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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遊戲Tercer acto EL JUEGO del ÁNGEL 7

第三幕 天使遊戲
Tercer acto EL JUEGO del ÁNGEL

7

我在途中禁不住困意而熟睡了一陣子,醒來時,車窗外的景緻已經完全變了。火車穿越了湖泊和溪澗之間的陡峭山谷和石壁,接著,列車馳騁在一望無際的山坡樹林間。接下來還有無數貫穿山谷和平原的隧道,大批馬群在雪地上奔跑,遠處依稀可見小山村的石屋。比利牛斯山的山峰就在另一頭,琥珀色的夕照下,覆蓋了皚皚白雪的山坡燦爛耀眼。放眼望去,重重屋舍和建築物積聚于山丘上。查票員探頭到車廂里,對我微微一笑。
「我叫作戴維·馬丁。克麗絲汀娜·薩涅爾在這裏嗎?求求您……」
「您要不要獨處幾分鐘?」他問道。
「那就一〇一號房吧。每年夏天,這個房間是新婚夫妻度蜜月的首選。」
我嘆了口氣,點頭同意。畢竟,我搭了一百五十公里的火車,並不是為了說謊而來的。
她有一雙嚴厲的深色眼眸,方正的五官不見一絲隨和,那副嚴肅的神情,讓人一看就覺得她八成只報憂不報喜。她的年紀應該在五十歲上下,雖然穿著護士服,但是怎麼看都像是位階更高的主管級人物。
醫生舉起右手捂著嘴,似乎在斟酌接下來該說什麼。
「我能不能請問,您上次見到她,或者跟她談話是什麼時候?」
「您知不知道,在您之後有誰見過她或是跟她談過話?」
霎時,我覺得自己的胃部彷彿絞扭成死結。
我們穿過一小段走道,兩旁都是一扇扇金屬房門。桑胡安醫生領著我往前走,手上拎了一大串鑰匙。一路走著,我似乎聽見那些金屬房門內頻頻傳出笑聲和哭聲。那個房間就在走道盡頭,醫生打開房門,佇足在門檻上,面無https://read.99csw•com表情地望著我。
我們就這樣度過了十五分鐘,滿室的靜默。我的手握著她的手,她的眼神迷茫獃滯,對我的話語全無回應。突然間,我聽見房門又開了,接著,我感受到有人輕輕拉起我的手臂,拖著我往外走。那是桑胡安醫生。我乖乖由他帶著走向門外的走道。醫生鎖上房門,然後陪我回到那個冰冷的辦公室。我癱坐在椅子上,無奈地望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您好,我想找一位克麗絲汀娜·薩涅爾小姐。我相信她應該住在這裏……」
她那空茫的眼神依舊獃獃望著前方,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我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她面前。
站長蹙起了眉頭。「您是說那家療養院?」
「祝好運……」
「我也不知道。」他說。
護士的態度漸漸軟化。她露出親切的笑容,然後點點頭。我大大鬆了口氣。
他把那間蜜月套房的鑰匙交給我,然後提醒我餐廳的晚餐時間。我告訴他會晚一點回來,接著問他聖安東尼奧療養院離這兒遠不遠。櫃檯人員的反應跟火車站站長一樣,端著親切的笑容頻頻搖頭。
「我不在乎各位怎麼稱呼她。我只想見到她,馬上。」
醫生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靜靜等著。他有一雙冷凝的目光,那個神情,一看就知道這個人不聽表面話,只聽真心話。
「對。」
「先生,沒有人是『住』在這裏的。這地方既不是旅館,也不是度假村。」
「她到底是怎麼了?」
我點點頭。醫生慢慢走開了,離開時還順手帶上房門。我看著自己仍抖個不停的右手,只好握緊拳頭。我已經不read•99csw•com再感受到這個房間的冰冷,也聽不見穿透牆壁傳來的嘶吼和叫聲。我只知道自己已經喘不過氣,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
她面不改色地望著我。
「一〇一號房有絕佳的清晨湖景。」他說,「不過您如果偏愛北側的風景,我有……」
「請問,有個叫作聖安東尼奧的地方在哪裡?」
「馬丁先生,我恐怕得跟您說個壞消息了。」
站長先生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似乎在苦思該如何指點外地人找到想去的地方,臉上變換了好幾個表情之後,他終於給了我以下描述:
我頂著細雪穿越了空蕩的小鎮街道,一路搜尋著教堂尖塔。途中,我幾度和當地鎮民擦身而過,他們先是主動向我點頭致意,接著偷偷打量我。到了教堂廣場,兩位年輕人正忙著從運送煤炭的馬車上卸貨,他們好心告訴我通往湖邊的道路,才幾分鐘的工夫,我已經走在冰凍大湖旁的大道上。湖邊處處可見氣派豪宅;樹木和長椅錯落的湖濱大道,宛如一條帶子環繞著這片廣闊冰湖。我走近湖岸,凝視著腳下一大片結冰的湖面。冰層應該有相當的厚度,有些部分看起來就像霧面玻璃,隱約可見湖底的污泥。
「克麗絲汀娜。」我輕聲喚她。
「必須穿越這座小鎮,過了教堂廣場之後,繼續走到湖邊。湖對岸有一條大道,兩旁有很多豪宅別墅,路的盡頭與黎戈利沙大道相連。就在那個交會口,有一棟三層樓大宅院,四周圍繞著一座非常寬敞的大花園,那裡就是療養院。」
醫生嘆了口氣。「您就是那位作家吧?」
「抱歉,我千里迢迢趕來,就是為了找這個人……」
九九藏書「不需要道歉。」護士說,「我能不能請問……您是家屬還是朋友?」
湖濱的深紅色兩層樓大宅院就是湖畔旅館。繼續前往目的地之前,我先在這裏預訂了兩晚的房間,預先付清住宿費。櫃檯人員告訴我,旅館幾乎是空的,所以房間任我挑選。
「在您沒有對我說實話並且說明來意之前,誰都不能看她。」
我走進房間,聽見醫生在我背後關上房門。眼前是個屋頂挑高的房間,純白牆壁搭配光亮的地板,旁邊擺著一張金屬床,床的四周圍著紗幔,床上是空的。寬敞的落地窗望出去是飄雪的花園和樹林,遠眺就是大湖。我往前走了幾步,這才看見了她。
我不耐煩地站了起來。「這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為什麼我不能見她?」
十分鐘后,我站在一扇大門前,門內的大花園裡處處堆積著白雪覆蓋的落葉。聖安東尼奧療養院矗立在花園深處,彷彿莊嚴的崗哨,四周縈繞著落地窗散放出來的金色光芒。我穿越花園,感覺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即使寒風刺骨,雙手仍一直冒汗。我上了通往入口大門的階梯。大廳里的地板就像西洋棋盤,一旁的階梯上,有個護士打扮的年輕女孩扶著一個全身顫抖的男子,彷彿今生今世都得僵持在那座階梯上,風一吹就會吹散他危脆的生命。
「謝謝您。」
「他沒辦法過來。」
「大約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我答道,「為什麼問這個?」
「您決定就好。」我打斷他的話,擺明了有無美景根本無所謂。
我走進車廂並癱坐下來的那一刻,火車開始慢慢滑出了車站,我隨即沉溺於車內的暖氣以及車廂輕微的晃動。火車從一片九九藏書工廠和煙囪叢林間穿梭而過,拋下了有如裹屍布般的漫天嫣紅霞光,也將城市遠遠拋在後面。堆置廢棄火車的荒地景緻,漸漸轉換成無垠的田野和丘陵,錯落其間的是一座座莊園和瞭望塔,還有樹林和溪流。層層迷霧之間,偶爾可見帶篷大馬車與小村落。沿途經過了許多小車站,一座座鐘樓和莊園宛若遠方的海市蜃樓。
「我可以看看她嗎?」
「您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旅館嗎?」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個沒有窗戶的長方形房間,四面牆壁漆成明亮的藍色,天花板吊著兩盞燈,犀利的燈光有如金屬一般。整個房間只擺了三樣東西:一張光溜溜的桌子以及兩張椅子。房裡瀰漫著消毒水味,而且非常冰冷。雖然護士稱之為辦公室,但我獨自坐在一張椅子上枯等了十分鐘之後,覺得這地方跟地牢沒什麼兩樣。即使房門緊閉,我依然可以聽見牆外的人聲,甚至偶爾是凄厲的吶喊。我已經忘了自己究竟在那兒等了多久,後來,門終於開了,進門的是個身穿白袍、介於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的男子,臉上掛著和房裡的空氣一樣冰冷的笑容。我暗想,這大概就是桑胡安醫生了。他繞過桌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手肘撐在桌面上,好奇地看了我好幾秒鐘才開口。
她又露出讓人猜不透的淺淺一笑。「麻煩您,我們往這邊走。」
醫生默默望著我,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神中看見了一絲遲疑。
「我叫作戴維·馬丁,是克麗絲汀娜·薩涅爾的朋友。」
「聽說您千里迢迢趕到這裏來,大概也累了,不過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來的不是維達爾先生?」他這九-九-藏-書樣說道。
火車慢慢停了下來,車頭噴出的團團蒸汽瀰漫整個月台。我下了車,立即發現自己置身於混雜著電線焦煳味的煙霧中。過了半晌,車站裡傳來站長的哨子聲,接著,我聽見同一列火車再度離站了。火車漸漸滑出鐵軌之際,車站周遭的景象彷彿海市蜃樓在我的四周緩緩升起。月台上只有我一個人。粉狀細雪在天上緩緩地飄著,彷彿一直懸在半空中。夕陽的紅色光芒穿透雲層,漫天細雪染成了閃耀的火花。我緩步走近站長室,敲了敲玻璃門,他立刻抬頭往我這兒張望。他過來開了門,然後一派熱心地盯著我看。
「我是戴維。」我低聲對她說。
醫生指了指椅子,神情冷靜地等著我再次坐下。
「就在附近,走個十分鐘就到了。可以散步過去,走到街尾就會看到,不會迷路的。」
「我們在這裏都稱呼她維達爾太太。」
「下一站:普奇塞達鎮。」
她坐在落地窗前的搖椅上,穿著白色睡衣,頭髮綁成辮子。我繞過搖椅,然後注視著她。她的雙眼獃滯無神。我在她身旁跪下時,她的眼睛甚至連眨都沒眨一下。當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全身肌肉毫無反應。這時候我才發現,她的手臂纏繞著繃帶,從手腕到手肘都是,肘關節則被捆綁在搖椅扶手上。我輕撫她的臉頰,抹去了滑落臉龐的淚水。
「一路走過去就會經過湖畔旅館。您可以告訴他們是塞巴斯介紹的。」
「您好啊?」聲音是從我的右側傳出來的。
「薩涅爾小姐情況如何?我可以去看她嗎?」
「十五分鐘。」他說道。
「我是夜班護士長德麗莎,請跟我來吧。馬丁先生,我帶您去桑胡安醫生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