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幕 詛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24

第一幕 詛咒之城
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24

科萊利眉眼低垂,沉默良久。我聽著強風吹刮窗戶,並在屋頂上來回匍匐。
科萊利傾身往前,雙眼盯著我看。「馬丁,我要您為我創造一門宗教。」
「沒錯。在許多人看來,這樣的說明已經夠清楚了,但您顯然不這麼想……」
不可能的,我在內心這樣告訴自己,不管我願不願意,一切都是空談罷了。
科萊利那雙深邃的眼睛依舊盯著我不放。「我說,我要您為我創造一門宗教。」
他的手輕柔地擺在我的手臂上,手指細長而蒼白。
「事情非常簡單。您此刻身在此地,那是因為您終於了解,這裏才是安身立命之處。您之所以會在這裏,就因為一年前我向您提出的那項請求。當時我提出了請求,可惜您還沒有準備好接受,但是,您並沒有忘了這件事。而我此刻之所以在這裏,正是因為我一直認為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心甘情願苦等十二個月。」
「我相信您一定可以擺平這件事。我想,現在的問題就剩下您這項請求的基本細節了。」
我們默默相視了半晌。
科萊利神情冷靜地點頭回應我。
科萊利搖頭否認,神情愉悅地啜著杯中的紅酒。
「那是一部優美而雋永的祈禱文。除了詩歌之外,宗教也能藉由傳說、神話或任何文學創作方式傳播道德規範,由此建立一種包含信仰、價值和規則的系統,並藉此規範文化或社會。」
「應該的。」
「科萊利先生,您今天找我來有何貴幹?」
「您可以把錢數一數。如果覺得這數目還不夠的話,儘管提個數字。我已經跟您說過了,錢的事情絕對不是問題。」
計程車的引擎聲往山下低吟、遠揚,留下我獨自站在山林中的蕭蕭風聲里。地上的片片落葉往公園入口飄動,隨即在我腳邊堆成了一座小山。我走近鐵門,門上繞著生鏽的鐵鏈,上了鎖,月光映出露天台階口的蜥蜴雕塑剪影。有個黑色身影非常遲緩地踩著階梯往下移動,一雙彷彿水中珍珠的閃亮眼眸定定觀望著我。一條黑狗,它在露天台階口停了下來,此時,我才發現它還有同伴。另外兩條狗正默默盯著我看。其中一條狗從大門另一邊的警衛室陰影下悄悄走過來。第三條狗,也是體型最壯碩的一條,已經攀爬到圍牆上注視著我,與我相距只有幾米。大狗露出尖銳獠牙,吐出的氣息在嘴邊形成團團薄霧。我不動聲色地緩緩後退,兩眼直盯著圍牆上的狗。一步步往後退了半晌,我已經退到入口對面的人行道上了。這時候,警衛室門口那條狗也爬上圍牆,目光逼視著我。我蹲下來在地上摸索,希望可以找到木棍或石頭之類的東西,萬一這些畜牲決定跳下來撲向我,我至少有自衛的工具,但是摸了老半天,地上除了一堆枯葉就沒別的了。我知道,只要我九九藏書一轉過頭拔腿跑,這些畜牲一定會追上來,我頂多跑個二十米之後,這群惡犬就會撲在我身上,把我咬得粉身碎骨。體型最大的那條狗在圍牆上前進了好幾步,我非常確定它一定會往下跳。至於我最初看見的那隻,當時有可能只是扮演誘餌的角色,它開始慢慢從圍牆最低矮的地方往上爬,打算和夥伴們會合。我心想,沒轍了,要咬我就來吧!
「當然沒問題。請好好休息吧!您很快就會覺得舒服多了,我說的話都算數。」
「沒有。」
我很想回答他,卻一時說不出話來。我發現自己已經哽咽,淚水盈眶。直到那一刻我才了解,我有多麼渴望能夠繼續呼吸,繼續在每天清晨睜開雙眼,然後出門上街踩著石板路,仰望藍天……最重要的是,我多麼渴望自己可以繼續回憶。
我淺嘗了一口紅酒,非常香醇的上等美酒。接下來,我幾乎是一口氣把酒喝光,立刻感覺喉嚨的燥熱逐漸緩和,緊張的情緒也穩定下來。科萊利嗅著杯子里的美酒,面帶平和友善的笑容看著我。
「我不能接受這筆錢,因為我不能接受您的請求。就算我很樂意,也不能這麼做……」
起初,我以為自己沒聽清楚。「啊?您說什麼?」
科萊利斟酌著我說的話。「我能不能問您……為什麼?」
「既然來了,容我請您喝一杯,讓我們為彼此的錯誤乾杯。」
「我想……應該不會。」
「那還不簡單?您眼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這種事情問我最清楚了,我這輩子一直錯估情勢。」
「您從未針對那項請求仔細說明過細節。」我回想當時的情況。
「快別這麼說,您並沒有誤判任何事。我認為您看事情的觀點幾乎和我一樣清朗,看來,您也沒有因此而滿足。」
「我連主禱文都忘光了。」
「我不能接受這筆錢。」我告訴他。
「當一個人知道自己可以在生命中擁有許多東西,盡情享受健康與財富,生活無拘無束,卻眼睜睜錯失這樣的大好機會,難道他不覺得惱怒嗎?」科萊利兀自在我背後說著,「當一個人手中的所有東西全都被剝奪,難道他不覺得氣憤嗎?」
「您難道不想創作這樣一部作品,書中人物生死自如、能夠殺人和被殺、能夠犧牲自己也能加害於人,而且還能完全奉獻自己的靈魂?創作這樣一部超越小說極限、並能彰顯事實的驚人巨作,在您的寫作生涯中,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具挑戰性的?」
我跟著他走進一間寬敞的大客廳,一大片落地窗面對整座城市。科萊利示意要我坐在搖椅上,接著他拿起桌上那瓶酒,斟了兩杯。他把酒杯遞給我,然後在我對面的搖椅上坐下。
科萊利嘴角上揚,「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不知道答案的人其實是您自己。」
我毫不read.99csw.com猶豫地朝著屋子的方向前進。正如科萊利在邀請函中的提示,那幢別墅位於歐樂街和山區聖若瑟街的交會處。一幢細瘦狹長的三層樓建築,屋頂的閣樓就像個哨兵似的,時時刻刻注視著城市全景,鬼魅般的公園就在它的腳下。
「請說。」
「老弟,我們就要一起完成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了。看著吧,我們一定會有一番作為……」他對我低語。
「總之,我想提醒您,我和巴利多與艾斯科比亞出版社簽的獨家合約還有五年。前幾天,他們找上門來,還帶了精明的律師同行。不過,我覺得也無所謂了,五年的時間不算短,我有自知之明,自己絕對活不了這麼久。」
我的迴音在走道上消失之前,似乎已經先凝結在屋裡的某個角落。周遭只有一片死寂,以及迎面而來的冰冷空氣。
我注視著他好一會兒,一時啞口無言。「您在開我玩笑。」
「酬勞十萬法郎,以整整一年的時間為您寫一本書。」
這時候,我認為兩人彼此的客套寒暄和閑聊應該夠了。
「我一向有過人的記憶力,科萊利先生,我還記得,我從來沒看過、讀過或聽過任何一本您出版的書。」
「我一向料事如神。」科萊利應道,「但我很少因此而沾沾自喜。有時候,我總覺得如果知道自己判斷錯誤,反而會特別高興。」
「我可以幫您,老弟。」
我驚愕地閃躲他的目光,並將視線鎖定在他西裝衣領上那一枚小小的天使別針。
「世上還有許多作家能替您寫這本書,科萊利先生。我非常感激您對我的抬愛,真的,我的感念遠超過您的想象。晚安了!」我邁步走向出口。
「您這是在告訴我,教義本身就如同小說?」
「如果……我可以幫您戰勝病魔呢?」他突然說道。
「您在懷疑我的能力嗎?」
「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世事皆成小說,馬丁。我們相信的、認識的、記得的,甚至包括我們所夢想的……一切都可以成為小說,一段敘述、事件結局,加上相關人物,這樣就構成了生動的內容。信仰就是一種『接受』的行為,接受別人向我們敘述的故事。只有一再被傳誦的故事才能讓我們真正接受。怎麼樣,您該不會告訴我,這個點子完全沒讓您動心吧?」
「您不需要怕我。馬丁,我是您的朋友。」
「您就這樣把這一大筆錢擺在抽屜里,而且門戶大開?」我問他。
他的輕撫發揮了安慰的作用。我被他帶著回到客廳,並順從地坐了下來,就像個等候大人指示的孩子。科萊利跪在我坐的搖椅旁,定定看著我的雙眼。他拉起我的手,用力緊握著。
「是的。」我用力咽著口水,老實回答。
「有人在哪裡等著您嗎,馬丁?」
「既然這樣,那是什麼問題?」
read.99csw•com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實在太瘋狂了!這就是您提出的請求嗎?您要我為您寫的是這樣一本書?」
「您挑錯作家了,我對宗教根本一竅不通。」
「阿門!」我沒好氣地應了這麼一句。
「事實上,我當時已經把唯一的細節告訴您了。」
「我以為您不會來了。」
「我會幫助您的,馬丁老弟。我只要求您相信我,請接受我的請求,讓我來幫助您。讓我提供您最渴望的一切,這就是我的承諾。」
「您覺得這錢很骯髒嗎?」
我嚇得立刻轉過頭去。安德烈亞斯·科萊利站在我身旁註視著牆上的照片,臉上的微笑漾著一股淡淡的哀愁。我沒看見也沒聽見他走過來,因此,當他那張笑臉出現在面前時,我突覺不寒而慄。
科萊利依舊端坐著,雙眼並沒有看我。
「這件事再簡單不過了,所以,我就跟您直說吧。」
「您對這張照片感興趣啊,馬丁老弟?」有人在我身旁出聲。
「您想活下去嗎?」
「這就是您的承諾嗎?」
「好漂亮的別針。」我指著他的衣領說。
沒有任何回應,於是我沿著走道往屋裡走。兩旁的牆面掛滿了不同尺寸的人像照,從照片里的人物姿態和衣著看來,年紀大多介於二十到三十歲之間。每張照片的相框下方都嵌了一塊小銅片,上面標明影中人的名字與拍攝年份。我仔細端詳照片中那些在另一個年代凝視著我的面孔。兒童和老人,淑女與紳士。所有的眼神里都浮現了淡淡哀愁,彷彿沉默的吶喊。所有望著鏡頭的眼神都承載著深沉的絕望。
「家族的回憶。」科萊利答道。
科萊利的目光頓時炯亮有神,亮澄澄的光澤,如同他緩緩倒入口中的紅酒。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留在這裏。」
「我只是想弄清楚您的動機。」我提出說明。
「您已經筋疲力盡了,馬丁。今晚就留在這裏過夜吧,這棟房子空房間多的是,我敢保證,明天早上您一定會覺得自己好多了,看待事情也會清楚許多。」
我點了點頭。
「謝謝您撥冗見我,科萊利先生,也謝謝您的美酒和高見。您的想法非常吸引人,請睜大眼睛繼續找個合適的人吧!我希望您早日碰到心目中的理想作家,也祝福這部作品一鳴驚人。」
我凝視著那筆巨款,許久之後,我終究還是搖頭。至少,我已經看到這筆錢了。那是如假包換的鈔票。在我人生最悲慘、絕望的時刻,收買我的金錢和虛榮的確是真實的。
「您當時說過,當您向我解釋要我寫的是什麼樣的書之後,即使沒有酬勞,我也會願意寫的……」
「我已經看出一些端倪了。」
就在這時候,一道亮光從三隻畜牲兇惡的臉上劃過,頓時,三條狗呆立原處不敢妄動。我抬頭一看,大約五十米外的公園入口處的一https://read.99csw.com座土丘上,屋子裡的電燈亮了,成了整座山上唯一的亮光。其中一條狗發出低沉的咕嚕聲響,接著慢慢退回公園裡面。另外兩條狗也在不久後跟進。
「如果工作一整年可能讓夢想成真呢?如果工作一整年就能保證攀上人生巔峰呢?」
「我也這麼以為。」
我緩緩轉過身來。
看著他講這段話時露出的冷笑,我不禁暗想,還是永遠別跟盧米埃爾出版社的法律顧問打交道比較好。
計程車在上坡路段緩緩前進,到了恩寵區邊界,繼續駛往幽靜、昏暗的奎爾公園。山丘上矗立著一幢幢氣派別墅,晴朗的日子里,這些大宅院錯落在蓊鬱的山林之間,起風時,整座山丘宛如一片深色汪洋,一波波綠浪輕柔地涌動。我已經瞥見山丘高處的公園大門。數年前,高迪先生過世,奎爾伯爵的繼承人就把這座地處偏僻的公園以一元的賤價賣給市政府,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定居此地。這個已被遺忘的地方,長期疏於管理,看著公園裡的石柱花園和一座座尖塔,總會讓人覺得此地如今已成了受詛咒的伊甸園。我吩咐司機在公園入口處的鐵門前停車,付了他車錢。
「拜託,請您回客廳坐下。請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好好向您解釋。請問……這會讓你有什麼損失嗎?」
「我想您已經知道我的答案了。」我終於打破沉默。
「我想您知道的。」
別墅坐落於陡峭斜坡的盡頭,大門前連著一排露天台階,一扇扇大窗暈染著金黃色燈光。我踩著石階往上走,似乎瞥見三樓陽台的欄杆旁有個身影,如如不動,彷彿一隻攀附在蛛網上等待獵物的蜘蛛。爬到最上層的石階,我停下腳步喘了口氣。大門半開著,屋內的燈光一直延伸到我腳邊。我緩步走近大門,佇足在門檻上。屋內傳出濃烈的枯花氣味。我叩了門,腳步同時往屋內挪動了幾厘米。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個玄關,還有一條往屋內延伸的長長走道。我隱約聽見不斷重複的枯燥聲響從屋裡傳來,就像強風衝擊窗板的聲音,讓人聯想起心跳聲。我走進玄關張望了一會兒,隨即看見通往塔頂的樓梯就在左手邊。我確定自己聽見了輕盈的腳步聲,就像孩童的步伐,正在頂樓走動著。
「先生真的要在這裏下車嗎?」司機問道,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您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在這裏多等幾分鐘……」
接著,他遞了一條手帕讓我拭淚。我在陌生人面前掉淚,卻絲毫不覺得難為情……這是我自從父親去世之後再也沒做過的事情。
我並未回答,卻停下了腳步。
「不需要了。」
「這個您不必擔心,我會想辦法的。我要找的不是神學家,我要的是小說家。您總該知道宗教是什麼吧,馬丁老弟?」
科萊利頻頻點頭。「您的記性真好。」
眼前這位出九*九*藏*書版商端著滿臉笑容,還對我眨了眨眼。接著,他起身走近那個擺放著燈座的斗櫃。他拉開第一層抽屜,拿出一隻羊皮紙信封。他把信封遞給我,但我並沒有接受。於是,他把信封放在我們兩人之間的桌上,再度端坐在椅子上,什麼話也沒說。那隻信封是打開的,隱約可見裏面裝著好幾沓厚厚的百元法郎大鈔。那可是一筆巨款。
我聳聳肩,雖然我也知道科萊利說得的確沒錯。我幾乎站不起來,真希望就這樣坐在搖椅上沉沉睡去。我一點都不想起身,只想一直癱坐在這把全世界最舒適的搖椅上。
科萊利笑了,並且傾身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他的雙唇冷若冰霜。
我再次點頭。「我接受。」
「您該不會告訴我……您對此事一無所知吧?」我補上一句。
「所有的錢都骯髒。如果錢是乾淨的,那就不會有人想要了。問題不是出在這裏。」
「科萊利先生?我是馬丁,戴維·馬丁……」
「請開個價。要我替您放一把火燒了全世界,並和您一起燒成灰燼嗎?我們一起努力。儘管說個價錢。我所提供的,一定會高過您心中想要的數目。」
我站了起來,準備離開。
我使勁搖頭,企圖掩飾心中翻攪不已的渴望和貪婪。我的表現越不在乎,就表示那項請求越吸引我。
「您好?」我對著屋裡喊。
「我的長相會讓您感到不安嗎,馬丁老弟?」
我在走道上停下腳步,轉過頭。科萊利離我僅有數步之距,而且雙眼正緊盯著我。他看起來比我剛進門在走道上見到他時高多了,那雙眼睛也更大更深邃。我可以看見自己映在他的瞳孔里,在瞳孔逐漸放大的同時,我在他眼裡的身形也跟著扭曲了。
「這就跟文學或是其他任何溝通行為一樣,最能發揮效果的是形式,而非內容。」科萊利徑自抒發高見。
科萊利走到斗櫃旁,關了柜子上的瓦斯燈。客廳頓時陷入灰藍色的幽暗裡。我的眼皮不聽使喚地緩緩垂放,腦中儘是恍惚,但我還是瞥見了科萊利的身影穿越客廳,消失在黑暗中。我閉上雙眼,聽著窗外疾風呼呼吹著……
聽他這樣說,我當下突然覺得,世上唯一能讓我滿足的事,大概是放一把火燒了全世界,讓我和他一起在火焰里化為灰燼。科萊利彷彿讀懂了我的思緒,立刻露出一臉燦笑,同時頻頻點頭。
「律師的事您不必擔心。我的律師團看起來比那兩個三腳貓的律師更有辦法,而且打官司從來沒輸過。關於法律和訴訟方面的事,交給我處理就行了。」
「您說得沒錯。」我對他說道。
「我要您竭盡所能發揮才華,在一年時間里,奉獻全部身心,全神貫注創作您此生最偉大的作品:宗教。」
「因為我來日不多了,科萊利先生。因為我只剩下幾個禮拜,甚至幾天的壽命。因為我實在幫不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