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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貝拉手札EL CUADERNO DE ISABELLA 1

伊莎貝拉手札
EL CUADERNO DE ISABELLA

1939
我是伊莎貝拉·吉斯伯特,一九一七年出生於巴塞羅那,今年二十二歲,但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過二十三歲生日了。寫下這些文字的同時,我很清楚自己僅剩幾天的生命,很快地,我將告別此生最虧欠的兩個人:我兒子達涅爾,還有丈夫胡安·森貝雷,他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善良的人,對我完全信賴、關愛和奉獻,而我至死都不配擁有這些。我為自己而寫,我要寫下那些不屬於我的秘密,即使自知永遠不會有人閱讀。我為回憶而寫,我要緊緊抓住生命,唯一的奢望是能夠記得並了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何做了曾經做過的那些事,趁著我還能寫,在我尚未被意識拋棄之前。我要寫下來,即使心痛,但只有已逝的往事和痛苦能讓我維持清醒,我很害怕就這樣死去。我寫下這些文字,因為我只能向紙張傾吐不能對任何人訴說的一切,我怕有人因此置身險境,甚至可能送命。我寫下這些文字,因為……當我還有能力回憶的時候,我將與我深愛的人同在,即使只多了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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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我猜是因為他晝伏夜出,出入場所大概也不是女孩子和正派之人會去的地方。我自認不是女孩也不正派,於是想了個對策要讓我和他的命運有所交集,最好就像兩列失控對撞的火車。戴維·馬丁,我家附近唯一在世的小說家,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會有所改變。變得更好。不管命運要他上天堂或下地獄,他就是需要有人幫他修正墮落的生活:收個學徒,就是我,了不起的伊莎貝拉。
我在現實生活中認識的唯一真正的作家,是個街坊鄰居口中的怪物,這樣說算是客氣了。我探聽后得知,他住在弗拉薩德斯街的一幢大宅院,和文森德家的糕餅店僅隔數米,那棟房子早已惡名遠播,根據鄰居和民事管理局公務員的傳言,再加上最喜歡傳播小道消息的巡夜人的說法,那房子鬧鬼,住在裏面的人也瘋瘋癲癲的。此人叫作戴維·馬丁。
我的繼母自稱篤信露德聖母,她日日祈禱,滿心期盼我總能有個著落,或在街上被電車碾過,永遠從她眼前消失。教區神父建議,以天主教神聖教義疏導我迷亂的心性才是我的救贖。情急之下,他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把我和弗拉薩德斯街糕餅店老闆的兒子湊成對,而在我父母眼中,文森德當然是個理想對象。他溫柔如糖霜,性格軟弱,就像他母親烤出來的松糕。我只花半天就把他兜得團團轉,這個可憐傢伙也知道我儘是欺負他,但是雙方父https://read.99csw.com母都覺得我倆門當戶對又匹配,還能把行為放蕩的伊莎貝拉導回正軌。
我很早就下定決心,希望這輩子都能與書為伍,開始夢想有朝一日,我寫的故事也能像那些讓我讀得入迷的作品一樣出版。書本教會我如何思考,如何感受,如何過豐富充實的人生。但我並不諱言,正如羅芮娜女士的預言,總有一天,我也開始喜歡男孩子,甚至喜歡過頭了。我在此可以大方坦承,當年緊張得雙腿顫抖的自己確實可笑,當時一群在波恩大道卸貨的年輕小夥子經過身旁,朝我拋出曖昧的微笑,打赤膊的胸膛掛著汗水,那一身古銅色肌膚讓我不禁遐想,嘗起來一定是鹹味。「我的心都給你,美女……」有個小夥子這樣對我說,父親聽到之後,把我關在家中一個禮拜,我整個禮拜都在幻想如何回報那個小夥子,並覺得自己有點像聖女德蘭。
我一如往常,還是不安分,又做了讓父親傷透腦筋的事,甚至比綽號「維蘇威火山」的外祖母搬來同住更讓他煩躁。他最害怕的夢魘是,我這腦袋已被書籍荼毒的女兒,恐怕會愛上宇宙間最糟糕的人類——作家,背信忘義,殘酷不仁,邪惡自私,活著的唯一目標就是滿足自己無止境的虛榮,並讓所有愛他的傻瓜鑄下大錯。而且,這個作家還不是詩人,在父親眼中,寫詩的人或多或少都是無害的夢想者,至少也想過好好找個正經差事九-九-藏-書養家糊口,周日望過彌撒后寫幾個句子過過癮就罷了。但偏偏不是這個。還有一種作家更糟糕——小說家,這種人已無藥可救,連地獄都不想收留。
我始終不喜歡跟女孩們一起玩,我的專長是用彈弓打斷洋娃娃的頭。我寧可跟男孩子玩,他們比較容易指使,雖然他們遲早會發現我總是贏,到時候我就得開始想辦法自得其樂了。我想,我從小就習慣獨來獨往,遠離群眾。這方面我和母親很像,她常說,人到頭來都是孤獨一人,尤其女人。母親一向多愁善感,我和她一直處得不好,或許正因為她是全家唯一比較了解我的人。母親在我小時候就過世了。父親後來再婚,娶了個中部城市來的寡婦,繼母始終看我不順眼,我們獨處的時候,她總是叫我小妖精。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來,文森德的條件好得沒話說,而且對我一往情深。他認為我是世上最美麗純潔的女孩,這個可憐少年,總像待宰羔羊似的眼巴巴望著我,還夢想在七扇門餐廳舉辦婚宴,蜜月旅行則是搭汽船游港口。是他想當然了,我肯定使盡招數刁難他。很不幸的是,對世上所有像文森德這樣的男孩來說,女人心就像盛夏艷陽下的爆竹。可憐的他因為我吃盡了苦頭。聽說他後來娶了里波爾鎮的遠房表妹,一個原本打算當修女的女孩,若不是結了婚,恐怕就得一輩子隱居修道院。兩人婚後一起生養孩子、烤松糕。皆大歡喜,大家都鬆了一https://read.99csw.com口氣。
卧室鏡子里出現我衰敗的軀體,很難想象我曾經也是個小女孩。我們家在海上聖母大教堂旁邊開了間食品商行,一家人就住在商店後面的公寓。家門前有個中庭,從那裡看得到教堂尖塔。我從小就喜歡把那裡想象成奇幻城堡,每到夜晚就會在巴塞羅那城裡四處遊盪,天亮前回到原地,然後在艷陽下入睡。我父親的家族吉斯伯特在巴塞羅那時代是商人,經商歷史悠久,母親費拉提尼家族則是那不勒斯的船員和漁民。我繼承了外祖母的個性,她脾氣暴躁,外號「維蘇威火山」。我們家有三姐妹,只是父親常說他養了兩個女兒和一頭母騾子。我深愛父親,但是經常惹他生氣。他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比起和女兒相處,經營商行的本事高明多了。與我們家族相熟的神父常說,每個人都帶著任務來到世上,而我的任務就是唱反調。我的兩位姐姐個性溫順許多,她們的人生目標很清楚:嫁個好丈夫,過上普世追求的舒適生活。我卻讓父母大失所望,才八歲就展現叛逆性格,並大聲宣布自己終身不婚,這輩子絕對不會穿上圍裙,就算拿槍逼我也沒用,我要成為作家或潛水員(這是我有一陣子受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啟發而立下的志向)。我父親把這件事情歸咎於勃朗特姐妹,我對她們有近乎崇拜的熱愛。父親認為她們是自由派的修女,一九〇九年暴亂的時候因為城市淪陷而發瘋,現在她們抽著鴉片九_九_藏_書,午夜聚在一起跳貼面舞。「當初把她送進修女學校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父親常這樣感嘆。我承認,我從來不知道該如何成為父母期望的好女兒,也不是出生時大家期待的好女孩。或許,我就是不想。我天生反骨,跟父母作對,跟老師作對,當大家都懶得跟我對立,我就跟自己作對。
老實說,我對同年的男孩不是很感興趣,而他們對我也有些微恐懼,因為除了無法較量誰的小便噴得比較遠,其他方面我都勝過他們。幾乎所有同齡的女孩都和我一樣,無論她們承認與否,都覺得年紀稍長的男生更討人喜歡,尤其是被全世界的母親定義為「不適合你」的那種男生。我不懂得裝模作樣,也不會耍花招,至少剛開始還不會,但我很快也學會了拿捏戲弄異性的時機。大部分男孩跟書上描述的完全相反:他們很單純,心思一眼就能看穿。我從來不是人們口中的那種好女孩,我不想自欺欺人。誰想自願當個好女孩?我可不想。我總是把喜歡的男孩逼到大門邊的角落,脅迫他們親吻我。許多男孩嚇得不知所措,或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我乾脆主動吻他們。我的行為引來議論,傳到教區神父耳里,他認為我有必要立刻驅除心魔。繼母覺得丟臉至極,在家大發雷霆,整整鬧了一個月。她斷定我將來一定會變成夜總會舞|女,又或者直接淪落到「貧民窟」,這是她最喜歡用來罵我的話。「以後還有誰會喜歡你?小賤貨!」父親拿read.99csw•com我沒辦法,想把我送進最嚴格的教會寄宿學校,只是我早已聲名狼藉,校方一發現申請入學的是我,馬上拒絕,就怕我會影響其他女孩。我毫無羞愧地寫下這些陳年舊事,因為我總覺得,若說我在青春期犯了什麼錯,那就是過於天真。我讓某些男孩傷心了,但從無惡意,直到當時,我還一直認為世上沒有任何人能讓我心碎。
母親去世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思念她。或許正因為如此,我開始造訪大學圖書館,母親生前背著父親替我辦了圖書證,父親一直以為我都是去讀宗教書籍或聖人傳記之類的。繼母厭惡書,她只要一看到書就火冒三丈,我只好把書都藏在衣櫥最底層角落,免得她發起脾氣把家裡攪得一團亂。
圖書館改變了我的生命。我碰都沒碰過宗教教義書籍,唯一讀得盡興的聖人傳記是聖女德蘭自傳,所有神跡顯靈皆如此神秘離奇,我曾追隨其教導,做了一些我不敢也無法在此陳述的修鍊。我把圖書館里能讀的書都讀過了,尤其是那些其他人告訴我不應該讀的書。睿智的羅芮娜女士是下午時段的館員,她總會幫我準備好一大摞書,戲稱那些是「女性應該閱讀但禁止讀的書」。羅芮娜說過,一個社會野蠻的程度,可從阻擋在女性和書籍之間的距離測量出來。「對野蠻人來說,沒有什麼比一個懂得讀書、寫字和思考的女人更可怕了,更別提她的裙長還在膝蓋以上。」內戰期間,她被關進女監,聽說後來在獄中上吊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