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她儘力了。」

巴爾加斯還來不及駁斥，對話里的當事人已經捧著托盤出現，盤上堆滿了小蛋糕，外加一壺熱騰騰的牛奶咖啡，警官樂得全盤收下。

「很抱歉，此事我實在幫不上忙，而且辦公室一團亂，還請兩位見諒。我們正忙著搬遷，沒想到今天會有客戶來訪……」

「比較富有的？」

「您要知道……萬……萬卡索太太是吧？如果客戶決定傾其全力取得他想要的一本書，那麼，他會是那個通知我書在哪裡的人。我純粹只是個中間人。」

「算了，饒了我吧。」

「還請兩位多包涵……」女秘書指著房裡說道。

「小姐要來一份牛奶咖啡配小蛋糕嗎？」老闆問道。

「您放心，我們的付費一定能讓您滿意。」巴爾加斯連忙解釋。

「試一下不會有任何損失。」

「沒有。布里安先生在嗎？」

「我知道了。」布里安說著從桌角站起來，找了張扶手椅坐下。

「因為我不認識他。」

「別擔心，這沒什麼，非常感謝。」

阿莉西亞和巴爾加斯再次環顧四周，從布里安這個已經終結的辦公室，嗅得出一股濃濃的破產味。阿莉西亞的視線偶然停在一組相框上，裏面有張像畢業照的合影，她猜想照片主角應該就是年輕時的布里安，他身邊圍繞著一群衣衫襤褸、戴上腳鐐甚至頸環的飢餓囚犯。照片下方印了一行字：

「沒完沒了的小蛋糕……」阿莉西亞咕噥著。

「我和這位客戶的往來，僅限於通過一位女秘書轉達書信。我從來沒見過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和其他收藏家一樣，寧可維持匿名。」

阿莉西亞在一個已經封好的箱子旁屈膝跪下。她往大門口張望了一下，趁著四下無人，趕緊撕下箱子上的標籤，然後塞進皮包。

阿莉西亞和巴爾加斯遠遠就瞥見那棟百年老建築，靠近美澤街和阿維尼奧街交會口。樓下是一間提供酒類飲品和小點心的酒館，看來是落魄鬥牛士和剛發薪的船員喜歡鬼混之處。酒館老闆一副陀螺似的矮胖身材，嘴巴四周蓄滿鬍鬚，此時正拎著拖把和一桶摻了洗潔劑的熱水走出門外。他一邊哼歌，雙唇間的牙籤也跟著輕快舞動，手上的拖把則像畫筆在地上抹。只見他小心清理地上的尿液、酒鬼的嘔吐物，以及通往港九_九_藏_書口的巷弄里的其他混雜穢物。

「請問布里安律師事務所在這裏嗎？」巴爾加斯上前詢問，酒館老闆停下清晨的打掃工作，抬起頭盯著他看。

「我們想跟律師談一談。」

「您看，那就是他，巴塞羅那法律界的正義使者……多年前他大學畢業時，被同學們捉弄開了這麼個玩笑。那時候多年輕！他現在還是這個樣子。您看看，這樣的東西，他居然覺得很好玩，還刻意掛出來讓客戶看。」

「要不要喝杯咖啡加個小蛋糕啊，美女？小店請客！」

「嗯……比較有支付能力的？」

她故作風騷地離開，巴爾加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肥臀。

布里安一笑置之，並聳了聳肩。

「律師有個阿姨不久前過世，她在薩里亞區的馬優菲巷有戶公寓，目前看來，我們大概會在那裡上班。唉！沒辦法，事情發生得太突然……」

「不用了。您還是去打點一下搬家的事，這麼多箱子堵在路口，貨車根本進不來。」

「因為我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漢。」

握手道別後，布里安領著客人往外走，不時需要迴避或排除散放在走道上的障礙。

「這裡有電梯嗎？」巴爾加斯問了其中一個小夥子。

「就算有，我也從來沒看到過。」

「您如果不介意，我們希望留在這裏等。畢竟要爬這麼多層樓。」

「現在這種時候？」

阿莉西亞臉上浮起妥協的笑容。「能不能冒昧地問一下為什麼？」

「兩位的長輩過世，我很遺憾。兩位要諮詢的是關於遺囑的執行，還是？」

「這是在幹什麼？」巴爾加斯一頭霧水。

「我是布麗，請多指教。律師應該很快就到了。兩位要喝點什麼嗎？樓下酒館的老闆每天早上都會送一壺咖啡和小蛋糕上來，兩位如果不嫌棄，要不要也……」

布麗點頭稱是，垂頭喪氣地去執行老闆交辦的任務。

女秘書頻頻點頭，但略帶玩味的眼神已經飄到巴爾加斯身上，彷彿想表達她注意到了兩個人的年齡差距，但一個長相俊帥的男人犯了這點小錯誤沒什麼大不了。

阿莉西亞不發一語地來到樓下入口玄關。巴爾加斯尾隨在後，但謹慎地保持距離。跨出大門后，阿莉西亞駐足看著搬家公司小夥子堆放在門口的箱子。

「既然您是和他的女秘書通信往來，那麼，寄信至少要有個名字和地址？」阿莉西亞好奇。

這時候，阿九-九-藏-書莉西亞在一旁現身了，酒館老闆立刻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黃板牙。

「在閣樓。」他說著往上一指。

布麗滿臉愉悅笑容。「我馬上去準備。」

「我們通過郵政信箱寫信，至於信箱號碼，不必我多說，礙於客戶隱私無法透露。此外，我也不能把女秘書的姓名告訴兩位，因為客戶不願意公開身份時，我也無權透露他的個人資料。這是最基本的行規，請兩位諒解，我必須遵守規定。」

「別客氣。」

女秘書嘆了口氣，點頭同意。「請便。不過，這裏亂七八糟的……」

阿莉西亞和巴爾加斯挑了陽台邊落地窗前的凳子坐下，遠眺窗外，隱約可見街道另一頭佇立在教堂圓頂的仁慈聖母雕像。

「付得起錢的客戶倒是有一些，但是，布里安動不動就從上帝手裡把街頭的窮光蛋帶回事務所……沒辦法，他就是這樣一個慈悲心腸的老好先生，所以我們就是這種下場啰！」

布里安往扶手椅背上一靠，雙手在胸前握著，兩隻大拇指相互搓摩。

阿莉西亞與巴爾加斯面面相覷。

「我無法為您傳達這個訊息，也不能幫您聯繫我的客戶。」

女秘書帶他們走過公寓內漫長的走道。走道兩旁堆滿了搬遷需要的箱子。因打包而飛揚的塵土，宛若一片晶亮的薄霧，搔得人鼻頭髮癢。繞了大半圈，最後來到公寓角落寬敞的房間，看來就是事務所的堡壘所在。

「海明·萬卡索夫婦。」巴爾加斯還沒來得及反應，阿莉西亞先開了口。

「兩位請說。」布里安請客人說明來意。

費爾南多·布里安外表看似公立學校教師，身上穿的是二手西裝。領子上系的領帶可能已經好幾周沒拆過，磨平的皮鞋鞋底就像河底的鵝卵石一樣光亮。身材瘦削，個性焦躁，即使身為資深律師，依舊蓄著灰白長發，深邃雙眼躲在一副從戰前戴到現在的黑框眼鏡後面。阿莉西亞暗想，他要是看上去像個律師，那麼布麗就是修女。即使職場上的成就看來局促寒酸，但布里安始終具備青春活力。他是個不老的靈魂，沒有任何人告誡他，到了這把年紀，行為舉止就該有令人敬重的成熟和穩重。

阿莉西亞舉起酒杯。「您不想嘗一口嗎？」

如果說人靠衣裝，那麼辦公環境和公司地址也能說明律師業務的興衰。這座城市大多數律師都選擇在恩寵大道的豪華辦公大樓開業，https://read.99csw.com相較之下，費爾南多·布里安選擇的地點就樸實多了，在同行間堪稱異數。

「真是謝天謝地。小蛋糕還合您口味嗎？」

「我要一杯白葡萄酒。」

「您真的覺得這個計劃行得通嗎？」他問。

「請祈求聖母憐憫我們吧。我怎麼求，她都不理我。」女秘書說，「不知兩位怎麼稱呼？」

老闆送來一杯白葡萄酒，另外附送一盤橄欖。

「我們可以理解。就算是這樣，那麼……您如何替客戶取得他要的系列藏書，如果您無法直接告訴他有這樣一本書可以收購？」

「我們會照您的建議去做的。感激不盡！」

「律師先生的客戶有沒有比較……」

「您如果不介意，就讓我太太向您解釋我們今天來的目的，因為家裡都她說了算。」

「沒錯。我們聽說有一位收藏家積極收購這位作者的所有書，而您是他的代理人，因此，我們覺得有必要來拜訪……」

「很抱歉，我只能這樣端給您，因為所有東西都裝箱了。」

「天啊！」巴爾加斯在一旁搭腔，「那麼……現在要搬去哪裡呢？」

阿莉西亞不理他，兀自往門外走。巴爾加斯一踏出大門便大吃一驚，因為他看見她居然走進街角的小酒館。熱愛清晨小蛋糕的酒館老闆，這時正拿著拖把努力清洗地板，一見她走進酒館，驚訝程度不下於巴爾加斯，趕緊把水桶放在牆角，殷勤地跟著進門，並拿起掛在腰際的抹布猛擦手。巴爾加斯跟在兩人後面，一路唉聲嘆氣。

布里安頻頻點頭，看似回應阿莉西亞的建議，但更像是不自覺的反應。

「他通常會晚一點到。大少爺作風。兩位可以在樓下的酒館等一下。」

阿莉西亞點頭同意。巴爾加斯在她身旁的凳子坐下。

阿莉西亞甜美的笑容，特別又加上巴爾加斯成熟可靠的外表，似乎化解了女秘書的猜疑。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這房間已經看不出原來是布里安的辦公室，眼前只見凌亂的書架，以及高高堆放在牆邊的文件夾。房裡體積最大的物件是一張氣派的木製書桌，似乎是從火場中搶救而來，書桌後方擺著玻璃櫥櫃，存放著隨手堆置的整套法律法規全集。

「等布里安採取行動。」

「等什麼？」

「但是他得付錢吧？」巴爾加斯忍不住問。

就在阿莉西亞喝下最後一口白葡萄酒時，布里安律師匆忙疾行的身影從酒館窗前ｒｅaｄ.9９ｃsw.cｏｍ掠過。阿莉西亞和巴爾加斯互看了一眼，隨即在吧台留下一些零錢，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酒館。

「沒問題。」

「如果是小姐要喝的話，二十四小時全天候供應。佩內德斯產的淡酒可以嗎？」

「什麼？」

「早安！」阿莉西亞主動寒暄，「請問這裡是布里安律師事務所嗎？」

「天吶！」巴爾加斯趕緊打圓場，「親愛的，看來是我們搞錯了。」

「因為房東要漲房租啊……死要錢！不如大伙兒都搬走，這棟房子留著養老鼠算了！」

「我也很想知道。我們已經口頭約定要搬到附近一間辦公室，就在郵政總局後面，可是新地點的整修工程落後，起碼還要再等一個月才能搬進去。這段過渡期間，只好先把東西都搬到律師他們家族在新村的倉庫。」

「律師先生馬上就來。」

「您和律師這段時間在哪裡上班？」

「可惜我不能這麼做。」

「您現在要做什麼？」巴爾加斯困惑不解。

「看看這位布麗小姐能不能激起您的男子氣概……」

「皇家廣場邊的巴塞羅，聖安娜街的森貝雷父子書店，或是維克鎮上的柯斯塔。這是三個最好的選擇。」

「兩位請跟我來。」

就在巴爾加斯為了討好布麗而以實際行動展現自己的胃口和品味時，公寓入口傳來巨響，繼之而來的是絆腳造成的突兀雜訊，最後以大聲咒罵收場。布麗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沒關係。」巴爾加斯連忙回應，「我們盡量不妨礙您的工作。」

「那就麻煩您了。」巴爾加斯應允。

「改天吧。您那一大把鬍子先剃了再說。」阿莉西亞沒好氣地應道，徑自往前走。

女子往前走了幾步，一臉訝異地望著他們。

「您剛剛才吃了一大堆東西，為什麼現在還會餓？」

建築入口堆滿了一排排覆滿灰塵的箱子和傢具。三個負責搬運的小夥子汗如雨下，趁著停下來喘氣的空當兒，趕緊吃幾口夾了粗香腸片的三明治。

「是的。應該說曾經是。我們正忙著搬遷呢，兩位有什麼事嗎？」

「我們現在就只能等。」她說道。

「恕我冒昧給兩位一個客觀的建議，換作是我，我會去找個人脈廣、有聲望的書商幫忙，請他放出風聲。如果兩位真的擁有馬泰克斯的書，買家很快就會上門。」

「我們想拜託您，或許可以安排讓我們和您的客戶聯絡，如果有必要，您可以透露我們的身份也沒關係…九*九*藏*書…」

三個小夥子樂得在一旁看好戲，老闆卻氣得惱羞成怒。巴爾加斯跟著她走進樓梯間，眼前出現一座螺旋梯，不僅作為上下樓通道，也是建築設計的一部分。

「先生要不要來杯啤酒？」

「兩位有預約嗎？」

「請問這個事務所為什麼要搬走？」阿莉西亞趁機探問。

「需要我記錄嗎，布里安律師？」站在門口待命的布麗趕緊問道。

布麗嘆了口氣。

「事實上，我們找上您是因為那幾本藏書當中，有一本書的作者是維克多·馬泰克斯。那是三十年代在巴塞羅那出版的一系列小說之一。」

「很好吃。」

阿莉西亞站起來，走過去盯著照片看個仔細。布麗也湊過來，微笑著搖頭輕嘆。

布里安的語氣略顯犀利，阿莉西亞不禁懷疑，她到馬術協會拜訪過的書商巴塞羅，是否將她可能來訪一事預先通知了布里安。

他隨興地坐在書桌一角，觀望的眼神中混雜了好奇和懷疑。布里安雖對貧困弱者容易心軟，但也不是腦袋愚蠢的人。巴爾加斯先開了口，並指著阿莉西亞。

「怎麼了？」

「《靈魂迷宮》系列。」布里安替她補充說明。

「布里安先生，」她開始說明來由，「是這樣的……我丈夫海明的一個姨媽不久前去世了，她留給我們的遺產，除了藝術收藏品之外，還有幾本價值不菲的藏書。」

一個金髮女子從走道出來，身形像裝滿的麵粉袋，宛如一艘穿了艷色碎花洋裝的大船。

「就連跟自己的律師也這樣嗎？」

「您建議找哪些書商？」

布里安起身繞過書桌，連忙伸出手來，面帶客套的笑容，顯然急著想送客。

「沒什麼。」

「你幾點開始供應白葡萄酒？」

「您剛剛說……」布里安重回正題，「對了，您的夫人，家裡都是她做主……」

兩人就這樣爬了五層樓，總算到了頂樓，樓梯平台堆滿箱子、檔案夾、衣架、椅子，還有好幾幅像是平價商場買來的廉價鄉村風景畫。阿莉西亞探頭到事務所內張望，室內彷彿戰機轟炸過的現場，似乎沒有任何東西擺在原位，幾乎全都在打開的箱子里或堆著等候打包。巴爾加斯試著按了一下門鈴，但已故障，於是他用指關節敲門。

巴爾加斯搖頭拒絕。他定定望著阿莉西亞愉快地享用美酒。她的雙唇迷人地輕撫玻璃杯，液體流入時隱隱浮動的雪白頸部，照亮了燦爛的一天。她發覺他臉上的神情，不禁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