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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亡靈LOS OLVIDADOS 27

被遺忘的亡靈
LOS OLVIDADOS

27

「當然。」
她婉拒了他的協助,作勢要獨立站起來。費爾南迪托看出她忍痛的表情。他雙手抱住阿莉西亞,慢慢攙扶她起身。站定之後,她往前走了幾步,極力掩飾跛足的窘態。
阿莉西亞望著他,彷彿對他的話茫然不解,抑或充耳不聞。
屍體邊有一張翻倒的椅子。阿莉西亞將它拉起來,然後坐下,就這樣默默凝視著屍體。臀部的劇痛像烈火延燒入骨。她握緊拳頭捶打舊傷疤,使勁用力打,轉眼間,劇痛把她摧折得頭暈目眩,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她繼續用力捶打自己,直到費爾南迪托在門口目睹這一幕,趕緊拉著她的手制止了她。他用力抱住她,讓她動彈不得。他任由她怒吼發泄苦痛,直到力盡氣竭。
「以後?」
「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阿莉西亞小姐。我一直就是個大傻瓜……」
「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
「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行。你絕對不能相信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
「我不想讓他就這樣跑了。」他不服氣。
「這不是您的錯。」他一次又一次地對她說。
阿莉西亞沉默良久,茫然地盯著窗外。他可以感覺到她臀部的刺痛正隨著心跳頻率干擾著她。
她發現他坐在雨中,蜷縮在大門口的台階上。阿莉西亞越過積水漫淹的阿維尼奧街,最後駐足在他面前。無須小夥子多說,她知道出了事。費爾南迪托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看著她。
「巴爾加斯在哪裡?」阿莉西亞問他。
費爾南迪托無奈嘆氣。「我發誓,我一定會照做。」
「我沒事。」費爾南迪托心口不一。
阿莉西亞沒搭腔。
她在皮包里找東西,然後掏出來遞給他。
她站了起來,顯然深受劇痛折磨,但依舊面帶笑容望著費爾南迪托,彷彿這隻是個很快就會消失的小毛病。
阿莉西亞直視他的雙眼。「我要你再幫我做一件事。」
「你從來就不知道要記取教訓啊,費爾南迪托?」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哎……你、你到底惹上什麼麻煩了?」
「誰是達涅爾?」
「我們不能留在這裏。」他終於開口。
費爾南迪托嘆了一口氣。「姨媽,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耳邊傳來細微聲響,他幾乎可以斷定那是小孩的笑聲,就在附近,與他相隔幾米的距離。他聽見疾行的腳步聲在黑暗中朝他逼近,頓時驚恐萬分。費爾南迪托高舉手槍,卻不太清楚該如何扣扳機。震耳欲聾的槍聲轟得他耳膜鼓噪,手臂往上彈起,彷彿手腕被人鑿了孔。剎那間,一片昏黃燈光照亮走道,費爾南迪托隨即看見了他。他高舉著尖刀逐步逼近,目光如炬,他的臉看上去帶著一個皮革面具。
read.99csw.com莉西亞仔細思考了費爾南迪托對殺害巴爾加斯的兇手所做的描述。
他頻頻點頭。「嗯!伊莎貝拉。」
「進去之前,你要先確定沒有人在監視書店。只要覺得有一丁點兒不對勁,你就先按兵不動,再等一陣子。進了書店以後,去找一個叫作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的人。你把這名字重複念一次。」
「進了屋子,你到客廳去,在沙發下面找一下,有個裝滿文件和檔案的盒子。盒子里有個裝了一本筆記本的大信封,信封上寫著『伊莎貝拉』。你聽懂了我在講什麼嗎?」
赫蘇莎點頭應允,神色嚴肅。
「你姨夫溺水那一天也是這麼說的。」
「我如果沒回來,不要去醫院或警察局或任何地方打聽我的下落。就當作從來沒見過我這個人,你要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你不需要追他到那個地方的。」阿莉西亞說。
「你姨夫從前也老是這樣說。」
「不要再跟我爭辯了!還有,你要對我發誓,一定會確實照著我吩咐的去做。」
「我只是不希望你受苦。再說,你知道我多喜歡阿莉西亞小姐,把她當作家人,但她是個不定時炸彈。誰知道哪一天她突然爆炸,身邊的人都會一起同歸於盡。哦!上帝!原諒我這麼說。」
費爾南迪托抓著她的手臂,攙扶她走向樓梯口。
阿莉西亞三步並作兩步急奔上樓,早就顧不得臀部的刺痛和側身的麻痹。到了五樓樓梯口,她站在巴爾加斯公寓半掩的房門前。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甜膩的鐵鏽味。她將房門往內推,映入眼帘的是客廳里的遺體,躺在深褐色醒目的血泊里。她感到一陣寒涼竄身,霎時氣短心慌,緊抓住門框。她走近屍體旁,雙腳不停顫抖。巴爾加斯死不瞑目。凝蠟般的面容被揍得面目全非。她跪坐在他身旁,輕撫他的臉頰。他的身體是冰冷的。憤恨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硬是忍住沒哭出來。
「他是誰?」費爾南迪托繼續追問。
「總有一天,她會傷透你的心,就像收音機里說的那樣。」赫蘇莎執意要繼續訓話。
「他自稱羅維拉。」她說,「但我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你告訴費爾明,他必須先把那本手札看過一遍,再決定該不該交給達涅爾。決定權在他。」
大家都叫他貝爾拿。那不是他的本名,但他從不花心思去糾正。他每天戰戰兢兢地執行安達亞指派的勤務,在這幢該死的房子里才幾天,目睹的慘狀已經夠多了。他意識到,那個屠夫及其黨羽對他知道得越少越好。還有不到兩個月,他就可以從中解脫,然後過退休生活。在警界賣命一輩子,拿到的退休金卻少得可九*九*藏*書憐。在這場鬧劇里,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孤獨地死去,被世間遺忘在華金柯斯塔街那家小旅館的陰暗房間里。他寧可死時像個年華老去的過氣娼妓,也不願意做冒牌英雄,給政府派來的天之驕子拍馬屁。這些小頭目都是一個德行,全都打算將巴塞羅那街頭的可憐蟲和眼中釘清除得一乾二淨,就連蹲了大半輩子苦牢,如今流落街頭的老弱殘民都不放過。在這樣的時代,比起在榮耀中苟活,在遺忘中死去更悲壯。
赫蘇莎暫停手邊的工作,一臉好奇地望著他。「寶貝,你剛剛說什麼?」
「手槍還在嗎?」
「我也不知道。我拿著巴爾加斯長官的手槍開了兩三槍。當時的距離頂多兩三米,可是一片漆黑……」
「以後再吃。」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費爾南迪托已不想再重溫往日情景。赫蘇莎走到他面前,一臉慈愛的笑容,捏了捏他的臉頰,彷彿他仍是個十歲小男孩。
「您會回來的。」
費爾南迪托悵然垂首。「您不要上去。」他輕聲說道。
露易莎·阿爾科尼
「我過一會兒就回來。」
「我知道。您可以幫我這個忙嗎?這件事非常重要。」
「可是……」
「我很高興您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被叫錯名字的貝爾拿心事重重地漫步前進,開了廚房的門。安達亞堅持要他們巡視房屋周遭,他聽從命令照辦,這是他最拿手的事。
檔案文件管理處
費爾南迪托緊盯著被風慢慢關上的門。他的周遭成了一片墨黑。人型模特和玻璃櫥櫃全都消失在陰暗中。當門縫只剩下微微一縷光時,費爾南迪托用力深呼吸,並告訴自己,他一路跟蹤那陌生人直搗虎穴,絕非隨興起意,他是為了阿莉西亞而來的。他抓緊左輪手槍,轉身走向通往工廠內部的陰暗走道。
費爾南迪托點頭應允。「儘管吩咐。」
費爾南迪托湊過去親吻姨媽的額頭,隨即轉身上樓。他開門進了阿莉西亞的公寓,房門半掩,然後照著阿莉西亞的指示行事。他在客廳的沙發下找到阿莉西亞向他形容的盒子,打開翻看了那一摞文件,其中有個大信封,上面寫著:
費爾南迪托搖了搖頭。「我在逃出來的路上掉了。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她說話的語氣急凍如冰,眼神空茫深邃,不帶一絲情感,即使臨走前再回頭看了巴爾加斯最後一眼也無動於衷。「她的心門已經關上,而且上了最堅固的鎖。」費爾南迪托暗自感慨。
「您不跟我一起來嗎?」
「您這樣講話很可怕,阿莉西亞小姐。」
費爾南迪托又開了九-九-藏-書好幾槍,直到左輪手槍從手中滑落,他跌了個四腳朝天。突然間,他似乎瞥見那個惡魔般的身影在一旁踉踉蹌蹌,一時全身發冷,嚇得喘不上氣。他往後挪動身子,慢慢站穩之後,立即往邊門沖,用力把門打開往外跑,卻一不小心跌入街道上的水窪。他趕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跑,彷彿鬼魂附身。
「如果我出了事,你就把資料交給他,告訴他是我要你轉交的。把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告訴他,你跟他說這些資料裏面,有一份是伊莎貝拉·吉斯伯特的手札,也就是達涅爾的母親。」
「您是不是應該先吃一顆藥丸?」費爾南迪托問她。
「我知道。還有最後一件事,如果我沒回來……」
「姨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阿莉西亞接下咖啡,緩緩啜了一口。雨水沖刷玻璃,一條條細水柱遮蔽了籠罩全城的鐵灰色陰霾。阿莉西亞終於恢復些許元氣,費爾南迪托開始娓娓道出事發經過。
「這是我家的鑰匙,拿著。我要你上樓去。務必要確定屋子裡沒有人再進去。如果大門是開著的,或是門鎖好像已經被人勾開,你拔腿就跑,一路跑回家去。」
「你看一下他的口袋。」阿莉西亞吩咐他。
「你還以為自己是唯一啊……」
「您握著我的手吧。」
他拿了盒子往門口走,接著,他最後一次凝視阿莉西亞公寓的陳設,深信自己恐怕再也不會踏入此地,然後他走出門外,鎖上門。回到一樓玄關時,他發現姨媽仍忙著處理積水,拿著大掃帚在大門口擋雨水。他駐足半晌。
他迴避了姨媽焦慮的眼神,連忙跑了出去。雨水打在身上,或許是內心的恐懼無以名狀,他竟絲毫未察覺刺骨的寒冷。這條路有可能是他短暫人生的最後一程,但他告訴自己,感謝阿莉西亞,他至少學會了一生受用的兩件事,倘若他能活得夠久。第一件事是說謊。第二件事,讓他受益不少,那就是:承諾和心一樣,第一次破碎了之後,打破剩下的是小菜一碟。
「沒有但是。萬一我出事了……」
阿莉西亞露出她那最迷人的微笑,讓費爾南迪托失去他僅有的理智,接著,她跛足走向出口。他望著她在雨中漸行漸遠,瘦小的背影比以往更脆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在桌上留下一些零錢,打算接下來就到阿莉西亞在對街的公寓。他在一樓大門口碰見了公寓門房,他的姨媽赫蘇莎,她用抹布包住拖把尾端,忙著清理大雨造成的積水。赫蘇莎瞥見他手中的鑰匙,皺起眉頭,面露不悅。費爾南迪托清楚得很,他這位姨媽對各種流言蜚語異常敏銳,只要他做出任何不適當的舉止,總是逃不過她那雙獵鷹般read.99csw.com的眼睛,她八成是看見他們剛才在對街的格蘭咖啡館,包括他吻手那一幕。
他把找到的東西都交給她。阿莉西亞一一檢查過後,保留了清單和名片。她把其他東西交還給他,交代他放回原處。阿莉西亞的目光始終停駐在巴爾加斯的遺體上,雖然已經蓋上了一條毛毯。費爾南迪托在一旁靜靜等候了幾分鐘,然後再度走近她身旁。
「您不要這樣說。」
當阿莉西亞終於停止顫抖,費爾南迪托拿起了扶手椅上的毯子將屍體蓋上。
阿莉西亞藏身在花園裡,就在窗戶另一邊,靜靜觀看那位警官小心翼翼地巡視廚房、確認密道入口,接著,令人費解的是,他居然抹掉她留下的腳印。警官回頭看了最後一眼,再度走向廚房房門。趁著雨勢磅礴,即使不確定那位警官是否會向上級通報最新發現,阿莉西亞還是決定冒個險,儘可能快速越過花園,跑下斜坡,然後翻牆離開。她在六十秒內完成這一連串動作,根本無暇回頭張望。回到街上,她趕緊跑回車站廣場,藍色電車正準備在風雨中駛下山。她跳上行進中的車廂,無視查票員指責的眼神,直接癱坐在一個座位上,全身濕透,不斷顫抖,卻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鬆了一口氣。
「我要你把這盒子帶走,保存好。一定要放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你該做的事情是去我家,把我交代的事情都辦妥。」
「不管他是誰,如果他還活著,那一定是非常危險的一號人物。」
「我知道。阿姨,我知道了。您不用替我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走吧。」她低聲說道,隨即瘸著腳往外走。
「我看我還是閉嘴吧。可是,我是全家唯一腦袋還算清楚的人,以前說過一千遍的話,我還是要再說一遍。」
「你這個窩囊廢!」他低聲責備自己,「你不該就這樣讓她離開的。」
伊莎貝拉
「當然,您不用擔心,但是……」
費爾南迪托點頭回應。阿莉西亞的微笑摻雜著濃濃的哀愁。她拉起他的手,緊緊握住。他把她的手拉到嘴邊,親吻了一下。
「請您幫我保管這個盒子,一定要放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這是非常重要的東西。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您手上有這樣東西。即使警察上門查問也不能說。任何人都不能說。」
費爾南迪托隨即起身,打算陪她一起走。阿莉西亞制止了他,搖頭拒絕。
兩人挑了格蘭咖啡館盡頭角落的座位。費爾南迪托點了兩杯牛奶咖啡,外加一杯白蘭地,他把烈酒全部倒入其中一杯咖啡里,遞給阿莉西亞。
「你發誓?」
他不敢打開。接著他把盒子蓋上,並不read.99csw.com禁納悶,那個名叫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能夠獲得阿莉西亞完全的信任,並將他視為最後的救贖?從這一片亂局看來,他猜想,阿莉西亞的生命里一定還有他不知道的人,扮演著比他更重要的角色。
小夥子檢查了警官的大衣和西裝外套。他找出錢包、一些零錢、一張編號清單,還有一張名片:
「喝下這一杯,身體會暖和一點。」
「您要去找那個人,對不對?」
阿莉西亞握著費爾南迪托的手,嘴角漾起淡淡的笑容。
「你確定他已經死了嗎?」
「當然,你那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算什麼。」
「阿莉西亞小姐不適合我。」費爾南迪托不假思索地說出姨媽的訓示。
「把你捲入這件事情,我覺得很抱歉,費爾南迪托。現在還要你承擔這樣的重任……我實在沒有權利這樣做。」
「如果我出了什麼事……」阿莉西亞執意往下說,「絕對不能去報警。如果我一直沒回來拿這盒子,你先等個幾天,然後把這些資料帶到聖安娜街的森貝雷父子書店。知道在哪裡嗎?」
赫蘇莎嚇得瞠目結舌,看了那盒子一眼,連忙畫了個十字。
「我一點都不怕。」他喃喃自語。
「我知道……」
巴塞羅那民事管理局
他一進門只走了三步就知道有異狀。一陣潮濕涼風拂過臉龐。他將視線拉長到廚房盡頭的角落。閃電映出了鋸齒狀的破裂玻璃窗。他走向牆角,蹲下來細看地上的玻璃窗碎片。灰塵上有一排腳印。步履輕盈,小巧的鞋印和高跟鞋跟搭配成組。是個女人。化名貝爾拿的警官思索著眼前的物證。他站起來走向儲藏室,用力推牆打開密道入口。他走下階梯,直到惡臭傳來,讓他不由自主止步不前。他轉身往回走,正打算把門關上時,刻意看了看挂鉤上的手電筒。依然微微晃動著。警官把門關上,回到廚房。他環顧周遭,思索片刻,以鞋底抹去地上的腳印,並將玻璃碎片推往暗處的牆角。安達亞回來時,他不希望自己是向他報告別墅遭入侵的那個人。上次那個因為傳達壞消息而惹惱安達亞的倒霉鬼被打斷了下巴。那人還是他的親信之一。他可不想蹚這渾水。還好,再過七周,警界會頒發獎章給他,就當是他多年來替精英們當牛做馬的紀念,然後毫不留情地將他一腳踢開,如果可以安度這七周,他將有個凄涼晚年,讓他努力忘卻這幾天在松園目睹的一切慘狀,並說服自己,他聽命執行的所有任務,全都算在那個名叫貝爾拿的警官頭上,那從來就不是他,永遠不會是他。
「我可以自己走。」她說。
局長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