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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利安之書EL LIBRO DE JULIÁN 3

胡利安之書
EL LIBRO DE JULIÁN

3

「因為口頭描述這個故事,能夠幫助我把情節想象得更好更完備。最重要的是,其實是因為我不知道如何下筆。我的計劃就是這樣來的。」
在一次又一次的閑逛中,我學會透過女兒的眼睛重新發掘這座城市,因而有了深刻的體會,我父母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那個陰影籠罩的巴塞羅那,在不知不覺中,早已天清霧散。我記憶中那個沉睡的世界,如今遊客如織,繽紛燦爛,處處是追逐陽光和海灘的人潮,他們探索張望,就是看不見一個時代的沒落,那箇舊時代不止已經倒塌,甚至化作了空氣中的煙塵。
「當然合法,至於道德不道德,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年輕的時候根本沒有冰淇淋這種東西。我實在太晚才發現這樣食物了,很多其他東西也是……」
「您知道在哪裡可能找到他?」
「我可以給您一條建議嗎?」
「不是。我寫的是你。」
他緩緩點頭。「他們都好嗎?」
他頻頻點頭。
「謝謝您的冰淇淋,下次換我請客。」
「可想而知那有多麼可怕。一個充斥著小說家的世界……簡直是世界末日。」羅西爾打趣道。
瓦倫蒂娜定定注視著我,那眼神足以讓人魂飛魄散。
無論是好是壞,從來沒有人那樣形容過我。
「絕對沒有。我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而已。」
讀者朋友或許會問,這些年發生了這麼多事,那個庸庸碌碌的胡利安·森貝雷就只是日日重複著白天在廣告圈打滾、晚上擁抱文學夢的日子嗎?其實不然。我與卡拉斯一起完成四部小說的過程,已從避世的天堂變成了開始想吞噬我的惡魔。我引魔入室,卻再也趕不走它,它也必須學會和我生活中的其他幽靈共處。為了向我另一位祖父戴維·馬丁致敬,我也開始經歷作家慣有的內心掙扎,還好在崩潰邊緣及時懸崖勒馬。
「我來巴黎找一個男人。」我向他坦承原因。
我們碰面時,胡利安·卡拉斯已經不點草莓冰淇淋了。當我向他尋求意見時,他幾乎不再做任何修改。他告訴我,我已經學會了單飛,夠資格買一部安德伍德打字機,並且不需要他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願意麵對事實,但終究無法繼續欺騙自己,我知道,深藏在他內心的悲切凄愴,又回來纏上他了。
「當然,儘管放心。小說里唯一會丟人現眼的是費爾明,他反正無所謂。您看著吧,他的粉絲會比足球巨星還要多。」
「卡拉斯怎麼樣了?」他問。
「佛朗哥去世了。」在電視上抽抽噎噎宣布噩耗的是當時的首相納瓦羅。
「你呢,那些事情進展得如何?你母親告訴我,你已經辭掉廣告公司的工作,現在專職寫作。我什麼時候可以在這裏賣你的書呢?」
「他是什麼病?」
「到時候再見了。」
「我不確定你會不會喜歡我寫的小說。所以,我還在猶豫到底該不該出版。」
卡拉斯的影子仍舊時時依隨著我。母親偶爾會到家裡來,她帶我的小妹妹一同前來,好讓我女兒有機會展示數量繁多的玩具和童書。不過阿莉西亞卻連個洋娃娃都沒有,那是因為她討厭洋娃娃,並常在學校中庭用彈弓打掉娃娃的頭。她明知道這樣不對,卻經常問我這樣做好嗎。她也愛問我是否有瓦倫蒂娜的消息,其實她也知道答案一直是否定的。
瓦倫蒂娜注視著我,拿不定主意,同時強忍笑意。要怪就怪這場大雨。
普拉諾先生盯著我看了數秒鐘。我估計自己大約有五成概率被揍得頭破血流。另外的五成概率狀況不明。
「什麼事?」
「您怎麼知道阿莉西亞去了很遠的地方?」
胡利安·森貝雷
「我想你一定會更改小說里的人物姓名吧。有些不堪的細節,你應該也知道要迴避的,千萬別冒犯了左鄰右舍。」
「您先把謎團解開,到時候再看看。」
瓦倫蒂娜就是這樣,若要讓她服氣,必須鉚足全力才行,尤其是非讓她心服口服不可的事情。她轉過身,背面全|裸的絕美畫面映入眼帘,就這樣,我第一次大聲說出在腦中兜轉多年的想法。雖然不是精彩絕倫的呈現,但我必須聽著自己的嘴巴陳述這些想法,由此賦予真實的可信度。
「你小小年紀就有這個本事?」
「既然這樣,我可以在櫥窗留個位置啰?」
日復一日的期盼卻最終走進了死胡同,羅西爾這時候大概在我臉上看出了絕望的神情。
「放心,這裏不會有事的。沒錯,權力鬥爭,偽善矯情……這些戲碼會頻繁上演一段時間,但都不嚴重。有些行事不體面的妖魔運氣不好恐怕會失勢,但真正發號施令的人不會輕易放下權力。因為不值得。到頭來就是雷聲大,雨點小,腐敗依舊。官員更換的人數恐怕會打破世界紀錄,到時我們可能會看到某個了不起的英雄從沙發下面冒出來。政權交替時,形勢一向嚴峻,就像便秘宿疾,蹲著茅坑大半天,就是拉不出屎。辛苦歸辛苦,但終究會把硬如石塊的大便拉出來,至少能排出還沒變成宿便的部分。還有,最後不會有什麼血流成河的場面,看著好了。原因很簡單,這樣做對誰都沒好處。總之,這是個藉由消耗民眾愚知來搶食利益的小市集。拋開鬧劇,唯一重要的事是當權者是誰,誰握有聚寶盒的鑰匙,如何分配別人的財產。分贓的過程,不用說,大家都會鉚足全力蠻幹一場。然後會出現新一批勢利小人,新一批掌權者,還有一群新的無知大眾,準備好相信他們想要相信或者是他們需要相信的人。他們會追隨最會恭維、最能吹牛的人。這就是事實,胡利安小朋友,或榮景或悲涼,不管是哪一個,接下來都有得瞧了。有人已經預期到這樣的場面,早就跑得遠遠的了,就像我們的阿莉西亞,也有像我們這樣的人,只能留下來踩進淤泥里,因為根本無處可去。但這就是馬戲團,沒什麼好怕的,接下來會有很多小丑和特技演員輪番登場。說不定,我們的日子反而更快活。我呢,決定好好慶祝一下。」
五天後,我再度爬著樓梯來到瓦倫蒂娜的頂樓小窩,卻發現房門開著,屋內已經清空,窗前一張椅子上放著寫了我名字的信封。我拆開來,發現裏面裝著兩萬法郎,還有一張紙條:
「不是巴塞羅那,而是他想回去的地方。」
「別取笑我了。」
「但是……」
非得從這裏著手不可了。看來,只要是跟卡拉斯有關的事,存在的一線希望免不了要和土地扯上關係,這次的場景活脫就是他一本小說的翻版:《巴黎墳場》。
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從巴黎如夢似幻的魅惑中醒悟。我的眾多瓦倫蒂娜中有一位叫芭思卡,頂著一頭短短的紅髮,頗有美國女演員珍·茜寶的味道,在她的引介下,我找到一份半天的服務生差事。工作時間是早上和中午,就在大學對面那家萬神殿餐廳,收工後有餐廳供應的免費午餐。老闆為人隨和,但他一直無法理解,身為西班牙人的我,為何不是投身鬥牛或弗拉門戈舞蹈?他問我遠赴巴黎是否為了求學,或是為了追求財富、想要出人頭地,難道是純粹想精進法語?只不過,他說若要把法語學得精通,我需要先做開心手術,然後移植另一顆腦袋。
「這樣的小說架構,卡拉斯已經運用過了,不是嗎?」瓦倫蒂娜質問我。
當天傍晚,我告別巴黎,辭別了芭思卡,結束我在餐飲界短暫的就業生涯,離開了那個有浮雲相伴的小窩,接著步行到奧斯特里茲車站。我拿身上僅剩的錢買了一張三等車票,搭上返回巴塞羅那的夜車。火車在清晨抵達目的地,我得以安度旅途,多虧一對來自里昂的老夫婦好心施捨了他們下午在穆浮塔街市集購買的美食。他們到巴黎探望女兒后正要返鄉,我們共享美食之際,我也娓娓敘述了自己的經歷。
「如果你興沖沖地設了這樣一個局,結果沒有人想下來玩,怎麼辦?」
「躲在回憶里嗎?」我大胆臆測。
「說不定最適合讀這部小說的人就是他。你可別以為我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我們才沒有那麼笨。」
鍾錶匠忙著調整天線並試著找出穩定視頻,我們大伙兒則開始聚集在電視機前,彷彿正參加一場集會。費爾明和教授忙著擺放椅子。接著,我的父母、爺爺、費爾明、安納克萊托先生(他剛結束傍晚的散步,見到書店裡一片亮光,以為我們趕時髦開舞會,便進來探個究竟),還有費爾南迪托和蘇菲亞、麥瑟迪塔絲以及所有來參加教授新書發表會的人,大家全擠在書店裡這個臨時放映廳,滿心期待接下來的進展。
「他沒說。」
「我不確定這樣的開頭是不是正確。」我告訴他。
「寫作秘籍嗎?」
「不需要為自己的工作感到羞恥。」卡拉斯開導我,「恰恰相反,這份工作需要才華和機遇,而且,如果您懂得運用這項優勢,這份工作能賺來自由和一點閑暇,只要願意的話,您可以成為真正的自己。」
「我呢?我是哪一種?」
「歡迎來到死人的世界,小鬼……」他用力握了我的手,我的指骨頓時咔啦咔啦響,「有什麼我能為您效勞的嗎?」
「你的新書寫的是瓦倫蒂娜嗎?」
「那就請您展現一點憐憫吧。」
「我們森貝雷家的人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人。這是家族遺傳疾病。」
「您認為他還在巴黎嗎?」
費爾明徵得貝爾納達同意,並在嬌妻首肯之下,一家人移居遺忘書之墓隔鄰公寓一樓。費爾明在公寓內打造了一扇秘密邊門,與他工作的遺忘書之墓密道相通,此外,他把伊薩克過去的卧房整修成新的辦公室。
「大概是為了欣賞我的妙語如珠吧,或許……也為了我們還沒解決的一件事。」
「都是瑞士糖的功勞,我整個人都是焦糖了。」
「您究竟是何方神聖?」
「Cherchez la femme. 」我隨口說了這一句。
於是,嶄新的一天來了,然後一天接著一天,好幾個月就這樣過了,費爾明完全銷聲匿跡,留下我獨自猜想阿莉西亞·格里斯的事,就這樣一直苦無下文。直覺告訴我,時候到了,或等他想說的時候,他自然會告訴我。於是我拿著瓦倫蒂娜留下的那筆錢,買了一張前往巴黎的火車票。當時是一九七六年,我已經滿十九歲了。
「一直到現在也沒長大。」
我父母經歷了一些感情上的起起伏伏,我一度以為婚姻恐怕不保,但他們克服了兩人都閉口不談的難關,並且跌破眾人眼鏡,居然為我添了個小妹妹,併為她取名伊莎貝拉。森貝雷爺爺歡喜地抱了小孫女后沒幾天,在抬起一箱大仲馬全集時,突然心臟病發,就這樣走了。我們將他和伊莎貝拉葬在一起,伴他入土的是一本《基督山伯爵》。父親驟然喪父,一時蒼老許多,從此不再是原來的他了。「我一直以為你爺爺會長生不老的。」當時,我撞見他躲在書店後面的工作間偷偷流淚。
「這小子挺機靈的。」
幾天後,我在住家附近巧遇馬思佩羅先生。他說想介紹一位德國女士讓我認識,她性格犀利,思緒敏捷,定居巴黎和柏林,精通的語言比我說得出來的還要多,她致力於發掘文學天才和秘密新人,然後引介給歐洲各大出版社。她的芳名是米琪·史特勞斯曼。
「你是個窩囊廢!」
「沒有其他內容了嗎?」我問他,「一段簡短文字之類的?」
費爾南迪托和蘇菲亞在眾人的預期中結了婚,婚後搬進阿莉西亞位於阿維尼奧街的舊公寓,在那張床上,費爾南迪托早已和蘇菲亞從性|愛課程中畢業,並將馬蒂爾德當年教他的招數全用上了。後來,蘇菲亞決定自己開一家小書店,專賣童書,店名就叫「小小森貝雷」。費爾南迪托進了一家大型百貨公司,工作多年後,已經晉陞為圖書部經理。
「您是個無知的大笨蛋嗎?」史特勞斯曼小姐以精準完美的西班牙語質問我。
「我只接男性內衣廣告。」費爾明答道。
「又是一個胡利安九-九-藏-書?你們是同名兄弟會嗎?」
「我如果說了,您大概會當我是個大笨蛋。」
「我記得卡拉斯住在巴黎吧?」
瓦倫蒂娜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她轉過頭來,那雙銳利的綠眸再度緊盯著我。我像個笨蛋似的傻笑,並把書遞給她。只見她單側眉梢上揚,遲疑了半晌之後,接下那本書。
要我談卡拉斯這個人並非易事。我偶爾捫心自問,自己是否也像另一位祖父,那個命運多舛的戴維·馬丁,為了敘述從未發生過的事而捏造了卡拉斯這號人物,就像他捏造了科萊利?葬禮結束數周后,為了告知他的死訊,我分別寫信給巴黎的庫里根夫人和科里基奧先生,並請求他們將訊息轉告給卡拉斯的摯友尚-雷蒙,以及他們認為需要通知的人。夫人回信感謝我去信通知,並提及卡拉斯去世前不久已先寫了一封信給她,他在信中提到我們那些年來合力創作的書稿。她要我完成後儘快將書稿寄給她。卡拉斯讓我認清一件事:書稿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還好,它自己會離我們而去,免得我們後半輩子必須一次又一次重寫。
「我給您看一樣東西。」卡拉斯突然這樣說道。
「這樣太不公平了。」
我端出一張笑臉看著她,等著接下來的迎頭痛擊。如今想來,我只能說自己若不是鬼迷心竅,就是糊塗輕率,要不就是個無知的笨蛋。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接受所有嚴厲的責備,當然,我也是活該。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今天早上,我收到兩個文學經紀人的來信,之前我已經把書稿寄給他們了。這一系列小說共有四部。有個巴黎的出版社總編輯艾彌兒·德·羅西爾有意幫我出書,另一位德國主編史特勞斯曼也想洽談版權。兩位經紀人告訴我,他們相信還會有更多人來接洽,不過,目前最迫切的是完成繁雜的稿件潤色。我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務必要取得我的父母和家人同意才能公開這些往事;第二,小說必須以胡利安·卡拉斯的名義出版。」
「我能不能請問是關於哪一方面的內容?」
除了竭盡所能查探所有家族往事,我當時懷抱的兩大熱情,一是神奇的文學世界,另一個領域可想而知,當然是青春期的戀愛夢。
他將最後一匙冰淇淋送入口中。
「爸爸呢?」
「換句話說,你的計劃是去巴黎,找到胡利安·卡拉斯這個人,如果他還活著的話……然後,說服他替你寫下三千頁對你來說非常重要的家族故事。」
「怎麼樣,去看經典情|色片《艾曼紐》了嗎?」費爾明好奇探問。
「您覺得我的提議怎麼樣?」
我始終不願在母親面前談起卡拉斯的事,還有當年那些謎團和沉默。但我總覺得她都知道,因為我和母親之間不曾有過秘密,雖然她總是佯裝不知情。
「沒想到法國也有這個廣告。」
我猛搖頭,將鋼筆交還他手中。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我不禁莞爾。至少我和卡拉斯的幽默感是有默契的。
我反正早已習慣被心愛的冰山潑冷水,因此仍堅守著鐵血戰士的姿態,就算當炮灰,依舊勇往直前。
「十分鐘就好,就喝一杯咖啡。如果十分鐘后我還是交不了你這個朋友,我會很識相地閃人,你從此不會再見到我。我保證。」
那天下午,我湊巧得知努麗亞·蒙佛特墳墓旁仍然空了一塊墓地,有人告訴我,那塊地屬於巴塞羅那市政府所有。鑒於西班牙政府機構對受賄的貪婪執念從未消減,我主動交涉,最後以天價達成協議,而且必須付現。我靠著高級跑車文案和媲美歌舞片場景的聖誕節廣告企劃賺進的大把鈔票,第一次用於有意義的事務。
「但是您應該可以想象得出來。」
這一陣騷動驚擾了我爺爺,迫使他從後面的工作間探出頭,以探詢的眼神張望在場眾人。費爾明對他聳了聳肩。
「好吧。」她終於答應了。
「您怎麼知道是最後一封?」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母親不發一語地盯著我。
「我看是不太可能。我每周會跟托馬索通電話談公事,據我所知,他已經至少三年沒有胡利安的消息了。但您還是可以去打聽一下。有什麼新消息就來通知我一聲。」
「起碼這一點應該能讓我們展現欣慰的笑容。」
我一口氣喝掉半杯冰沙,補足了氣力,然後把我的想法都告訴他。他專註地聽著,絲毫不見任何責備或虛矯的神情。
當然,除了小說之外,生活還有其他。在我一遍又一遍努力重寫每一頁小說的那些年,著實發生了不少事情。我堅守自己發出的豪語,絕不繼承父業留在書店工作(反正他和我母親兩人已經綽綽有餘)。我在廣告公司找到一份差事,這又是另一個命中注定的安排,公司地址就在迪比達波大道三十二號,恰好是阿爾達亞家族故居,遙遠的一九五五年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父母就是在這棟房子里懷上我的。
「您是誰?」他開口問道,語氣中毫無敵意。
這件事提醒了我,來巴黎是有目的的,並非自我逃避。於是,我隔天就展開了尋找胡利安·卡拉斯行動。我從造訪聖日耳曼大道旁的書店開始,一家接著一家,逢人便打聽他的消息。我和芭思卡雖做不成戀人,倒是成了好友(對她來說,我似乎「太可愛了」),她在一家出版社當校對,認識不少巴黎文壇人士。她固定每周五去一家文學咖啡館參加聚會,經常出席者包括作家、譯者、出版社主編、書店業者,以及和圖書相關的各界人士。每周的聚會各有不同安排,不變的是抽煙、喝酒,還有針對書籍和觀念的熱烈討論,說到激動處,有人甚至緊掐住對方脖子,彷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呢,大多數時間就是靜靜聽人激辯,沉浸在迷|幻|葯似的虛幻中,偶爾試圖把手伸進芭思卡的裙底,她在聚會中總是裝作一副左派加上資產階級的模樣,其實本性粗俗豪邁。
「過世了。」
「不要一直想著模仿我。模仿另一個作者就跟跛子沒兩樣。作為學習的途徑並藉此找到自己的風格,倒也無妨,但是只適用於初學者。」
「真是進退兩難。」我告訴他。
「據我所知,胡利安已經封筆了。多年前,他以筆名出版最後一本小說,但不是我負責編輯,後來就沒有其他作品了。從此完全銷聲匿跡。」
「原來如此。」
我生怕自己被揍成殘廢,只好再往後退一步,卻被一堵可能與陵墓相連的牆給阻擋了。我瞥見牆上牢牢嵌著成千上萬個頭蓋骨。
我曾在報上讀過一篇關於工程師在日本參与「逆向工程」的報道。文中提到,精於機械操作的大和民族把一部機器完全拆解,連一個小零件都不放過,然後分析每項零件的功能、組合之後產生的動力,以及其內部的精巧設計,這一切,都是為了推算支撐機器運作的數學公式。母親有個弟弟在德國當工程師,於是我告訴自己,在我身上應該也有這樣的基因能解析一本書或一部小說。
「這件事必須靠您自己去學習。」他答道,「寫作技巧可以學習,但沒有人能教您。將來有一天,當您了解這句話的含義,那就是開始學習成為一個作家的時候了。」
費德里科終於把毫無頭緒的天線搞定了,那個靜止的方格窗里,出現的是當時西班牙國家電視台天鵝絨般的黑白畫面,氣氛備極哀榮。電視上有個男人,長相是鄉下議員和太空飛鼠的綜合體,只見他哭哭啼啼,一副如喪考妣的可憐模樣。費德里科將音量調高。
有一晚,我夢見他迷失在霧中。我一大早便出門去找他,馬不停蹄地找遍了我們那些年一起走過的每一寸土地。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五日拂曉時分,我在努麗亞·蒙佛特墳墓上找到他,他已倒地不起,手上握著一個筆盒,裏面裝著原屬於我父親的那支鋼筆,還有一張字條:
隔天,我在同樣的地方又看見他,以及接下來的每一天。胡利安·卡拉斯遲至暮年才領悟,此生摯愛是那個曾為他犧牲寶貴性命的女子,卻再也聽不到她的話語。他每天造訪墓園,終日坐在墓前與她交談,把自己的餘生全用來陪伴她。
「費爾明是誰?」
「知道他去了哪裡嗎?」
「我買了一雙手套給你。」她說,「聽說巴黎冷起來會讓人受不了。」
三周后的一天下午,書店聚集了一群讀者和老主顧,大伙兒一起慶祝森貝雷家族的老朋友安柏格爾克教授的第一本小說出版,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許多人已經苦等多年,而且國家歷史將因此有重大轉折,或者至少能把歷史歸還當代。
「證明給我看。」
「沒有人從未嘗過失敗的滋味就能一舉成功。」她這樣激勵我。
我那可愛的瓦倫蒂娜,總是如此一針見血。
「她有沒有告訴你小說的內容是什麼?」
「把我跟《聖經》扯在一起,您這是無理取鬧。」費爾明沒好氣地駁斥,「您將來八成會寫詩,這麼喜歡咬文嚼字!」
當時幾乎已是打烊時刻,鍾錶匠費德里科驚慌地跑進書店,手上捧著一台機器,原來那玩意兒是他從安道爾買回來的手提電視機。他把東西往櫃檯一放,神情肅穆地看著大家。
「這是好事。哪天人家如果說您這個人極為正常,那就要開始擔心了。」
我有幸在那個聚會認識了幾位卡拉斯作品的譯者,他們特地到巴黎參加索邦大學的翻譯座談。其中有位名叫露西亞·哈格蕾芙的英國小說家,她在馬約卡島長大,後來墜入愛河而返回倫敦,據她所說,文壇已經很久沒有卡拉斯的消息。他的德文版譯者是位來自蘇黎世的紳士,因為偏好溫暖氣候而移居巴黎,平日總以摺疊式自行車代步,這位彼得·史瓦哲貝德先生告訴我,他懷疑卡拉斯目前可能專事創作鋼琴協奏曲,用的是另一個名字。義大利文譯者布魯諾·阿爾拜雅諾則向我透露,他多年前就聽說卡拉斯的新作不久將面世,但是他一直不相信這個傳言。總之,沒有任何人知道胡利安·卡拉斯的下落或是他的現況。
「雨果那個年代就已經有鋼筆了嗎?」我問他。
羅西爾時間有限,但仍好意邀我去一家小餐館共進午餐,餐廳就在出版社所在的飛龍街角,趁著用餐期間,他耐心傾聽我的想法。
在此之前,我開始無法漠視卡拉斯身體每況愈下的事實。我已經習慣把他當成一個沒有年齡的人,總以為他會一直平安無事。我開始把他當成一個父親,一個永遠不會離我而去的人。我以為他會長生不老。
「人們總會指責這是自我重複。這是所有小說家的宿命。」
旅途到了終點。終究值得一游。再次感謝您救了我,費爾明,謝謝您一次又一次拯救了我的生命。您自己也要好好保重,並請代我轉告胡利安,請他一定要讓我們大家永垂不朽,因為我們一直相信他辦得到。
我再次點頭。
「知道胡利安和我是怎麼認識的嗎?」
雖然多年來聽了關於卡拉斯的種種傳說,但此時的我依舊像初來巴黎第一天一樣迷惘。
「這是條很實用的建議,所有初出茅廬的作者來問我該怎麼辦的時候,我的建議千篇一律:如果想成為作家,那就動筆寫吧。如果心中有個值得敘述的故事,就把它寫出來,至少要試著去寫寫看。」
「阿門!」
我翻到照片背面,發現阿莉西亞親筆寫下的一小段文字。
「他們很好。」
她把書放回架上,轉身就往店門走。我杵在原地愣了數秒鐘,驚得臉色發青。等我終於回過神,趕緊從書架上拿起那本書,衝到收銀台付了錢,立刻跑出書店,希望那座冰山不會就這樣永遠沉入海底。
「他生病了嗎?」
科里基奧先生看起來就像一頭海獅,頭戴船長帽,雖然頂著一頭銀髮,卻有雙淘氣童真的眼神。聽了我的故事,他沉思半晌才開口。
我想,我早該學會詮釋命運對我做出的暗示,因為我和瓦倫蒂娜共度的所有重要時刻,總是一開始便是山雨欲來之勢,甚或颳起一https://read.99csw.com陣狂風暴雨。這次亦無例外。
「寫作就是不斷重寫。」他總是這樣提醒我,「寫下來是為了自己,重寫是為了別人。」
我走出樓下大門,外面下起了雨。
「沒想到比我預期中困難多了。」
「費爾明,為什麼老是覺得我別有用意呢?」
「不需要徵求我同意。至於你父親,你如果想得到他首肯,那就親自去問他吧。」
「心病,抑鬱低沉。」
「說了您大概不會相信,總之千萬別放掉這大好機會,趁著年輕多賺點錢,總會有用處的。尤其像您這樣的黃金單身漢,花錢的機會可多了。美麗迷人的女孩碰到做您這一行的,個個都期待生活就像廣告中那樣精緻美好。您就依自己的方式去做,好好享受當下,放手去冒險吧!您知道我的意思,努力讓自己發光發熱,但記得見好就收,有些行業就只能趁著年輕好好發揮,除非您改行去做大宗期貨買賣,但我看您不是這塊料,咱們倆都清楚得很,您的心思還是在不賺錢的文學上,如果年過三十還有這樣的心理掙扎,不發瘋才怪。」
我的閑暇大多消磨在偷偷摸摸約會上,要不就是和女生去附近電影院坐在最後一排,偷黑探索襯衫和裙子下的神秘世界,有時也去白鴿舞廳參加舞會,或在周末牽著情人的小手在防波堤散步。細節我就不多說了,反正也沒什麼值得報告的,直到滿十七歲那年,我遇見了叫瓦倫蒂娜的女孩。所有航海員都會自吹自擂在目的地碰到一座冰山;我的冰山就是瓦倫蒂娜。她比我年長三歲(以生活能力而言,她起碼大了我十歲),整整好幾個月,我所有心思全放在她身上。
我想,我在青少年時期的興趣不只是尋根而已,畢竟,我大部分時間思考的並不是那件事。我堅守作家夢以及成為文學戰士的野心和決心日益壯大。當然,在這段時間,我也適度接受了現實,漸漸認清世界是如何運作的。我開始覺悟了,自己的夢想其實是空想,只是,我若在放手一搏之前就先放棄,那就永遠不可能贏得戰役。
九月下旬的那個周六,我們安葬了我的恩師卡拉斯。女兒阿莉西亞陪在我身邊,看著兩座墳墓比鄰而建,她緊握著我的手,要我不要擔心,因為我的好友從此不再孤獨了。
費爾明皺起眉頭。「哇,這是高調愛現的極致表現……」
他從純麻西裝外套里掏出一件晶亮的東西。接著,他把它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史特勞斯曼小姐搖了搖頭。「可以試試找庫里根和科里基奧。我以前給他寫信都是寄到那裡,但我已經好多年沒跟他們聯絡了。」
「還有什麼其他想法嗎?」
這時候,我總算明白,我的故事最後一塊缺角已經找到了,從那一刻開始,人生已在前方等著我,幸運的話,還有小說。
「我有你。」我慎重告訴她。
「你真幸運。」她冷言回答。
「是啊,到時再相約,在此期間,您就把卡拉斯忘了吧。」
「那是我的野心。計劃是另外一回事。」
我們的女兒阿莉西亞·森貝雷在一九八二年八月受洗。隔年,瓦倫蒂娜腦子裡又興起了我始終無法理解的胡思亂想,決意再度遠走他鄉,而且這次永無歸期。阿莉西亞和我相依為命,但我們從不覺得孤單,因為這孩子拯救了我的生命,並教會我一件事:若不是因為有她,我再多的努力也毫無意義。在我勤奮寫書的那幾年,阿莉西亞總是守在我身邊,還把我學會不去相信的一樣東西還給我:靈感。
「還記得阿莉西亞嗎?」他問,「這是個簡單的問題,沒有言外之意。」
此時,我已熱淚盈眶。我相信,在那個距離巴塞羅那如此遙遠的天堂般的夢境里,阿莉西亞已經找到她的平靜和歸屬。
「我想請問,能不能幫我找到您的一位好友?」
我們相視無言。
「您一定是那位巴塞羅那來的年輕人吧。」她說。
「該跟我報告精彩內容的人是您吧,還記得嗎?」
費爾明一臉惡魔般的奸笑。我早該預料到了,他一定非常清楚我遠赴巴黎的目的。
「我確實曾經聽胡利安提起過達涅爾和貝亞。」她說,「不過,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胡利安的消息。以前他經常來找我,可是……」
「可以打開來看看。」
「如果您願意相信的話……這麼說吧,這支筆經由雨果之手流傳下來,終究會傳給一個出色的人,很有可能是個名叫達涅爾·森貝雷的年輕人,也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多年前,我與這支筆相遇,並隨身攜帶,日日殷切期盼著,總有一天,有個像您這樣的人能夠收下它。現在正是時候。」
「是該找個無賴來管理這個地方了。」他如是說。
每次相約碰面,卡拉斯總是專註地閱讀我交給他的新稿子。他拔開鋼筆蓋,邊看邊批註,接著耐心地對我循循善誘,逐一解釋錯誤,事實上,幾乎通篇都有問題。他指出每一個需要改進的細節,闡明原因,並提點修改方式。他的分析透徹細微,當我自以為只犯了一個錯誤,他卻可以舉出另外十五個遠超出我意料之外的謬誤。他拆解每一個字、每個句子、每個段落,就像戴著放大眼鏡的金銀匠重建字句和文章。他修改稿子絕不馬虎,像是正在訓練學徒的工程師,總是事無巨細地解釋內燃機或蒸汽機如何運作。有時,他會和我討論文中的一些轉折和想法,我認為那些已是其中最可取之處,因為文章絕大部分都複製了他的風格。
有一天,費爾明撞見我手拿鋼筆,卻盯著筆記本空白的第一頁發獃。他看了看封面,發出咕嚕嚕的怪聲,像是動物吠叫,又像腸胃脹氣。接著,他發表高論:
接下來的場景取決於我的運氣,就像過去所有類似的狀況。閃電在恩寵大道的建築外牆劃下一筆銀光,讓人難以產生好感的隆隆雷聲朝著整座城市嘶吼。紅燈轉為綠燈,我搶在瓦倫蒂娜把我打發走之前,趕緊使出終極招數。
「我還以為您只跟姑娘們廝混。嗯……佛朗哥去世以後差好多。獨裁者才死了沒幾天,你們西班牙人都變成雙性戀了。這樣很好。人生苦短,一定要盡情盡興。Vive la différence (多元文化萬歲)!」
我想,我們已經成了莫逆之交。至少在我的認知上是這樣,我從未有過比他更深交的好友,我想以後也不會再有了。或許是因為我父母的關係而產生的移情作用,或許是那個重建過往的詭異儀式幫助他與生命中的悲痛和解,抑或純粹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就這樣,他持續多年在我身邊指引我的腳步和筆法,在我完成四部小說期間,不斷地給予指正、修改、重寫,直到最後。
我的臉色實在藏不住訝異。
接下來大約一個鐘頭,我把自己跟卡拉斯過去的經紀人和主編講述的內容重述了一遍。普拉諾神情專註地聽我細訴,但我隱約發現他的臉色染上一絲哀愁,並隨著我的敘述益發明顯。結束之後,普拉諾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支雪茄點燃,面前升起一團煙霧,足以淹沒整個巴黎。
「在下胡利安·森貝雷,我的父母因為尊崇卡拉斯先生,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這是個非常有野心的大計劃。年輕人,而且非常複雜,不過……」
事實上,相較於探索自己究竟是誰,我更在乎卡拉斯眼中的我,或是我能有什麼造化。我繼續為我們的書而努力,是的,我喜歡這樣稱呼它。那個寫作計劃已經變成了我的第二生命,一個處處皆有入口的世界,讓我隨時可以握緊鋼筆,或敲打著安德伍德打字機的鍵盤,或以任何其他方式,一頭栽進那個比我的優渥現實生活更真實的故事情節里。
「何止同意,我還要送上整個宇宙的祝福。不過,您今天來的目的應該不只是這件事吧?」
「千萬別放棄美味的披薩。」他提出建議,「假設胡利安還活著,您怎麼知道他願意見您?」
「他們知道您在這裏嗎?」
「請說。」
一九九一年底,我準備了一份書稿影印本,將近兩千頁的打字稿件,這次真的是用安德伍德打字機完成的,我把稿子寄給了卡拉斯的經紀人。事實上,我不期望收到迴音。當時我已經著手創作下一本小說,這又是我的良師給的忠告:「有時候,讓腦子保持忙碌,並使之枯竭,總比閑置不用更好,當腦子無聊的時候,它會把一個人活活吞噬。」
「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裏。」
「請上船吧。托馬索讀了一份內容極差的稿子,正好需要喘口氣。」
我不但有她,還有一排橫亘在現實和小說間的幽暗通道。時值一九九一年,我心想,若再不付諸行動,若不能及時跳下這列失控列車,我恐怕會真的耗盡我僅有的一點靈魂,於是,我放棄了收入豐厚的廣告文案工作,那年接下來的幾個月就專心把小說寫完。
我私底下深以自己的工作為恥,公司付的高薪在我看來都是骯髒錢。或許我只是自命清高罷了。其實我也樂於見到月薪進賬,薪水才剛匯入賬戶,我已經等不及開始揮霍。
「寫下我的家族故事。」
「就是我本人。」
阿莉西亞從來不叫她媽媽,而是直呼名字。
艾彌兒·德·羅西爾曾擔任卡拉斯的主編多年,編務之餘勤于寫詩。羅西爾是資深主編,許久以來在巴黎數家出版社留下了許多傲人的專業成就,也出版過西班牙文作品,並以法文譯介了遭獨裁政府打壓或被迫流亡的西班牙作家,當然也包括拉丁美洲作者。托馬索先生告訴我,羅西爾不久前剛轉任一家出版社總編輯,是規模雖小但極具特色的盧米埃爾出版社。他的辦公室就在附近,我隨即步行前往拜訪。
V.
「您是達涅爾和貝亞特麗絲的兒子?」
胡利安:
「現在呢?會不會有事啊?」我憂心忡忡地問他。
「你覺得這樣還不夠?」
「也就是說,這支筆確實有可能是雨果的……」
「可以讓我看看嗎?」
費爾明心平氣和,微笑著輕拍我的背,遞給我一顆瑞士糖,然後隨手剝開一顆檸檬口味的糖果塞進嘴裏,吃得有滋有味。
銀白的天空彷彿一大片鋼板,雨水像一粒粒珍珠從天而降。我終於在羅塞利翁街口追上了在雨中等紅燈的她,絲毫不把大雨當一回事。
我一說出這個名字,普拉諾先生隨即皺起眉頭,並立刻收起了親切和藹的面容,甚至一副威脅的態勢傾身向前,把我逼到牆邊。
「就十分鐘而已,可以嗎?」她問道。
讓我勞心勞力的第二件事,或許說它是首要任務更貼切,就是一出出戀愛獨角戲。我自己總希望以喜劇收場,但到頭來都成了獨幕鬧劇。有一陣子,我幾乎每個禮拜都會墜入情網,這種做法以當時的年紀來說,並不值得推薦。我的戀愛來得容易,只消一個眼神、一個聲音,特別是當時少女們時興的緊身羊毛針織洋裝。
「不只您需要,這國家的每個人都需要,否則什麼事都辦不成。」費爾明開他玩笑。
「你爸爸很想念你。」她這樣告訴我,「你應該多抽空回書店去看看。前幾天,就連費爾明都跟我說,你根本就和隱居遁世的修士沒兩樣了。」
就這樣,在那個悠緩的盛夏傍晚,從巴黎到巴塞羅那,眾里尋他多時,如今,我兒時嚮往的場景終於成真,我和胡利安·卡拉斯在皇家廣場的冰飲店同桌並坐,還請他吃了頂著兩顆草莓冰淇淋球的甜筒。我點了檸檬冰沙,盛夏已至,巴塞羅那悶熱至極,彷彿大難臨頭。
我想,我是因為懷念瓦倫蒂娜而租下這個地方的。初次見到閣樓周遭的復折屋頂和煙囪時,我真心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人。初到巴黎的前幾天,我忙著見識這個處處可見咖啡館和書店的奇妙世界,街道上皇宮和博物館林立,行人散發著自由氣息,像我這樣一個出身石器時代、滿九*九*藏*書腦袋幻想的窮小子,立刻被迷得暈頭轉向。
嗯,是的,接著就開始下起大雨。雖然那次雨勢小多了。短短三個月內,在她另一個居高臨下的閣樓小公寓幽會多次之後,我們開始同居生活,或者應該說是瓦倫蒂娜搬來跟我一起住,因為我當時住在薩里亞區的高樓公寓,空間綽綽有餘,甚至可說是過於空蕩。這一次,瓦倫蒂娜在我身邊待了兩年三個月又一天。不過,她這次不但讓我心碎,還留給我一份此生最珍貴的禮物:一個女兒。
「我會想辦法熬過去的。您倒是好像一條活龍。」
我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可以請您喝杯咖啡嗎?」
「讀過以後,甚至連傷風感冒都能治好。」瓦倫蒂娜補上一句。
「我也看過這本小說。」我開口搭訕,睿智全寫在臉上,根本不是費爾明口中那個血液流不進腦袋的傻小子。
「到處都看得到。千萬別相信廣告上說的那一套,另一個牌子『奧利維蒂』的打字機也很好用。」
她的同事托馬索住在塞納河畔一艘裝滿書籍的船屋,停靠地點距離西堤島東岸僅半公里,他的編輯妻子伊蓮娜面帶親切笑容站在碼頭底迎接我。
第二部充滿了哀愁卻又險惡的氛圍,可望挑起傳統小說讀者的興趣,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敘述的是個厄運纏身的小說家,現成的主角是戴維·馬丁,他以第一人稱自述如何發了瘋,並帶著讀者墜入他以自身的癲狂構築的地獄深淵,最終成了比地獄撒旦更偏執的作者,其作品也因此而變得奇詭。抑或並非如此,因為這就像拼圖,端賴讀者如何拼湊完成,並自行決定他閱讀的是哪一類的書。
過了半晌,這位日耳曼鐵娘子心軟了,並承認自己剛剛把話說得太重。接著,她也證實,可惜的是,她和所有人一樣,已經許久沒有卡拉斯的消息。
「可是,費爾明,這跟我的心神不寧有什麼關係?」
「一支鋼筆並不屬於任何人。它是自由的靈魂,誰需要它,它就留在那個人身邊。」
「我不喝咖啡。」他說,「但是,您可以請我吃冰淇淋。」
「因為您這個人的心思扭曲得跟彈簧沒兩樣。而且,我這樣說算是很客氣了。」
「您要不要舉杯慶祝一下?」安納克萊托問道。
「他去哪裡了?」我繼續追問。
我點點頭。
他站了起來,拍拍我的肩膀。
「哈,歡迎光臨地球!」費爾明應道,「好啦,瞧瞧您法語進步了多少……說幾句來聽聽。Bonjour 跟oh la là 這種不算。」
我緩緩搖頭。「我不知道怎麼寫,因為我不是作家。」
芭思卡接著向我解釋,庫里根夫人和托馬索·科里基奧曾經擔任胡利安·卡拉斯的版權經紀人超過二十五年,她保證一定想辦法讓他們接見我。
這個問題,過去幾年我已經問了自己不下三千回。
「嗯,劇本無懈可擊。」我這樣回他。
努麗亞·蒙佛特之墓位於林木蓊鬱的蒙錐克舊墓園一處小山丘上,從墓地可以俯瞰海景,就在伊莎貝拉墳墓的不遠處。一九七七年盛夏,我在巴塞羅那四處尋尋覓覓,日日無功而返。那天黃昏,城市正隨著時光消逝逐漸模糊之際,我總算在那處墓地找到了胡利安·卡拉斯。他在墓碑上擺了幾朵鮮花,然後端坐在墳墓對面的石椅上。他就這樣坐了約莫一個鐘頭,偶爾喃喃自語。我不敢上前驚擾他。
「這不叫愛情,是發|情。」費爾明為我指點迷津,「像您這樣的年紀,各種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因人而異。大自然必須以這樣的旁門左道增加地球人口,所以在青少年體內加碼注入大量荷爾蒙和愚蠢的念頭,這麼一來,那支人肉炮管隨時可以像兔子一樣製造一窩後代,為此還犧牲了將來成為銀行家、神父以及其他可能改變人類的出色表現和思想,世界的發展因而受阻,停滯不前。」
後來不但有下次,而且是許多次。無論夏冬,卡拉斯總是點兩顆草莓冰淇淋球,但餅乾甜筒卻老是一口都不吃。我把自己寫好的稿子給他看,然後他看稿、標記、修改、重組格局。
很遺憾,我無法親眼看著你歡慶勝利的那一刻,親眼看著你達成我永遠無法達到的目標,但我覺得安心了,因為我非常確定,你已經不需要我了,雖然你一開始無法置信,其實你始終都不需要我的協助。我要去見那個我當初不該拋棄的女子了。好好照顧父母,以及我們的故事里的所有人物。把我們的故事告訴全世界,並且永遠不要忘了,我們存在的同時,有人也在懷念著我們。
「這張照片可以給我嗎?」我以沙啞的嗓子問他。
「我父母給我取這個名字還是為了紀念公廁發明人。」
能夠成為你的朋友,並從你身上學習了這一切,我深感榮幸。
費爾明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平日為了避免他那幾個孩子進出翻弄,房門都上了鎖。他請我坐那張跳蚤市場買來的扶手沙發椅,自己則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接著他拿起一個硬紙盒,放在膝蓋上。
Bon Voyage et bonne chance.
「史特勞斯曼小姐是鑽研卡拉斯作品的專家。」他先替我介紹了對方,「您就把跟我說過的那些都講給她聽吧!」
我趁著替日本家電品牌寫廣告文案的機會,買了一部體積龐大的彩色電視機送給他,當時,眾人已開始將這樣的東西稱為「高檔貨」。費爾明過去一向是電視的反對派,但發現電視會播放奧遜·威爾斯的電影之後,他對此完全改觀。「這傢伙了得。演壞蛋多傳神。」他說。最重要的是,電視還播了金·諾瓦克的電影,她那角椎狀的胸罩,依舊滋養著他對人類未來的期望。
而我始終深信,決定成為小說家那天開始,我的人生即已完全改變。
「聽說,這支鋼筆原本是雨果的,不過關於這個說法,我覺得是牽強附會。」
「胡利安·卡拉斯。」
我的目光搜尋著依舊冷靜如常的成年人,馬上就找到了費爾明,他繼續看著電視演說,似乎意興闌珊,但非常冷靜。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胡利安為什麼不是活著的呢?」
「所以,你這樣算是答應了?」
她隨即起身抓起衣物,站在窗前穿衣整裝。接著,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徑自點了一支煙,空茫的目光遠眺著雨中綿延不盡的屋宇。
「我喜歡您那本書的構想。」他說,或許是客套,或許是真有興趣,「《遺忘書之墓》是個非常好的書名。」
「我的父母,達涅爾和貝亞,他們認識卡拉斯先生。」我極力緩和氣氛。
我點頭回應。瓦倫蒂娜眯著雙眼。冷靜自若且慧黠過人,這就是我迷人的女神。
「這些年來,我始終不曾懷疑過你的決心。兒子,我以你為榮。」
「我必須堅持信念,卡拉斯一定還活著。」我提出反駁。
花都巴黎給了我一個甜蜜的邂逅。我每天在外面走動,用一口混著拉丁文的法語加手勢和人交談,就這樣認識了另一個世界的老老少少。其中當然不乏身穿迷你裙的美女,她們用溫柔的笑容取笑我,還說我雖然青嫩如蔬果,但是「非常可愛」。我很快就發現,宇宙不過是巴黎的一小部分,而且處處皆有瓦倫蒂娜。抵達巴黎第二周,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說服了一位美女造訪我那波希米亞風的小閣樓。沒過多久,我便領悟到一件事:巴黎不是巴塞羅那,在這裏,遊戲規則完全不同。
「希望沒這個必要。我是胡利安。」
我刻意高調地慷慨陳詞,完全拋開了羞恥心,正因為十六歲的我堅信,從我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意味著作品已經完成了一半。我與瓦倫蒂娜相遇那天,厚著臉皮硬要送她《風之影》的行徑,相較之下,只算是小巫見大巫。
「那您認為我是為何而來?」
「故事從來就沒有開頭,也沒有結束,只有進入其中的入口。」
「祝您幸運!」臨下車前,他們對我說,「Cherchez la femme (找到那名女子)……」
「只有到結尾才出現,而且只是個小角色。」
至於第三部,假設讀者們都讀過前兩部小說,而且並未選擇快樂大結局的其他作品,這本小說呈現的驚險萬狀直逼幽冥地獄,主人公極具特色,亦是貫穿全書的靈魂人物,換言之,就是我親如伯父的長輩費爾明·羅梅羅·德·托雷斯。他的經歷向我們展現了經典的流浪漢精神,一路艱辛,歷經戰亂,造就今日的他。他在那個堪稱本世紀最苦難的年代,透露了迷宮所有部分相互關聯的種種線索。
「這個故事應該由您來執筆,那是屬於您的故事。」
「在學校里,大家都說我有點怪。」有一天,我向費爾明坦承了這件事。
「但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起個書名罷了。」我坦承,「剩下的都得靠卡拉斯先生幫忙。」
每個信封里都裝著一張照片。從郵戳看來,皆從不同地點寄出:紐約、波士頓、華盛頓、西雅圖、丹佛、聖菲、波特蘭、費城、基韋斯特、新奧爾良、聖莫尼卡、芝加哥、舊金山……
費爾明搖頭拒絕。「我這個人是不拿死人來乾杯慶祝的。我不知道各位是什麼想法,但我打算回家去找貝爾納達,然後,在上帝見證之下,想辦法讓她再懷上一個孩子。我建議大家,保持邏輯思考的能力,好好過自己的日子。要不就讀本好書吧!我們的好朋友安柏格爾克教授的新書就是現成的好選擇。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我緊緊抱住她。「你也覺得我做錯了嗎?」
我們已經交往近一年,假如每天下午在她的頂樓小套房蓋著床單耳鬢廝磨就算是交往的話。即使我對她的每一寸肉體已再熟悉不過,但依舊參不透她的沉默。
「這麼謙虛。」
第四部的內容格外血腥殘暴,融合了前三部的特色,引領我們切入謎團中心,藉由我鍾愛的黑暗天使阿莉西亞·格里斯之手,慢慢抽絲剝繭,所有難解之謎終將真相大白。這套系列小說里可見卑鄙小人,也有英雄人物,錯綜複雜的情節宛如萬花筒,像極了父親帶我造訪遺忘書之墓的場景,一座虛實交錯的海市蜃樓。
「說正經的,畢竟我們都這麼熟了。心臟是運送血液的器官,不是用來播放情歌的。還好有些血液流進腦袋,不過大部分還是流到腹部,以您的情況,講得露骨一點,都擠在那話兒了,我看您愣頭愣腦的樣子,小腦大概要過了吹二十五支蠟燭的年紀才會發育完成。想辦法控制那個小頭的方向,找個港口靠岸吧。隨隨便便做了傻事的話,您就準備失志落魄過一生!」
芭思卡向我坦承自己將來希望像她那樣精明能幹,不過她也提醒我,史特勞斯曼小姐可不是什麼溫柔可愛的小花,千萬別在她面前亂來。馬思佩羅先生好心替我安排會面,我們約好下午四點在瑪黑區一家咖啡館見面,就在距離雨果故居不遠的地方。
「既然如此,我只能表達同情。」
返鄉后的前幾天,我覺得眼前一切顯得如此渺小、封閉與灰暗。巴黎的燦爛已經烙印在我的記憶中,世界頓時變得寬廣遙遠。
「換言之,沒什麼精彩內容可以告訴我啰?」
「我是不是應該打電話報警?」她說話時,目光依舊直視前方。
除了與我相約碰面的時間之外,他在哪裡過夜,在何處消磨光陰,我始終無法得知。他從未跟我提起,我也不敢問。我們總是約在舊城區的咖啡館和小酒館。唯一的條件是必須提供草莓冰淇淋。我知道他每天下午必定到努麗亞·蒙佛特墓前報到。當他閱讀我的第一份手稿,發現小說里那個與她類似的角色,臉上立刻浮現哀傷的笑容,至今仍讓我心疼。多年前的那場大火把胡利安·卡拉斯燒得面目全非,也毀了他的淚https://read.99csw.com腺,他從此不再流淚,但我此生從未見過如此悲傷失落的人。
瓦倫蒂娜是獲准閱讀我初試啼聲之作的第一人。在我們的交往過程中,她向來吝於展現溫柔嬌嗔的一面,態度多半冷靜淡然。每當我問及對於我的文學表現有何感想,她總是回我一句:你跟胡利安就只是同名而已。基本上我也同意她的看法,因此並未感到不悅。或許正因為如此,我認為世上沒有人比她更能了解我心中醞釀多年的計劃。那天,我自認為已完全準備好接受她的指正批評,於是將藏在心裏那個計劃滿十八歲后要做的事情告訴她。
「世上第一支活塞鋼筆於一八二七年由一位名叫彼得拉克·波耶納魯的羅馬尼亞人登記獲得專利,但直到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才稱得上技術成熟,並開始大規模商品化。」
「放一把火,配上鼓樂喧天,加各式各樣的陰謀詭計。」
「每個人都有家族,每個家族背後都有一段歷史。」
「他一直在念著你。」父親說這句話的語氣,像是刻意要讓我愧疚,卻無法承認他自己其實也盼著我來。
「我還有時間去尿尿,順便買個爆米花嗎?」費爾明問。
「費爾明,您不會說法文真是虧大了……」
「要是我就會先忍著。」教授告訴他,「我看,接下來恐怕要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依然深信,文學之神總有一天會眷顧我,讓我學會如何說故事。與此同時,我用心儲備戰力,等待有朝一日大展身手,將我的夢想和夢魘展現在眾人面前。我開始試著寫點東西,都是和家族相關的故事,許多往日的秘密,以及森貝雷家族小小世界里的糾葛情節,一個想象中的世界,我將它命名為《遺忘書之墓的傳說》。
「我記得非常清楚。我當時年紀還很小。」
「我叫胡利安·森貝雷。我是達涅爾和貝亞的兒子。」
費爾明搖頭否認。「只有最後一封信除外。去年聖誕節寄來的。」
麥瑟迪塔絲突然哭了起來。我爺爺的臉色比牛奶還要蒼白,我猜他大概害怕隨時又會聽見隆隆作響的坦克駛上大街,宣布另一場戰爭開打。安納克萊托先生一向能言善道,此時卻噤聲不語,並開始回想焚燒修道院事件以及其他節日活動。我的父母面面相覷,臉上儘是茫然困惑。原本不抽煙的教授,此時卻向鍾錶匠要了一支煙,馬上吞雲吐霧起來。費爾南迪托和蘇菲亞絲毫不受哀傷氛圍影響,依舊牽著小手嘻嘻哈哈地活在童話世界。有些讀者舉手畫了十字,驚恐萬分地急忙離去。
瓦倫蒂娜回過頭,困惑不解地望著我。「我一直以為寫下這個故事就是你的計劃。」
托馬索·科里基奧面露微笑。「去找羅西爾談談吧。」
那個秋日午後,為了躲雨,我走進恩寵大道的法國書店,就在那裡認識了她。我先看見她的背影,接著不自覺地走近她身旁,偷偷瞥了她一眼。她正在翻閱一本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說《風之影》,我之所以能鼓起勇氣找她說話,是因為當時的我自以為萬夫莫敵。
「年輕人,有些東西是不可能在巴黎找到的。其中一樣是地道的披薩,另外一樣就是胡利安·卡拉斯。」
「記得嗎?你還小的時候,有一天曾對我承諾,將來一定會替我敘述這段往事?」
「真正的我究竟是誰?一個撰寫清涼飲料、信用卡和豪華汽車廣告文案的寫手?」
「人的一生所做的事,若是前人已經做過的,至少是值得去做的事情。」我說,「訣竅在於……執行的方式要比前人更好。」
「而且費爾明還得救了。」我在一旁附議。
「父母幫我取這個名字,就是為了向這本書的作者致敬,何況他還是我爸媽的朋友。這是我讀過最棒的一本小說。」
「人變老的時候會躲在哪裡?」
托馬索先生看著我的眼神滿溢哀愁。「人終有一死,尤其是那些特別值得活下來的人。或許,上帝有意把位子挪給混賬壞蛋,世界越亂,他越有好戲可看……」
根據我那份周詳的寫作計劃,系列小說第一部將敘述一位讀者的故事,這個人就是我父親,內容將訴說他如何度過青少年時期,通過籍籍無名的作者寫的一本推理小說,從隱藏書中扣人心弦的層層謎團,引出主人公的成長和歷練。建立好這個架構,一部結合了各種小說類型的作品就水到渠成了。
尚-雷蒙·普拉諾是個魁梧的男子,初見面時顯得生疏淡漠,但稍微熟識后,立刻展現親切隨和的本性,動不動就喜歡開小玩笑。他在一家管理巴黎墓園的公司上班,負責維持墓園景觀,以及開發其觀光價值和所有墓地相關事宜。
「或許,世界到頭來還是需要多一個小說家。」
「我總覺得您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找到我,現在總算找到了,您如果不告訴我的話,那確實是太傻了。」
那些年,我們大家的生活或多或少都有了改變。短暫收留過阿莉西亞·格里斯之後,伊薩克·蒙佛特宣布退休時刻已至,並推薦當了父親的費爾明接任遺忘書之墓管理員一職。
她那雙翠玉般的綠色眼眸瞪著我,銳利直逼尖刀,接著以極緩慢的速度眨了眼,讓我一度以為時間已經停止。
「他自己也不明白。至少這些年來都是如此。他這輩子一直努力想了解自己最珍愛的是什麼。」
「這樣吧,我們倆分工合作一起寫好了。您是年輕人,有力出力,我老人家可以出點子。」
「嗯,寫作的人都是樂觀主義者。」
「那就去買一部安德伍德打字機。」
我頻頻搖頭。
我順著他的意思照做了。語畢得到的唯一回應,是個能讓蓬鬆曼妙的舒芙蕾蛋糕立刻塌陷的銳利眼神。
她在羅塞利翁街口的紅綠燈前追上我。她買了一本書送我,當我低著頭把書收下,她立刻伸手挽著我的手臂。
「嗯……是有點像組裝玩具。」我同意她的見解。
父親將我緊緊擁入懷裡,就像我童年時期那樣。
「還是值得一試。」我說,「總會有人想參与的。」
幾個月來,我忙著創作這本書名未定的小說,同時也抽空和阿莉西亞漫遊巴塞羅那,她已經開始了凡事都要追問的階段。
「是活人嗎?」他徑自呵呵笑,「活著的人大多被我忘光了。」
「什麼計劃?」
「快去通知大家過來!」費德里科焦急地吩咐。
「那您永遠找不到胡利安了。」
我在巴黎找到了自己的世界。我以少得可憐的預算,租了索弗洛街角一個煙灰缸大的頂樓小套房,房子的建築風格就跟帕格尼尼的樂章一樣浪漫。我那居高臨下的住所就懸在萬神殿廣場上方。往外一看,拉丁區一覽無遺,還有索邦大學的屋宇,以及塞納河對岸。
我猛吞口水。「我想,我已經知道您指的是什麼了。或者應該說您指的是誰。」
父母並不知道我遠行的真正目的,因為我提出的理由是想出去見識這個世界,不過,母親總是有辦法察覺我真正的意圖。我的事情從來逃不過她的耳目,正如我曾和父親提過,我和她之間根本不存在任何秘密。母親也知道我和瓦倫蒂娜的戀情,以及我的文學野心。她始終在一旁支持我,包括我自認沒有才華而灰心喪志的時刻。
我認為自己的廣告文案稱不上特別醒目,但出乎意料的是,我的薪水倒是逐月增加,並成了前景看好的文字和影像傭兵。那幾年景氣好,電視、廣播和報紙廣告數量驚人,價格高昂的汽車稱霸市場,惹得前途似錦的主管們垂涎三尺,還有讓小額存款戶夢想成真的銀行、預言家庭幸福和樂的家電製品、在生活中注入放蕩肉|欲的香水,以及數不盡的各式贈品。那時候,西班牙舊政權倒塌,或者說是舊政權管制鬆弛,現代化社會加速了財富的形成,金錢數目在股票市場不斷成長,股票指數高攀令阿爾卑斯山都蒙上陰影。父親知道我的薪水數字之後,特別過來關切我的工作是否合法。
你的好友 胡利安·卡拉斯
費爾明遞給我那一大摞信件,一年一封,總共超過三十封信。
「當年,我在碼頭和她道別之後,看著她登上前往美洲的郵輪。從此以後,每年到了聖誕節,我總會收到一封沒有寄件人的信。」
「不行。」
瓦倫蒂娜獨居在普羅文沙街一間頂樓加蓋的小套房。憑窗遠眺,整座巴塞羅那城盡收眼底,但我在那裡很少看風景,寧可把時間用來欣賞她迷人的裸體,雖然她總是想辦法遮掩。她母親是荷蘭人,父親是巴塞羅那極具聲望的律師,名門世家,連我都聽過她家的姓氏。她父親過世后,母親決定返回祖國定居,已經成年的瓦倫蒂娜卻寧可留在巴塞羅那。她精通五種語言,目前在父親創立的律師事務所工作,負責翻譯起訴書和高達數百萬元的大案子,客戶包括大型企業和世世代代都在歌劇院擁有私人包廂的豪門。我問她將來有何打算,她拋出那個總是讓我俯首稱臣的眼神,悠悠說道:「旅行。」
關於我的高薪,費爾明的反應不但不彆扭,反而很高興。
我特意一大早去拜訪父親,因為我知道這時候他多半單獨在書店裡。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極力掩飾驚訝的神情,當我問及書店營運狀況,他還是不願大方坦承森貝雷父子書店的業務走下坡,甚至已經兩度有人來出價購買店面,打算改裝為販售聖家堂小型雕像和巴塞羅那足球俱樂部球衫的紀念品商店。
「我就沒有這種問題,因為我不是小說家。」
永遠愛您的 阿莉西亞
「這樣說來,您是同意我出書啰?」
「森貝雷先生,我能幫您什麼忙嗎?」
「尤其是您,一定會紅透半邊天。到時候如果有人請您拍廣告,別忘了來找我出主意,那一行我好歹也懂一點。」
「您有一本小說里的人物就是這麼說的。」
只是,從費德里科的臉色看來,他並不是鬧著玩的。安柏格爾克教授大概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趕緊幫他把電視機插了電,鍾錶匠隨即打開電視開關。發出雜訊的灰色屏幕出現了,書店裡頓時充斥著閃爍跳動的亮光。
「我一直在忙著寫書。」
「就讓這個世界自己做決定吧。」羅西爾再度提出忠告,「如果失敗了,您也不必擔心。根據所有統計資料,這樣對您來說反而比較好。但是,假如有一天您把剛剛告訴我的構想認真訴諸文字,請再來找我。我倒是很想一讀。」
「我也很想知道。如果他還在這裏,我應該會聽到一些消息才對。上個月,我跟他以前的荷蘭主編碰面,我的老朋友聶莉琪,她告訴我,有人在阿姆斯特丹跟她說,胡利安已在兩年前搭船遠赴美洲,並在航行途中驟逝。過了幾天,又有另一個人告訴她,胡利安已安然抵達美洲,目前以筆名編寫連續劇劇本維生。所以,您可以自己挑一個喜歡的版本。」
我偶有短暫的伴侶,亦曾認真思考過給阿莉西亞找個母親,並且也遇到了一些善良體貼的女性,但終究都無疾而終。女兒告訴我,她不想看到我總是一個人,但我告訴她自己並不孤單。
「這聽起來像是組合玩具或電動小火車的說明書。」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就表示您還沒準備好。鋼筆就像一隻貓,只跟隨有能力餵養它們的人。而且來得容易,去得也快。」
一九八一年,差點讓西班牙回到石器時代的軍事政變失敗后,塞爾希奧·比拉華納在《先鋒報》發表了一系列專題報道,內容聚焦數百名被偷走的孩子,他們的父母大多是內戰結束後幾年在巴塞羅那各監獄無故消失的政治犯,主謀者為了抹滅犯罪證據,秘密謀殺了這些人。這件醜聞掀起軒然大|波,重新將許多人不知道以及更多人想掩飾的舊傷痕攤在陽光下。那一系列報道促成了司法重啟調查,至今仍持續進行,調查人員查閱無數文件資料、申訴以及民事和刑事案件,鼓舞了許多人勇敢踏出第一步,開始重新認九_九_藏_書識埋藏多年的史上最黑暗時期發生的秘聞和事件。
「年輕的時候,我們一起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那時我當然還不知道做這份死人的差事比搞文學有前途多了。我是出版社的銷售員,每天都要出去推銷公司發行的那些垃圾書籍。卡拉斯是出版社特約作家,按稿計酬,替我們寫一些恐怖小說。我們經常一起在出版社樓下的咖啡館抽雪茄,就這樣整晚看著經過店門口的年輕女孩。青春歲月啊。人不犯傻就不會成熟,也不添氣度、不長智慧,甚至連狗屎都不如。我想這是你們西班牙人常用的說法吧,我曾聽胡利安說過,講得真是對極了。」
「您總有一天會成為心目中的那個自己。」
「慢慢來。您就拿著吧。」
「寫了整整十五年?」
費爾明一臉狡黠的笑容。「問得好。」
我拿著蘭花駐足在她的事務所前,「庫里根社團」的四位成員(希黛、克勞蒂亞、諾瑪和東妮雅)卻把我當作街角花店的送貨小弟,直到我一開口說話才顯示了真實身份。誤會澄清后,她們立刻帶我去見庫里根夫人,她已經在辦公室等著了。我一進門即瞥見書櫃里的卡拉斯作品全集,還有一座堪稱專業級別的植物園。夫人耐心聽我敘述事情始末,香煙一根接著一根,整個辦公室懸浮著蛛網似的煙霧。
「這樣說吧,我願意放棄披薩,只要有卡拉斯就可以了。」我大胆抒發己見。
「她去哪裡了?」
「看看他那副德行。小鬼,看他哭得像淚人兒,好像這輩子過得有多可憐,天知道,被他賜死的冤魂恐怕比阿提拉殺掉的人還多。」他冷冷地說。
我告訴他,我必須去一趟巴黎,找到卡拉斯,因為我知道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但他完全聽不進我的解釋。我並非為了捍衛自己的主張而強詞奪理,純粹只是把感受說出來罷了。他不願意陪我到車站,於是借口必須去維克鎮找一位優秀的同行好友,柯斯塔先生,此人出身世家,堪稱古書界最睿智的專家。到了弗蘭薩車站,我發現母親坐在月台長椅上。
我已經感受到父親的不悅,雖然他什麼話也沒說。他並不認同我的巴黎行,我應該認清目標,對自己該做的事全力以赴。假如我想投入寫作,那就開始認真去寫。倘若我將來想投身書店經營,或其他任何行業都一樣,必須嚴肅以對。
那天,他先發現了我,然後走近我身旁,默默盯著我看。多年前那場大火吞噬的皮膚已經重生,給了他一張看不出年紀和表情的僵硬臉龐,悄然隱蔽在濃密的絡腮鬍子和寬帽檐下。
「森貝雷書店那個?」
「請胡利安·卡拉斯代替我寫下這個故事。」我告訴她。
「胡利安已停筆多年,他連信都不回了。我希望您的計劃順利進行,但……」她告訴我。
「你自己都不上場嗎?」瓦倫蒂娜問道。
「希望你不是要跟我求婚。」瓦倫蒂娜先來了個下馬威。
「Voilà (看吧)……」
「快!」他說,「我需要一個插座。」
「假如想當作家的人只要寫出自己想說的故事就行,那麼,人人都是小說家了。」
「我聽到一個小道消息,說是您要把我們大家都變成名人。」費爾明主動挑起話題。
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已急著轉身去跟大家會合,大伙兒的情緒仍顯激動,畢竟這是統治我國四十年的元首的死訊。
「您看起來好像快沒命啦!」他煞有其事地說。
「她還活著嗎?您有她的消息嗎?」
父親神色落寞。
「您留著吧。」
我已經知道該如何起頭:書名——《遺忘書之墓》。這些年來,我一直隨身帶著一個白色筆記本,封面以誇張的書寫體寫著:
「我不能理解的是,你一直講了這麼多,為什麼不把故事寫下來?」
「你同意我出書嗎?」
「你騙人!」
「然後呢?」她問。
至於我的文學野心,非但一無所成,甚至已不復存在。那幾年,我開始寫起一篇又一篇慘不忍睹的小說,全都中途夭折,還有上百部短篇小說、劇本、廣播劇本,甚至還有我從未讓任何人讀過的詩作,我這麼做其實是為了別人好。讀了自己的作品之後,我有自知之明,縱有滿腔熱情和強烈意圖,我需要學習之處仍多不勝數,進步則微乎其微。我不斷地一遍遍重讀卡拉斯的作品,並從父母的書店借閱了許多其他作者的書。我試著把這些書當成收音機或勞斯萊斯引擎,一一拆解分析,盼著能從中查出作品的結構,以及如何運作等等。
「您的意思是說,他已經回巴塞羅那了?」我問他。
「我想可以這麼說。」
「容我提出一個請求:您能不能以基督徒的慈悲胸懷為我詮釋一下這句嚴謹的格言?」我問他。
「您是不是有個地址能讓我寄信給他?」
「嗯,我記得。」
「世間最可悲的莫過於用紙張和筆墨構築夢想的人,因為那是虛榮和失望的墳場。」
普拉諾看著我,臉上掛著充滿愁緒的苦笑。
「您如果沒有捏造自己的身份,那麼,您應該會知道他在哪裡。」普拉諾語氣堅定。「用『文學』一點的話來說,我已經給您當頭棒喝了,我想您應該沒那麼笨,不至於一點覺悟都沒有。」
卡拉斯無奈地聳聳肩,只好把鋼筆收起來。
一九九二年七月,我拜訪了在遺忘書之墓辦公室里的費爾明,那天正好是奧運開幕日。巴塞羅那披上一身耀眼光芒,空氣中瀰漫樂觀氛圍,以及我從未感受過的希望氣息,或許,我的城市裡的大街小巷,未來恐怕不會再有這般榮景。我一到那裡,費爾明立刻笑容滿面,舉手對我行了個軍禮。眼前的他蒼老許多,只是我不想直言告訴他。
「那你倒是說個明白呀?」
庫里根夫人的事務所在雷恩街。版權業界盛傳,這位傳奇人物多年來把自己的辦公室變成獨一無二的蘭花園,因此,芭思卡提議我帶一盆蘭花盆栽去進貢。芭思卡和所謂的「庫里根社團」是好朋友,這個文學界的女子四人幫來自四個不同國度,聚在一起為夫人效命,藉由她們的協助,我總算見到卡拉斯的經紀人。
我預計這個年少輕狂的青春期想象出來的「巨作」,篇幅大概會很嚇人,形諸文字后,一大摞稿子恐怕重達十幾公斤。於是,按照我的構想,整個系列作品將分成前後相互關聯的四大冊,每一部作品都是進入故事迷宮的入口。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會感受到情節慢慢有了聯結,就像俄羅斯套娃一樣,針對每個情節和人物抽絲剝繭,剝開一層,還有一層,再剝開這一層,又有一層,以此類推。
我從未見過如此精美的鋼筆,萬寶龍鋼筆中的極品。這支鋼筆有個金銀雙色的筆尖,若是年幼的我看見這樣的精品,大概會認定這支筆寫出來的都是曠世傑作。
「關於我們。我寫的是我們的家族故事。」
「既然這樣,您應該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他把那封信遞給我。圓形郵戳上印著寄件地點是加州的蒙特雷。我抽出信封內的照片,看得出了神。這次的影中人不再只是陰影了。照片里是三十年後的阿莉西亞·格里斯,雙眼直視鏡頭,面帶愉悅笑容,拍攝地點在我看來可謂世間絕美之境,懸崖峭壁形成的半島,魔幻陰森的樹林穿過太平洋迷霧直入海中。她身旁立著一個告示牌,上面寫著:洛博斯角。
「費爾明已經警告過,我如果接受這筆交易的話,他就在店門口潑汽油自焚。」
「絕對不行!我不能收下,這是屬於您的東西。」
「說不定她會有卡拉斯的相關信息……」
費爾明打開盒子,拿出一沓信件。「我一直沒提起這件事,因為我覺得這樣對大家都好。其實,阿莉西亞在一九六〇年遠走他鄉,在此之前,她曾經回到巴塞羅那。那天剛好是四月二十三日聖喬治節。她是回來辭行的,當然,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完成。」
「我在哪裡可以找到他?」
「恕我冒昧一問……您在這裏做什麼?」
「因為……基本上這也是他自己和他家族的故事。」
「非常精彩。」聽我說完之後,他下了這樣的結論。
從她說話的語氣,我已經察覺到山雨欲來的詭譎氛圍。
「你有什麼計劃?」她終於提問。
「沒有。」我只好乖乖承認。
我在一次文人聚會上認識了一位優雅睿智的先生,弗朗索瓦·馬思佩羅,他曾是書店業者兼出版人,後來專職翻譯小說。馬思佩羅是芭思卡剛到巴黎時的人生導師,他同意在雙叟咖啡館見我一面,我在那裡一股腦兒把醞釀多年的想法都告訴他。
「您拿著吧。」他說。
「作品是你的,只要你覺得合適,想怎麼寫都可以。再說,你爺爺已經不在了,很多往事早已時過境遷,我想,根本沒有人會在乎我們的那些秘密了。」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我坦承。
費爾明挽著我的手臂,把我拉到角落。「改天吧,今天可是國殤日。」
我經常窩在書店看書,有空就往圖書館跑,或是聽費爾明發表高論、提供建議和告誡……通過這些,我學習認識這個世界,收穫遠超過學校課程。
一九八一年,雲遊四方多年的瓦倫蒂娜回來了,她再度出現在我面前的場景,大概連卡拉斯都想寫進小說里。事情發生在某日午後,我被雨淋得一頭濕,雨水甚至順著耳後往下流。我趕緊跑到法國書店躲雨,也就是我們當年初次相遇的地點,我在書店裡那幾張擺放新書的大桌子之間閑逛,就在那時,我再次見到她。我驚愕地佇立原地,立刻變成一尊活雕像,直到她轉移視線,並且看見了我。她燦笑如花,但我拔腿就跑。
普拉諾聳了聳肩。「胡利安很久以前就離開巴黎了。」
「基本上算是吧。」我乖乖承認。
羅西爾躊躇了一會兒。「胡利安有個至交好友。我想,算得上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摯友。他叫作尚-雷蒙·普拉諾,和我們這個荒誕的文學世界毫不相干,是個聰明、健壯的傢伙,從不胡說八道。唯一可能會有胡利安消息的人,大概就只有他了。」
母親搖搖頭。「每個人都必須犯下屬於自己的錯誤,那跟別人無關。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可以的話,早點回來。」
「說不定托馬索·科里基奧先生會有他的消息?」
浮世匆匆,日子一如慣常以巡洋艦的速度穿梭在各種啟發和幻想之間,卻鮮少留意我們這些擠在甲板上的旅客。我轉換在兩種童年之間自得其樂:一個是相當尋常的童年,誰知道這種東西是否存在,總之是他人看著我度過的童年。另一個是想象中的童年,我親身體驗的那個。在校求學的生活無聊至極,於是,我在耶穌會神父的課堂上養成了以幻想打發時間的習慣,至今依然如此。幸運的是,我碰到幾位好老師,他們對我諄諄教誨,並允許我與眾不同的行徑,讓我無須捲入不必要的衝突。否則,我的世界必定截然不同,甚至可能變成另一個胡利安·森貝雷。
「那還用說!就連比利·懷爾德那批人都想翻拍。找到《歌劇魅影》里那個怪物了嗎?」
「墓地。」
「我不曉得。」
「然後呢?這個殘酷悲慘的故事如何了結?」
我望著費爾明,驚愕不已。他倒是開始哼唱起美國國歌,從他嘴裏發出來的旋律,聽起來反而像本地傳統的薩達納舞配樂。每一張照片皆是背對艷陽逆光拍攝,照片里呈現的陰影,是個女子的剪影,背景則是公園、摩天大樓、海灘、沙漠或森林。
「或許,我還是應該把它毀了。」我自願放棄。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她說。
我日益堅信,一些無謂的幻想,諸如「靈感」或「有些非說不可的事情」,幾乎和優異的文學創作扯不上關係,重要的是語言結構、敘述的鋪陳方式,以及整部作品的結構、風格走向與呈現出的意象,加上以聲韻合奏的一場文字交響樂。
頓時,天塌了,深沉詭譎的靜默不知從何處悄然竄起。倘若牆上的時鐘是靠鐘擺運作的話,恐怕也會完全停擺。這一切,來得迅雷不及掩耳。
我一時愣住了。「您是說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