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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亡靈LOS OLVIDADOS 32

被遺忘的亡靈
LOS OLVIDADOS

32

費爾明掛了電話,走回候診大廳。費爾南迪托神色慌張地望著他。
這位助理幾乎惱羞成怒,理智似乎已在崩潰邊緣,他頻頻搖頭,橫眉怒目瞪著費爾明。
「這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什麼做了某件事,又為什麼宣稱要去做那件事,學習分辨兩者之間的差別,就是認識自我的開始。學會這件事之後,距離完全擺脫白痴的污名,還是有一段路要走的。」
「填寫表格讓我來就可以了。您呢,作為一個盡職的好員工,就等著領獎金。這是拯救西班牙的方式,每天做一點兒小事。我們又不是在羅馬。咱們這裏,叛徒是有獎勵的。」
「喂,費爾明……」
「我沒有時間跟您說細節,但是,阿莉西亞正在經歷生死關頭。她現在還躺在手術室里,我們正在等候通知。」
「英雄所見略同。」
這一回,費爾南迪托沒有遺漏任何細節。費爾明專註聆聽,一邊盤整了心裏的各種假設和臆測,逐漸兜攏這幅拼圖的所有碎片。
「暫時先交給我阿姨赫蘇莎,她是阿莉西亞小姐住的那棟公寓的門房,絕對可以信任。」
「費爾明,您需要什麼?」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怎麼可能冷靜?」
「那是因為我們已經超過二十年沒碰面了,而且,我一直以為她已經死了。」
「我們需要的是值得信任的人。」費爾明說,「而且,蘇德維拉醫生是個名醫,醫術高超。您跟他說是我請他幫忙的,他一定很樂意。」
「您有義務盡忠報國,維持優良傳統,就像我這樣,還有我的跟班小弟米格利托,就是坐在那邊被嚇傻的那個。別看他那副德行,他可是綠園侯爵的第二個養子,米格利托,對不對?」
「我們?」
「我真搞不懂,您哪來的閑工夫去想這些有的沒的?阿莉西亞小姐還在跟死神搏鬥。」費爾南迪托忍不住問道。
費爾明嘆了口氣。「我們就再給她一次機會吧。就當是為了我,好嗎,貝亞?」
「費爾明,我實在搞不懂,這種時候,您怎麼還有胃口?」
「我了解,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有義務……」
「如果這是她的真實姓名的話……」
「可是……」
「請閣下務必明白,介於我上司的身份,我為人是再嚴謹不過了。」費爾明特彆強調。
「多讀書,費爾南迪托,年輕人不能跟猴子一樣只顧著解決自己的性|欲。我這種實幹的人,新陳代謝特別旺盛,食量特大,每周需要的食物是體重https://read•99csw•com的三倍,這樣才能讓體能維持最佳狀態。」
「說真的,我也碰過同樣的狀況,換了我是您的話,通常會在表格里填上西班牙名著人物的名字,因為事實證明警察對最好的文學沒什麼興趣,所以他們也不會發現那些名字有什麼不對勁。」
費爾明輕拍小夥子的膝蓋。「這是因為您太嫩,還有點傻氣。人年輕的時候看到的世界是它應有的樣子,老了以後看到的世界才是真面目。這個您慢慢就能有所體會。」
「我試試看。」
接著是一陣漫長的靜默,百無聊賴的費爾明開始探究紗布下的抽血傷口,無意間發現費爾南迪托不時偷偷瞟他一眼,欲言又止,神色怯懦。
「偷偷告訴您,這種醜聞傳出去,不用我多說,肯定鬧得滿城風雨。您想想,省長家裡有夫人和八個小孩,挂名五個銀行的副行長,還是三家建築公司的最大股東,三家公司的高階主管都是他家族的女婿、表兄弟、親戚和家人,這是我們親愛的祖國慣有的傳統。」
「這種事情,他大概不想碰吧。」
「那您呢?被我們這位夜生活女王迷得團團轉的傻小子,還是心甘情願為她赴湯蹈火的偽君子?」
「去找蘇德維拉醫生幫忙。」費爾明答道。
「我可是奉獻了身體里百分之八十的血液。說不定連我的肝都取走了,所以有必要進行體能補充。我根本就和普羅米修斯一樣,只差沒有那些怪鳥而已。」
於是,費爾明開始胡謅編故事,阿莉西亞還被改名換姓,變成了薇奧莉塔·勒布朗,一個高級妓|女,專為省長服務,需要處理工會事宜的時候,她就幫省長應酬勞工部那幾個好朋友。
「我了解。一定遵照您的指示。」
「我一點都不懷疑,但是,我們必須找個更安全的地方才行。警方和特務都清楚得很,公寓大樓的門房能提供許多便利服務,但是機密性絕對不包含在內。」
「無恥!」
費爾明手掌一攤,要他給錢。「我得去打一通電話。」
費爾南迪托再三思索。「我想,我算是前者吧!」
「我們算是老朋友了。」
「姓勒布朗,名字是吉訶德,請多指教。」費爾明這樣回他。
「您打算如何把她從醫院帶到那個地方去?」
「這樣很好。對了,您身上帶錢了嗎?」
「好的。我猜她應該會需要一些乾淨衣服之類的。」
「我該做什麼?」
「但是她以前從來沒提起過您這個人。」費爾南迪托不解九_九_藏_書
「您平常說話就是這麼陳詞濫調的,還是您的表達方式是看新聞學的?」森貝雷書店圖書顧問沒好氣地回應他的指責。
費爾南迪托露出靦腆的笑容。「那個……應該怎麼做?」
「醫院?發生什麼事了?」
「普羅米修斯是什麼?」
費爾明目光凌厲盯著他,並點了點頭。
「小姐傷勢嚴重,顯然受到極大的暴力攻擊。根據警方規定,我必須了解一下狀況……」
「我知道了。費爾明?」
「目前我還在思考對策。」
「對,就是這一類的東西。細節就由您去傷腦筋了。達涅爾還在嗎?」
「這件事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請務必保密。在達涅爾·森貝雷面前,一個字都不能提。」
「確定這個女人是我們可以信任的人嗎?」
「注意安危!書店被人暗中監視,大概也是意料中的事。」
費爾南迪托看著他一口接一口吃著手中的美食。這時,有個像是地方律師的男人從候診大廳門口探頭張望,手上拿著一沓文件表格,為了引起注意,刻意乾咳了幾聲。
一個鐘頭過去了,費爾明和費爾南迪托依舊在大廳等候手術結果。在費爾明堅持之下,小夥子總算喝了一杯熱巧克力,體力漸漸恢復,情緒也平穩下來了。
「那就開始吧!」
電話鈴響起的那一刻,達涅爾立刻衝上去接聽。
「家屬這個詞還不足以說明我們和她的關係。」費爾明說著拍掉身上的麵包屑。
「每個人的胃口不一樣……」費爾明抒發己見,「就拿我來說吧,經歷內戰之後,直到今天,我還經常處在飢餓狀態。您太年輕了,不會懂這些的。」
但命運另有安排,就在費爾明打算給費爾南迪托惡補第一堂人生課程時,卻見外科醫生現身大廳門口,長嘆一聲,接著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椅子上。
「這是她的真名。」
「我們會在這裏等著。」
「正是如此。這個國家除了把恥辱藏起來變現之外,還要怎麼做?」
「您有什麼建議?」
「她會的。我想她已經死裡逃生過一回了,這種能力一旦學會就不會忘記。我是經驗之談。死裡逃生就跟騎自行車一樣,或是單手解開女人的內衣,完全是技巧問題。」
「請她聽電話。」
「我想也是。可是沒關係。趁著您現在比較平靜了,請把事發經過再敘述一遍。這一次,拜託從頭開始講,按照事發先後順序慢慢說,不要隨便添油加醋。這樣可行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一向對我九*九*藏*書很尊重的。」
「您是說阿莉西亞嗎?」
「可是,我怎麼能做這麼荒謬的事?」
「請說。」
「事情很簡單。您先坐下來,注意聽我說。」
「耳朵緊緊貼著聽筒。您要他過去一趟嗎?」
「我是說單手脫內衣。」費爾南迪托只好明說。
「您在跟誰講電話?」
「我建議最好別這麼做,除非您希望自己最快明天開始去富利特堡屠宰場後面路邊藥房當收銀員。」
「如果她能活下來的話……」
「我沒有辦法接受您的說法。大部分人都是很正派的好人。可惜,一粒屎就壞了一鍋粥。這是我非常確定的。」
「大概,只有一點零錢吧……」
「我只是納悶,您是多久以前認識阿莉西亞小姐的?」
「他已經退休,至少已經好幾年不看診了。我看是不是找別人……」
「海上聖母醫院。」
「集中精神,貝亞。記得,糧食和日用品。醫生一定知道需要哪些東西。」
費爾南迪托轉頭看著費爾明,他隨即伸手按住小夥子的肩膀,藉此宣示,有他在的地方,發言人的角色一定由他擔任。
「嗯……不太懂。」
「可是您剛剛提到的那些,實在太可怕了。」費爾南迪托無法苟同。
那個年代,科學界尚未能解釋為什麼醫院里時間過得那麼慢。據費爾明估計,他大概損失了一桶的血量。此時他和費爾南迪托一起待在海景候診大廳,窗外可見索摩洛斯特鉛灰色天空下,一片簡陋屋舍嵌在海天之間。再往遠處眺望,浮現一幅由十字架、天使雕像和墓碑組成的馬賽克拼圖,那是新村墓園,對於坐在這一排排冰冷椅子上苦等傷病親友的訪客來說,這是個不祥的預示。費爾南迪托面色凝重地望著窗外,費爾明倒是淡定多了,此時正大口咬著從咖啡館買來的特大尺寸三明治,搭配一瓶莫里茲啤酒。
「常識。」
「還是我那句老話,若要事情進展順利,一定要讓女人當家才行。」
「那我呢?您要我怎麼辦?」醫院管理助理忍不住發牢騷。
「不用了。轉告他,務必保持冷靜,不要驚慌。一旦有最新進展,我會再打電話。」
「費爾明,您像一本書一樣講話。」
「什麼?是誰?為什麼?」
費爾明輕拍他的膝蓋,曖昧地對他眨眼。「您跟我可有得聊了……」
「下流豬!」護士咒罵。
「您提到的那些資料和伊莎貝拉的手札,現在放在哪裡?」
「阿莉西亞小姐幾乎都不吃東西。」費爾南迪托說,「喝酒倒是另外一回read.99csw.com事……」
「現在又怎麼了?」費爾明問他,「想尿尿啊?」
「費爾明,別再灌我迷湯,你那點心思我還能不知道。還有別的事情嗎?」
「大家最後都會被蛆蟲吃得精光。」
貝亞沉默良久。「我們是不是想到同一個地方了?」
費爾南迪托不禁垂頭喪氣。當小夥子正忙著和宿命論奮戰,費爾明瞥見前方有幾個穿著合身制服、身材姣好的護士,正沿著走道慢慢過來。那令人愉悅的身段,行走時擺動的腰臀,看得費爾明內心隱隱騷動。他決定主動趨近目標,並以閱人無數的專業眼光把她們掃描一遍。其中一位看來是新手,頂多才十九歲,從他身旁經過時,這位小護士瞅了他一眼,那眼神擺明了她絕對不可能看上他這樣的人。另一位護士對於在醫院無所事事的人表現得更加不客氣,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拜託冷靜一下,達涅爾。」
「您呢?敢問您尊姓大名?」
「您怎麼這麼沒信心。」
「天啊……」貝亞低聲哀嘆。
「費爾明,您覺得剛剛編的故事,他們會信嗎?不覺得這種情節太誇張了嗎?」
費爾明聳了聳肩。「那就看您怎麼想了。在這個鬧劇一樣的世界里,豹子試圖藏起身上的斑點,羔羊以為自己是獅子,欺騙是大家相安無事的黏合劑。世間人啊,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好奇或愚蠢,大家對欺騙習以為常,還不斷重複別人的謊言,說謊到後來甚至以為自己說的是實話。這是時代之惡。誠懇老實的人成了瀕臨絕種的動物,和蛇頸龍或者讀書的艷舞|女郎一樣罕見。」
「好吧,既然您都這樣說了……還缺什麼?」
「那就運用您的魅力和能力,想辦法說服他。」費爾明提出建議。
「那麼您會以什麼字眼來定義兩位和她的關係?」
小夥子望著他,內心的疑惑未曾消減。
費爾南迪托連忙猛點頭。
「兩位是病人家屬嗎?」
費爾南迪托之前幼稚地認為自己已經開始掌握胡攪蠻纏的藝術,直到此時見證了費爾明大師的表演,與此同時,阿莉西亞的手術仍情況不明。當眼前這個人介紹自己是醫院管理助理,表示要調查傷情,要求他們出示文件的時候,費爾明就火力全開,開始編漂亮官話。首先,他自稱是巴塞羅那省長熟識的好友,當時這位省長可是政壇寵兒。
「但是我上一次見到他,他說您是個不要臉的無賴,居然還趁機偷偷捏了他診所護士的屁股,他說再也不想看到您這個人了。」
費爾明繼續https://read•99csw.com編造衝突情節,有個頗孚眾望的名人,性|愛遊戲玩過頭,把甜美的薇奧莉塔弄得遍體鱗傷。「現在這一行的女孩都是不堪一擊的。」他總結道。
「我跟一個叫作費爾南迪托的小鬼,他好像在幫阿莉西亞做事,也當她的線人。我知道整件事聽起來很詭異。但是您先耐心等著,我有空再解釋。」
對話暫停,接著是爭論的談話聲,最後,聽筒里傳來貝亞平和的聲音。
「您該不會連自行車都不會騎吧?」
「如果書會講話,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聾子。費爾南迪托,您必須要做的是……從現在起,避免讓別人替您寫人生劇本。好好運用裝在脖子上的那顆腦袋,認真寫下自己的人生劇本,因為一輩子會碰到太多喜歡對您指手畫腳又廢話連篇的人,這些人都是虛張聲勢,無非是想讓您一直當個蠢蛋,懂嗎?」
「費爾南迪托,我們已經先設下了疑點,這是最重要的。說謊的時候,重點不是編一套讓人可以接受的說辭,而是要注意對方的貪婪、恐懼和愚蠢。人再怎麼樣也騙不了別人,人只能被自己所欺騙。會說謊的人告訴那些蠢貨他們想聽的話,從而讓對方忽略事實,至於對方自我妄想到什麼地步,要取決於他的愚蠢和選擇妄想的程度。秘訣在這裏。」
「當然,費爾明。您說了算。」
「您也知道官場應酬是怎麼回事,幾杯白蘭地下肚,有些人就開始不安分了,最後就跟不聽管教的小鬼一樣難纏。伊比利亞半島的男人,簡直是大男人中的大男人,就算是地中海的海水也沖不掉那種男子氣概。」
「只好求上帝保佑了。」
「其他部分呢?她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謝天謝地。費爾明,您到哪裡去了?」
「貝亞在嗎?」
「有人企圖刺殺阿莉西亞。」
「我盡量小心處理此事,但我非常確定,我們不可能留在這裏太久。如果阿莉西亞有幸從手術中撿回一命,繼續留在醫院就不一定能活了。有人一定會試圖殺她滅口。」
「可以的話,我們要儘快把她安置在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當然,可是……」
「您說的是。」
「至少一周所需的日常必需品和糧食,病人剛動完大手術,腹部挨了一刀,手掌也被刺了,渾身上下都是拳打腳踢的傷痕,好像剛參加過拳擊賽一樣。」
費爾明坐了下來,盯著小夥子看,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達涅爾,當年那個他一見就投緣的少年。「您是個好孩子,費爾南迪托。阿莉西亞一定會以您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