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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無論迷失在哪條路上 1

第四章 無論迷失在哪條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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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有三十三平方米大,僅有沙發和茶几,牆邊放著看起來很高級的音響設備。
朝比奈聽了那由多的問題,微微偏著頭,吐了一口氣。
「他母親和他的兄嫂一起住在富山,他父親早就離開人世了,但山姆最近幾乎和他們沒有聯絡,他說,和沒辦法理解自己生活方式的人相處太累了。但是——」朝比奈偏著頭說,「現在回想起來,也許他在逞強,搞不好他很希望獲得家人的諒解。」
「警方打電話通知你,說尾村先生去世了嗎?」
「我也是聽當地警察說的,並沒有實際去墜落的現場。聽警方說,到山頂的路並不會太危險,也不會不好走,有很多上了年紀的人經常去那裡登山。但中途偏離登山路線的地方有陡峭的懸崖,而且都是岩石,有可能會滑落。警方還說,勘驗現場也很困難。」
「從兩天前,我就無法聯絡到他。電話打不通,傳信息給他也沒有響應。因為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所以我很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對,他沒說。」
朝比奈的回答出乎那由多的意料。
「啊?再也不會來的意思是?」
「聽警方的人說,」朝比奈說,「不可能因為迷路走去那裡,一定是特地前往,所以才會問我,是否知道可能導致他自殺的原因——工藤,你怎麼了?怎麼都沒喝茶?茉莉花茶都涼了。」
那由多隱約,不,是很明確地知道朝比奈在說什麼,也了解尾村說的「生活方式」所代表的意思——
朝比奈原本也是那由多師父的病患。師父高齡后不方便出門,那由多在三年前開始負責這個客人。之後每隔幾個月,都會造訪這裏,為他的肩膀、腰和膝蓋針灸。
「啊,對、對,傳說以前有銀色的貂住在那裡。工藤,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未必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警方說,也不能排除意外的可能。」
「不知道……什麼?」
那由多喝了一口茉莉花茶。
「嗯,是啊,我也沒有發現山姆身體狀九-九-藏-書況的變化。」
「不必麻煩了。」那由多轉頭對廚房說完后,將視線移回朝比奈身上,「尾村先生呢?今天沒看到他,他去辦什麼事了嗎?」
「漢字很難寫,你可以用平假名查。」英裡子說。
「啊……我要喝。」那由多從茶托中拿起茶杯,發出餐具碰撞的輕微聲音。朝比奈剛才一直沒聽到這個聲音,所以一直很在意。
「謝謝,雖然我幫不上任何忙……」
朝比奈微微揚起下巴,無法聚焦的雙眼對著那由多的臉。雖然應該只是巧合,但那由多不由得吃了一驚。
朝比奈用低沉的語氣說的內容具有沉重的意義。那由多不敢隨便回答,只能沉默以對。
「趕快拿過來,不然茉莉花茶冷掉了。」
「也不算太近,但現在會不時來看看哥哥的情況……請多指教。」
「我要說幾次你才聽得懂?那你告訴我,山姆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我從來沒聽他說過喜歡登山。他的個性很謹慎,如果不是想尋死,不可能心血來潮去登山,也不可能因為不小心去那種危險的地方。」朝比奈把左手放在茶几上說,「茶杯。」
「上面寫著,即使初級者也不困難,所以應該不至於太危險吧?」那由多問英裡子。
朝比奈開始脫毛衣,毛衣裏面穿著內衣。他正打算脫內衣時,突然停了下來:「是不是不該做那件事?」
「我沒彈鋼琴,我已經好幾個星期都沒彈了。」
「哦,對。」那由多忍不住坐直了身體,「太驚訝了。請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出了意外嗎?他看起來不像生了病。」
「尾村先生的家人呢?」
那由多緩緩走過去。一臉白凈,完全沒有晒黑的朝比奈轉過頭。
聽朝比奈的這句話,難道真的是因病去世?
「對啊,工藤,不好意思,讓你陪我聊這些無聊的事。」
英裡子走過來,在茶几旁蹲了下來,把茶壺裡的茉莉花茶倒在茶杯中,香氣濃厚,身體好像馬上溫暖起來。
「朝九*九*藏*書比奈先生在客廳嗎?」
那由多瞪大眼睛。他知道朝比奈在說尾村的死因。
「啊?」那由多看著朝比奈的臉,忍不住大吃一驚。因為他的雙眼漸漸充血。
「應該沒錯。」
「也請你多指教。」那由多鞠了一躬說道。他猜想可能發生了什麼事,但並沒有追問。
他名叫朝比奈一成,「一成」這兩個字原本應該念「Kazunari」,但大家都叫他「issei」。「這又不是我的藝名,而且在自我介紹時,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發音,但不知不覺中,大家都這麼叫我。」
「請問是怎麼一回事?」
「就是永遠都不會再來的意思。山姆不會再來了,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由多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鋼琴家不彈鋼琴是怎麼一回事?
「關於這件事,我想我哥哥會告訴你。」
「他跳下了懸崖。」朝比奈突然說道。
房間內傳來低沉的聲音,但被音樂淹沒了,那由多沒聽清楚。
那個擔保人應該就是朝比奈。
她停下腳步,低頭思考了一下后,帶著略微僵硬的表情轉過頭。
「即使這樣,也未必是自殺啊。」
「工藤喜歡茉莉花茶,你為他泡杯熱茶。」
「我並不是逢人就說,因為我覺得你在很多事上都能夠了解。」
那由多跟著她走在走廊上,走廊盡頭有一道門。她打開那道門,叫了一聲:「哥哥,工藤先生來了。」
「是啊,或者可以說是心……出了問題。」
「請問是哪一位?」對講機內很快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因為不是他想象中的聲音,那由多有點兒不知所措。
朝比奈微微揚起兩片薄唇的嘴角說:「不好意思,還讓你特地來這裏。雖然我很想說,身體狀況好到不能再好,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換季,老地方一直會痛。」
「對。」她點了點頭,「我是朝比奈的妹妹,我叫英裡子。」
「你願意當聽眾就好了——我像平時一樣,躺在這張沙發上就可以了嗎?」
「你不是https://read.99csw.com有智能手機嗎?可以查一下。」
「大浴巾嗎?好。」英裡子站了起來。
「哦,是這樣啊。」
「朝比奈」。那由多站在掛了這個門牌的門前,按了對講機的按鈕。
「登山客發現了屍體,然後報了警,分析已經死了三天。因為他的衣服口袋裡有駕照,所以立刻知道了他的姓名和住址,但他一個人住,聯絡不到他的家人。於是,警方又向房屋中介公司打聽,聯絡了他租房子時的擔保人。」
英裡子正準備把茶杯端到他們面前,也忍不住停下手。
那由多無言以對。他聽不懂朝比奈這句話的意思。山姆就是尾村勇,朝比奈根據「勇」的發音「isamu」,取了後面兩個音,叫他「山姆」。
女人關上矮門,走上階梯。那由多跟在她身後問:「請問,尾村先生呢?他今天不在嗎?」
「失禮了。」那由多打了一聲招呼走進客廳時,音樂剛好停了。
「哦,原來是這樣。你住在這附近嗎?」
「所以,他沒告訴你,他要去登山這件事。」
「銀貂山。」英裡子回答。
「山姆不可能犯這種錯誤。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山姆經常說,如果要死,就要去別人無法找到屍體的地方,像是茂密的森林或是無人島,他不想讓別人看到腐爛、醜陋的屍體。」
「天堂。他死了,一個月前死的。」朝比奈很乾脆地說。因為朝比奈的語氣太平淡,那由多差點兒以為自己聽錯了。
「心出了問題,所以……」
「哦?」
那由多用手機查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那三個漢字似乎是「銀貂山」,的確很難寫。那座山標高一千三百米,從東京到離銀貂山最近的車站要三個小時左右,所以去那裡登山可以當天來回。
朝比奈用右手拿起茶杯,動作熟練地端到嘴邊。看他喝茶的樣子,顯然了解茶的溫度。
「好。」
朝比奈是鋼琴家和作曲家。音樂雜誌在介紹他時,都會在頭銜前加上「天才」兩個字。即使沒聽過九-九-藏-書他名字的人,聽到他創作的曲子也一定很熟悉。那由多也是其中之一。
那由多說到這裏時,朝比奈的臉轉向那由多後方。
他罹患的病名叫視網膜色素變性症,據說是遺傳造成的,目前缺乏有效的治療方法。朝比奈在兒童時期開始出現癥狀,但並不是突然失明,而是視野漸漸變狹窄。十年前,只要用特殊的放大鏡,還可以看到文字;二十年前,他還能看電視。
「工藤,」朝比奈叫著他,「你在聽吧?」
「好像聽過,但也只有這種程度而已。雖然我也喜歡爬山,但從來沒去過。」
「山姆再也不會來這裏了。」朝比奈頹然地說。
「哥哥,」英裡子開了口,「你不是要請工藤先生為你針灸嗎?」
「他的身體哪裡出了問題嗎?」
一個長發男人坐在三人沙發的中央。那由多之前聽說他快四十歲了。以一個男人的體格,他穿了一件灰色毛衣的身體有點兒瘦。
「好,我來查一下,請問漢字要怎麼寫?」
「確定是從那裡墜落的嗎?」
「告白啊。」朝比奈的聲音中帶著哭腔,「到頭來,出櫃也許只是自我滿足。」
「工藤,你果然不知道。這也難怪,山姆並不是名人。」
「朝比奈先生,午安,我是工藤,這段日子的身體狀況怎麼樣?」
那由多等在原地,玄關的門打開,一個身穿紫色開襟衫的女人出現了。她看起來三十五六歲,身材很苗條,臉上化著淡妝。
「請進。」英裡子請他去客廳。
「英裡子——」朝比奈叫著妹妹。
「對,躺在這裏就好。」那由多對英裡子說,「可不可以借用兩條大浴巾?」
那由多說不出話,也很失禮地慶幸朝比奈的眼睛幾乎看不到,因為他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所以你通知了尾村先生的家人,說他已經去世了。」
「哪件事?」
「那裡?」
英裡子把茶杯放在茶托上,推到她哥哥手指可以碰到的位置。
女人面帶微笑地走下階梯,為他打開了門:「請進。」
從玄關九九藏書走進屋內,裏面傳來音樂聲。應該是古典音樂,那由多對音樂不了解,所以不知道曲名。
「我在廚房。」她的聲音從那由多身後傳來。客廳旁就是廚房。
「是不是因為工作太累?上次聽你說,你在鋼琴前坐了三天三夜。」
「好。」英裡子回答。
「午安,我是針灸師工藤。」
「雖然我剛才說『那種危險的地方』,」朝比奈把茶杯放回茶托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其實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那裡的地名叫什麼。」
朝比奈右手食指指著上方說:「他去了那裡。」
那由多轉過頭,發現英裡子雙手端著放了茶壺和茶杯的托盤站在那裡。朝比奈可能聽到些微的動靜和聲音,察覺她站在那裡。
在幹線道路左轉后,就是一條彎曲的陡坡。陡坡頂端是一片透天厝的住宅區,那由多把車子停在住宅區角落的投幣式停車位,拎著行李,邁開步伐。他要去的那戶人家走路不用三分鐘就到了。
「那當然啊,他們立刻就趕過來,把山姆的遺體運回富山了,說要在那裡舉辦葬禮。當時,他哥哥對我說,他們家的親戚都很保守,所以希望我不要參加葬禮。」
「在接到警方的電話時,我就覺得預感成真了。當然是不好的預感。」
「哥哥?所以你是……」
朝比奈聽了那由多的話,立刻收起了笑容。
朝比奈點了點頭。
朝比奈收起臉上的表情,他的雙眼轉向斜下方,但那由多知道,他並不是在看什麼東西。朝比奈有重度視覺障礙,只能稍微感受到光線的變化,無法判別色彩和形狀。
他問英裡子,英裡子回答說:「對。」
「為……什麼?」那由多不知道該不該問,但還是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不一會兒,就看到了那棟房子。屋前有一道矮門,矮門後邊是階梯。階梯旁裝了欄杆,階梯的盡頭是玄關。
「打擾了。」那由多鞠了一躬,走了進去。
「我沒彈。」
「怎麼會無聊……只是你把這麼重要的事告訴我,讓我感到誠惶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