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亞？」

我立刻起身，並向她伸出手。

「達涅爾，你怎麼了？」

「你要出去？」

「你在想什麼？」她問道。

早上醒來時，貝亞已經出門了。我一直輾轉反側到清晨才睡著，九點鐘一到，教堂準時敲鐘，我猛然驚醒，隨手抓了衣服急忙穿上。屋外等著我的是寒冷的周一早晨，雪花凌空飄灑，攏聚在街道中穿梭疾行的路人身上。一踏進書店，就看見父親高高站在凳子上，此時正忙著更換日曆上的數字，一月二十一日。

「別這麼不正經，小孩會跟著學的。還好旁邊沒有別人。」

那天晚上，一月二十日，貝亞把小胡利安哄睡，然後就在我身旁的沙發上睡著了，當時，我正第三次重讀戴維·馬丁的一本舊作，那是費爾明當年逃亡期間找到並保存多年的書。我想好好品味書中的每個轉折，仔細研究每個句子的結構，倘若能參透那些句子的詩韻節奏，或許能夠更深入認識這個我從未謀面的人，大家都向我保證，這個人絕非我的生父。不過，那天晚上，我就是靜不下心。連一個句子都沒讀完，思緒卻已經從書頁間飄走，眼前出現的所有文字，在我看來都是巴布羅·卡斯科斯·布恩迪亞寫給我妻子的那封信。隔天下午兩點鐘，他約了她在麗茲酒店見面。

貝亞直視我良久，眼神中儘是疑惑。

「你說什麼？」

「有沒有可能他是以公司名義訂房呢？」

「胡利安呢？」

我默默看著兒九九藏書子正專註於他鍾愛的遊戲。他使勁地往前爬，不一會兒就迷失了方向。貝亞緊跟在後。偶爾，小胡利安會突然停下來，朝著我這邊張望。一陣微風驟然揚起了貝亞的裙擺，小胡利安樂得哈哈大笑。我拍手助陣，貝亞隨即對我拋出責備的眼神。我看著兒子的目光，告訴自己，不久后，他會開始以崇拜的眼神看著我，彷彿我是世間最睿智、最優秀的人，在他眼裡，我將是所有疑難的解惑者。我告誡自己，此後絕不再提起毛里西奧·巴利斯這個名字，也別再對他留下的陰影窮追不捨了。

「我們上床睡覺吧。」

我靜靜看著她描畫眼影。好一個幸運兒，我的內心浮現這樣一個嘲諷的聲音。

「我有好幾件事情要辦。」

「你愛我嗎？」我問她。

「我昨晚整夜沒睡。」

「我在問你……要去辦什麼事情？」

「先生？」

「你的口氣卻好像心裏根本就不這樣想。」

「請問房客的姓名是？」

「巴布羅·卡斯科斯·布恩迪亞。我想他應該是昨天到的。」

我狠狠掛上電話，立刻出門去跟蹤妻子，內心飽受猜疑的折磨。

「請您稍等一下。」

我終於合上書本，凝視著在身旁熟睡的貝亞。比起馬丁的故事以及他那座充滿悲慘不幸的邪惡城市，我總覺得她身上隱藏的秘密甚至要多得多。貝亞睜開雙眼時，早已過了午夜時刻，她發現我正在仔細打量她，隨即對我嫣然一笑九-九-藏-書，只是，我臉上的神情卻引出了她內心不安的陰影。

「對不起，晚上沒睡好，以後不會了。」

我大大鬆了口氣。

我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接著，貝亞輕盈的步履以及她踩著細高跟鞋下樓的足音，逐漸遠去。我連忙拿起電話，等著接線員出聲。

她點點頭，同時在唇上塗抹著口紅。

漫長的等候，細碎的低語，夾雜著線路的迴音。

我點了點頭。

這次的等候時間大大縮短了。

我聳聳肩，淡然以對。貝亞往我身上靠過來，握住我的手。

「你整個人都不太對勁，達涅爾。你到底是怎麼了？我說錯了什麼話嗎？」

貝亞走近我身旁，惱怒已逐漸消散，卻面帶憂慮看著我。

「晚安。」我輕聲回應她。

「抱歉，您說什麼？」

「好一雙性感美|腿。」我說道。

她駐足在走道上，回眸一望。

我躲進後面的工作間，聽見兩人在店裡低聲交談。我在父親的書桌前坐下，然後看了看手錶。下午一點二十分。我多麼希望時間加速快轉，然而，錶針就是如如不動。當我再度踏入書店，父親和費爾明同時憂心忡忡地看著我。

「確實，您說得沒錯。卡斯科斯·布恩迪亞先生……我找到了。含早餐的歐式套房，房間是以阿里亞娜出版社的名義預定的。」

「何不去睡個午覺？睡一覺起來，你會感覺舒服多了。」

「我今天會晚一點回來。」她說。

「哦，那邊有個老先生躲在報紙https://read.99csw.com後面，我看他八成因為心跳過快要昏過去了。」

貝亞走向我，到我身邊坐下。小胡利安跟在後面，一直爬到長椅邊，接著又爬到我腳邊，於是我將他抱在懷裡，這時候，小胡利安開始在我的外套領子上擦拭雙手。

線路耽擱了好幾秒鐘才接通。

我用微笑否定她的問題，笑容有如謊言那般虛偽。貝亞徑自點著頭，緩緩褪去身上的衣服。她寬衣解帶時態度一向大方，從未背對著我，也不會像政府提供的婚姻衛生保健手冊上建議的那樣躲進浴室或門后。我靜靜觀望著她，仔細端詳她的胴體曲線。貝亞直視我的雙眼。她套上我憎惡的那件睡衣，然後鑽進被窩裡，背對著我。

「謝謝，我想這樣也好。我昨天晚上幾乎沒睡，身體不太舒服。」

她牽著我的手，跟著我經過走道進了卧房。我往床上一躺，默默盯著她看。

我靜靜溜進工作間，不敢多看費爾明一眼。我三步並作兩步，急著爬上五層樓，打開家門時，聽見浴室傳來水流聲。我拖著腳步踱到卧室，駐足在門口。貝亞端坐在床沿。她沒看見也沒聽見我進門。我看著她套上絲|襪，然後穿上衣服，兩眼緊盯著鏡子。過了好幾分鐘，她才發現我在那兒。

電話忽地從我手中滑落。「阿里亞娜」正是毛里西奧·巴利斯多年前創辦的出版社。

「閉嘴，費爾明！」我突然厲聲呵斥，被驚動的父親當下挑起了眉頭。

小胡利安認為「心read•９9ｃsｗ•ｃom跳過快」是他這輩子聽過最好玩的詞，後來回家的路上，他大半時間都在哼唱著「心、跳、過、快」，貝亞則始終走在我們前頭，一路都在生悶氣。

「嗯，好主意。」

「哎呀，剛從乾洗店拿回來的外套。」貝亞說道。

「辦什麼事情？」我問道。

「晚安。」她說，語氣顯得拘謹，在一個對她有深刻了解的人聽來，心裏實在不好受。

「麗茲酒店，您好，很榮幸為您服務。」

「我說，卡斯科斯·布恩迪亞先生是以阿里亞娜出版社的名義訂房。請問要不要我把電話轉到房間去？」

接下來的幾個鐘頭，我想盡辦法讓腦袋保持忙碌，雙手也忙著幹活，然而，填滿思緒的依舊是我對自己複述了一次又一次的那封討厭的信。近中午時，費爾明偷偷摸摸走到我身旁，遞了一顆瑞士糖給我。

「哦。」

「我媽過來把他接走了，她帶他去散步。」

「是的。」

「要去哪兒？」

「我馬上幫您查一下。」

我默默聆聽著她的呼吸，知道她躺了半個多小時才睡著。不過，一天下來的疲憊終究比我的怪異舉止更具威力。我躺在她身旁，猶豫著是否該叫醒她向她道歉，抑或只要親吻她就好。但我始終裹足不前，依舊躺著不動，只是望著她的背部曲線，忍受著內心的鬱悶，不斷在心裏告訴自己，再過幾個鐘頭，貝亞即將密會前任未婚夫，此後，她的雙唇和肌膚將不同於以往，一如那個騙子在信中所做的暗示。

某九九藏書日午後，我著實厭倦了往日幽暗魅影的糾葛，於是取消了期刊閱覽室之行，和貝亞帶著小胡利安出外散步，重溫自己幾乎已不復記憶的那個潔凈、晴朗的巴塞羅那。我們出了家門，一路逛到城市公園。我坐在長椅上，看著小胡利安和他媽媽在草坪上嬉戲。凝望著他們母子的身影，我對自己一再重複費爾明的話。此生何等有幸的男子，那人就是我，達涅爾·森貝雷。這個幸運兒卻任由盲目的怨氣在內心膨脹，直到連自己都無所適從。

「貪睡的懶蟲！就算十二年後你也沒那個本事接手經營書店。」他悻悻然說道，「今天輪到你開店門。」

「就是今天，對吧？」

「請接麗茲酒店。」

貝亞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陪我走到床邊。她安頓我上床躺下，替我蓋了被子，然後在我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貝亞回過頭來盯著我看。

「就是有幾件事要辦。」

「我在想……我是個多麼幸運的人。」我答道。

我目送著她走出房門。

「達涅爾，我看你今天還是休個假吧。」父親提議，「店裡的事由我和費爾明來打點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你站在這裏。」她似乎又驚又惱。

卡斯科斯在巴利斯手下做事。

「目前我的名單當中，找不到您提到的這位房客……」

「麻煩您，能不能幫我查一下有位房客是不是入住貴飯店？」

「你打扮得很漂亮。」

「我當然愛你。這是什麼傻問題？」

「我可不想邋遢出門。」她沒好氣地反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