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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羊頌AGNUS DEI 18

羔羊頌
AGNUS DEI

18

伊薩克點了點頭,隨即起身。「是誰說老狗就玩不出新花樣了?」
「您是個變老的傻瓜,還是因為老了才變傻?」
「您跟平常一樣準時,醫生。」伊薩克先開了口。
「已經想擺脫我啦?」
「因為我是個老傻瓜。」
「我不想。」
阿莉西亞撲哧一笑。伊薩克發現,小姑娘對他露齒笑了,還做出一副惡作劇的模樣。
老管理員提起一盞油燈,踏上通往大門口的走道。
「您為什麼不寫呢?」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拿它來寫作了。」老管理員說道。
阿莉西亞仔細檢視了蘸水筆,一件不折不扣的藝術品。
她一臉溫柔地望著他,老管理員不得不別過頭去。當阿莉西亞剝除了陰暗面紗,即使只是片刻,總會讓他想起努麗亞,一時悲從中來,不禁哽咽得喘不上氣。
或許安全考量還在其次,老醫生最感惆悵的恐怕是即將告別此生最後一位病患吧。正因這些思緒一直在他腦海打轉,因此,當他進入幽暗的彩虹劇院街,並未注意有個身影一路相隨,身上散發著刺鼻的古龍水和高級進口煙味。
「您去試試那支筆吧九-九-藏-書!」他說,「那邊有白紙。」
「那為什麼會覺得我快離開了呢?」
「別這樣取笑我,阿莉西亞,雖然我是活該。」
伊薩克盯著阿莉西亞,眼神帶著些許疑慮。他對日常瑣事早已疏於關注,這幾天來,他發現自己過去幾周已難以自制地對這位年輕女孩產生了太多移情作用。他只能歸咎於年紀,人老了,對什麼都心軟。幾周以來,阿莉西亞留在這裏,他被迫重新檢視自己僅有書籍相伴的孤獨。看著她逐漸康復,生活回復正常,伊薩克覺得又重溫了愛女努麗亞的美好回憶,阿莉西亞來此之前,這些回憶早已隨著時間消逝無蹤,如今,那些隱藏多時但未被察覺的創傷一一浮現。
盒子里裝著一支蘸水筆,金色筆尖,桃花心木筆身,配上一瓶色彩鮮麗的藍色墨水。
就這樣,沉溺在思緒里的蘇德維拉醫生,已經來到大家稱之為「遺忘書之墓」的神秘建筑前,他踏上古老宅院前的石階,抓住那個魔鬼造型的大門環,正打算叩門。還沒來得及往下敲,那個一路尾隨的黑影已經衝上大門前,九-九-藏-書用槍管抵住他的太陽穴。
一生行醫的經驗教會蘇德維拉醫生一件事:習慣,才是最難醫治的病症。自從他決定關掉診所,便敗給了對人類來說第二致命的瘟疫——退休。這天下午,這位良醫照舊從布塔費利沙街家裡的陽台探頭往外望,心想,天氣和整個世界一樣灰暗。
最後這個禮拜,他總算學會認路並找到這扇大門,並且發誓絕口不對人提起此地,否則費爾明大概會天天來找他喝下午茶,講下流的笑話。「醫生,您還是一個人去比較好。」他們這樣告訴他。森貝雷夫婦稱這是基於安全考量。他從沒想過,這兩個單純的年輕人,居然會捲入這麼詭異的麻煩事。活了大半輩子,驚覺自以為熟識的人竟是如此陌生,難免會覺得錯愕。人生就像闌尾炎,簡直就是個難解的謎團。
「這是努麗亞的東西嗎?」
「您是?」
這把大鎖就跟這地方一樣古老,卻是以發條、槓桿、滑輪和齒輪組合而成的精密構造,整個開鎖過程需要十秒到十五秒之久。開了鎖之後,伊薩克抽出門板上的平衡桿,只需輕輕一推,厚重九_九_藏_書的雕花橡木大門就開了。他高舉著油燈迎接醫生,並稍微退到一旁讓路給客人進屋。門口出現了蘇德維拉醫生的身影。
「打開看看吧!」
「我沒什麼好寫的。」
「把門關起來!」
阿莉西亞沒搭腔,但收下了木盒。
阿莉西亞正打算辯駁,屋內傳出兩聲叩門的迴音。停頓了大約五秒,再傳來兩次叩門聲。
「您好,醫生。」安達亞說。
安達亞的左輪手槍對準他的眉心,並一腳踢開了醫生的身體。
伊薩克點頭。「這是她當年過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送她的禮物。」
剎那間,醫生的身體跌進屋內,另一個高大健壯的身軀擋在入口處。
她立刻察覺到事情不對勁。沒有了伊薩克和蘇德維拉醫生熟悉的閑聊聲,此時卻傳來不規律的急躁腳步聲,這反常的靜寂彷彿劇毒瀰漫,讓她寒毛直豎。她環顧周遭,內心憤恨不平。她一直以為,自己會有不一樣的死法。
伊薩克手持油燈,沿著曲折漫長的走道朝大門口走去。只有客人來訪,他才會提油燈,一個人的時候根本不需要。他對此處已了如指掌,寧可在黑暗裡九_九_藏_書行走其中。他駐足在大門前,將油燈放在地上,雙手抓住大鎖上的把手。他發現平日常做的事情已經開始讓他吃力,抓取把手時,忽覺胸口一陣未曾有過的緊繃感。他當管理員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
「醫生來了。」阿莉西亞說道,「他已經學會暗號了。」
「伊薩克,為什麼這樣看我?」
「是要給我的嗎?」
「打開看看。」伊薩克指著一個木盒給她看。
「我給您的送別禮物。」
街燈已亮起,漫天染成了相同的玫瑰色調,色澤就像醫生偶爾會光顧的波亞達斯酒館的雞尾酒,一生以身作則勸誡病人的良醫,有時也會用酒精慰藉一下自己的肝臟。天色是個預兆。蘇德維拉穿上大衣,還加了圍巾,拿起手提包,戴上巴塞羅那紳士帽出了門,踏上每天固定的路徑,去探視那個名叫阿莉西亞·格里斯的怪人,為了她,費爾明和森貝雷一家居然偷偷摸摸搞起了陰謀詭計。她不但激起他無限的好奇心,也讓他暫時忘記,在過去三十多年無眠的夜裡,他未曾觸碰過身體健康的女性。
阿莉西亞蘸了墨水,在白紙上寫下亮麗的藍色線九-九-藏-書條。她寫了自己的名字,凝視著字跡上的墨水漸漸乾燥。白紙令人雀躍,雖然一開始散發的是詭異的怪味,卻慢慢都化成了慰藉。就像人生一樣,下筆寫了最初幾個字,隨即頓悟,期望和結果之間的落差,源於自認是純潔而他人卻視為無知的意圖。她正打算寫下從鍾愛的書中熟背的佳句,卻突然停筆,朝門口看了一眼。她把筆放在白紙上,細究周遭的靜寂。
他當然可以設法說服她偶爾到他診所來「複診」,但他清楚得很,這樣的堅持毫無意義,就像要求一隻剛放出來的孟加拉虎每周日早上回來參加望彌撒前喝牛奶一樣。或許,對大家來說,她越快離開越好,雖然對她自己來說這不是正確的選擇。替她診斷傷勢時,光是看著她那雙眼睛就夠了,在他漫長的行醫生涯里,沒有比這次的判斷更確切的了。
「難道不是嗎?」
他沿著蘭布拉大道往下走,置身凌亂的人潮中,左思右想之後,不知是可喜或可悲,格里斯小姐的傷勢竟迅速康復,非因藥效神奇,而是那性格陰沉的女孩骨子裡的邪惡使然。簡而言之,很遺憾的是,他必須讓她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