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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福的瘟疫倫敦

笛福的瘟疫倫敦

從歷史的角度看,歐洲人對瘟疫並不陌生。歐洲歷史上最為著名的三次瘟疫,其中的第三次就是本書所描述的那一次,被冠以「黑死病」的稱號,它與十四世紀的第二次大流行間隔300年,疫情在這中間此起彼落未曾中斷,到1665年是個高峰,在歐洲造成2500萬人死亡,占當時歐洲人口的四分之一。但當時的倫敦人顯然對瘟疫缺乏清楚記憶;和我們現代大都市的芸芸眾生一樣,正處在某種健康和繁榮的幻覺之中,而非帶著歷史的教訓和記憶生活。從倫敦市政當局的應對措施、醫生對於「標記」的辨認及廣大市民的行狀來看,瘟疫的出現如同是神秘莫測的第一次,令人驚駭萬分,猝不及防。這個遭受劫難的城市,它的反應更像是個體對於死亡的某種認知,而不像是那種引領部族突圍的古老歷史行為。當城市裡幾十萬「個體」面對傳染病侵襲,顯得驚慌失措,疑神疑鬼時,人們實質是從一種幻覺進入另一種幻覺,使得悲劇的慘象不可避免地伴隨著一系列鬧劇。而這便是《紀事》的報道所要面對和深入的「現場」。
文中腳註為編者所加,譯者刪除了個別重複的腳註。原作者和中譯者的註釋,具體均有註明。
笛福為何要寫這樣一本書?為何將它做成虛構的回憶錄形式?
笛福的故事令人刻骨銘心。弗吉尼亞·伍爾夫談起《魯濱遜漂流記》,認為這類作品是「在那些事實與虛構融為一體的童年歲月里口述的故事,所以也屬於生活的追憶和神話,而不是生活的審美體驗」。這些作品有著經久不衰的影響,彷彿是以生活本身的面目在說話,以其口述的「事實」在歲月長河裡復活,成為「追憶和神話」的組成部分。它們不屬於那個過於雅緻和個人化的文學博物館。
隨著時間推移,人們對笛福寫作藝術的關注越來越多。南非作家安德烈·布林克在其《小說的語言和敘事》一書中,對笛福作品做了頗具現代色彩的解讀。弗吉尼亞·伍爾夫、安東尼·伯吉斯等人,對笛福的敘事藝術讚賞有加。這位英國現代小說鼻祖是個熱衷於技巧實驗的人。我們固然不能把《瘟疫年紀事》說成是魔幻小說,但它那種紀實和虛構的融合,造就了一個藝術上頗具原創性的文本。笛福模仿業餘作者的口吻講故事,並將大量統計數字、圖表、符籙、廣告和政府公告編織在文本之中;他的小說看起來不像小說,主要是因為他對藝術作為人工製品的性質有不同理解;他不僅要讓小說讀起來像一篇真實的回憶錄,而且要讓它顯得像一個匿名的抄本,彷彿它是撰寫于瘟疫流行時期的倫敦,在大火災中倖存下來,終於交到讀者手中;而讀者翻閱這本書,正如十九世紀一位批評家說的那樣,「……還沒有翻過二十頁就完全信服了,我們是在和那樣一個人交談,此人經歷了他所描寫的種種恐怖並且存活了下來」。
英國作家安東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曾為該書1966年企鵝版撰寫導言,認為笛福不管是作為小說家還是新聞記者,他都丟不開這個題材。1720年,馬賽剛好爆發瘟疫,英國報紙對此反響較大,由於當年的瘟疫就是從荷蘭傳來,人們難免提心弔膽,生怕英格蘭再次遭到侵襲;作為新聞記者,笛福善於捕捉熱門話題,也總是選擇熱門話題創作小說;而以瘟疫題材創作一部小說,可以利用公眾想象處理私人經驗,將他童年的混沌經驗組織成形,因此作為小說家,他也會對這個題材感興趣。至於這篇小說所採取的形式,安東尼·伯吉斯認為,作者是故意讓它讀來像一篇真實回憶錄;在若干種參考書的基礎上,他想再寫一部像《魯濱遜漂流記》那樣廣為流行的小說。
安東尼·伯吉斯談到此書在文學史上的影響,例舉加繆的《鼠疫》和H.G.威爾斯等人的作品,認為題材和構思模式都有明顯的親緣關係。說起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這個方面其實是談不完的。若澤·薩拉馬戈的《失明症漫記》(1995)亦可歸入這個系列,延續「大災難」的寓言式敘事。我們讀喬治·奧威爾的文學評論,他的求真務實的態度,百科全書式的視野,思想之不甘卑弱以及對陳規愚見的否定,何嘗沒有笛福的影子。
喬治·奧威爾談到英國清教傳統時說,清教徒所屬的階級「在政治上沒有權力」;「對這個階層的人來說,政府不是意味著干預,就是意味著迫害」,「因此,這個階級缺少服務公眾的傳統,對社會也殊屬無用」;「他們read.99csw.com從個人成功的角度看待一切,幾乎沒有任何社會意識」。這是奧威爾在評論狄更斯的那篇文章里下的結論。說英國清教徒「幾乎沒有任何社會意識」,這是言之過甚了,但是我們看到,《紀事》中的敘事人談到自己被任命為教區檢查員時,他是如何竭力抗拒政府的任命,——既不願承擔檢查員一職的風險,也不贊同將房屋關閉起來的政策,並且毫不諱言他個人的權利和福祉,從這個細節看,奧威爾的說法是有點道理的。功利思想和現代個體主義,在笛福筆下確實是表現得很鮮明了,而這些思想的表達倒是合乎情理的,而且是誠懇的,是一個真實的聲音在說話,——沒有一點迂腐和怯弱。
笛福以非國教教徒的立場組織材料和敘事,也是以現代小說家的精神進行想象和觀察。從H.F.這個敘事人身上,我們時時能夠讀出和笛福非常接近的精神氣質,即,政治上受壓制的流亡狀態,抗拒主流和權威的態度,對現世利益的濃厚興趣,對死亡和恐懼的好奇心,……這些都滲透在敘述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正直的教徒,新教傳統中那類富於激|情的「小先知」和「道德家」,生來是要教訓人的,要在不屈不撓的佈道中匡扶世道人心;同時我們也看到,此人萬般顧惜自身福祉,是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和個人主義者,對於受到「賜福」不免有些沾沾自喜;他身上那種趨利避害的本能,其靈敏程度和一個金融投機分子差不多。敘事人的這個形象躍然紙上,實在也是不乏生動有趣。他讓人想起《魯濱遜漂流記》的主角,把當下的災難當做上帝的「徵象」閱讀,在孤立的處境中靠宗教和反思的力量生活,而其誠摯孤獨的反思給敘述注入一種活力。這種我們可以稱之為「反思的戲劇性」的力量,推動《紀事》的敘述,使這部既無主角也無情節的小說,讀來照樣引人入勝,有著潛移默化的感染力。書中有關「三人行」(老兵、海員和小木匠)的敘述,算是最完整的一段故事了,也是十足的笛福寫法,包含道德訓誡的意圖;那種烏托邦的光暈,凄涼而溫暖的調子,構成此書美麗而不乏幽默的篇章。
這是倫敦歷史上空前的大劫難,讓全體居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隨著傳染病愈演愈烈,有些教區的運屍車幾乎通宵奔忙。夜晚的街道上,時而見到滿載屍體的運屍車燃著火炬緩緩行進,時而見到黑暗的人群念著祈禱文擁向教堂。不少教堂的牧師都逃走了,留下來的空位被那些非國教牧師佔據,而不同教派的人濟濟一堂,常常在同一個教堂里聽取佈道。災難也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一方面,宗教生活變得空前團結和虔誠,就連那些鐵石心腸的殺人犯也開始大聲懺悔,痛哭流涕對人供認隱瞞已久的罪狀;另一方面,人們互相提防,偶爾碰面也都繞道避開,怕的是染上瘟病。層出不窮的江湖醫生、魔術師、星相家、智多星、預言家,他們信口開河,趁機詐騙窮人和病人的錢財。在瘟疫的痛苦和瘟疫的恐怖達到高峰時,人們多半分不清謠言和真相的區別。《死亡統計表》的數字是不可全信的。護理員用濕布蒙住病人的臉,將他們悶死之後竊取財物,這樣的傳聞未必是不可信的。市政當局制定嚴格法規,將染上瘟病的房屋強行關閉起來,事實上常常是將有病的人和沒病的人關在同一個屋子裡,造成出乎預料的悲慘後果。許多有瘟病在身的人,不知是由於痛苦至極還是由於恐怖難耐,裸身裹著毯子跳進墳坑裡,自己將自己埋葬。如果有人因此情景而默默流淚,甚至相信世界末日的預言,這是一點不奇怪的。要是他們知道,這場大規模的傳染病結束之後的次年,倫敦還會發生大火災,將這個城市的四分之三夷為平地,他們大概不得不相信,上帝的審判已經降臨,播下時疫和大火,註定要將地球上的這塊地方剷除乾淨。
讓倫敦數以萬計的人痛不欲生的瘟病,是一種腺鼠疫,和《十日談》開篇描繪的那種瘟疫癥狀一模一樣。染上此病的人,身上會出現所謂的「標記」(token),然後頭痛,嘔吐,往往很快死去。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染上了病,在街上行走或在集市裡購物時,突然倒斃,被人扒開衣服,發現身上布滿「標記」。患者通常是在脖頸、腋窩和外陰|部出現這種「標記」,也就是黑色小腫塊,「其實是壞疽斑點,或者說是壞死的肉,結成一顆顆小瘤,寬如一便士小銀幣」。這是史書中屢屢描述的歐洲「九*九*藏*書黑死病」癥狀。因腫塊疼痛難忍而變得譫妄發狂,甚至跳樓或開槍自殺的大有人在。有時候痛得發狂,其行狀和欣喜若狂倒是並無二致:病人突然從家裡衝到街上,邊走邊跳舞,做出上百個滑稽動作,身後跟著追趕他的老婆和孩子,大聲呼救,悲泣號叫。這種可笑又悲慘的情景,讓人恍惚覺得是進了瘋人院。而在1665年倫敦大瘟疫高峰時期,最恐怖的還不是患者譫妄發狂或暴屍街頭,而是大量的人被強行關閉在自家屋子裡,門上畫上紅十字,像是活活被關進墳墓。
說笛福的敘事缺乏組織,有點東拉西扯,也不算是一種苛評。書中評議倫敦市政府將房屋關閉起來的政策,大有重複累贅之嫌;有關「三人行」的敘述,原文中間隔了五十多頁,差點讓人以為沒了下文;敘事人屢屢交代「……這一點我稍後會詳細講到的」,有時也像是遺忘了似的並未兌現諾言……這種行文倒是適合一個「倫敦鞍具商」的私人札記,有點東拉西扯也無傷大雅。值得注意的是那個「非國教教徒」的觀察視角。

丹尼爾·笛福作為非國教教徒,某種意義上講,這個身份比小說家和新聞記者重要。安東尼·伯吉斯的《導言》用相當篇幅談這個問題。他說笛福的父親是一名脂燭商人,既不屬於有錢人也不屬於地主階級;身為長老會成員,與復辟的君主政體和英國國教勢不兩立,其信仰受到外部世界威脅;因此努力工作,從《聖經》中汲取力量,並把這兩點基本的生活態度傳給兒子。童年的笛福抄寫《聖經》,后在長老會的學校讀書,接受的不是牛津、劍橋的古典教育,而是偏於現代語言和科學。斯威夫特曾把笛福說成是「一個大字不識的人,他的名字我忘記了」——語氣輕蔑得很。笛福的興趣的確是偏向于實際;他對政治比對神學感興趣,而他最感興趣的還是現世成功。安東尼·伯吉斯指出:「笛福在《紀事》中把他成年後的身份——非國教教徒、商人、業餘作家——派給了筆下的敘事人,讓這個角色出現在他童年的世界里,以成人的控制力處理他兒時的可怕經歷。」
本書是根據辛西婭·沃爾編輯的2003年企鵝版譯出;該文本「取自於1722年版本——笛福在世時唯一出版的版本」,編輯除個別地方做了現代化處理,基本「保留原來的拼寫、斜體和標點」。中譯盡量保留這個版本的面貌;讀者看到那些奇怪的標點及格式,或可領略笛福獨特的文體和表達。
加西亞·馬爾克斯幾乎在所有訪談中都談到笛福。他最推崇的作品是《瘟疫年紀事》。這位拉美魔幻敘事大師,善於在末世論基調中闡釋紀實與虛構之間的關係,追隨的正是笛福的藝術。從《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笛福的影響幾乎是無處不在。從《紀事》中隨手摘取一個段落,不難看到這種影響的痕迹:
我的一個鄰居和熟人,由於懷特-克勞斯街或是那兒附近的一個店主欠他一些錢,便差遣他的徒弟,一個年紀大概18歲的年輕人,儘力去弄那筆錢:他來到門口,發現門關著,便重重地敲門,而正如他所認為的那樣,聽見屋子裡有人應答,但是並沒有把握,於是他便等候,逗留片刻之後又敲門,然後又敲了第三次,這個時候他聽見有人下樓來。
漢娜·施米基(Hanah Schmiege)、丹尼爾·施瓦茨(Daniel Armin Schwartz)和張婷婷,解答翻譯中的疑難問題,在此謹表感謝。也感謝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這個譯作。
他把門打開,這個時候他說道,幹嘛你要這樣來打擾我呢?那個男孩,雖說有點兒吃驚,卻還是回答道,我是從某某人那裡來的,我的師傅派我來要錢,這個他說你知道的:太好了孩子,這個活著的幽靈回答道,你在克里普爾蓋特的教堂經過時,叫他們一聲,讓他們把鍾敲起來吧,說完這些話,又把門給關上,然後又上樓去了,然後在這同一天里;不,說不定是在同一個時辰里,死掉了……
笛福描述奇聞軼事的不動聲色的風格,包括它所蘊含的那種幽默,也許是要仔細品嘗才能感覺到其中的滋味。在泰晤士河裡遊了泳就把瘟病給治好,這種事情是讓人難以置信的,連敘事人自己也說「這個不可能」。https://read.99csw.com但是描寫病人的譫妄發狂,這類表述自有其妙處;它把流言和真相、誇張和事實十分機智地協調起來。這種講述奇聞異事的興趣,或者說這種插曲式敘事的方式,我們是在笛福的《瘟疫年紀事》中找到其旺盛的源泉。
1664年歲末,倫敦爆發了瘟疫。在倫敦東部的聖迦爾斯教區,起初只有3人死於瘟疫,驚惶的謠言卻傳遍全城。官方發布的每周的《死亡統計表》的數字時高時低,市民的情緒陰晴不定。到次年春季,即1665年四月,就在人們認為疫疾幾乎消失的時候,傳染病已悄悄蔓延至其他兩三個教區。隨著炎熱天氣到來,瘟疫逐漸從城市東部朝西部推進。市政當局已無法隱瞞病情,而一直自以為還有希望的市民,再也不願受蒙蔽了,索性開始搜查房子,發現瘟疫到處都是。在聖迦爾斯教區,好些街道被傳染上了,好些人家都病倒了;該教區一周內就被埋掉120個人。大街小巷到處聽到弔喪的哭喊聲;通常是熙熙攘攘的街市,頓時變得荒蕪凄涼;法學會門窗緊閉,律師無事可干;為避免街旁房屋飄出來的香臭氣味,街上行人走在道路中央,這是一幅奇怪的城市白晝圖景。有人在街上大叫大嚷:「再過四十天,倫敦就要滅亡了。」有個人赤身裸體在街上跑來跑去,腰間只拴條襯褲,徹夜奔走,徹夜號叫:「噢,無上而威嚴的上帝呀!」
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J.M.庫切,其獲獎演說《他和他的人》通篇都是在談笛福和瘟疫,也就是這本書中出現的一些細節和意象:敘事人如何用《聖經》占卜獲得勇氣;街上的婦女如何看見雲中天使;船工羅伯特如何將盛放食品的袋子留在河邊,讓他患瘟病的老婆孩子自己來取;吹笛人喝醉了酒睡在人家門口,如何被人用運屍車拉去差點兒活埋……庫切引用這些細節,卻詭異地交代說,寫書的人不是笛福,而是那個從熱帶荒島回來的魯濱遜,帶著鸚鵡和涼傘,在海邊客棧租下一間客房,削尖鵝毛筆,靠寫作消磨夜晚時光……
但是讀者看到,《瘟疫年紀事》既無主角也無情節,讀來不像一部小說。以文學史衡量,「伊麗莎白時代以來的作家,包括像理查德森那樣的流行小說家,行文講究典故暗示,顯示古典文化修養,操縱人物和情節如同木偶劇大師,可謂是高度自覺,相比之下,笛福的小說顯得缺乏藝術性,語言也不夠雅馴」。該書2003年企鵝版編輯辛西婭·沃爾(Cynthia Wall),在其《導言》中也說到,「這個作品因其顯而易見的東拉西扯,因其『非線性』情節而經常遭受批評;作者往往是一個故事還沒有講完,就開始講另一個故事,然後回過頭來做補充敘述,而那些層出不窮的離題話無疑是分散了讀者的注意力。」辛西婭·沃爾把《瘟疫年紀事》的寫作形式歸結為「介於長篇小說、死亡警告書(a memento mori)和自助讀物之間的雜交類型」,認為這是笛福講述故事的一種模式。
這是一個生活本身的故事,是整個人生的故事。要早作準備,我們應該對死亡的來臨早作準備,否則隨時隨地會被它擊中倒地死去。
H.F.的倫敦已經成為這座城市永久記憶的一個部分,連同其教堂墓地、濟貧院、菜市場、市政廳以及城門柵欄外鋪石路夾縫裡生長的青草,被打上了災難和恐怖的烙印,勇氣和生存的烙印,或許還有上帝的憤怒和賜福的烙印……跟隨這位姓名不詳的敘事人,目睹一座城市和瘟疫之間所發生的聯繫,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迹,有人性的愚昧和卑劣的種種表現,自然也有互助友愛和慷慨慈善的插曲……人們把H.F.的備忘錄視為歷史真實的記錄,是發自瘟疫第一線的報道,是有關「大疫年」的一部百科全書。其實,描寫倫敦瘟疫的書有不少,包括笛福參考的那些檔案、官方小冊子和醫學論文,它們多半已湮沒無聞,唯有他的這部小說真正流傳下來,影響也最大。
死者預先報道他自己的死亡,還不止上述這一例。原文有個段落,說的是市政府開闢的墳場有些被派了別的用途;其中一塊地,在摩爾-菲爾茲,敘事人順便交代說:「本篇紀事的作者,正是埋葬在那塊地里,出於他自己的意願,而他姐姐是幾年前埋葬在那裡的。」
《瘟疫年紀事》是笛福創作的一部小說,並非發自第一線的報道。倫敦爆發瘟疫那年,笛福只有五歲,對災情談不上有詳細的記憶。他寫成https://read•99csw•com此書出版時,那場災難已過去半個世紀。倫敦的中世紀木結構房屋,在1666年的大火災中付之一炬,早已被磚石房屋所取代。讀者打開這本書,多半是把它當做歷史讀物,甚至是當做「真實的回憶錄」。事實上,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樣,這是一個「機巧的藝術品」(a cunning work of art),其栩栩如生的描述主要是出於笛福的想象。

仔細想想,H.F.撰寫的備忘錄里出現這句話是奇怪的,甚至多少讓人覺得有點兒驚悚,——敘事人如何報道他自己死後的狀況?!
書中名叫H.F.的敘事人,倫敦小有資產的鞍具商,把性命託付給上帝,獨自留在瘟疫蔓延的城市,把他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他說寫作此書的宗旨是要給後人留下一份「備忘錄」,萬一再有類似的災難發生,也好給人提供指導。他把瘟疫看做是「上帝的復讎」,把自己的僥倖存活視為「上帝的賜福」,活脫脫一副非國教教徒口吻。和笛福父親一樣,敘事人被他內在的宗教情感支配,認為自己是在一個墮落的世界里,充當上帝的「復讎」和「賜福」的見證人。因此,閱讀瘟疫有時也等於是在閱讀上帝的「徵象」(signs),——生與死、徵兆和啟示、毀滅和救贖……離開對「徵象」的理解,這個世界是不完整的。可以說,正是這種對「徵象」的潛心閱讀,而非通常所謂的客觀記錄,構成此書敘述的視角。
我們看到,笛福筆下那位敘事人,在瘟疫蔓延的倫敦城裡出沒,耳聞目睹各種慘淡的景象,不失時機地記錄「他」的所思所悟……所幸的是,他的好奇心並未使他染上疫疾。在對上帝的感恩和喜悅讚美之中,他終於結束本篇的敘述,並且用一個清教徒不乏自得的口吻,為倫敦大劫難畫上句號:倫敦發生一場可怕的瘟疫,/……把十萬人的生命一掃/而光,/而我卻活了下來!
終於,這戶人家的那個人來開門了;他穿著短褲或襯褲,一件黃色的法蘭絨馬甲;沒有穿長襪子,穿著一雙拖鞋,頭戴一頂白帽子;而且正如這位年輕人說的那樣,死神就在他的臉上。
笛福出版於1722年的《瘟疫年紀事》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以栩栩如生的筆觸描述倫敦大瘟疫的慘象,告訴我們這段黑暗恐怖的歷史。這是一部內容翔實的見聞錄,是從瘟疫第一線發來的報道。當時倫敦97個教區,城市和市郊管轄地,泰晤士河兩岸地區,股票交易所和土地拍賣市場,白廳和倫敦塔,格林尼治和索斯沃克,那些城門和柵欄,還有數不清的大街小巷和教堂墓地,是以全景的方式展示在這本書中。我們看到有關歐洲中世紀「黑死病」的插畫圖片,其描述的災情給人以深刻印象,但是跟笛福的《紀事》相比就顯得頗為有限了。畫中建築物高大堅實的廊柱和屍體模糊堆積的暗影,呈現富於象徵意義的透視一角;那些插畫圖片是語言的助手和歷史的註腳,而笛福的《紀事》是歷史的還原,是深入現場的報道,讓1665年瘟疫猖獗的倫敦城得以在時空中復活。
如此說來,模仿笛福、取食于笛福作品的無數寫作者(包括庫切本人),他們的做法也是情有可原。古往今來,真正的歷險故事也許只有一個;甚至可以說,「為靈魂黑暗面和光明面寫照」,這個過程中的分裂和分身也大致相仿。於是我們看到,「他」,此時此刻正坐在「這個遼闊的國度租來的客房裡」對著白紙苦思冥想,而「他的他」則在「這個國度里疾速飛跑著探尋自己的見聞」……
以死亡和孤獨的嚴峻寓言闡釋笛福;將《魯濱遜漂流記》《瘟疫年紀事》的主題等量齊觀,終究也不算是一種扭曲。重要的事情莫過於,在種種徵象中閱讀「真理的實質」;因此,「寫魔鬼故事的人也好,寫瘟疫故事的人也好,都不應被視作造假者或剽竊者」。
譯作前後費去了將近兩年的業餘時間,部分章節是2009—2010年在韓國東國大學執教時完成的。英語國家一些朋友告訴我,此書有些句段不容易讀懂。我在翻譯時也深有同感,因此有兩點顧慮:一是我的譯文不免有錯訛,有些地方會給讀者的理解造成困惑;二是我的翻譯是否有「輔助解釋」之嫌疑,為了通順而失掉了原文的口吻、意旨和思想的曲折度?對這樣一本書的翻https://read.99csw.com譯來說,譯者的顧慮是必然的。笛福筆力甚健,語言時而直白,時而迂迴,含有反諷;其敘述之寬閎翔實,堪與愷撒的《高盧戰記》媲美。但願中譯多少能傳達一點他行文的魅力。
瘟疫起先是從荷蘭被帶過來,夾在貨物當中,在德魯里衚衕的一座房子里爆發,隨後不可遏止地蔓延開來,而倫敦人要在此後近兩年時間里和「它」打交道,歷經痛苦絕望,直到「它」又神秘莫測地消失。這個倫敦是王政復辟時期的倫敦,當時人口|暴漲,市面繁華,泰晤士河畔貿易興隆,因此儘管在瘟疫之初已經有許許多多人逃離城市,到鄉下避難,倫敦城裡還是顯得人滿為患。大量外來務工人員(以紡織工居多),各行會的學徒工,男女僕人,底層貧民和流浪漢,他們是這個城市最為窮苦的人,其境況也最為凄慘。此外便是構成城市主體的普通市民,他們多半無處可逃,困守危城,在疫情此起彼落的蔓延中,處境極為不利。《紀事》講述的主要是窮人和市民的狀況,也就是「黑死病」插畫圖片中跪在屍首旁邊神色茫然或掩面無力的那些人;他們的迷信、恐懼、匱乏、冒險和憂戚,他們值得同情的遭遇和可悲可嘆的行為,在書中得到形形色|色的描繪。任何一場大災難只要被如實報道出來,似乎都具有史詩(epic)恢弘不凡的氣度。笛福的《瘟疫年紀事》以其嚴謹忠實的敘述,為十七世紀中葉的倫敦城譜寫了一曲史詩。它用編年體的撰寫方式記述這場大災難;從1664年九月到1665年年底,幾乎是逐月報道它的起落和進程,讓我們看到,瘟疫改變了城市的面貌,也以特殊的情態呈現其面貌。書中「提到175處以上的不同街道、建築、教堂、酒館、客棧、房屋、村莊、路標和州郡」,把倫敦及周邊地區標誌出來,令人身臨其境。閱讀這本書,如同穿行於城市蜿蜒曲折的街巷,和不計其數的窮人和市民一起經歷生死患難。
許志強

我聽說有個被傳染的傢伙,穿著襯衫從床上跳下來,正為他的腫塊痛不欲生,而那種腫塊在他身上有三處,他穿上鞋子,然後走過去穿外套,但是那位護理員不讓他穿,還把外套從他手上奪過來,他將她推倒在地,從她身上踩過去,跑下樓梯,進了街道,穿著襯衫徑直朝泰晤士河跑去,護理員在後面追趕他,呼叫看守攔住他;但是那些看守人對那個人恐懼,怕去碰他,便讓他跑走了;他因此跑到了運輸碼頭的台階上,扔掉襯衫,然後一頭扎進泰晤士河,然後,由於他是個游泳好手,便完全游過了河去;然後潮水涌了進來,按照他們的說法,正在向西流動,他游到佛肯台階才靠岸,在那兒上岸,發現那兒沒有人,由於是在夜裡,他就在那兒的街上跑來跑去,赤|裸著身體,跑了好一會兒,到了水位漲高的時候,他又跳進河裡,游回到酒廠,登上岸,沿著街道又跑到自己家裡,敲開屋門,登上樓梯,又躺到他的床上去了;而這個可怕的嘗試治好了他的瘟疫,也就是說,他的手臂和大腿的劇烈動作,讓他生了腫塊的那些部位,也就是說他的腋下和外陰|部得到了伸張,導致它們化膿和破裂;而冰冷的河水減輕了他血液中的熱病。
庫切的演說詞寫得冷感、機巧,是一種典型的後現代寫法,把笛福的生平和創作扭曲變形,寫成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雙胞胎」故事,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難免陷入「他和他的他」繞來繞去的迷宮之中,讓人讀來一頭霧水。不過,那些結論和教訓倒是明白易懂的;他試圖告訴我們,笛福本人的經歷,——磚瓦廠洪水,破產,逃債,躲藏,孤獨凄涼,「這一切構成了那艘失事船上的人物和那個荒島的故事」,而在瘟疫中差點被活埋的吹笛人,他的故事也是「荒島上的他的寫照」。談到那些自以為健康卻被瘟疫擊中的倫敦市民,庫切闡釋說:
甚至也不是魯濱遜在寫,而是「他和他的他」一起寫下這些故事……庫切告訴我們說,「他」——魯濱遜——對林肯郡澤國的鴨子、哈利法克斯的斷頭台和倫敦城的瘟疫其實一無所知,直到「他的他」送來各種報道,化身為各個敘事人,才有了白紙上蘸著綠墨水寫下的故事;甚至「他」只有屈服於「他的他」的力量,這個本來只會寫點賬目的人才能「掌握這管生花妙筆」,才能寫出「灰白馬背上的死神」那種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