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部 1

第五部

1

「是啊,我想是這樣吧?」
我走上破損的台階,進了自己住屋的門廳。門廳里除了彩色玻璃外,沒有什麼東西同一九四四年的那個夜晚一樣。一件事情的開始誰也不會知道。薩拉曾經真的相信結局是在她看到我躺在門下面的軀體時開始的。她絕不會承認其實在那之前很久結局便已經開始了:因為這種或者那種並不充分的理由,我們彼此之間電話打得越來越少;由於意識到愛情行將結束的危險,我開始與她爭吵。我們已經開始看到愛情以後的東西,但是只有我意識到我們是如何被逼到這一步的。如果那顆炸彈是早一年前落下的話,她是不會發那句誓言的。她會磨破指甲也要把我救出來。我們在走到人生盡頭的時候,便會像美食家吃東西時要求有更複雜的調味汁一樣,哄騙自己相信天主。我望著這間牆上刷著醜陋不堪的綠色油漆、像牢房一樣空蕩蕩的門廳,心裏想:她想要我有再活一次的機會,機會果然來了——它便是這個沒有氣味、一塵不染、囚徒般的空虛人生。我譴責她,就好像這種變化果真是她的祈禱所招致的一樣:我到底惹你什麼了,讓你非判我活著不可?踩著樓梯上樓時,樓梯和扶手因為剛修好的緣故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她再也沒有爬過這段新修好的樓梯。就連這座房屋的修理工作也成了遺忘過程的一部分。既然一切都在變化,那麼人要記住什麼就需要一位身處時間之外的天主。我究竟是仍在愛著呢,還是只在痛惜失去的愛情?
門鈴又響了。亨利睡覺時,家裡的事兒可真不少啊。這回莫德來找我了。她說:「樓下有位先生要見邁爾斯先生,但我不想叫醒他。」
「她什麼也不信,就像你說自己什麼也不信一樣。」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寫字檯上放著薩拉寫來一封的信。
我跟在他身後出了門——在亨利睡醒以前繼續待在屋裡沒有什麼意義。同我一樣,他遲早得靠自己。我看著斯邁思在我前面一顛一顛地穿過公共草坪,心想:這真是個歇斯底里型性格的人。懷疑同信仰一樣,都可以是歇斯底里的產物。雪地上許多人走過的地方雪已融化,雪水浸透了我的鞋底,讓我想起自己做的那個夢裡的露水。但是在試圖回憶她說「不要擔心」這句話時的聲音時,我卻發現自己想不起來她的聲音是什麼樣子的。我無法模仿她的聲音,就連滑稽式的模仿也做不到,因為只要我一嘗試回憶,她的聲音就失去了特徵,變得同任何一個女人的聲音一樣。遺忘她的過程已經開始。我們應該像保存照片一樣,保存灌著聲音的唱片才對。
「你會什麼禱詞嗎?」
「我現在對愛過她的任何一個人都抱著感激之情。」
「最後她病倒了,」亨利說,「但是沒人能讓她好好躺在床上。她不願意找醫生來——她從來就不相信他們。一星期以前,她起床出去了,天知道她上哪兒了,又都是幹嗎去了。她說她需要鍛煉。我先到家,發現她出去了。到了九點她才回來,身上被雨淋透了,比第一次淋得還要厲害。她一定是在雨里走了好幾個小時。她發了一晚上的燒,在同誰說話,我不知道是誰——不是你,也不是我,本德里克斯。過後我讓她看了醫生。醫生說:要是早一個星期打青霉素的話,他就能救活她了。」
「噢,她現在不屬於任何人了。」他說。於是我陡然間看到了她現在真正的樣子——一塊正等著被清出去的垃圾:你需要她的一點頭髮可以拔,你覺得她的指甲有價值可以剪。只要有誰需要,她的骨骼就可以像某位聖徒的骨骼一樣給分解開來。她很快就會被燒掉,所以為何不該先讓每個人各得其所求呢?這三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曾以什麼方式擁有過她,這可真是愚蠢到家了。我們不被任何人所擁有,就連我們自己也不能擁有自己。
「要是邁爾斯先生……」
「是邁爾斯太太的那位朋友。」她說。這是她唯一一次承認在我們那次不光彩的合作中,她也有份。
「謝謝你的好意。」
他獃頭獃腦地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我來找邁爾斯先生,向他表示吊……」
「哦,」他說,「我聽到她死去的消息時,就為她做了祈禱。」
「對不起。」我說。
「婚姻登記和火化,」我說,「應該保持一致。」昏暗中,亨利抬起頭來,瞪大眼睛使勁往我這邊瞧,似乎不相信我話里的譏諷之意。
「去睡覺,亨利。」
「這到九-九-藏-書底有什麼兩樣?」
「莫里斯,親愛的,別生氣。為我感到遺憾吧,但是不要生氣。我是個冒牌貨、騙子,但我現在說的話並不是假裝和欺騙。我曾經以為自己對自己很有把握,對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很有把握,但你教會了我不要這麼有把握。你剝走了我所有的謊言和自我欺騙,就像他們為一個即將到臨的要人清除掉馬路上的瓦礫一樣。現在這個人已經來了,只不過動手清掃路面的是你本人而已。你寫信時力求準確,你教我追求真實的東西,我不說實話的時候你會告訴我。你會說:你是真的這麼認為,還是只是覺得自己這麼認為?所以你看,莫里斯,這都是你不好。現在我祈求天主,請他不要讓我這麼活著。」
「婚禮她是選擇在戶籍登記處舉行的,」我說,「葬禮她該不會希望在教堂里舉行。」
「她很利索地做完了自己分內的事情。因為還有一個急診,她午飯前就走了。」
「別擔心,」她說,「總會碰到點什麼的,別擔心。」於是我一下子就不擔心了。牛津街的盡頭伸向一大片霧靄茫茫的灰色田野。我赤著雙腳,一個人在露水裡走。我在一道淺淺的車轍上絆了一下,驚醒過來,醒來時耳畔還響著那句話——「別擔心。」它就像是埋進我耳朵里的一句低語,一個屬於童年時代里夏日的聲音。
我正打量這些東西時,亨利抱著一大堆毯子進來了。「我忘記說了,本德里克斯,如果你有什麼東西想拿走的話……我想她沒有留下遺囑。」
「你最好帶他上來。」我說。此刻的我自覺地位要比斯邁思高出許多,因為我人坐在薩拉的客廳里,身上穿著亨利的睡衣,還知道他斯邁思這麼多事情,而他對我卻一無所知。他困惑地打量著我,身上的雪水直往鑲木地板上滴。我說:「我們見過一次面。我是邁爾斯太太的朋友。」
「葬禮什麼時候舉行?」
「邁爾斯先生連有你這麼個人都不知道。斯邁思,你跑到這兒來可是有欠考慮。」
「你很肯定嗎?」
「我來找邁爾斯先生。」他說。
「你沒有什麼好嫉妒的,事情很早前就結束了。」
「沒錯。」
「她當時神志不清,」我說,「你不必把她的話當真。」
「你不必去改變邁爾斯先生的信仰。」
「你知道她寫信給我時是怎麼說的嗎?」斯邁思問道,「這不過是四天前的事。」我傷心地想:她有時間給他寫信,卻沒時間給我打電話。「她在信上說——為我祈禱吧。要我為她祈禱,這聽起來不是很奇怪嗎?」
「我希望能幫上你的忙。」
「我不知道,亨利。我曾以為自己恨你,但是現在我不知道。」
「是什麼人?」
除了倒出更多的威士忌來往肚裏灌以外,我們兩人誰都無事可做。我想起了自己出錢讓帕基斯去追蹤的那個陌生人。有一點顯然沒搞錯,那就是:最後還是那個陌生人贏了。不,我想,我並不恨亨利,我恨的是你,如果你存在的話。我想起了她對理查德·斯邁思說過的話,說是我教會她信天主的。到底怎麼會這樣的,我無論如何也不知道。但是一想到自己丟掉的東西,我也恨自己,亨利說:「她是今天凌晨四點鐘死的,我不在她身邊。護士沒有及時叫我。」
「我沒有權利提要求,」他說,「不過我希望你——你愛她,我知道。」他像是咽下一劑苦藥似的加了一句,「她愛你。」
「我現在並不需要這種安慰,本德里克斯。對於你倆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來說,事情都從來沒有結束過。我算是幸運的,這麼多年來一直擁有她。你恨我嗎?」
他突然發起火來:「我只不過是想來看看她,僅此而已。」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拿上這塊石頭。」
「噢,不,亨利,她同你我一樣,什麼也不信。」我想讓她火化掉,我想能對天主說這句話:你要是有本事,就讓這具軀體復活吧。我的嫉妒同亨利的嫉妒一樣,並沒有隨著薩拉的死而告終。我覺得她好像還活著,正由一個比我更討她喜歡的情人陪伴著。我多麼希望能派帕基斯去追上她,斬斷他們之間永恆的戀情。
到了吃早餐的時候,亨利還在睡著。帕基斯收買的那個保姆用托盤給我端來了咖啡和烤麵包。她把窗帘拉開,外面的雨夾https://read.99csw.com雪已經變成了茫茫大雪。我依然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沉浸在睡夢所帶來的滿足感中。看到保姆的兩眼因為先前流過淚而發紅,我頗感意外。「出什麼事了嗎,莫德?」我問道。保姆放下托盤,氣呼呼地走了出去,這時我才醒過來,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屋和空蕩蕩的世界。我爬上樓,往亨利的房間里看了看。他吃了安眠藥,此刻還在熟睡著,臉上像只狗似的掛著微笑,讓我看了羡慕不已。隨後我獨自下了樓,試著去吃自己那份烤麵包片。
「別費心了,亨利。」我說,但他已經去了。我凝視著鑲木地板的地面,回憶起她發出的叫喊聲的準確音色。寫字檯上她寫信的地方散亂地放著一些什物,這些什物當中的每一件我都能像翻譯密碼似的說出其意味。我暗想:她連那塊卵石都沒扔掉——我們曾經覺得它的形狀很可笑。它還待在那兒,樣子像一方鎮紙。亨利會怎麼處置它?又會怎麼處置我們兩人都不喜歡的那隻小酒瓶、那塊被海水磨光的玻璃,以及我在諾丁漢找到的那隻木製小兔?我是否應該把這些東西都拿走?不然的話,等亨利騰出空來清理房間的時候,它們都會被扔進廢紙簍。可是真要同它們作伴我又受得了嗎?
他看看我,彷彿對我的敵意感到不解。他說:「你的名字或許是叫莫里斯吧?」
我們坐在他的書房裡,沒開燈。煤氣取暖爐的火頭很小,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孔,所以我只能從亨利說話的聲調中聽出他在哭泣。昏暗中,那座《擲鐵餅者》雕像上的鐵餅運動員正在把鐵餅擲向我們。「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亨利。」
「你想來一片嗎,本德里克斯?」
「我不在乎天氣。」
「我與這事有什麼關係?」
亨利說:「住在倫敦,再容易不過的就是火化,這是護士告訴我的。在這之前,我一直打算在戈爾德斯綠地辦這件事。殯儀館給火葬場打了電話,他們可以把薩拉排在後天。」
「我當然會待在屋子裡。」
「你得原諒我,」我說,「我心裏不好受。」我向他伸出手去:他遲疑了一下,用左手碰了碰我的手。「斯邁思,」我說,「你那兒藏的是什麼?你從她房間里拿了什麼東西嗎?」他攤開了手心,手心裏是一小綹頭髮。「就這個。」他說。
「你如果不出去的話,我會感激不盡的。」
「他在睡覺。醫生給他服了安眠藥。這事對我們大家都是個很大的打擊。」我亂冒傻氣地多嘴道。他四下里張望著屋子。我想:在雪松路,薩拉是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人,像個夢,是平面的,而這間屋子給了她立體感:因為這間屋子本身也是薩拉。外面的雪好似用鏟子堆出來的一樣,在窗台上慢慢積成一個小丘。整座房屋像薩拉一樣,正在被埋起來。
「不想。」
信在此處結束,下面再沒有了。她似乎有不等自己的祈禱說出口便讓它得到回應的高招,因為那天晚上,她頂著大雨回來,看到我和亨利在一起時,她不就已經開始死了嗎?我要寫小說的話,會在此處結尾。我曾以為小說必得在什麼地方結尾才成,但現在我開始相信,這麼多年來自己的寫實主義一直有毛病,因為生活中似乎並沒有什麼東西會結束。化學家們告訴你說,物質從來不會完全消滅;數學家們告訴你說,如果你把穿過房間時走的每一步都分成兩半,你會永遠也走不到對面那堵牆面前。所以我要是以為故事會在此處結束,那就未免有點太樂觀了。只是我像薩拉一樣,也祈求自己的身體不要太結實了。
「改變信仰?」他疑惑不解,挺不自在地問道。
「已經半夜了,」我說,「如果能睡的話,你得睡一會兒。」
「我不明白。」斯邁思說。他緊緊握著右拳,彷彿在準備保衛自己。我們兩人誰也搞不明白的東西太多了。痛苦就像莫名其妙發生的爆炸一樣把我們兩人拋到了一塊。「我走了。」他說著便把左手伸向了門把手。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因為我沒有理由相信他是左撇子。
「他相信薩拉人已經完全沒有了,相信這就是大限,相信她的靈魂和肉體已經同時報銷了。」
「你吃下醫生留的葯就不會的。」
「本德里克斯,我不知道都該做些九九藏書什麼。發生過一件讓人十分不解的事情。她神志不清、說胡話的時候(當然這不能怪她),護士告訴我說,她不停地要求把神父找來。至少她在不停地說『父啊,父啊』,而這不可能是指她自己的父親,因為她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當然啦,護士知道我們不是天主教徒。她很懂事,好言好語地把薩拉哄得平靜下來。不過我還是很擔憂,本德里克斯。」
「對她來說我想沒什麼兩樣,不過我們慷慨大方一點總會有好報的。」
「胡扯。」
「你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在公共草坪上碰到你的事嗎?那是三個星期或者四個星期以前,對吧?那天晚上她得了重感冒。她一點也不想治。感冒已經波及她的肺部,而我都不知道。這種事她對誰都不說。」——連日記上都不記,我想。日記上沒有一個字提到過病,她連生病的時間都沒有。
「你想要說什麼?」
「別謝我,我擁有她並不比你擁有她的更多。」
他荒唐得過了頭。我想放聲大笑,用笑聲來衝破這座被掩埋起來的屋子裡的一團死氣。我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笑得渾身發顫。我想到薩拉死了躺在樓上,亨利臉上掛著傻呵呵的笑容在睡覺,而臉上有黑斑的情人正在同雇帕基斯往他門鈴按鈕上抹白粉的情人討論葬禮的問題。我笑得臉上眼淚直流。在納粹德國發動的閃擊戰期間,我曾經有一次看到過一個男人在自家被炸毀的房屋外面放聲大笑,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被埋在了屋子下面。
「我怕做夢夢見她。」
「你沒任何權利這樣做。」
「她給我寫過信。她已經下了決心,我說什麼都不會有用。她已經開始——接受宗教教育,他們用的是這個詞吧?」我暗想:這就是說她還有秘密。她從沒把這件事記在日記里,就像她從沒把自己的病記在日記里一樣。還有多少東西有待于發現呢?想到這一點真讓人感到沮喪。
「在這樣的場合,人們通常是寫信。」
「向你自己不信的天主祈禱似乎不太合適。」
「我想或許自己可以幫上點忙。」他有氣無力地說。
我問:「葬禮怎麼辦?」
他說了聲「我過會兒再來」,便神情憂鬱地轉過身去,這一來他那側有毛病的臉頰便轉向了我。我想:這就是她嘴唇貼到的地方。她總是會掉進憐憫心的陷阱。
「過去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醫生給我留了些安眠藥。」他話是這麼說,但還是不想馬上就自己一個人待著。我完全理解他的感覺,因為我在同薩拉一起度過一天之後,也會竭力把面對自己那間孤零零的屋子的時間往後拖的。
我們兩人一定已經喝下了一瓶半威士忌。我記得亨利說:「真奇怪,本德里克斯,為什麼人們不會為了死去的人而嫉妒?她才去世幾個小時,我就想要你同我待在一起了。」
「她存了些最古怪的東西。我給你拿了套睡衣,本德里克斯。」
亨利忘了拿枕頭。我把頭枕在一個墊子上,想象著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我想要一些我再也不會有的東西——沒有替代品的東西。我無法入睡。我像她曾經做過的那樣,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好讓疼痛來阻止自己大腦的活動。我慾望的鐘擺疲憊地來回擺動,那是一種想忘卻又想記住、想死去又想再苟延殘喘片刻的慾望。最後我睡著了。我夢見自己正沿著牛津街往前走。我憂心忡忡,因為我得去買一件禮物。所有的店鋪里都擺滿了在隱蔽照明燈光照射下閃閃發亮的廉價首飾。我不時覺得自己看到了一件美麗的首飾,便朝著櫥窗走去,可是就近一瞧,就會發現它同所有別的首飾一樣,也是人造材料做成的——也許是只奇醜無比的翠鳥,上面有兩隻試圖仿冒紅寶石效果的緋紅色眼珠。時間很緊,我匆匆忙忙地從一家鋪子走到另一家鋪子。後來薩拉從一家店鋪里走了出來,我知道她會幫助我。「你買東西了嗎,薩拉?」「沒在這兒買,」她說,「不過前面的店裡有一些可愛的小瓶子。」
他從樓上下來時,我已穿好衣服。他說:「謝謝你。」
「太謝謝你了,本德里克斯。」他邊說邊十分小心地把最後一點威士忌均勻地倒進了我倆的酒杯。
「她不會想要這樣入葬的。」他的話讓我頗感意外。
一想到要看她寫的東西,我就感到萬分痛苦,以至於差點就要把信塞到煤氣取暖爐里去,不過好奇心還是要比痛苦更強烈一些。信是用鉛筆寫的,我想這是因為她在床上寫信的緣故。
九*九*藏*書「你坐在這兒就是幫我。今天真是糟糕透了,本德里克斯。你知道,我從沒同死亡打過交道。我一直以為自己會先死——薩拉會知道該怎麼辦的,如果她能同我一起待到那麼久的話。說起來,這是女人的事——就像生孩子一樣。」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
「不會。」
「是的。」
「噢,我當然很生氣。不過我們大家也不能都信一樣的東西。」
「你不會通宵不睡吧?外面的天氣可是很糟糕。」
「護士現在在哪兒?」
「今年冬天他特別忙。他給一家殯儀館打了電話,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去找誰。我們從來就沒有電話號碼簿。可是醫生沒法告訴我該怎麼處理她的衣服——衣櫃裏面都裝滿了。帶小鏡子的粉盒、香水——這些東西沒法就這麼扔掉……她要是有個姐妹就好了……」說到這兒他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前門開了一下又關上,就像他說「是保姆」,而我說「是薩拉」的那個晚上一樣。我們兩人聽著保姆上樓的腳步聲。房子里只有三個人時那種空蕩蕩的感覺十分特別。我們喝乾了杯里的威士忌,我又倒了兩杯。「家裡有很多東西,」亨利說,「薩拉找到了一個新渠道……」說到這兒他又打住了。每條路的盡頭都站著薩拉,要躲開她,哪怕只是一小會兒,都是沒有意義的。我想,你為什麼要對我們這樣呢?她要不是信你的話,現在還會活著,我們還會是情人。想起當初自己還不知足,我感到既傷心又奇怪。換了現在,我會高高興興地同亨利一起擁有她的。
「我沒時間了,」我央求她,「幫幫我,我得找到點什麼,因為明天是生日。」
「我老是忘記她已經死了。」亨利說。在那糟糕的一九四五年的整整一年裡,我也有過同樣的體驗。一覺醒來時,我會忘記我們的戀情已經完結;電話上可能傳來任何人的聲音,但就是不會有她的聲音。那時候她就像現在一樣,已經死了。今年有一個月或者兩個月的時間里,一個鬼魂一直在用希望來使我痛苦,但是現在鬼魂已被驅走,痛苦很快就會結束。我會每天一點點地死去,但我是多麼渴望能夠留住痛苦。人只要在受苦,就還在活著。
「你怎麼做的?」
她離世已有二十四個小時,昏迷的時間就更長,信穿過一片公共草坪怎麼會用這麼長時間?再一看,原來她把我的門牌號碼寫錯了。舊時的怨恨重又一點點冒了出來。放在兩年前的話,她是不會忘記我的門牌號碼的。
門鈴響了,我聽見保姆引著什麼人上了樓——我想是殯儀館的人,因為能聽到客房的門被推開的聲音。這會兒來人該會看到她已經死了。我還沒去看過她,也不想去看,就像我不會想去看她依偎在別的男人懷抱里一樣。有些男人也許覺得看死人很刺|激,我可不會。誰也別想讓我去替死神拉皮條。我打起精神來,心想:既然一切都真的完結了,我就得重新開始。我墜入過一次情網,還可以重新再墜。不過想歸想,我心裏卻不太自信:我覺得在性方面,自己已把所有的都給了莎拉。
我氣狠狠地想:你其實可以饒了可憐的亨利。這麼多年來沒有你我們過得好好的,你幹嗎要像個沒見過面的親戚似的,忽然從地球的另一端跑來,硬是什麼事情都要插上一杠子呢?
「最親愛的莫里斯,」她寫道,「那天晚上你走後我就想給你寫信,可是回到家后我覺得很不舒服,亨利又過於為我操心。我現在不打電話,而是給你寫信。在電話上告訴你我不能同你一塊兒出走,然後聽到你的聲音變得不對頭,這會讓我受不了的。我這麼說是因為莫里斯,最親愛的莫里斯,我將不和你一塊兒出走。我愛你,但是我不能夠再見你了。我不知道自己帶著這樣的痛苦和渴望到底怎麼活下去。我一直在向天主祈禱,請他不要難為我,請他不要讓我活著。親愛的莫里斯,我同每個人一樣,魚和熊掌都想要。在你打來電話的兩天前,我去找過一位神父,告訴他我想成為一個天主教徒。我對他說了自己發過的誓言,也說到了你。我說:其實我同亨利已經不再是夫妻了。我們不在一起睡覺——從和你在一塊兒的頭一年起就不再這樣了。而且我們兩人的關係其實也不能算是婚姻,我說,你不能把戶籍登記處那裡辦的手續稱作婚姻。我問他,我能不能成為一個天主教徒,同你結婚?我知道,你對參加一場禮拜儀式是不會介意的。每次向他提問時,我都抱著如此大的希望,就像打開一座新房子的百葉窗,去尋找外面的風景一樣,可是每扇窗戶外面對著的都只是一堵空牆。不,不,不,他說,我無法讓你們結婚。他說,如果我想成為天主教徒的話,就不能再同你見面。我想,讓他們都見鬼去吧,就走出了他的屋子。我砰的一聲帶上門,讓他明白我對神父們的看法。我想,他們橫在我們和天主之間,天主比他們還多一點仁慈。隨後我便往教堂外面走,看到了他們放在那裡的上面有殉難耶穌像的苦像十字架。我想,當然,他是有仁慈的,只是他的仁慈表現得十分古怪,有時候看起來倒像是在讓人家吃苦頭。莫里斯,我最親愛的,我頭痛得厲害,覺得像是快要死了。我希望自己的身體不要太結實。我不想活著而沒有你,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在公共草坪上碰到你,那時候我才不會在乎亨利、天主或者任何別的東西。但這有什麼用呢,莫里斯?我相信有一位天主,我相信那一整套的花招,我沒有什麼不信的東西。如果他們把聖父、聖子、聖靈這三位一體給分成十二份的話,我也會相信的。如果他們找出材料來證明,說基督是彼拉多為了幫助自己往上爬而杜撰出來的人物,我也一樣會相信的。我染上了信仰,就像染上了病一樣。過去我從未像愛你一樣地愛過人,過去我也從未像現在一樣地信仰過什麼東西。我確信這一點。過去我從未確信過什麼東西。當你滿臉血跡地從門口進來時,我變得確信了,爽快並徹底地確信了,儘管當時自己還不知道這一點。我同信仰作鬥爭的時間比同愛情作鬥爭的時間要長,但現在我身上再也沒有什麼鬥志了。九九藏書
他說:「難道你們都不知道嗎?她在皈依天主教。」
「我想醫生幫過忙吧。」
「明天在戈爾德斯綠地。」
我同亨利一起度過了那個夜晚。那是我第一次在亨利家裡睡覺。他們只有一間給客人住的屋子,薩拉在裏面(她是一周前搬到裏面去的,為的是咳嗽時不吵著亨利),所以我就睡在客廳里我們曾在上面做過愛的那張沙發上。我並不想在那兒過夜,但是亨利請求我這樣做。
「我上樓去拿些褥子和毯子來。」
「我也從她寫的東西上讀到過你。她把咱們兩人都給耍了。」
「她躺在樓上,左邊第一個門。」
「讓她以天主教徒的方式入葬,她會喜歡這樣的。」
「我不太理智,」他說,「不過你覺得我可以看看她嗎?」我聽到殯儀館的人穿著沉重的靴子走下樓來,還聽到那級樓梯發出的「嘎吱」響聲。
「你聽到消息了吧?」
「這些都交給我來辦吧。」我提議道,就像當初在這同一間屋子裡,在同一個煤氣取暖爐邊,我曾經提議替他去見薩維奇先生一樣。
「這對你來說是個打擊,是吧?」我想轉移自己的痛苦,所以便開始嘲弄起他來。
「她對我說起過你。」
「很肯定,亨利。」我想自己得小心一點。我絕不能像理查德·斯邁思那樣,我絕不能恨,因為我如果真的恨的話,就得要信,而一旦我信了,你同她豈不就大獲成功了?說到復讎和妒嫉,它們就像是演戲:只不過是一些用來填滿我大腦空間的東西,它們讓我忘記她已經死了這個絕對不容置疑的事實。一周前,我只要對她說一句:「你還記得我們頭一回在一起那次,我身上找不出一先令的硬幣來往電錶里投的事情嗎?」我們兩人的腦海里便都會浮現出那一幕場景。而現在那幕場景卻只會在我自己的腦中出現了。她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有關我們兩人的所有記憶,而且她似乎還通過死亡偷走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我正在失去自我。記憶就像生了壞疽的肢體一樣在脫落,這是我自己的死亡開始的第一個階段。
「我在想,是不是該找個神父問問這件事情。有這麼多的事她都不說,說不定她已經成了天主教徒我也不知道。近來她的行為十分反常。」
「我希望你能為她做件事。」
「我討厭禱告和掘墓人之類的忙亂,不過如果薩拉想要這樣的話,我會試著安排的。」
「為她?」
「你帶著個小男孩。」
「她總是說,她的丈夫很尊敬你。」
「你不會驚醒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