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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貝拉手札EL CUADERNO DE ISABELLA 6

伊莎貝拉手札
EL CUADERNO DE ISABELLA

6

在街上跟夾帶雨雪的冷風搏鬥了一個鐘頭,他覺得還是去書店的好。他還有未完成的工作,也學會趁天亮前達涅爾還沒下樓開店營業,好好享受獨自在書店裡的清寂。他沿著灰藍夜色下的聖安娜街往前走,遠遠就瞥見書店櫥窗玻璃透出亮光。他緩步趨近,一路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最後駐足在書店數米外,並找了一扇大門棲身擋風。他暗想,這時間對達涅爾來說太早了。難不成清晨保持清醒也會傳染?
「捐給仁愛之家修女會了。」
「如果想得肺炎的話,我得提醒您,北極要往相反方向走。」費爾明故意抬杠。
巴利斯向來城府極深,很快就發現他能利用囚犯家人的渴望壯大自己的權力。布里安早已告誡過我。胡安察覺我和戴維的關係以及對他的付出,遠超過所謂的至交好友,對於我多次前往蒙錐克堡拜訪巴利斯,他已經起了疑心。「你要為兒子著想。」他這樣告訴我。他說的一點都沒錯,只是我太自私。我不能袖手旁觀,放任戴維在那個地方自生自滅。此事非關尊嚴,沒有任何人能帶著一丁點尊嚴在內戰中倖存。我犯的錯誤是,我並未理解巴利斯真正的目的,他既不想擁有我,也無意羞辱我。他要摧毀我,因為他知道,到頭來,這是唯一能夠讓戴維屈服、傷害他的方式。
「在哪裡?」他問道,語氣冷漠,聽不出任何情緒。
「費爾明,您真讓人猜不透。我要是像您一樣有一個女人在家裡等著我,才不會這種時候不睡覺,還在外面晃蕩……您要穿暖和一點,今年冬天冷得晚,但是冷起來真要命。」
他猶豫不決,究竟該回家叫醒貝爾納達、向她展現自己的伊比利亞雄風,還是走進書店打斷達涅爾正在做的任何事情(最重要的是確定他沒在玩槍弄刀之類的)。這時,他看見好友走出店門,似乎打算上街。他蜷縮著身子緊貼大門,肚子卡在大門環上,一直等到達涅爾鎖上店門,朝著天使門走去。達涅爾只穿著輕薄襯衫,九*九*藏*書腋下夾著一本書或筆記本。費爾明嘆了口氣,看來不是什麼好事。貝爾納達要見識他的威武雄風,恐怕是要等等了。
到了分享戰利品的時刻,巴利斯分到了一份,也領教了權力分贓的遊戲規則。政府需要的不是詩人,而是獄警和執法者。於是,在毫無預期之下,他被任命了一個看似風光的職務,卻遠低於他的知識水平:蒙錐克監獄的典獄長。當然了,巴利斯這樣的人絕不會白白錯過任何機會。他知道,一旦表現獲得上級讚揚,他就有機會扭轉局勢,步步高升,為了達到目的,他必須消滅對手,不論是真正的敵人或假想敵,他暗自擬定了一長串名單。我始終不明白的是,戴維·馬丁的名字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報複名單里。雖然他不是唯一的,但出於某種因素,巴利斯對馬丁的敵意有種病態的執著。
「手槍。費爾明,您把手槍拿到哪裡去了?」
「我只是保持清醒,為什麼要說我失眠呢?」
是的,我筆下充滿了憤怒和怨懟,我自慚形穢,因為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這些文字是否公正,我不知道自己是無知地批判,還是因憤怒和痛苦在內心積累而盲目。這幾個月來,我學會了仇恨,一想到自己將帶著如此悲痛的心情死去,我不禁滿懷恐懼。
布里安竭盡所能,但戴維被指控的罪名都是重大罪行,唯一的辦法是向巴利斯求饒,拜託他手下留情,別讓戴維在監獄受到我們想象的那些酷刑虐待。我沒聽進布里安的勸告,自作主張去找了巴利斯。我現在明白自己犯了錯,而且是非常嚴重的錯誤。我去找巴利斯求情時,他見識到我對他仇恨的對象戴維·馬丁的那份深切執著,我因此成了他鎖定的目標。
最後來到哥倫布大道,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港口碼頭,遮陽棚、桅杆和夜霧交織出一片幻影。達涅爾穿越大道,經過好幾輛停在路邊等待天亮的電車,接著鑽入窄巷,穿梭在遮陽棚和停靠碼頭的貨輪間,到了碼read•99csw•com頭船塢,幾個漁民正在打點出海捕魚用的漁網和船具,用空汽油桶生了一盆火取暖。達涅爾走近那群漁民,一見他靠近,大家連忙閃到一邊。漁民看他臉色不悅,寧可不去招惹。費爾明加快腳步趕上,走近便看見達涅爾已把夾在腋下的筆記本丟進火爐。費爾明走過來與好友會合,隔著爐火,對他淺淺一笑。達涅爾眼中的怒火一如熾熱的爐火。
但達涅爾充耳不聞,目光緊盯著那盆火吞噬了所有紙張,最後在火焰中化為焦黑皺褶,彷彿有隻隱形的手搓揉著一張又一張紙。
醫生和醫院都無能為力。胡安認為我得了傳染病,一定有醫治的辦法。他無法想象失去我的生活,我也無法想象就這樣丟下他和兒子達涅爾,作為一個母親,我多麼希望能守候孩子長大,並讓他知道,他是我生命中的摯愛,我這一生最重要的責任。
我領悟真相時,一切為時已晚。對於這個職位、對自己、對於飛黃騰達之日遲遲不見進展,巴利斯早已感到厭煩,因此,他腦子裡總有各種胡思亂想。其中之一是他已經愛上了我。我當時以為,只要讓巴利斯覺得這個遐想有發展的空間,他或許就會寬容許多。但是,他終究厭倦了我這個人。我絕望至極,威脅要揭發他的言行,讓眾人見識他有多麼殘酷。巴利斯覺得我天真得可笑,但還是決心懲罰我。目的是為了傷害戴維,將他完全擊垮。
達涅爾浮起一抹僵硬的笑容。費爾明第一次覺得自己會永遠失去他,於是趕緊走近他身旁,緊緊摟住他。
那天凌晨,費爾明一如既往走出家門,獨自行走在巴塞羅那空蕩的街道,遍地都是霜。熟識的社區巡夜人雷米希奧每次見他經過,總要問候他的失眠情況。他從專為中年婦女解決情緒問題的廣播節目偷偷學會了「失眠」這名詞,他覺得很多問題他都感同身受,包括停經期,他認為這是用浮石使勁刮私處就能解決的問題。
他總算點頭應允,接著,兩個人九*九*藏*書緩緩踏上回家的路,一路無語。
貝亞聽見公寓大門打開了,接著傳來達涅爾的腳步聲,此時已近拂曉。她披著毯子,坐在飯廳椅子上等了好幾個鐘頭。達涅爾的身影出現在走道上,接著從她面前經過,不知是否看見了她。他就這樣自顧自地走,一直來到走廊盡頭的胡利安卧房,窗外就是聖安娜教堂前的小廣場。貝亞起身跟在他後面。她看見達涅爾佇立在房門口,靜靜凝望著熟睡中的孩子。貝亞輕輕把手放在他背上。
巴利斯肯定想象著通過自己的行動攀上政治高峰,從而在學術界或是在西班牙文學藝術界取得德高望重的位置。他沒有預料到的是,當戰爭輸贏已見分曉,像他這樣「大器晚成」的投機分子雨後春筍一般都冒了出來。
「什麼在哪裡?」
「達涅爾?」
「我們回家吧。達涅爾,乖乖聽話。」
我已經沒有對象能祈禱了。所有信仰都背離了我。我常常記不得自己是誰,唯有重讀這些文字,才能讓我了解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我會一直寫,直到生命的終點。為了回憶。為了求生的意志。我多麼希望能將兒子達涅爾緊緊擁在懷裡,我想讓他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絕不會離他而去。我將與他同在,我會永遠愛他。上帝,請寬恕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不想死。親愛的上帝,請讓我再多活一天,讓我能夠再抱抱達涅爾,我要告訴他,我是多麼愛他……
達涅爾抬起頭,面無表情地望著費爾明,彷彿從來沒見過眼前這個人。
我想,總有一天,這個國家的所有報章媒體將對毛里西奧·巴利斯極盡褒揚,並極力吹捧他一帆風順的光榮仕途。這個國家充斥著像他這種層次的人物,一旦飛黃騰達,後面永遠不缺阿諛奉承的馬屁精。此刻,發達之日尚未到來,但終究會有成真的一天,巴利斯仍和許多人一樣,只是個非常出眾的政壇新秀。最近這幾個月,我聽說了許多關於他的事。據我所知,他起初是個經常出入文學咖read•99csw•com啡館聚會的文藝青年。一個資質中庸的人,沒有才華也沒有專長,一如經常發生的情況,他無止境的貪婪和尋求認同的渴望彌補了自身的失敗。他自知永遠不會獲得肯定,也得不到他嚮往的高位和讚揚,於是以結黨營私的方式追求功名,黨羽互通肥缺,一起對付他們忌妒的眼中釘。
「你去哪裡了?」她輕聲問道。
「達涅爾,這些事情究竟什麼時候才會結束?」貝亞問他。
我所有的決心和試圖說服巴利斯的天真,到頭來都起到了相反的作用。無論我如何討好他,佯裝尊敬他、畏懼他,低聲下氣懇求他哀憐牢里的囚犯……我所做的一切反而讓巴利斯內心的怒火越燒越熾烈。我現在知道,我想幫助戴維的意圖,反而害他背負更沉重的罪名。
不到一周半前,巴利斯約我到蘭布拉大道的歌劇院咖啡館見面。我依約前往,但並未向任何人透露此事,甚至連我丈夫都不知道。我深信那是最後一搏的機會,但是我錯了。就在當天晚上,我知道事情出了差錯。凌晨,我在嚴重的眩暈中醒來,在鏡中看見自己眼球泛黃,頸部和胸部的皮膚已出現斑點。天亮時,我開始吐血,感覺到陣陣劇痛,冰冷的疼痛彷彿利刃劃過五臟六腑。我高燒不退,身體嚴重脫水,頭髮大量脫落,全身肌肉如電纜強烈緊繃,痛不欲生。我的皮膚、雙眼和嘴巴都開始流血。
當他知道馬丁被關在示範監獄,立刻發公文要求將他移監到蒙錐克堡,並且一提再提,直到親眼看著馬丁關進他領導的監獄牢房。我丈夫胡安認識一位年輕律師,是書店的老主顧,名叫費爾南多·布里安。我特地去拜訪他,請教他任何可能營救戴維的辦法。基本上,我們並沒有什麼積蓄,布里安是個善良的好人,尤其在最艱難的幾個月,他成了全力支持我們的好朋友,並同意免費協助。布里安在蒙錐克監獄有熟人,其中一位是名叫貝伯的獄警,經他探查發現,巴利斯似乎在打戴維的主意。他對戴維的作read•99csw•com品相當熟悉,雖然口口聲聲批評他是「全世界文筆最差的作家」,卻意圖說服他以巴利斯的名義代筆寫作或重寫過去的作品,藉此為這位典獄長贏得文壇美名,助他打通在內閣的陞官之路。我可以想象戴維是怎麼回應他的。
我知道,毛里西奧·巴利斯那晚在歌劇院咖啡館對我下了毒。我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傷害戴維。我知道自己僅剩數日可活。一切都來得太急太快了。我唯一的慰藉是鴉片酊,可以緩和體內的疼痛,還有這本筆記,讓我告解自己的罪過和錯誤。布里安每天來探望我,他知道我為了繼續活著而書寫,也為了止息我心中的怒火。我已經要求他,請他在我死後銷毀這些文字,千萬不要閱讀筆記本的內容。任何人都不該閱讀我寫下的文字。任何人都不該得知事情的真相,因為我早有領悟,在這世上,真相只會傷人,而上帝只會寵愛並協助滿口謊言的人。
我初次聽聞他的名字,是在聽說戴維被捕坐牢后不久。巴利斯當時是新政權的小走狗,一個忠心耿耿的追隨者,因為娶了法西斯擁躉、商業界巨頭的掌上明珠而聲名大作。巴利斯最初從文學界出道,但他最出色的專長卻是調情,那個一出生就因病而骨骼變形並在輪椅上度過青春歲月的可憐富家女,終於和他一起步入禮堂。一個嫁不出去的豪門繼承者,攀附權貴的金鑰匙。
「貝亞一定會擔心的,達涅爾。我們回家吧?」
「快了。」他說,「很快就會結束了。」
達涅爾轉過頭來,定定注視著她。
他跟著達涅爾走了大約半個鐘頭,穿梭在通往港口的巷弄間。他不需要花心思閃躲,因為達涅爾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思緒里,即使一隊跳著踢踏舞的人跟蹤他,他也不會察覺。費爾明凍得直打哆嗦,後悔今天在大衣里墊的報紙是體育版,縫隙多,不夠紮實,遠不及《先鋒報》周日特刊來得保暖。他冷得難受,幾乎想叫住好友,但想了想還是忍住。達涅爾像個遊魂似的前行,絲毫不覺滿身儘是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