
讀了豪爾赫交給米蓋爾那封佩內洛佩所寫的信,蘇菲憤怒的淚水奪眶而出。
一九一九年那個禮拜天,米蓋爾到火車站去將車票交給好友胡利安時,他已經知道佩內洛佩不會來赴約了。在那個周日的前兩天,里卡多·阿爾達亞先生從馬德里出差回來,才剛到家,妻子立刻向他坦承,她撞見女兒佩內洛佩和胡利安在奶媽哈辛塔房裡親熱……豪爾赫把那天的情景告訴了米蓋爾,還要他發誓不能跟別人提起。豪爾赫告訴他,里卡多先生聽到這個消息,當場暴跳如雷,他像個瘋子似的怒吼,還氣急敗壞地衝到佩內洛佩的房間。佩內洛佩在房裡早已聽見父親的叫囂,於是趕緊鎖住房門,又驚又怕地躲在裏面哭泣。里卡多先生硬是破門而入,一進去就看見佩內洛佩跪在地上,她全身顫抖著,不斷地哀求父親原諒她。里卡多當場甩了她一耳光,甚至把她打倒在地。盛怒的里卡多咒罵女兒的惡毒言詞,連豪爾赫都無法複述。所有家人和仆佣都在樓下等著,驚恐萬分,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豪爾赫躲在自己房裡,在黑暗中,他聽著里卡多先生咆哮不斷。哈辛塔當天就被辭退了。里卡多先生不願意再見到她。他命令其他僕人將她趕出家門,還威脅他們,如果誰敢跟她聯絡,下場就會和她一樣。
為了取回那封信再轉寄巴黎,米蓋爾決定去拜訪蘇菲·卡拉斯。到了富爾杜尼家,米蓋爾才發現大事不妙。蘇菲已經搬離富爾杜尼家。左鄰右舍盛傳的謠言是,她幾天前丟下丈夫離家出走了。既然這樣,米蓋爾只好試著找帽子師傅談談,但他已經把自己關在店裡好幾天,一個人默默咀嚼著憤怒和羞辱。米蓋爾表明自己是來找一封寄給他兒子的信。
「她知道什麼?」米蓋爾問她。
回到巴塞羅那,我刻意過了一陣子才去找米蓋爾。我必須把胡利安從思緒中抹卻,也知道米蓋爾勢必會問起他,我恐怕會一時答不上https://read.99csw.com來。當我們再次見面時,我已經不需要跟他說什麼了。米蓋爾凝視了我半晌,接著他只是點點頭,沒說什麼。我覺得他似乎比我去巴黎前更消瘦了,那張蒼白的臉幾近病容,我想是工作過量造成的。他向我坦承自己財務吃緊,繼承的大筆遺產幾乎全數捐光了,如今,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律師團正在想辦法將他逐出那幢大宅院。當初莫林納老先生立遺囑時,特別加了但書:米蓋爾可以擁有並居住在大宅院里,但房子必須維持良好狀況和正常運作,否則,布塔費利沙街這幢豪宅須交由其他兄弟姐妹監管。
他替報章雜誌寫稿和當翻譯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付維護這幢大宅院的龐大費用。
有一晚,大約是我從巴黎回來一年後,我要求他告訴我關於佩內洛佩的所有真相。米蓋爾那天喝了酒,脾氣變得很暴躁,我從沒見過他那個樣子。他對我瘋狂怒罵,羞辱我,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他,簡直就跟妓|女沒兩樣。他撕破我的衣服,正當他想強迫我就範,我卻自動躺下來,順從地獻上我的肉體,默默流著淚。米蓋爾挨近我,懇求我原諒他。我多麼希望我愛的是他,而不是胡利安,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選擇留在他身邊。我們在黑暗中緊緊相擁,我也請他原諒,因為我傷他太深。他則告訴我,如果我真的那麼在意佩內洛佩,他會把真相告訴我的。沒想到,這又是我犯的錯誤之一。
我懷疑他已經偷偷酗酒一陣子了。有時他的雙手會不停顫抖。每逢周日,我一定去看他,強迫他跟我一起出門走走,暫時遠離書桌和他的百科全書。我知道,他見到我,心裏很痛。他看起來像是已經忘了向我求婚遭拒這件事,但我偶爾會發現他以渴望、痴情的眼神望著我。我如此殘忍地折磨他,只為了一個完全自私的理由:唯有米蓋爾知道胡利安和佩內洛佩的情事。
幾周后,米蓋爾收到一封胡利安用假名從巴黎寄來的信,信中告知了他的地址,說他一切都好,只是很想念母親和佩內洛佩。他附上另一封給佩內洛佩的信,要米蓋爾從巴塞羅那read.99csw.com轉寄給她。這隻是第一封,後來還有更多給她的信,但她一封都沒讀過。接下來幾個月,米蓋爾異常小心謹慎。他每周寫一封信給胡利安,信里只提一些他認為該講的事,內容乏善可陳。胡利安則在信中暢談巴黎生活大不易,也提到他的孤獨和絕望。米蓋爾寄錢、寄書,也寄去友誼。胡利安的每封信,必定另附一封信給佩內洛佩。米蓋爾刻意從不同的郵局轉寄給她,但他知道一切都是枉然。胡利安在信中不厭其煩地詢問佩內洛佩的近況,米蓋爾也無可奉告。他從哈辛塔那兒得知的唯一消息是,佩內洛佩被父親囚禁之後,從此就沒踏出迪比達波大道的豪宅大門。
薇森蒂塔告訴他,蘇菲住在一家破舊的小旅館,就在郵政總局大樓後面的小巷子里,她正等著搭船去美洲。米蓋爾循地址找到那家旅館,上了又窄又暗的破樓梯,就在四樓一間陰暗潮濕的客房裡,他找到了蘇菲·卡拉斯。胡利安的母親坐在簡陋的床上,身邊還有兩個棺材似的大皮箱,裏面裝著她在巴塞羅那二十二年的所有。
米蓋爾走出富爾杜尼帽子專賣店時,一位名叫薇森蒂塔的鄰居太太走近他身旁,問他是不是來找蘇菲的,米蓋爾點頭稱是,「我是胡利安的好朋友。」
米蓋爾握著她的手,卻是一頭霧水。接著,蘇菲抬起頭來看著他,低聲說:「胡利安和佩內洛佩是兄妹!」
豪爾赫說,他實在很替佩內洛佩和胡利安擔心,因為他從沒見過父親發這麼大的脾氣。即使是小情侶偷嘗禁果,他還是不懂父親為何如此憤怒。一定有別的事情,他說。里卡多先生命令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立即開除胡利安,同時還聯絡了胡利安的父親,他要帽子師傅馬上將兒子送去念軍校。米蓋爾聽了這些經過,決定不把真相告訴胡利安。假如他知道佩內洛佩被裡卡多先生囚禁,而且她可能還懷了兩人的孩子,他絕對不肯搭那班火車去巴黎的。米蓋爾知道,胡利安如果留在巴塞羅那,必定是死路一條。因此他決定瞞著胡利安,讓好友在完全不知情之下遠走巴黎,同時還再三保證,佩內洛佩遲早會read.99csw.com到巴黎找他。那天在火車站送走胡利安之後,米蓋爾寧願相信,他這麼做,至少不會全盤皆輸。
「賺錢不是難事。」他感嘆道,「最難的是,把賺來的錢花在有意義的事物上。」
米蓋爾離開時並不知道,其實那封信是被公寓的管理員太太收起來了,也就是你,達涅爾,你先前找到的那封信,那是佩內洛佩寫給胡利安的真心告白,也是他始終沒收到的一封信。
我和胡利安分離后那幾個月,在我的思緒和夢境里,佩內洛佩·阿爾達亞成了一再出現的幽靈。我依然記得,當依蓮·瑪索知道我不是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子,她臉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佩內洛佩·阿爾達亞,這個惡意缺席的女子,對我而言是個太強勢的敵人。她雖是隱形的,但我輕易就能想象她的樣子,在她的陰影下,我是個太普通、太庸俗、太真實的人。我從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如此憎恨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也沒見過的人。我想,假如有機會和她面對面,假如我能證實她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她的妖術會破除,胡利安將重獲自由……然後,我就能和他廝守。我相信,這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耐心等候就是了。米蓋爾遲早會把真相告訴我。真相,終將讓我解脫。
「我沒有兒子!」這是他得到的唯一響應。
這封信,米蓋爾讀了千百遍。沒錯,的確是佩內洛佩的筆跡,但他始終相信她是被迫寫下這些字句。「不管你現在身在何處……」佩內洛佩比誰都清楚,胡利安去了巴黎,他在那裡等著她。她假裝不知道胡利安在哪裡,米蓋爾認為,她是有意保護他。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是在什麼情況下被迫寫下這段文字?她既然已經被裡卡多先生當成囚犯一樣監禁,還會有什麼其他威脅?佩內洛佩比誰都清楚,這封信會讓胡利安心如刀割。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遠走他鄉,迷失在冷漠無情的大都會,一度在死亡邊緣掙扎,卻依舊滿懷著與她重逢的希望。她急著督促他放棄這段感情,究竟是為了保護他什麼?經過權衡,米蓋爾決定不寄出這封信。至少在釐清疑慮之前,他會按兵不動read.99csw•com。若非有充分理由,他不能讓好友的脆弱心靈再挨這麼一記。
幾天後,當大家發現胡利安已經失蹤時,地獄之門也慢慢開啟了。里卡多那把怒火燒得更加沸騰。他要求警方布下天羅地網,全力逮人,但始終沒有任何線索。於是里卡多轉而指控帽子師傅破壞了原來的計劃,還恐嚇非要讓他破產不可。不知情的帽子師傅莫名其妙,氣得轉而怪罪妻子蘇菲背地裡幫助那個不肖子脫逃,並威脅要將她永遠逐出家門。無人知曉這項逃亡計劃是由米蓋爾一手策劃的,只有豪爾赫·阿爾達亞除外。事情發生兩周后,他突然去找米蓋爾。這一次豪爾赫不再表現出擔心和恐懼,他已經完全變了個人,變成了世故的成年人,絲毫不見原有的稚氣。為了弄清里卡多先生盛怒的原因,豪爾赫查出了真相。他這次造訪,就為了告訴米蓋爾,他知道幫助胡利安逃亡的人就是米蓋爾!他說,他們從此絕交,再也不想見到他,還惡言恐嚇,要是米蓋爾把他幾周前敘述的事情說出去的話,他會殺了他。
幾天後,他發現里卡多先生因為厭倦了每天看到哈辛塔像個哨兵似的,守在阿爾達亞豪宅大門外打探佩內洛佩的消息,於是他利用個人勢力將女兒的奶媽關進了瘋人院。米蓋爾想去探視她,卻遭到院方拒絕。被關進瘋人院的前三個月,哈辛塔在密閉的地牢里度過。三個月的孤獨黑暗歲月過去,院里一位親切和藹的年輕醫生告訴米蓋爾,病人的神志很正常。可見她還活得好好的。接著,米蓋爾決定去拜訪哈辛塔被辭退後那幾個月所投宿的旅館。老闆娘告訴他,哈辛塔留了一封信指名要給他,還積欠了三個月房租。米蓋爾替她付清欠款,然後讀了那封信。奶媽在信中提到,阿爾達亞家另一位女傭勞拉也被辭退了,因為里卡多發現她偷偷替佩內洛佩寄信給胡利安。米蓋爾推測,佩內洛佩應該會把信寄到胡利安的父母家,她相信他們會將信轉寄給人在巴黎的兒子。
佩內洛佩
我寫這封信是為了告訴你,我即將結婚了,請你不要再寫信來,忘了我吧!大好人生在等著你。我不會怨恨你,但必須向你坦承,我從來不曾真心愛過你,未來也不可能愛上你的。祝你一切順利,不管你現在身在何處。https://read•99csw.com
有一天我們在大教堂的迴廊散步,米蓋爾又向我表白他對我的情意。我望著他,看到的是個孤獨而絕望的男人。當我帶他回家、任由他對我調情誘惑時,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知道我在欺騙他,他也心知肚明,但除此之外,他已一無所有。就在這種絕望的狀態下,我們成了情人。在他眼裡,我看到了我期望在胡利安眼中看到的痴情。我總覺得,委身於米蓋爾,就是我對胡利安和佩內洛佩以及生命中所有不順遂的報復方式。米蓋爾深陷於孤獨和慾望之中,他雖然知道我們的愛情是作戲,但還是無法讓我離去。他的酗酒量與日俱增,甚至因此經常無法和我做|愛。碰到這種狀況,我們總會無奈地自我解嘲:我們已經創下在最短時間內成為模範夫妻的新紀錄。我們各自用絕望和懦弱傷害對方。
一晚,豪爾赫在米蓋爾家兩條街外的暗巷攔住他。「你是來殺我的嗎?」米蓋爾問。豪爾赫說他來請米蓋爾幫一個忙,也幫幫自己的好友胡利安。豪爾赫交給米蓋爾一封信,請他寄給胡利安,即使他躲在天涯海角。「這是為了大家好。」他說。信封里裝著一張信紙,紙上是佩內洛佩的字跡。
「一切都是我的錯。」蘇菲說,「都是我的錯啊!」
「她知道了!」蘇菲喃喃說道,「可憐的孩子,她已經知道了……」
里卡多回到樓下的書房時,已經是午夜了。他把佩內洛佩鎖在哈辛塔的房間,嚴令禁止任何人上去看她,不管是家人或仆佣都一樣。豪爾赫在他房裡聽到了父母在樓下的談話。醫生在清晨來到了阿爾達亞家。阿爾達亞太太帶著醫生到囚禁佩內洛佩的房間,醫生進去看診時,她就在門口等著。醫生走出房間后,只是點點頭,領了看診費用就走了。豪爾赫當時聽見里卡多先生對醫生說道,要是他對外提起這件事的話,他以個人生命發誓,一定會讓他身敗名裂,永遠無法在醫界立足。豪爾赫聽懂了父親話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