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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顧四周,人人頭戴臍橙頭盔,好似地震搶險隊員,就差沒牽一條毛茸茸的搜救犬。在這莊重的氛圍里,顯得有點怪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甚為好笑。這時走進一位西服筆挺滿面笑容的官員,大家立馬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來人正是外交部長。
部長說:「所有預先約好的外國來訪團,全部取消了。所有中國出訪的團,也一律被人家婉拒了。該來的來不了,該走的走不了,你說我這個外交部還能忙嗎!」
袁再春好氣又好笑,道:「這就像形容一個人的長相,長臉圓臉瓜子臉,大體上差不多。有沒有虎牙,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要不然,說的天花亂墜,不是別有用心,就是指另外一個人了。任何人描述的花冠病毒,都差不多的。」
大家憤然道:「這是哪個國家的人說的?以後等我們恢復正常了,再也不理他們!斷交!」
羅緯芝極力抑制住上下牙的敲擊,深吸一口氣,盡量平穩地說:「我想從您這個醫學權威這兒,聽到對此病最精闢的概括。現在發現你和別人說的也差不多。」
袁再春半信半疑,沉吟道:「這似乎不大符合我對他的了解。于增風應該有驚人之舉。」
她的化妝品在女生當中,算是簡陋的。仗著身體素質好,平常臉色不錯,朋友送給她的胭脂,從來沒用過。今天從化妝盒裡扒拉出來,往顴骨最高處掃了一番,立刻有紅暈出現,人也變的容光煥發。看來女生還是要粉|嫩一點才顯得水靈。她對著鏡子扮了個悲傷的鬼臉,走出宿舍。
部長並沒有危言聳聽,也沒有把真實情況和盤托出。實際上困境要嚴峻得多。中國貨輪被整船遣返,你就是說貨輪啟航的時候,中國港口並沒有爆發疫情,現在是完全安全的,也沒有人搭理你,反正是不讓你踏上人家的一寸陸地。中國航班更是一個人都不能下飛機,加上了油就原路返回。連加油工人都像面臨生化武器襲擊,全身防護如同應對細菌戰。所有的出口都停止了,沒有人和你簽一個單。吃的不要了,穿得也不要了。手工製品不行,連金屬礦石也在禁運之列,好像花冠病毒在石頭裡不吃不喝也能生存。冷凍的不行,高溫消毒過的也不行,現代的不行,古代的也不行。總之,整個國家實際上已成孤島。
自從把李元交給自己的1號白色粉末吃完,羅緯芝跌入失眠深淵。今天飽受驚嚇加之夜色暗沉,風聲鶴唳,若是不採取什麼措施的話,一定睜眼到天明。羅緯芝披著睡衣,把那個曾經裝過1號粉末的紙袋找出來,對著水杯拚命抖摟,總算磕出來一些殘渣餘孽,她一口吞下。也許是心理作用,也許真是靈丹妙藥,飽受驚恐折磨的身心,在短暫的不安之後,逐漸沉九九藏書入到朦朦朧朧的睡眠之中。
羅緯芝幸好提前作了準備,不然的話,她會憋不住一古腦兒地將實情和盤托出。秘密不但有重量,而且有體積,壓的人消耗巨大能量。秘密猛於虎。但她記得昨天(也算是今天凌晨)自己的決定,於是說:「有重要發現。」
「沒病。只是犯困。」羅緯芝攏攏頭髮答道。她不願說真話,當然也不能說假話。
「于增風告蕭霓雪預謀殺人,但沒有證據。那個孩子,蕭霓雪說是扔到垃圾箱里了,也沒有任何人看到過。找也找不到,也沒有目擊者。蕭霓雪一口咬定孩子生下來就死了,所以她才拋棄了孩子。于增風到處走訪,也找不到關於那孩子的一絲線索。人們同情蕭霓雪,一個美麗的醫學女生,如果背上了殺人犯的罪名,這一生就毀了,因為始終沒有證據。後來,案子不了了之。于增風從此獨身,性格孤僻。再也沒有女生敢和他談婚論嫁,他也就一門心思扎在醫學海洋里,成了頗有建樹的病理學家。據我所知,他只有一個老父親,是否健在不知道,其餘就沒有任何親人了。」袁再春驚訝自己為什麼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像個碎嘴的家庭婦女。
大家聽了,神色萎靡,說:「那這不是影響了我國的國際形象嗎?」
從C區到0區,每人要戴臍橙頭盔
袁再春說:「有什麼?」
袁再春說:「人年輕時容易犯常識性的錯誤。她借在外地實習的機會,生了孩子,又拋棄了孩子。蕭霓雪人很瘦,懷孕后也不顯山不顯水的,在外地醫院實習,人變豐|滿了。人家也不知道她原來的體形如何,居然瞞天過海,到了臨產的時候都沒有人發現。要說這蕭霓雪也夠有本事的,一個人給自己接生,然後將孩子扔垃圾箱里,居然做的天衣無縫。于蕭兩人當時不在一個城市實習,等於增風約摸著臨產的時間快到了,興沖沖地跑到蕭霓雪所在的城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于增鳳問孩子呢?蕭霓雪說,我是生下了孩子,可是孩子死了。于增風說,死在哪個醫院?蕭霓雪說自己生在宿舍里。于增風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一怒之下,把蕭霓雪告上了法庭……」
部長伸出手,說:「大家好。」
袁再春說:「你這麼多天在這個圈子裡耳染目濡的,應該也算半個專家了。先是乏力低燒,咳嗽、痰中帶血,然後是腹瀉高燒,出現各個系統的衰竭腐爛,最後全身崩潰……咦,你問這些幹什麼?」
部長詳盡地問了一下有關治療花冠病毒方面的進展。大家談的都很謹慎,除了報紙電視中公開披露的那些,也不好深談。部長何等聰明的人,當然明白這種時刻的分寸,也就不再深問九九藏書
郝轍說:「那就趕緊過來吧。今天上午,要大家報出行動計劃。」
羅緯芝再次戴上,發現聽對方講話聲音並不受干擾,勉強可以接受。瘟疫時期辦事效率奇快,第二天下午,一行人戴上防疫盔,來到位於首都的外交部。在一般人眼中,外交部很是有幾分神秘感的地方。進門時的盤查果然很嚴,一一留下指紋。順利通過後,走到大會客廳。這是外交部最高規格的接待場合,平常是部長接見外國使節的地方。人們在電視上無數次地看到過這個房間,咖啡色地毯,四周是富有中國特色的木雕和絲毯等裝飾品。米色的沙發上鋪有鏤空的白色網紗,清冷典雅。此刻自己也成為外交部的座上賓,來訪諸人受寵若驚。
羅緯芝說:「一個國家,遭受嚴重瘟疫,別的國家如何看待我們?咱的國際形象會不會受到影響?這難道不重要嗎?今後如何應對大規模的傳染病,應該總結經驗。」
袁再春注意地觀察了一下羅緯芝的神情,說:「你看了于增風的遺物?」
迎面碰上已經開完了例會的袁再春。
外交部長說:「世界之大,總是有惟恐天下不亂的人,總是有落井下石的人,總是有以鄰為壑的人。在我的崗位上,知道的稍多一些。每個人都和祖國息息相關。很多年前,郁達夫在日本,找不到女朋友,都說,祖國啊,你為什麼不能早日強大起來!現在,我們的建設日新月異,朋友也越來越多,不過,這一鬧花冠病毒,不友好的人自然幸災樂禍,樂觀其成。就是友好的朋友,嚇得也不敢來了。花冠病毒如不能早日控制,我們在國際上的聲譽,將會受到深遠影響,危害難以估量。」
羅緯芝想起了于增風的警告。難道,花冠病毒真的開始發作了嗎?
羅緯芝故作淡然地說:「其它就是他原本記錄的延續。並無新的東西。」
羅緯芝點頭。現在不可擅自發表對花冠病毒的報告,怕鬧得大家人心惶惶。不然此言一出,也許人們從此不敢喝高山泉瓶裝水。
郝轍的要求是下到第一線,和醫生護士還有花冠病毒重症病人在一起。
大家都把手背到身後,說:「部長好!」。外交部長醒過味來,詼諧道:「剛才已經警告我了,不要和你們握手。我忘了,因為在這間房子里,我還真沒有和一個來訪者不握手的。」
大家奇怪,羅緯芝搶先問:「為什麼不忙呢?」
于增風告自己的女朋友預謀殺人
袁再春接著說:「採取自報公議的方式,你們可以到各個職能部門了解情況。這樣才能為抗疫留下立體記錄。」他又隨口嘟囔了一句:「要是整個人類都滅絕了,記錄再詳細也沒什麼用。」
袁再春嘴角邊的read.99csw•com肌肉抽搐了一下,說:「這不可以。起碼目前不可以。理由你知道的,在我們的記錄中,于增風還活著。」
羅緯芝想起死亡的兩本賬,這些天,習慣成自然,一時忘了。
孟敬廉答:「這是仿照海上遇難時救生服的顏色,代表緊急和危險。也不是賣時裝,防疫盔僅此一色。」
「按照以前的規矩,從C區是不能到0區的。現在防疫部門設計出了一種特殊頭盔,戴在頭上,C區的人就可以和平常人相處了。你們要外出,需要佩戴這種頭盔。戴上後有輕微的憋悶感,慢慢可以適應。」孟敬廉說著,拿出一個橙色頭盔,鮮艷如剛剛摘下來的臍橙。
孟敬廉團長說:「郝轍同志的勇敢獻身精神,值得表揚。到抗疫第一線去,有點像打仗的時候到尖刀連衝鋒排,非常值得敬佩。好吧,我們匯總之後和上級聯繫,盡量滿足大家的要求。」
羅緯芝越聽越寒涼,天啊,此人說到做到,手毒心狠。她覺得呼吸困難起來,問袁再春:「要是感染了花冠病毒,會怎樣?」
部長說:「不言而喻。不過,病毒這個東西是沒有護照的,也不需要簽證。它不會老老實實地按著人類的意志劃分局限在某些地方。那些藉著病毒泛濫,重彈東亞病夫啊第三世界骯髒啊是劣等人種啊的種種說法,非常荒謬。」
羅緯芝搶先戴在頭上,果然有點不習慣,趕緊摘下來,端詳著說:「這顏色也太扎眼了。有別的顏色嗎?」
外交部長非常鄭重地站起身來,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採訪團員們也忙不迭地起身,向部長還禮。只有郝轍坐著不動,大家有點嗔怪他失禮,郝轍說:「部長,我知道您這個禮不是鞠給我的,所以我沒有資格還禮。但是我把您這個禮收起來了,保存起來了。我明天就要到第一線去,您知道,我們現在比一般的人要距離第一線近一點,我們是在C區,而第一線是A區。我要到A區去,就相當於抗戰的時候,到太行山去,到冀中平原去,到敵後去。我一定把您剛才的話和您的這個禮帶到。我要告訴第一線的勇士們,不但祖國人民看著你,世界人民也看著你們!」
會議上,特采團成員報出了各自欲深入了解的方向。有人要去環衛局,想知道大量的醫療垃圾和生活垃圾如何做無害化處理。有人要去醫學科學院,想看看電子顯微鏡下花冠病毒的真面目。還有的準備去大學,因為有些同學發病,整個大學都被封鎖,不知道在這種情形下,同學們的日子過得如何。羅緯芝強力打起精神,提出要到外交部去。大家議論紛紛,說想去商業部交通部等等,都能理解。瘟疫和外交部有何干係?
外交部長說:「你們能這副打扮到外交部來,讓我們開眼界https://read.99csw.com,很感動。說句實在話,現在我們一點都不忙。」
她被電話鈴聲驚醒。
大家說:「估計是第三世界國家吧?」
羅緯芝下意識地咬住了嘴唇,以便自己不說出真話。于增風糊塗嗎?他直到臨死,都充滿了令人震驚的卓然創造力。
部長說:「怕未必。他們多數國力比較弱,膽子比較小,不一定有這個打破堅冰的勇氣。不過,凡是總有例外,具體會是怎樣的發展,要看當時的情況。要看那個國家的領導人和中國的關係。」
孟敬廉代表大家說:「部長那麼忙,百忙之中能和我們座談,非常感謝。」
羅緯芝說:「最初的感染很可能來自冰川水的融化。要追查最先觀看過冰雕的人。」
就在孟敬廉說到「盡量」這個詞的時候,羅緯芝清楚地感到了來自胸腔的一絲疼痛。它若隱若現似有似無,如果不是在靜靜地傾聽他人發言,身心都處於相對放鬆的狀態下,如果是在走路、說話或是上衛生間,那麼羅緯芝一定感覺不到這種極輕微的異常。因為無所事事,這疼痛才被察覺。它來得抽絲般的細膩,但不屈不撓。
袁再春叮囑:「關於冰川水的問題,不要擴散,國家會有專項處理。」
外交部長說:「經濟上的損失,以後會有專門的統計數字出來。在外交上,現在已經看到的這些,不過是冰山一角。它所造成的破壞,可能會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難以消除。我不能進入到抗擊花冠病毒的第一線,請你們轉告戰鬥在那裡的同志們,他們身上肩負著歷史的重託,肩負著祖國的威望,也肩負著我們這個民族是不是能昂然挺立世界民族之林的使命。同志們,拜託了!」
「後來呢?」羅緯芝戰戰兢兢地問。
羅緯芝的自制力到了極限,無法讓她支撐更長的時間了。來不及妥貼地告別,急匆匆離開了。袁再春稍感納悶,這姑娘今天好像不夠有禮貌呀。
羅緯芝說:「我去採訪于增風的家人是否可行?」
所有的人,包括部長,都被郝轍的話所感動,郝轍一時間成了比外交部長還耀眼的人物。
不過,現在是你自己家裡起火了,你也不能強求別人擔水來救,不火上加油就是好了的。真希望瘟疫早點撲滅,在國際場合也可以揚眉吐氣。
袁再春說:「這個于增風寫過專題報告,我們已經追蹤調查過了,的確是這樣,已經做了相應的處理。除此以外,還有什麼?」
羅緯芝聞之顏色大變。天啊,于增風竟是這樣一個人!那麼他所說的一定是真的啦!
大家說:「這一次,爆發大規模的疫病,是不是造成了巨大的損失?」
羅緯芝私下裡想,病毒啊病毒,你為什麼單單和中國人過不去呢?你這麼有本事,為什麼就不能穿越國界到各地去遛躂遛躂https://read.99csw.com呢?到那時候,大家就都知道「環球同此涼熱」了。全球化時代,地球是扁平的,沒有什麼東西能真正將人們隔絕。那種「他人就是地獄」的方法,不僅過時,而且根本行不通。
羅緯芝不安地回答:「是。」奇怪這老頭是不是有什麼特異功能。
羅緯芝說:「知道啦。」她到洗手間,特別在意鏡子中自己的臉色。王府客房裡的燈光發暗,這讓她看起來無精打采面有菜色。她努力對著盥洗室的鏡子呲牙咧嘴笑,形勢也沒有太大改觀。羅緯芝索性放棄了努力,心想,就算是感染,一時半會的也看不出來,別瞎耽誤工夫了。
部長說:「我有時會想,等咱們基本上控制住疫情之後,第一個接受中國代表團出訪的國家,是哪個呢?」
她不能在恐懼中坐以待斃。「如果我現在正處疾病的潛伏期,出去採訪,對其它的人是不是構成危險?」羅緯芝要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她不願相信,也不肯相信。等著病魔撕咬自己,之後束手被擒,這太悲慘了!羅緯芝突然有點理解于增風。一個以醫療科學為生命的研究者,在最後的關頭當然要想出計謀,延續自己的學術設計。實乃性情中人。
內線,是郝轍。「你今天怎麼啦?沒吃早飯,開始例會也沒有看到你。是不是病了?」
袁再春說:「彌留之際,他也許糊塗了,所為和平日似有所不同。不過也只能這樣解釋了。」
羅緯芝大驚,失聲問:「天下還有這麼狠心的母親!」
袁再春回憶道:「20多年前,我在醫學院當教授,于增風是我的學生。他學習很好,知識面廣泛,身材高大,是校籃球隊的中鋒。你可以想見,醫學院校里,女生占很大比例,像于增風這樣一表人才的聰明男生,有多少人追求。後來,他和一個名叫蕭霓雪的女生好了,年輕人熱情似火,下面的事情你可以想象。這個女生懷孕了。女孩子要打胎,這在醫學院並不是很難的事情,但于增風堅決不同意。後來,蕭霓雪就把孩子生下來,然後丟棄了……」
羅緯芝驚出一身冷汗。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最害怕的就是說到「病」這件事。或者說,在今天之前,正確地說在昨晚之前,她不怕別人說病。整天都是跟病打交道,一天不說幾十上百次的「病」,那才是怪事。但此時此地,她對此字極端過敏。
「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呢?」羅緯芝不甘心地問。她現在對於增風的興趣,不僅僅來自好奇,還源於對自己性命的憂慮。你只有更多地了解這個人,也許才能判斷他所說的是否真實。
羅緯芝驚駭這老頭子的先見之明。她不敢大意,按照設想好的應對策略,緩緩應答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但的確沒有。」
袁再春非常重視,說:「哦,果不其然。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