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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二

第七章

「啊哈!格洛布斯本人!」馬赫吹了個口哨。「我敢打賭,你當時一定激動得以為聖誕老人降臨了。他對你許諾了些什麼?晉陞?轉到秘密警察?」
「哪個頻道都一樣。現在是九點。這個時間所有的電台都在播同一個節目。」
「停車!」
「差不多是這意思。」耶格爾喃喃地承認道。
他們到達奧得河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灰色的大河從鋼架橋的兩邊延展開來。兩條拖船在慢慢流淌的河水中央懶洋洋地相向航行著,突然間雙方同時拉響霧笛,彷彿在互致早安問候。
「往右拐。」
「格洛布尼克是個黨衛軍上將,看在老天份上。如果他說:『耶格爾,看那邊!』你就會扭過頭去看另一邊,對不對?我是說,畢竟這是法律,對吧?我們是警察。我們必須遵守法律。」
「格洛布尼克。」
耶格爾還在像瘋子一樣裂齒獰笑,一邊開車一邊自言自語。眼淚從他那肥胖鬆弛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真是個糞坑!這鬼地方怎麼這麼破破爛爛的?」
「您帶了哪些行李?」
「克勞斯?」馬赫的突然開口令耶格爾嚇了一跳。
「克勞斯打亂了事先的安排,讓我去了天鵝島,而不是你。」
耶格爾踩下了剎車。
她等在邊界檢查站的外面。萬字旗無精打采地耷拉在旗杆上。邊防人員拿走了她的護照。
疼痛和疲勞像浪潮一樣襲擊著他,試圖將他的清醒意志席捲而去。為了保持清醒,他和耶格爾沒話找話。
「他出來了!」喇叭里傳出播音員歇斯底里的欣快叫喊,「我看見他了!他出現在陽台上了!」
一個漂亮的金髮女孩,一個陽光明媚的節日,一個晴朗的好天……哨兵們又看了看那份通告。上面只是說要抓到一個美國女人,一個淺棕色頭髮的女人……「不,小姐,」他把護照遞給她,向另一個哨兵擠了擠眼。「不必打開行李了。祝您旅行愉快。希特勒萬歲!」
他沿著那條路走了五分鐘,幾乎快要走到一片樺樹林時,聽到了直升機的聲音。他回頭望去,透過那些搖曳的荒草,他看見一公裡外那輛賓士轎車已經被好幾十輛其他汽車包圍了。一群黑色的生物正在向他這個方向跑來。
最諷刺的是奈丁格爾。他一直懷疑的這九-九-藏-書個美國人原來是無辜的,而他最親密的朋友才是叛徒。
在狹小的汽車裡,槍聲顯得格外震耳欲聾。轎車衝出了高速公路,衝到了分隔兩邊車道的中央草坪上,車身顛來顛去。有一陣馬赫以為他被打中了,接著又以為耶格爾被打中了。但是兩人都安然無恙,耶格爾雙手抓住方向盤,拚命地試圖控制住汽車的方向。槍仍然攥在馬赫的手裡。清冷的空氣從車頂篷上的一個小洞里灌了進來。
他認出了那條小河,以及一條如今已經廢棄的鐵路支線。
在公路旁不遠處的小山頂上,聳立著一座孤零零的「Totenburg」(死人城堡)。四座花崗岩的高塔,每座大約有五十米高,環繞著一座青銅鑄造的方尖碑。在他們從它旁邊經過的時候,第一縷陽光照在紀念碑上,金屬的碑身像鏡子一樣閃閃發光。從這兒開始,直到烏拉爾山,散布著上百座這樣的墳墓,紀念那些為了征服東方而死去的、正在死去的、以及即將死去的德國人。越過奧得河之後,在從匈牙利一直延伸到蒙古的歐亞大草原上,帝國高速公路都是修建在人工堆建的山脊上的,這樣它在冬天就不會被可怕的積雪所掩埋。那些荒涼的高速公路,路面被俄羅斯猛烈的寒風吹得乾乾淨淨……他們又開了二十公里,前面就是醜陋的工業城市卡托維茲和它那林立的高大煙囪。這時馬赫吩咐耶格爾往右拐,離開高速公路。
一片沉寂。甚至聽不到鳥鳴。
她成功了。她越過了邊界。他抬頭望著太陽。他知道這一點。絕對確信。
她好像聽到了他的話。她把臉轉向東方,望著他所在的方向。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緊緊握住方向盤,指關節變得蒼白。她開車緩緩地向邊界那一邊開去。瑞士的白色十字。朝陽照射下的萊茵河在閃著粼粼金光……
「希特勒萬歲!」她回敬道。
「然後呢?星期二早上,你睡過了頭!等你趕到市場的時候,我已經接過了這個案子。可憐的馬克斯!早上永遠起不來床。我想蓋世太保一定愛死你了。你和誰打交道?」
「您一個人獨自旅行?」
奧得河。德國與波蘭的天然邊界。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邊界了,也不存在什麼read.99csw.com波蘭了。
她站在飯店櫃檯前,正在結賬。她看了看手錶,對服務生說:「您確定沒有任何留言?」服務生彬彬有禮地笑著說:「沒有,小姐。」這個問題她已經問了十多次。
耶格爾在哀訴:「我快堅持不住了,扎維。我沒法再開下去了。」
他們向晨曦的方向開去。在遠處的低矮山丘下面已經出現了一絲淡紅色的光亮,好像遠方哪座城市燃起了大火。
(全書完)
「站在原地!!!」
又一個鐵路交叉口。他猶豫了一下。
他在回想昨天格洛布斯對他說的那些話。「那些地方什麼也沒剩下。我們早就把它們拆了個精光。甚至連一塊磚頭也沒給你留下。真遺憾,是啊!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你的。而且我這麼告訴你吧,就連你自己內心的一部分,都在懷疑你自己!」那是他最糟糕的時候,因為他覺得格洛布斯說的是真的。
一分鐘過去了。又是一分鐘。更多的時間過去了。她不斷地望著北方,朝他可能出現的方向望去。
走啊,夏莉,快點走啊……
「小姐。您離開德國是為了何種目的?」
「克勞斯!」耶格爾生氣地皺著眉。在儀錶盤的照射下,他的臉綠油油的,就像魔鬼一樣。他這輩子所有的麻煩都可以追溯到克勞斯!
前面的出口標誌寫著「格利維策」。戰爭就是在這兒爆發的。
五點過後不久,他們在一家晝夜營業的高速公路服務區加了油。耶格爾坐在車裡,搖下車窗,讓服務員把油箱加滿。馬赫用槍指著他的肋骨,但是這看起來似乎沒必要。勇氣和膽量似乎從耶格爾身上完全消失了,這個傢伙現在已經變成了一攤行屍走肉。
「把收音機打開!」
「這又是鬧的哪一出?你想聽音樂?也許來一段《風流寡婦》?」
當他們開回公路上的時候,耶格爾開口了:「我從來沒想過要做任何傷害你的事,扎維。」
年輕的服務員好奇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兩名身穿黨衛隊制服的軍官一言不發地坐在最新款的賓士轎車裡,一個人流著眼淚,另一個皺著眉頭。他看了看車頂上的彈孔,然後決定還是一言不發為妙。
在這之前,他們有一個小時沒有交談。引擎的轟鳴聲和輪胎沙沙行駛在路面上的聲音九*九*藏*書幾乎令他睡著。
「現在你把我的槍奪走,我猜他們該槍斃我了。他們會說我是故意讓你這麼做的。他們會槍斃我。耶穌啊,這一切都是個玩笑,是不是?告訴我,這是個玩笑!」他直瞪瞪地看著馬赫。
「就是這兒。你可以熄火了。」
「啊?那然後呢?你會做出什麼反應?我知道你很聰明,能承受這一切。可是我怎麼辦呢?還有漢內洛蕾,還有孩子們?我不是英雄,我當不了英雄,扎維。永遠會有像我這樣的傢伙,這樣像你這樣的人看上去就會顯得很聰明。」
現在看門人要幫她拎行李,但是她拒絕了。她坐上那輛奧佩爾轎車,下面就是萊茵河。她讀著他偷偷放在她行李箱里的那封信。「這是保險箱的鑰匙,親愛的。一定要讓她重見天日……」
「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在蘇黎世。」
現在他們經過了巨大的上西里西亞工業區。棕褐色的土地被枯黃的樹籬切割成一塊一塊的。青草被二氧化硫漂成了白色。黑色的小溪從黑色的礦渣和煤渣堆里流出來,上面長著幾顆生命力頑強、卻嚴重營養不良的小樹。礦井卷揚機像鬼魂一樣站在被遺棄的褐煤礦洞口,巨大的葉片一動不動,就像一座風磨。
一個哨兵在盤問她,另外一個在檢查那輛汽車。
馬赫望著前方。1939年那個炎熱的九月,第十集團軍正是沿著這條路滾滾前進的。他記得在過去的新聞紀錄片里看過他們渡過奧得河的場面。高大的波美拉尼亞牡馬拉著一門門火炮,坦克兵們從四號坦克的炮塔中伸出半個身子,排成縱隊的士兵們高興地向鏡頭揮手……勝利來得太容易了。
透過服務區與公路之間的樹叢,馬赫可以看到公路上偶爾經過的車燈。但是跟蹤他的那支車隊卻不見蹤影。他猜他們一定是停在一公里開外,商量著下一步該怎麼辦。
「剛過九點。」
「你可以警告我。」
「星期一晚上你值班的時候,蓋世太保做了安排,是不是?他們是怎麼告訴你的?『哈維爾湖明天會發現一具屍體,二級突擊隊大隊長。不要忙著去辨認屍體的身份。讓這個案子耽擱幾天』……」
「把你的手銬拿出來,馬克斯。對,就是這個……把鑰匙給我。把你自己銬在方向盤上read.99csw.com。」
他摘下佩著銀色骷髏頭的黨衛隊軍帽,把它扔得遠遠的。它一蹦一跳地滾過草地,就像他父親當年扔出的小石子一跳一跳地掠過水麵一樣。然後他從腰帶中抽出手槍,確認它已經上好了子彈,然後向寂靜的樹林跑去。
耶格爾的右手鬆開方向盤,抓住了槍管,試圖把它扭到一邊,但是馬赫的手指碰到了扳機,於是按了下去。
「站在原地!不許動!」
開槍的時候,馬赫的右手磕到了車門,一陣劇痛幾乎令他暈過去。但是冰冷刺骨的空氣從車頂上的彈孔里灌進來,讓他清醒了許多。他本來想把這個故事講完:「直到克雷布斯給我看那份竊聽記錄,我才知道你背叛了我。因為我只和你一個人講過施圖卡爾特是如何從比洛大街的電話亭里打電話給那個女孩的。」但是冷風吹散了他的念頭。何必呢?這些話說了又有什麼用?
耶格爾盯著馬赫,後者一言不發,他只好把眼光轉回到高速公路上。
「站在原地!不準動!」
最後她看了看手錶,然後慢慢地搖了搖頭,發動了汽車,開上了通往瑞士的道路。
耶格爾像瘋子一樣大笑,嘴裏咕噥著什麼,但是馬赫仍然沒有從開槍之後的暫時失聰中反應過來。那輛車離開了草坪,重新返回到高速公路上。
他看看護照上的照片,又看看她的臉,然後再看看照片。然後他開始檢查簽證上的印章和日期。
一片鐵皮工棚。一堆被胡亂丟棄的木頭。又一片鐵皮工棚。
「打開收音機。」
他的眼睛盯著地面。一定有什麼東西。
他轉過頭來,繼續走著。
耶格爾按下開關,從擴音器里傳出一陣海浪沖刷岩石的聲音。他轉著旋鈕,找到了一個頻道。沙沙聲逐漸消失,然後又變得清楚起來。這不是海浪的聲音,而是一百萬名納粹黨員協調如一的喊聲。
「我想,是克勞斯把你我卷進這樣一種局面的。」
「扎維……」
「只不過是幾件過夜的衣服,還有一份結婚禮物。」她做出迷惑的表情。「怎麼,難道有什麼不對嗎?您希望我把行李箱打開嗎?」她開始打開車門……哦,夏莉,別演得過了火。她彎下腰,露出了大腿和臀部的優美線條。哨兵們在互相遞眼色。
「不遠了。」馬赫冷漠地說道。
直升機的https://read.99csw.com黑色影子出現在地面上。他身後傳來了喊聲。離得很近。金屬一樣的、機器人一樣的喊聲,不帶任何感情:「扔下你的武器!」
耶格爾神情厭惡地望著周圍的荒地、稀疏的樹木和生鏽的鐵軌。「可是這兒什麼地方都不是啊!」
「現在幾點?」
「所以呢,你把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向他彙報。當我告訴你約斯特看見格洛布斯在湖邊和屍體在一起的時候,你向他通風報信,結果約斯特失蹤了。我從施圖卡爾特的公寓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也給他們打了電話,這樣我們就都被捕了。他們在第二天早上搜查了那女人的公寓,因為你告訴他們,她從施圖卡爾特家的保險箱里拿走了什麼東西。他們把你和我單獨關在阿爾布雷希特親王大街,這樣你可以替他們從我嘴裏套話……」
「嗯,是個玩笑。」
在他的腦海里,他能看見她現在的樣子。
他們沿著鐵路線繼續往前開,經過一座無人看守的鐵路橋,然後是一個鐵路交叉口。現在快到了……馬赫的腦海里浮現出路德手繪的那幅粗糙地圖。
「去你媽的!」
馬赫正在想著夏莉,聽到這句話后不滿地嘟囔了一聲。
他看到了。一條紅色的東西,差不多被一棵樹苗完全遮蓋住。他彎腰撥開浮土,把它取出來,在手裡翻看著。
「哪個頻道?」
一塊紅色的磚頭,邊緣還帶著黃色的砂漿痕迹。被炸藥的衝擊力炸得坑窪不平,邊角破碎。但是這已經足夠了。他用拇指摩擦著砂漿,磚屑被刮到了指甲縫裡,看上去就像乾涸的血跡。他彎腰把它放回原處,這時他看到了更多的磚頭,湮沒在草叢中。十塊,二十塊,一百塊……
「然後呢,他命令我把你發現的一切情況都彙報給他。我還能怎麼做?」
這條公路起初和一條鐵路線齊頭並進,然後穿過了一條小河。河邊漂浮著大塊大塊的人造橡膠和塑料泡沫。他們正位於卡托維茲的下風方向,化學品和含硫煤煙的臭味飄進了車裡。天空呈現出硫磺一樣的淡黃色。透過濃厚的煙霧望去,太陽就像一個橘紅色的桔子。
「我的未婚夫本來要跟我一起去,不過他有事留在柏林了。黨衛隊的那些事,先生,您知道。」一個十分得體的微笑……很好,不錯,親愛的,沒有人比你更出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