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巴塞羅那BARCELONA 4

巴塞羅那
BARCELONA

4

「但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對不對?」
「要不要來一支?」
「是誰幫您收拾行李的,費爾南迪托嗎?這小無賴,現在學得可精了,口風居然這麼緊。」
「確定真的要我告訴您真相?」
「您的新古龍水味道太濃,跟著味道就找來了,就連魚腥味都擋不住。她跟您說了什麼?」
阿莉西亞定定看著他。費爾明迷失在那雙深沉而不可測的媚眼當中,彷彿兩口陰暗的深井。她拉起他的手,輕輕地吻了一下。
「您要是這麼多愁善感的話,我就把您扔進海里去。」
「那是我們還相信世界有救的年代。」
「但我們家阿莉西亞是九命怪貓,她就是有辦法一次又一次把死神耍得團團轉……」
「可以偷偷告訴您,我會很想念您嗎?」
接下來將近一個鐘頭,阿莉西亞娓娓敘述她記得的所有過往,從她在孤兒院度過的時光,在街頭鬼混的日子,一直到她如何開始為萊安德羅·蒙塔爾沃效力。她聊起這些年來的特務生涯,最後以為自己早已丟棄了靈魂,殊不知心裏的角落仍保有那份靈性,她也提及了和萊安德羅分道揚鑣、不再共事的過程。
「好說,我反正只有一雙鞋……」
「我也有軟弱的時候。年紀到了,遇上岌岌可危的狀況,人在驚嚇之餘會學到一點教訓。這就是所謂的適可而止。」
達涅爾親昵地捏了捏他的手臂,留下他和回憶及領悟獨處一陣子。
「關於森貝雷家族的安危,達涅爾、貝亞、爺爺、胡利安……他們都安全九*九*藏*書嗎?」
「只是想把未完的任務處理完畢。我不喜歡事情只做一半就丟在那裡不管。」
兩人就這樣並肩而坐,注視著郵輪穿越港口海面上倒映的巴塞羅那全景,白日下的海市蜃樓,船一駛過都成了抽象塗鴉。費爾明直盯著郵輪船尾消失在從河口擴散的氤氳中,兩側有成群海鷗沿途護送。達涅爾看著一旁若有所思的費爾明。
「您這陣子去了哪裡?」
「我想也是,我看這一去應該是很遠的地方。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好大的皮箱。」他終於開了口,「我一直以為,全世界的女人當中,您應該是唯一懂得輕裝旅行的女人了。」
「在您航向自由的新旅程之前,應該會有點時間開導一下我這個天真無知的可憐老傻瓜。」
達涅爾沒有堅持問到底。「我們去逛逛吧,請您去桑巴涅特酒館喝杯生啤怎麼樣?」
「跟鬥牛一樣好。」
他一直陪她走到登船平台上,最後一批旅客還聚集在那裡。阿莉西亞向水手長展示船票時,順便也灌了他一點迷湯,於是水手長立刻差遣一個小夥子來為女士把行李拿進客艙。
「我犯下的錯誤是,當時沒認清這項任務根本就是個騙局。從一開始就是。事實上,根本沒有人真的想營救巴利斯。他樹敵太多,做了太多壞事,利用特權破壞了遊戲規則,還讓跟著他的狐群狗黨一起吃香喝辣。當他過去犯下的罪行回頭找他算賬,那群黨羽立刻跟他劃清界限。巴利斯一直以為有人要對九九藏書他執行暗殺計劃,於是走上岔路。只是,他過去殘殺無辜,一路留下血跡,根本找不到出路。多年來,他一直認為過往的亡魂一定會回來找他復讎,可能是薩爾加多,或是『天堂囚徒』戴維·馬丁,多不勝數。但他怎麼也沒料到,真正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其實是多年來的好友和庇護者。權力爭鬥之中,兇狠的拳頭從來不是由正面揮過來,永遠都是從背後,而且還會先把人抱住再出手。根本沒有任何高層有心要救他或找出他的下落。他們只想讓他保持失蹤狀態,並將他過去做過的壞事永遠磨滅。牽涉其中的人太多了。我和巴爾加斯純粹只是被|操弄的工具。因此,到了事件末了,我們也必須消失才行。」
「還掐了誰的脖子嗎?」
「事情說來話長,而且我差不多也該上船了。」
「我一直還是這樣想的。」
「但是大伙兒總會想知道您是不是還活著,而且沒斷手斷腳什麼的。」
「別問我要去哪裡就好。」
「那就請您替我好好照顧它了,費爾明。還有貝亞、達涅爾、森貝雷先生、貝爾納達、費爾南迪托和蘇菲亞,他們都拜託您了,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顧自己,還有小胡利安,這孩子總有一天會讓我們大家都永垂不朽。」
「您別耽擱太久。」他這樣告訴老友。
「這個說法我喜歡,永垂不朽吶!特別是到了老骨頭開始咔啦響的年紀。」
「到處走走,我需要搜集情報。」
達涅爾聳了聳肩。「我想您的警告似乎太九九藏書晚了。」
「可是我怎麼覺得您看起來很悲傷?」
「從哪裡呢?」
「費爾南迪托的吻只能留給蘇菲亞。我已經把公寓鑰匙留給他了,他以後可以住在那裡。」
「沒什麼,費爾明,我只是順路去了一些地方。」
「還沒決定。」
「說來聽聽怎麼樣?」
「費爾明,還記得嗎,多年前,我們曾經到這裏來,兩人坐在一起想辦法拯救世界……」
「怎麼收買他?熱情的香吻嗎?」
「還好吧,費爾明?」
郵輪汽笛響起,迴音充斥整個港口區。阿莉西亞站起身。
「沒打算來好好辭行一下嗎?」
「可以幫您拿行李過去嗎?我保證一定會乖乖留在陸地上。搭船會勾起我不愉快的回憶。」
「我這人就是這麼固執。」
「我還以為您早就退出這一行了。」
「那是因為您該去做視力檢查了。」
「放心。」
「我猜這艘郵輪應該不是要去太陽海岸吧?」
「謝謝,達涅爾。不過,您的好意,我今天就心領了。」
「不打算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
費爾明點頭。
阿莉西亞向他敘述了她在皇宮大飯店與席爾·巴德拉會面的過程,她和強悍的夥伴巴爾加斯小隊長接下任務,兩人受命全力協助調查一件永遠不會有進展的案子。
「不是,當然不是。一個人唯有在不知道事實的情況下才能獲得自由。」
「您知道我不來這一套,費爾明。」
費爾明低下頭,聽著阿莉西亞的腳步聲消失在登船口上方。他低頭看著地板,然九_九_藏_書後轉過身,兩手插在口袋裡邁步離去。
阿莉西亞緊緊擁抱著他,在他臉頰吻了一下。費爾明知道她淚流滿面,因此刻意不去看她的臉。直到最後一刻,兩人都不願放下尊嚴。
「難不成您懷疑我已經死了?」
「我想過要給您寄張明信片。」
阿莉西亞點了一支煙遞給他。費爾明瞪大眼睛看著煙嘴上的口紅印,然後才吸入第一口。
「那個任務就交給您了,達涅爾。我的人生只剩下回憶在等候了。」
「當初說好了,巴利斯這案子是我重獲自由的護照,我的最後一個任務。」
「改天吧,失眠的滋味我已經嘗過,不推薦給您。」
「因為您其實還乳臭未乾。雖然每天早上都需要刮鬍子……」
「丟下不愉快的回憶比捨棄好鞋子容易多了。」
「我以為您不會來的。」費爾明說道。
「阿莉西亞?都是一些聽了讓人睡不著的事情。」
「為了確保這些無辜的人能無憂無慮過日子,或至少能平靜度日,您是不是去可怕的地獄走了一遭?」
「您真的想知道嗎,費爾明?」
「您怎麼忘了啊,美好人生在等著我們。」
「您將來有一天會回巴塞羅那嗎?這座城市像巫婆一樣,知道嗎,它會滲入人的皮肉里,逼得人永遠放不下它……」
阿莉西亞搖了搖頭。「不是,還要再遠一點。」
「您千萬別一直留在碼頭替我送行。」阿莉西亞提醒他。
「真是個苦行僧。」
「都是在千鈞一髮的時刻死裡逃生。我想,我那九條命的額度都用光了,九*九*藏*書費爾明。現在該是我退場的時候了。」
「您說的沒錯。」
他在碼頭邊碰見他。達涅爾坐在長堤邊,雙腿懸空晃蕩著。兩人互看一眼,費爾明長嘆一聲,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現在都沒事了。」
「我讓他發過誓的,半個字都不能透露。」
他在碼頭盡頭找到她時,她正端坐在一隻大皮箱上,在陽光下吞雲吐霧,目光凝望浮在滾滾白浪上的郵輪船員搬運大箱子上船的情形。費爾明在她身旁坐下。兩人默默並肩坐了好一會兒,享受這份無須言語的相伴。
「這香煙聞起來味道很好,看起來很貴,成分天然。您一向喜歡用漂亮精緻的高檔貨。我抽一般的就行,我比較喜歡看著錢在我兜里的樣子。」
「那是美洲航線的郵輪。」
阿莉西亞回以冷笑。「有些事必須處理一下。不同的細節還得拼湊起來才行。這是我工作分內該做的事。」
「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森貝雷先生知道,他是那個丫頭的法定監護人。」
「我這人有個怪癖,就是想知道事實真相。這種病帶來的痛苦您是無法想象的,畢竟什麼都不知道地滿意活著,那得有多愜意啊。」
費爾明面帶微笑看著他,達涅爾第一次發覺眼前的老友已經滿頭白髮。
「好。沒有瑞士糖的時候,至少要來點邪惡的東西。說真的,我從內戰以來就沒再抽過煙,當年的香煙都是回收煙屁股加上有尿騷味的雜草做成的。過了這麼多年,品質應該好多了。」
汽笛聲響徹港口。達涅爾甩頭朝向正在解纜離港的郵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