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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8年煎熬

第七章 8年煎熬

所有的苦,鍾南山都默默承受。從廣州傳來他母親噩耗的時間,是1966年7月。廖月琴是因為不堪大字報的羞辱,在被紅衛兵揪斗、批判之後,投江自殺的!鍾南山一向以來揪心、擔憂的事到底還是被殘酷地印證了,他悲痛欲絕。
1967年,鍾南山想方設法回到廣州與妻子李少芬見了一面。這一次相見,李少芬懷上了他們的第一個寶寶。第二年,李少芬生下了他們的兒子鍾惟德。
鍾世藩這樣的醫學態度,成了對鍾南山一生的叮囑。
他根本沒有想到,此時的體質已經不能為他做主了。空空的鐵鍬攥在手裡,他都覺得特別沉重。
鍾南山主動要求獻了血,400毫升鮮血從他這個鍋爐工的身體里流出。本來按規定,他是可以因此休息幾天的;但是,他白天獻完血,晚上還是按時去值班燒鍋爐。
講真話,是鍾南山從小所受的教育和熏陶,從而形成了他的意識和品行,形成了他處世和立身的原則。
李少芬臨產之前,和公公鍾世藩一起到火車站去接從北京回廣州來的鍾南山。當時,李少芬離預產期還有兩個星期。
他們每年只有一次牛郎織女般的相會,平時,一年之內杳無音訊,根本不知道到了年末能否相見、什麼時候能夠再見。那時,好像根本不會有人給予他們相見的機會。鍾南山沒有任何安定感,心靈上什麼希望都沒有。
想當初,多少喜悅、多少夢想!他留在了祖國的心臟——北京,要實現自己的宏圖大志。可如今,不僅理想失落,而且囊中羞澀,落得滿身創傷。他有何顏面去見遠在千里之外的嚴父與妻兒?
說到沉重的歷歷往事,鍾南山的神態中並沒有深陷於往事的痛苦與哀傷。對他來說,那似乎只是淡淡的一段經歷而已。一如他所說,談一些和工作沒有關係的話題,是享受,是休息。
從婚後一直到1971年回到廣州,鍾南山幾乎沒有做過任何一件與臨床工作沾邊read.99csw.com兒的事,這使他整整荒廢了8年時光!這8年對於人的一生,本來應該是出成績的黃金時間。
這時,又開始了一年一度的獻血報名,是自願報名,但那時很少有誰自願。這是因為營養極度缺乏,即使不獻血,很多人的體質都不夠強壯,而獻血之後,補養身體又無從保證。
1965年李少芬離開北京時,與正在膠東下鄉的丈夫鍾南山一直未能謀面。他們從此開始了牛郎織女一般的「天仙」生涯。
總算是有了一個還算不錯的消息,當時廣東省體工隊內由省軍區派出的軍管會領導,重新組織了省籃球代表隊。為了幼小的兒子,為了家中三位需要贍養的老人,已經34歲的李少芬,重新穿上運動鞋,又開始了在籃球隊的比賽生涯。這樣,她得以從鄉下提前回到了廣州。
他接受不了自己就這樣地「敗北」,就這樣毫無名堂地認輸、撤退!這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鍾南山是「專政對象」的後代,這個幾乎無人問津的鍋爐房,也被他當成最能體現自己、表白自己的地方。
北京——讓他五味俱全、悲喜交加!
山上有條羊腸小道,下面就是懸崖。鍾南山後來回憶說,他也真是福大命大的人啊,不然,早死過好幾回了。見到王海燕之後,她一看自行車就發愁了,車這麼破,那都是山路啊,何況她還挺胖的。鍾南山對她說:「你放心。你坐在車後座上,我帶你走。」
200米之外是一個瀑布,水大浪急。鍾南山他們坐著小船去打撈,小船在水裡不停地擺,隨時可能翻船。打撈了好幾天,那個同學沒有任何蹤跡。這件事讓鍾南山格外心痛,他感嘆命運無情,生命如此脆弱。
從1967年到1971年,4年時間,鍾南山雖說每年都想盡一切辦法回一次家,但是每一次離開家,他都幾乎要肝腸寸斷。
從1968年李少芬生下他們的兒子以後,1969年和197九*九*藏*書0年兩年,鍾南山每年都想盡辦法回了一次家。
因為鍾南山表現出色,北京醫學院革命委員會給他安排了一個最「革命」的工作:燒鍋爐。在那個年代,能夠正常工作,能直接以自己的勞動為人民服務,都是要有政審資格的,否則,根本沒有可能為人民服務。有這種資格的,只能是那些根正苗紅、又紅又專的工人及貧下中農的子弟。儘管鍾南山一心在惦記課堂,做夢都在想著做醫生,但是,他能去燒鍋爐,已經是幸運之人了。
在鍾南山到河北寬城下鄉時,李少芬也被安排到廣東三水農村下鄉。
政治上說假話害人,醫學上說假話是要出人命的。所以不管在政治上,還是在學術上,每逢需要讓別人認可,鍾南山就首先擺出事實,即依據。
鍾南山的同學、他最要好的朋友,剛到沒幾天,就把命丟在了寬城。當時,他們是同一個醫療隊的。在渡河時,鍾南山的同學因為水性好,以為自己能游過去。眼看就要上岸了,這位同學卻突然大喊「什麼也抓不住了」,被水往前一卷,一眨眼翻了兩翻,人就沒了。
「文化大革命」期間,李少芬的娘家也被抄了,兩個家庭都被洗劫一空,而她和鍾南山還要撫養兒子。
他回憶著、曆數著在那動蕩的年代,他所有的叵測命運。
鍾南山講真話,主要的原因是他父親鍾世藩的形象,遙遙地照耀著他一生的路途。講真話,才是尊重事實,才是講科學;講真話,才不會是非混淆,甚至黑白顛倒……
到了1969年,鍾惟德1歲時,正值鍾南山隨下鄉的醫療隊到河北寬城。
他的心淌著血,卻不能表現出悲傷,因為他的媽媽是「自絕於人民」,是「畏罪自殺」。他如果表示悲痛,那就是跟他的母親這個「反革命」站在了一起反黨,就是同情階級敵人。對母愛無以為報,做兒子的連哭一聲都不能!
幾十年後,鍾南山見到王海燕,他們還聊起那九九藏書件往事。王海燕說,那晚真是命懸一線啊,稍有不慎,就會掉下懸崖喪命。鍾南山想想也后怕,那條崎嶇的山路,他來回騎了60公里,花了6個多小時。
為什麼要離開家?什麼時候再團聚?一切都是渺茫。小惟德真是可愛、可憐;家裡,李少芬除了撫養孩子,還要頂著政治壓力,贍養兩家的老人。
鍾南山從北京帶回十幾罐奶粉。接回了鍾南山的李少芬,因為站在火車站的時間太長,連擠帶累,第二天早上就生下了他們的兒子。所以,鍾惟德是早產兒,出生的時候只有5斤多重。
鍾南山在農村見到一個孩子,腎出了問題,尿血。回到家的鍾南山,想讓父親鍾世藩覺得自己很有長進,於是大著膽子,在「關公」面前耍了一把「大刀」,對鍾世藩講了自己所了解的治療腎結核的方法。鍾世藩聽了,首先就這樣問他:「你怎麼知道是腎結核呢?」
鍾南山實事求是的作風,貫穿在每一個細節。最典型的,是在講堂上。他講課的時候,「為了讓一個觀點有理有據,就特別注意不能隨便發揮,更不能人云亦云」。他說,對待別人也是一樣。這個人講了什麼,鍾南山都要求對方有依據:「你的理由是什麼?我想,這種做法,對今天的很多工作,都是非常有益的。它是一個思維的出發點,成為我人生的重要指導。」
當地農民缺醫少葯,一旦得了急症、重病,境況都會非常凄慘。鍾南山所在的醫療隊巡視到離縣城30公里的一個村子時,一位農民肚子疼得很厲害,需要找醫生。鍾南山當時是以幹部身份參加醫療隊的,因為沒學過臨床知識,所以要從縣城把醫療隊的隊長、北京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王海燕接過來。王海燕也是北京醫學院畢業的。那是30公里並不熟悉的山路啊!眼看天就要黑下來了,怎麼辦呢?鍾南山當時沒顧得多想,騎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直奔縣城。
尿血的情況有很多。因read.99csw.com為患腎結核而尿血,是尿血的一種情況,但不等於尿血就都是腎結核。
鍾世藩從來不會問鍾南山錢是不是夠花、收入是多少,卻看中他在事業上的進步。同時,老人又一直一聲不響地資助鍾南山的生活。
鍾南山用斗大的鐵鍬,一鍬一鍬地鏟起幾十斤重的煤,雙手握住鍬把,往前走十來米,把煤甩進熊熊燃燒的爐膛里去。這樣的工作一干就是從早到晚,幾天下來,鍾南山感到體力開始透支。這份革命性的工作,在向他的體能極限發出挑戰。
懷著深深的悲痛,鍾南山和學生們一起參加長征,徒步走當年紅軍走過的長征路;後來,還當了半年北醫校報的編輯,又當了輔導員;1968年,則燒了半年的鍋爐……
「文化大革命」期間,鍾南山保護了多位被「專政」的老專家、老幹部。與此同時,從廣州傳來他的母親廖月琴含恨自盡的噩耗。為了證明「牛鬼蛇神」的後代也是愛黨的,也是積極要求進步的,鍾南山報名獻血,之後卻險些葬身在鍋爐旁。折磨與煎熬、痴情與感傷,將他的意志力逼到極限……
部隊的調令就是命令。鍾南山非常喜愛北京,喜愛已經共事十余年的同事,但留在北京所遭受的失望,又使他不再猶豫。
頭一天發來調函,第二天,鍾南山就動身了。
鍾世藩糾正了剛剛走上醫學道路的鍾南山一個最基本的思路,這件事,讓鍾南山一生記憶猶新。鍾世藩的話,從來都是非常簡潔的。他總是對鍾南山強調:「說話一定要有證據。」
那一年,北京醫學院大力「抓革命、促生產」,開始把在工作中表現好的下派教職工招回來搞教學和科研。這對處於動蕩不安中的人們來說,不啻是個好消息。鍾南山的工作一直很努力,但令他失望的是,因為家庭出身問題,他要求回來從事正常教學和教研工作的申請,沒有得到批准,這讓工作表現優秀的他徹底掉進了冰窟窿。在他心灰意冷的時候,他的read.99csw.com愛人又遭遇了意外。李少芬在一次比賽中發生了腦震蕩,在家養病。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沒人照顧。當時,愛惜人才的廣東省軍區副司令員兼廣東省體委黨委書記侯顯堂,前往看望在家中養病的李少芬。他見家中只有老人和孩子,就問李少芬:「你的愛人呢?」李少芬回答說:「在北京。」侯顯堂當即就說:「為什麼不叫你愛人回來呢?你們怎麼能總是這樣兩地分居啊?」卧病在床的李少芬真是喜出望外,感激地連連點頭。
他除了習以為常的語速匆匆,一邊講,一邊用手不時揉一下因為勞累而酸澀的眼睛,捏一下容易對空調過敏的鼻子,下意識地摁一下耳朵,完全是一副輕鬆的模樣。
他鏟上第一鍬煤,雙手就不停地抖,虛汗順著額頭直往下淌。他咬著牙,叮囑自己一定要挺住,因為「反動學術權威」的後代更不能讓人看笑話,他跟別人一樣愛國啊!然而,虛弱的身體竟然使他無法支撐,不知不覺就昏倒在鍋爐跟前。在他往爐膛里甩煤的一瞬間,鍬把砸在了他的腰上。還好,一鍬煤沒能甩進爐膛,否則,爐膛噴出的火舌,不把他烤個半死,也會灼傷他。
那個年代的鍋爐是「八連通」,體積大,用煤量也極大,鍋爐工要不停地往爐膛里送煤。爐子的溫度特別高,燒鍋爐的時候,溫度勉強能夠忍受,乾的時間長了,鍾南山也慢慢習慣了。可是每天要清理一次爐膛,把爐膛里已經煉焦了的爐渣,用鐵鉤子撬出來。那個溫度實在烤得人受不了,被翻起的爐灰、高溫的煙塵,呼呼地往外冒……
鍾南山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哪兒來的勁頭兒,他真是心急如焚,那位病人隨時會死的。第二天凌晨兩點多,他們趕到以後,馬上給病人治療。可惜已經太晚了,到了上午,那個病人還是死了。鍾南山為此事自責不已:「為什麼我不能給他治病呢?」
1971年,有件事對鍾南山的刺|激很大。他指的「刺|激很大」,是離開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