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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遊戲Tercer acto EL JUEGO del ÁNGEL 9

第三幕 天使遊戲
Tercer acto EL JUEGO del ÁNGEL

9

「我當然在聽你說話。但是,家裡沒有別人……」
「他越來越接近了,」她說,「我必須趕快逃走。在他看見你之前,我們要趕快走……」
幾位男護士沖向陽台,在花園的雪地里搜尋足跡。桑胡安醫生環顧室內,目光急切地找尋克麗絲汀娜。就在這時,我們聽見浴室傳出笑聲。我立刻去開了門,浴室里滿地玻璃碎片,克麗絲汀娜坐在地上,頭靠著金屬浴缸,彷彿破損的木偶。她的雙手雙腳被玻璃碎片割得滿是傷痕,鮮血不斷從傷口滲出。被她用拳頭敲破的鏡子上,依舊流著她的鮮血。我趕緊把她摟在懷裡,同時找尋著她的目光。她笑了。
克麗絲汀娜依稀記得聖安東尼奧療養院以及桑胡安醫生。當她告訴我醫生前一個禮拜曾經向她求婚時,不禁羞紅了臉。時間和空間已經在她的思緒里完全混淆了。有時候,她以為她父親仍住在療養院里的一間病房,而她是來探望他的。片刻之後,她卻怎麼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裏,有時候,她甚至在我沒問她的情況下主動提起這件事。她記得我出門去買火車票,過了半晌,她竟以為自己失蹤那天是昨天的事。有時候,她誤把我當成維達爾,回過神之後,她會為此向我道歉。還有些時候,她的臉龐驟然布滿恐懼神情,全身顫抖不已。
她緊閉雙眼,頻頻搖頭,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彷彿我說的每句話都像利刃般切割著她的五臟六腑。
懦夫!我這樣告訴自己。我是個懦夫。
「我動不了。」
「克麗絲汀娜,拜託你……」
到了九點鐘左右,桑胡安醫生會陪我走到克麗絲汀娜的房間,替我開門。接著,他會讓我們獨處。我總是看到她坐在窗前的搖椅上。我抓了一張椅子擺在她身邊,坐下來握著她的手。她幾乎不理會我的存在。接下來,我開始朗讀前一晚為她寫的稿子。我每天固定從頭念起。偶爾,我刻意中斷朗讀,抬頭看她時,竟發現她的嘴角漾起淡淡微笑。我把白天的時間都用來陪她,直到醫生傍晚過來叫我回去為止。接著,我拖著腳步,頂著細雪,走過空蕩的街read•99csw•com道,回到旅館簡單吃點晚餐,然後回房繼續寫作,直到筋疲力盡。就這樣,日日不知是何日。
「求求你。」
「我沒讓他進來。」她說。
我沿著湖畔大道回到旅館。櫃檯人員好意指點我如何找到小鎮唯一的書店,後來我在那兒買到了在店裡存放多年的四開白紙和鋼筆。工具齊備之後,我把自己關在旅館房間,將書桌搬到窗前,並要求旅館用保溫瓶送來一大壺咖啡。我耗了將近一個鐘頭望著湖面和遠山發獃之後,終於寫出第一個字。我想起克麗絲汀娜送我的那張老照片,小女孩走在海岸的木板碼頭上,照片里的謎團早已深埋在她的記憶里。我想象自己走在那座碼頭上,依隨在她身後,這時候,文字慢慢開始如潮水般湧出,一則短篇故事的架構逐漸成形。我知道我要寫的是克麗絲汀娜永遠無法記得的故事,那個童年時期的她,牽著陌生人的手走向燦爛耀眼的碧海。我寫下了她不曾擁有過的記憶,一段被剝奪的生命徒留的回憶。字裡行間浮現的影像和微光,再度將我帶回我倆在巴塞羅那的幽暗歲月。
那天下午,桑胡安醫生特別允許我帶她出去散步一個小時。我們一路走到湖畔,然後坐在長椅上。她開始跟我聊起她做了個怪夢,有個小女孩,住在迷宮般的黑暗之城,城裡的街道和建築都是活的,並以吞噬居民的靈魂維生。在那場夢境里,小女孩終於逃離險境,最後來到那個延伸到無際汪洋的碼頭,就像我這幾天朗讀給她聽的故事里描述的那樣。她牽著一個陌生人的手,這個無名、無臉的人救了她,然後陪她一直走到木板碼頭的盡頭,有人在那兒等著她,一個她始終沒見到的人,因為她的夢就跟我為她朗讀的故事一樣,尚未結束……
警衛急忙扛了一支金屬桿過來。「我只能找到這個東西了。」
那天晚上,我在劇烈的敲門聲中驚醒。時間是凌晨三點,我拖著腳步走到房門前,忐忑不安地開了門,驚見門口站著療養院的一位護士。
醫生帶著一名護士回來了,護士手上的金屬九-九-藏-書託盤裝著針筒、外敷藥物,以及一個裝有黃色液體的玻璃瓶。
桑胡安醫生在我身旁跪了下來,立刻檢查克麗絲汀娜身上的傷口。
「戴維,看著我。」
「克麗絲汀娜,那只是一個神話……」
「克麗絲汀娜,這個最好還是……」
和她獨處的那一分鐘之內,我一直試著安撫她。克麗絲汀娜繼續奮力掙扎,試圖掙脫皮繩的約束。我捧著她的臉龐,試著讓她注視我。
「你必須摧毀它。」她這樣說道。
「但是她在跟別人說話。」我提出異議。
「你試圖燒掉它?」
「克麗絲汀娜……」
「你身上綁了皮繩,這是為了你好。醫生過來看你的時候,就會替你解開的。」
「你覺得冷嗎?」
我退到門邊。護士用力將克麗絲汀娜壓在床上,醫生在她手臂上注射了鎮靜劑。克麗絲汀娜凄厲的嘶吼聲,任誰聽了都會肝腸寸斷。我捂著耳朵,急忙衝到房門外的走道上。
「快幫我解開!」
「戴維?」她輕聲呼喚。
「但是我不能。」她喃喃低語,「屋裡還有別人。」
「懦夫。」她說。
「她跟誰在裏面?」我問道,忍不住毛骨悚然起來。
到了第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走進克麗絲汀娜的房間,卻發現她沒坐在搖椅上等我。我立刻提高警覺,開始在房裡四處尋找,竟發現她蜷縮在角落的地上,雙手環抱著膝蓋,淚流滿面。我趕緊在她身旁跪了下來,緊緊抱住她。我感受到她的氣息吐在我臉上,看見她的雙眸又出現了一絲明亮光彩,此生最幸福的時刻,莫過於這短短的幾秒鐘。
我對她笑了笑,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
「你去了哪裡?」她問。
「克麗絲汀娜,我想還是去找醫生過來比較好……」
「克麗絲汀娜?」醫生在房門前大喊。
「我這就去通知醫生……」
「現在別擔心這個,我告訴過你的,我已經放棄那個寫作計劃了。」
「攻擊你的是誰?」
「要不要我去找醫生過來?」
「您不能失去希望。老弟。」他說,「我們已經有了非常重要的進展,要有信心。」
「你根本就沒聽我說話!」
九-九-藏-書我在床邊坐了下來,注視著她的雙眼。
「你的狀況不太好,我還是去請醫生過來吧……」
我順從地點點頭,日復一日,天天到療養院帶克麗絲汀娜去湖濱散步,傾聽她每天一再重複的那些幻夢和記憶。她總是問我去了哪裡,為什麼沒回去找她,為什麼丟下她一個人。每天,她在那個囚禁她的隱形牢籠里望著我,並要求我擁抱她。每天,當我向她道別,她總要問我愛不愛她,而我總是給她同樣的答覆。
「您都不睡覺的嗎,醫生?」我問他。
「我不能這麼做。這個必須由醫生來……」
「當時光線非常暗,好像白天的日光突然進不來了。我回頭看了又看,可是實在太暗了。我只看見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好像野狼的眼睛。」
克麗絲汀娜隔天醒來時,發現自己被皮繩綁在床上,而且身在一個沒有窗戶、不見天日的房間里,唯一的光線就是天花板那盞小燈泡。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過了一夜,一直默默守著她,渾然不知時間早晚。她猛地睜開眼睛,臉上立刻因手臂上的傷口刺痛而浮現痛苦的神情。
她搖頭否認。
當我陪著桑胡安醫生回到房間,克麗絲汀娜已經解開了所有皮繩,搖搖晃晃地走向房門,在白色地板留下一串血腳印。我們兩人上前扶住她,讓她重新上床躺著。克麗絲汀娜大吼大叫,憤怒的掙扎反抗使得傷口血流不止。有人聽到這陣混亂趕緊前來,一名警衛幫我們制伏了她,與此同時,醫生再度以皮繩束縛住她。將她安頓好后,桑胡安醫生神情嚴肅地望著我。
「裏面只有她一個人。」
「我永遠愛你。」我這樣告訴她,「直到永遠。」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立刻鬆開她的手,同時想起我在書房地板上找到的火柴餘燼,不禁覺得背脊發涼。
「我要他忘了這件事,但是,我就是不讓他進來。」她重複了同樣的話。
「我找出那份書稿,開始往下讀。」
「睡得跟您一樣多。」他回了我這麼一句。
「不要!你聽我說……」她用力摑了我一耳光,「你出門去買火車票那天早上,還記得那天的事吧?九九藏書我後來又去了你的書房,還打開了大箱子。」
「桑胡安醫生要我來請您立刻去找他。」
「我才剛點了火柴,並將火柴移到書稿旁,就感覺到他在我後面。接著,我的脖子挨了重擊,倒在地上。」
「你必須摧毀它!」
醫生點了點頭,接著,警衛把金屬杆子對準門把,打算開始撬門。
她的眼神里充滿痛苦和恐懼,但更重要的是,自從我到這裏來看她,這是她的眼神初次有了清澈明亮的光彩。她又變回原來的她了。於是,我解開束縛她肩膀和腰部的兩條皮繩,輕撫著她的臉龐。她在發抖。
「你不要騙我,我已經讀過了,戴維。至少我讀過的篇幅足以讓我確信,你必須摧毀它才行……」
「請您出去吧。」他要求我離開房間。
她朝我臉上吐口水。「你走開!」
接連四天,我的日子都是同樣的作息,在曙光照拂下醒來,然後走到房間外的陽台觀賞腳下那一大片暈染成金紅的湖面。我固定早上八點半抵達療養院,這時候,桑胡安醫生通常已經坐在門口的階梯上凝望花園,手上端著熱騰騰的咖啡。
「我不懂你的意思。」
「發生什麼事了?」
「那本書。」
沒有回應。房門總算在猛力撞擊下打開。我跟著醫生走進一片漆黑的房裡,窗戶敞開,陣陣凜冽的寒風往房裡吹,椅子、桌子和搖椅全部被毀損,牆上有一塊塊形狀不規則的深色污漬。都是血跡。房裡不見克麗絲汀娜的蹤影。
「我在這兒。」我趕緊搭腔。
「求求你……」她苦苦哀求。
「誰?」
「但是它並沒有放棄你。我試圖要燒掉它……」
我走到床邊,傾身讓她看看我的臉,以及我為了她而勉力擠出的笑容。
「她是怎麼從裏面反鎖的?」我問醫生。
「他搶走了我手中的書稿,然後放回大箱子里。」
一位男護士找來了擔架,我幫他們把克麗絲汀娜抬到擔架上,一路握著她的手到就診間,桑胡安醫生在那兒為她注射了鎮靜劑,不過幾秒鐘的光景,她就失去了意識。我守在她身邊,一直盯著她的眼睛,直到她的眼神成了一面空茫的鏡子……接著,有位護士過九*九*藏*書來抓著我的手臂,把我拉出就診間。我佇立在那兒,在那個瀰漫消毒水味道的陰暗走道上,雙手和衣服上都沾滿了血跡。我靠牆站著,但最後還是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我去準備幫她再打一針鎮靜劑。您留在這裏看著,別讓她又鬆開了皮繩。」
「摧毀什麼?」
「裏面沒有別人。」醫生駁斥了我的問題。
「屋裡沒有別人。克麗絲汀娜,什麼人也沒有。」
「我也不清楚……」
我一直寫到夕陽西下,直到保溫瓶里的咖啡一滴不剩,直到結冰的湖面反射出藍色月光,直到我的雙眼和雙手都疼痛不已。這時候,我放下鋼筆,推開了桌上的四開稿紙。旅館櫃檯打電話來問我是否下樓用餐,但我並沒有聽見電話鈴聲。我當時早已沉睡了,此生頭一遭夢見,並且深信文字必定具有療愈的力量,包括我的文字在內。
這是我第一次在桑胡安醫生臉上看見恐懼的神情,但他刻意避開我的目光。就在警衛正打算動手撬門時,門的另一邊卻突然靜默了。
我不禁嘆了口氣。
接著,她會陷入漫長的沉默,不理會我的存在,也不在乎這個世界,彷彿有個東西把她拖往一個永遠到不了的荒涼邊境。幾天下來,我確定了克麗絲汀娜精神失常,看她那個樣子,我感覺到一股心如刀割的沉痛。最初的希望已經摻進了濃烈的苦楚,有時候,晚上回到旅館那個地牢似的房間,內心那道充滿陰暗和仇恨的深淵,我以為自己早已遺忘,但此時又覺漸漸開啟了。桑胡安醫生用他照料病人的耐心從旁觀察我,後來,他察覺到我情緒上的變化。
「拜託。」他輕聲說道,同時要我讓開,「現在別提這些。」
我傾身又吻了她一下,然後站了起來。我走向房門,總覺得她的目光緊隨在後。
十分鐘后,我走進聖安東尼奧療養院大門。凄厲的吶喊從花園裡就聽得見。克麗絲汀娜把自己反鎖在房間。桑胡安醫生看起來一副整星期沒合過眼的憔悴模樣,他和另外兩位男護士正在想辦法把門撞開。房內頻頻傳出克麗絲汀娜的吼叫和撞牆聲,同時不斷摔傢具,凡是她看到的東西都慘遭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