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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蟠龍鎮(二)

第二章 蟠龍鎮(二)

"捆起再說!"
周大勇望著王老虎那比一般人稍高的背影。行軍中,戰鬥中,他多少次望著這背影啊。戰士們說:"是兵不是兵,身背四十斤。"這四十斤該有多少東西:槍、子彈帶、手榴彈袋、刺刀、飯包、背包……可是王老虎身上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就像長在他身上了。走路的時候,你別想聽到他身上有什麼東西磕碰著響;打仗的時候,他背的東西也不會成為他的累贅。行軍中,新戰士都望著他這位久經鍛煉的老戰士。他們都覺得他邁步是有尺寸的,腳板怎樣著地,也是有講究的。要不,王老虎怎麼能自自然然不費力氣,腳不起泡,而且又走得那樣快呢?
"寧金山開小差了!"
寧二子看著每一個人的臉膛,哎!他們怎麼一個個滿臉是笑?當兵還這麼樂和?這麼遂心?
游擊隊員說:"這是什麼時光,還說東道西。你先走,同志,李大娘有我照護。"
…………
寧二子從當國民黨的兵那天起,他發咒賭願地說:吃屎喝尿也不當兵,世上什麼事不是人乾的呢?可是從他一踏進第一班,一股子沒經過的親熱氣就吸住了他。為什麼呢?他吃不透。
"是的,旅長。"七
寧金山聽出了哨兵的河南口音。他說:"鄉親!哎喲喲,唉,鄉親,聽口音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親不親一鄉人。咱們統是出門在外的……"哨兵沒有吼喊,像是拉長耳朵,聽什麼動靜。寧金山當是敵人打瞌睡。他強打精神睜開眼,朝牛圈外頭看,只見牆根的陰影里冒出一個人。那人撲到哨兵身後,舉起明晃晃的馬刀,一下子把哨兵劈成兩半。接著,那人揀起了敵人的槍,背上,又嗖地撲進牛圈,用刀把寧金山手腕上的繩子割斷,說:
一個旅長,望著地圖,兩腿直打哆嗦,嘴裏連連嘟囔:
王指導員把新戰士分到各班,要他們跟老戰士見見面。
一桿紅旗空中飄,咱們的子弟兵上來了。
寧金山說:"你當真是李隊長?……你……你當然認不得我,可是我們連長周大勇、指導員王成德都認識你呀。他們常說起你和你領導的游擊隊。"
"九十六個俘虜,外加四挺重機槍。你們哩?"
寧金山看清了:這是一位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她跪在地上,因為用力過火,上身挺著。她蠟黃的臉皮包骨頭,牙齒完全掉了,嘴唇向內收著。那昏花發紅的眼,怪可怕的。她死盯著寧金山,像是防備著就要向她撲來的豺狼一樣。
恰好王指導員來了,大家都不頂嘴了。王成德不高興地說:"吵什麼?工作出了漏子就埋怨?"
老太太把毛主席像雙手拿起來,說:"孩兒,這張像是我那老伴前年在延安城請來的,請來就掛在家裡。如今,沒有家啦!我把毛主席像總帶著,想起這艱難日月了,就沒心勁;沒心勁的時光就看看咱們毛主席!"
一個女人接著唱:
"能捉住一個老百姓就好了!"
"我要用什麼方法趕快離開部隊!"一想到這兒,一股冰水就流過脊梁骨,心也冰涼透冷不跳了!他像一個深更半夜走在三岔路口的人,又急又累又拿不定主意。
快把老槍換新槍
王老虎說:"全有!少拌嘴好不好。你總是說風就是雨!"
嗬,話裡有話。周大勇忙問:"老伯伯,按你的說法,莫非李振德老人還在世?"
周大勇說:"走吧!我知道你老人家樂意幫助自己的軍隊。"
陳旅長穿著襯衣,袖子揎在肘子上邊。他正忙著修理收音機。桌子、凳子上,放著拆散的收音機零件;還有一架照相機,--這是他隨身帶了多年的物件。
"公道點說,敵人才夠辛苦哩!"
"清澗城北邊的九里山!"
周大勇那尊敬人的態度跟那穩重而又知趣的說話,讓這位脾氣很倔的老漢喜愛起他來了。老漢有時瞅瞅周大勇,表示他對自己子弟兵很滿意。他的話也比較多啦。
剛才打了寧金山耳刮子的那個年青隊員說:"同志,不要嘔氣,居家過日子也有碟子碰碗的時候,更不要說現在是打仗耍刀子呢。來,照我臉上打一下算了結!"
父親這樣講,周大勇也覺得:紅軍里不打人不罵人,熱鬧又快活,實在不錯。
"旅長!這幾天蔣介石、胡宗南大概鬧情緒咯?"
老漢說:"你的話也在理。孩兒,我問你點事,你不要笑話我腦筋不開。"他瞧瞧周大勇,像是表示:孩兒,我能問你就是信任你。
"我們冒上這一條命啦!反正沒有別的路兒走!"
老漢說:"那值不得提。劉志丹同志領我們幹了多年革命;打一九三五年到如今,共產黨和毛主席又教育我們十來年。你說,老百姓就是幫助自己隊伍做上一星半點事情,那還不是自己的本分!"
王老虎站在連長面前,臉紅彤彤的挺不自在,手沒處放,腳沒處站。
換槍換槍快換槍
"我們是越陷越深啊!原來共軍陳賡部控制風陵渡,威脅西安,於是我們計劃把共軍主力擠過黃河,然後集中力量增援晉西南。現在我軍主力陷在這距西安千里之外的地方,不僅丟了蟠龍鎮,使全軍陷於絕境,而且共軍陳賡部趁機渡河,進攻西安……彭德懷乘虛奪取延安……那就不可收拾了,諸位仁兄呀!"
這當兒,戰士們都非常著急地在院子里議論。全連隊的人心情都是激憤的。
你看我親來我看你親,咱們原本是一家人。
打了勝仗,戰士們高興得又跳又唱。他們把日夜戰鬥的疲勞,忘記得一乾二淨。誰打得好,誰抓得俘虜多,誰該記功,這就成了戰士們談話的好材料。
一個游擊隊員,冒冒失失喊:"這傢伙搗鬼!來,給他腦袋上鑽個洞!"說著,就劈哩巴查把寧金山打了一頓耳刮子。有的人還稀里嘩啦拉槍栓。
寧金山被敵人捆起來吊在牛圈的橫樑上。他鼻子、口裡淌血水,身上千奇百怪地痛,像誰用刀子一片一片剮他。悔恨的心,像在滾油鍋里煎。猛然,他聽見隔壁窯洞里傳來慘叫、罵聲、打聲。
周大勇說:"你老人家說得好簡單啊!沒有李振德老人那份自我犧牲的精神,我們部隊就很難取得青化砭戰鬥的勝利!"
李江國說:"不錯,不錯。我死了也是躺在地上數星星哩!"
"我們常找糧食,已經摸出門道了。你不要看不起那鬼也不去的冷地方,那裡常常有糧食衣服,碰對了運氣還能找到娘兒們!"
李玉山拍著寧金山的肩膀,親熱地說:"同志,咱們到前村去吃點,喝點,我們派人送你回部隊去。這一帶游擊隊多得很,可別再發生誤會啦。"
寧金山聽出那是老太太的聲音,他忙說:"不怕,老媽媽,不怕。這是咱們的人。"他向游擊隊員說:"這,這位老媽媽,是,是李玉山的老人。"
往天,連首長外出回來,通訊員小成早就把水打好,親熱地說東道西。可是今天連首長回來,他噘起嘴,站在牆角下,像是有滿肚子怨氣。
周大勇說:"一六七旅旅長李昆崗是老虎親手掐的嗎?"
李江國說:"昨天下晚,團長還表揚咱們是全團四個鞏固部隊的模範連隊中的一個連隊哪。這一下,模範請了長假咯,不要臉的逃兵!"
王成德心裏毛辣火熱地在院子里來回走動。他覺得,這不是一個人開小差的問題,這是對本連隊政治工作的一次檢驗!
戰士們一有空閑。就擺龍門陣。每個人都談自己在蟠龍鎮戰鬥中的經歷,談受挫時候的焦急,勝利時候的樂和。大夥都挺高興,只有第一連戰士寧金山,眉尖子擰起,擺起那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指導員找他談了幾次,他總說:"我思想上沒有什麼問題,就是鬧肚子,身上不美氣!"
政治委員彎下腰,摸摸那孩子的手,問:"你能當紅軍?
"什麼思想?你和杜魯門是親戚?"
他一口氣跑了二十來里,歇了腳,就爬到小河邊,咕咕喝了一肚子水,坐下來,貴賤也走不動了。他全身骨頭像散了一樣裂痛。天也轉地也轉,身子不由自主。他暈沉沉地倒在地上。月亮落下去了,黑暗嚴嚴地裹住了寧金山。
寧金山知道自己並沒有啥病,只有一種想法沉重地壓著他。過去好些天,這種想法有時分明地出現了,有時隱蔽的連自己也感覺不到。但是這種想法,可永沒有離開過他。
老漢伸出四個指頭說:"四十里頂多不少,咱們陝北就是路便宜,你大放寬心的走吧!"
政治委員輕輕拍著他的背,說:"你倒蠻厲害的!不行啊,現在正打仗,部隊一天拉一百多里,你能成嗎?"
過去的種種經歷,閃上周大勇的腦子。他二十四年的歲月,有一半是在北方度過的。他在北方的千山萬嶺中,說不定多少次,頂著長城外吹來的風沙,望著星星,想起湖南的家鄉,聞到那裡的稻香味啊!那水多樹稠的鄉村,肥沃的稻田,茂密的竹林,那是他出生的地方。那裡有他孩童時期熟識的景物,跟形成他最初認識人生的種種事情。
"同志們,這旗上寫的七個字是:第一連英勇頑強。旗上那一片一片的黑跡是血,是咱們連長的血。連長周大勇同志,是咱們縱隊有名的戰鬥英雄,一九四六年八月他打上這紅旗率領戰士九九藏書們攻敵人碉堡的時候負傷的。"他講了那次戰鬥,講了那次戰鬥中,周大勇怎樣捂住冒血的傷口,率領同志們把這面紅旗插上敵人陣地。
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們看見周大勇就嘩地站起來,舉手敬禮。周大勇還了禮,戰士們便圍在他身邊,你一言我一語地給他報告蟠龍鎮戰鬥中,本連的戰功、戰績。
咸榆公路打不通
寧金山反過來調過去地在心裏重複著游擊隊員的話:"反正沒有別的路兒走!"但是,當他想到自己是革命隊伍的逃兵,渾身軟綿綿的了;身上被敵人打傷的地方,也突然像刀割一樣痛起來!
猛乍,一個黑影,閃了一下,爬進牛圈來,聲音顫抖地說:"快跑,放哨的不見了……不見……"游擊隊員大吃一驚,向旁邊一跳,掄起了大刀。那爬進來的黑影,向地上一滾,差點大叫起來。
這悠揚的歌聲在早晨清爽的空氣里波盪,分外中聽。部隊行列中的陝北戰士,像回答老鄉似的也扯開嗓子唱:
寧金山爬到草上,把頭塞到草里,說:"我心裏……"老太太說:"想必是餓啦!心裏難受。"她給寧金山拿出兩張餅子。說:"孩兒,吃,吃飽藏到天黑再合計。吃,人是鐵飯是鋼,吃飽就有氣力。你凄惶的!看,看,你手心的血!"
周大勇給團首長彙報了執行誘擊敵人的情形以後,向一營駐的村子走去。路上,他看見本團的戰士,一溜一行地從團供給處回來。他們有的人把自己的舊武器換成了美國式新武器,有的扛著繳獲來的彈藥和軍裝,有的扛著"洋麵"袋子。他們一邊走一邊喜氣洋洋地唱歌:
寧金山順著壠坎的陰影爬去,爬了兩三里路,就放開腿跑,逢溝跳溝,逢崖跳崖,耳邊生風,腳底板發熱。
李江國說:"連長,老虎可真拉不上桌面子!別的連隊請他報告英雄事迹,他說:我願意打十次衝鋒,也不願意上台講一次話,那麼多的人瞪著眼睛,多不自在啊!虧他還叫個老虎!連長,還有,還有,他在真武洞邊區軍民五萬多人的祝捷大會上,讓人家選到主席團里去了。就坐在周副主席旁邊。周副主席拉著他的手說:你名字叫老虎,那一定很厲害咯,敵人一定害怕你。是不是?他渾身出汗,都忘記站起來敬禮。再說,他開了一天會,都沒敢朝台下看一眼!連長!你說虧人不虧人。"
陳旅長興緻勃勃,邊收拾他那些東西,邊說:"年青的老革命!你是不喜歡這些玩藝的。你跟了我很長時間,到底你是你,我還是我啊!"
寧金山打了一個冷顫。他想起前兩天在全營軍人大會上講話的老人:李振德。
老漢冷冷地瞅了周大勇一眼,說:"有什麼不行,我的腿又沒壞!"
周大勇說:"老人家,請你給我們帶帶路,行嗎?"
他穩穩實實地朝一座院落走去。
周大勇看見前頭有一位老漢。他帶著部隊向前走去,準備請他老人家帶路。
"你打死我,他還是我親生兒,他是我身上的肉!不睜眼的天呀!啊呀……"寧金山想起老太太那風能吹倒的身體,焦灼地思量:"我,我做了什麼事呀!"他哭了,眼淚從臉上滾下來,混著血。隔壁窯洞又傳來打聲、罵聲、撕碎人心的慘叫聲!……
一位鄰居老太太,她的兒子叫反革命活活燒死。她哭瞎了雙眼。這位無依無靠的老人,收留下周大勇這個沒家沒舍的孤苦孩子!這當兒,局大勇剛到十一歲。人生中為什麼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他為什麼這麼悲慘?他的房子為什麼一把火就化成灰燼?媽媽那樣的善心人為什麼叫人家弔死在大樹上?父親、哥哥成年成月累斷腰筋受苦,為什麼這世界偏不容他們?這些血海冤讎的根源,他還不十分清楚。他只恨那幫殺人兇手。他只希望:什麼時候能見到不知下落的父親跟哥哥?
下晚,寧金山水飯沒進口,指導員王成德又來看他。王指導員跟他拉了一陣話,還說,派通訊員到衛生隊請醫生去了。
劉戡,胸脯搶前,眼睛血紅,猛拍桌子,尖聲吶喊:"胡說!還不至於這樣嚴重。"五
戰士們呼吸著早晨濕潤的空氣,消散了一夜行軍的疲勞。太陽剛露頭,萬千山頭上抹了一層淡淡的紅光。天上有片片薄雲彩,溝里有霧氣騰起。路邊的青草紅花上,還滾著晶亮的水珠。布谷鳥在樹上叫喚。
周大勇回到了第一連。
"你哥,你哥是寧金山?你可是朱家店的寧二子?……"全場的戰士,本來都低下頭抹眼淚哩,可是聽見寧金山說話,大夥的眼光,都忽地集中在那親兄弟相認的場面上了……
寧二子看見大夥都瞅寧金山,有些人還低聲議論什麼。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因為他記起國民黨隊伍槍斃逃兵的慘狀。那逃兵臉上流血,五花大綁……寧二子心裏撲通撲通跳起來!大伙兒正放開嗓子唱歌,指導員王成德走上台,手一壓,全場鴉雀無聲。他說:"今天,咱們開會,一來是歡迎新戰士;二來新老戰士互相自我介紹,大夥認識一下。同志們,我先來介紹一下我們連隊。"他指著那許多紅色小旗,說:"咱們連隊的光榮,都寫在這些小旗旗上面的。你們看!"大家看著一面紅旗。那紅旗因為雨淋日頭曬,褪成黃色了。那黃顏色上還有幾片巴掌大的黑跡。
"他一開口就可算黃河決開了口子!"
李江國*#踥/oo地站起來,說:"報告!要論老戰士,那咱們連隊里就數周連長最老。你們沒聽見旅首長常說年青的老革命嘛?還是讓連長先講他的身世根底吧!"
"說,他是你的什麼人?不說,不說剝了你的皮!"
"會餓死的?"政治委員雙手扳住這孩子的肩膀,眼直盯著他,望了好久。這句話打動了政治委員的心。因為他知道,飢餓中的人們,怎樣用十年的生命換一口飽飯。因為他知道,"會餓死的"這句話中,包含了多少辛酸的眼淚和無告的痛苦!部隊沙沙地從政治委員身邊過,紅軍戰士們望望孩子又望望政治委員,像是請求政治委員把這孩子收留下。
周大勇沒理睬他,把駁殼槍掛在牆上,又坐在炕沿上解綁帶。
周大勇跟李振德老人談了一陣,他才了解:青化砭戰鬥那一天,李振德老人,不給敵人做事,抱著他的孫子跳了崖。他的小孫子拴牛犧牲了。李振德老人,在當天後半夜讓游擊隊救出來。他昏迷了幾天幾夜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己野戰軍的醫院里了。
李振德說:"打起仗,一家人就四離五散了,親娘老子也見不上自己的兒女。你前幾天還見玉山來,我倒一個來月連他的蹤影都見不上。唉!如今,一家老老小小的擔子都落到我肩上啦!累得我,不能分身給公家辦事!"
王老虎聽見他們悄悄說話,他想:"馬全有、李江國,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遇見什麼事,不紮實地想一想,就哇哇地吼喊!"
周大勇好像不太相信,又問了小成一句。他思量了一下,一股按壓不住的火從心裏衝上來,把桌子猛乍一拍,說:"沒骨頭,沒骨頭!想逃避鬥爭,恐怕蔣介石不答應!"
集合哨子吹了。戰士們跑出去,方方整整地站了一片。
"先捅他兩個穿膛過的窟窿!"
"你聽,賽過打機關槍!"
翻過一架山,猛乍,天黑地暗了。天快明了。他希望天明又害怕天明。
那人說:"我是游擊隊上的。這村裡有人給我們報信:說咱們一個同志叫敵人逮住了。我就來搭救你。"
…………
"人家都說,蔣介石、胡宗南在西安開會,咱們毛主席立在咱們陝北的山上就能看見,也能聽見他們說話。日子長啦,敵人也知道了。他們不開會了不說話,有什麼打算就寫在紙上,可是咱們毛主席一算就知道敵人的心思啦!"
寧金山理直氣壯地喊:"同志,幹什麼嘛?我是咱們野戰軍的戰士!"
他躺在鋪上,看著窯頂,這股煩躁勁呀,就像腦子裡有千軍萬馬在鬧騰!疲勞、消沉、害怕,這一切好比千百條繩子一樣捆著他的心。他很想擺脫這一切,但是他提不起精神,喚不起力量。
陳旅長洗了手,仔細把周大勇打量了一陣,說:"你瘦咯,這一趟可夠辛苦!"
同志們也喊口號歡迎寧二子講話。
這一年二月的一天,周大勇的父親偷偷溜回來,把周大勇帶上。連夜逃奔外鄉。這工夫,周大勇才知道,哥哥在紅軍里作戰犧牲了!
寧金山望著窯外發獃;臉上的顏色急速地變化著:時而發白,時而發灰,時而又發暗。
青天藍天藍漾漾的天,看見咱們隊伍心喜歡。
生活像潮水一樣流了幾千年,也沒有衝去人民的貧窮和難過。世界這樣大,可是到處窮人都這樣慘!連長的身世,也讓戰士們各人想起各人的苦楚。在場的這些人,在生活中忍受過一個人能忍受的一切。他們的心上處處被輕視和壓迫刻上了傷痕。他們每個人,都帶著失去田地的痛苦、飢餓的煎熬和復讎的怒火。
他的臉,是嚴肅、固執的,凝然不動的。
有人用肩膀碰碰寧金山,低聲說:"你總該先說幾句話吧?"
一九三六年開初,周大勇才十三歲。有的人,在他這樣的年齡,有溫暖的家庭、父母親的教養,無憂無慮。周大勇呢,他還不能理解人生,人生已經煎熬他了;他read•99csw.com稚嫩的肩膀還挑不起生活的擔子,生活的擔子已經落到他肩上了:給人家放豬放牛、作短工,靠自己的力氣過活了,看人家的臉色吃飯了!
"李振德老英雄,在我們隊列里"的消息,急速地從部隊行列里傳下去了。歡呼聲、致敬聲,像波浪一樣:從前面流下去,從後邊湧上來。
李江國說:"老虎,你叫我少說話,可是憋得我害了胃病的時候誰負責?"
寧金山很想說:"李隊長!你媽,她老人家……她……"話到口邊又吞到肚裏去了。九
團政治委員陳興允詳細地問了一番,原來這孩子看來不到十歲,可是已經十三歲了。他叫小八哥(到部隊以後,起了官名周大勇)。先前他有父親、媽媽、哥哥。父親、哥哥給人家攬工受苦。後來,家鄉起了紅軍,窮人有了活路。一九三四年十月。中央紅軍長征以後,周大勇的家鄉又變成地獄。土豪劣紳組織的清鄉團,在農村裡,清鄉、捉人、吊打、砍頭、燒房子……村村冒煙,處處起火;守寡幾十年的老太太,轉眼失去獨生子;剛出嫁的女人,霎時失去丈夫;吃奶的孩子,爬在母親的屍體上,哭啞了嗓子……水渠里流著農民的血,鄉村變成了殺楊。周大勇的父親、哥哥早先都是共產黨員。土豪劣紳領上清鄉團,到處捉拿他們。狂風暴雨,閃電撕扯著黑夜。父親和哥哥,提著短刀,順著田壠,鑽進了大山,消失在森林中……有一天,敵人把周大勇的媽媽捉住,要她交出丈夫和兒子。敵人用火燒她的頭髮,她可半個字不吐……她的屍體在村邊大樹上整整吊了七天!這時候,周大勇白天偷偷地爬在草叢中,望著母親的屍體吞飲眼淚;晚上,他在母親的屍體下,仰著頭,低聲呼喊:"娘呀!娘呀……"後來,還是本村農民冒上生命危險,把她的屍首從樹上放下來埋葬的。周大勇永遠記得:當鄰居們摸著黑夜,把母親的屍體剛從樹上放下來的時光,他抱住母親的屍體放聲大哭。突然一位老太太捂住他的嘴,說:"不敢哭,不敢哭!不是哭的時候。"啊,在這年月里,人們連用眼淚祭奠自己生身母親的自由都沒有了!
這老漢,鬍子和兩鬢的頭髮都花白了。寬大的方臉,高顴骨,長長的眉毛快要蓋住了他那深眼窩。雖說是個殘疾人,說話聲音可氣剛剛的。
寧金山一把拉住那人問:"救命恩人啊,你,你……"他生怕這是一場夢。
老太太像親自己的孩子一樣,她跪在地上,給寧金山剝那頭上、衣服上的泥巴,說:"孩兒,離了自己的隊伍就跟離了娘老子一樣,該是嘛?唉,這世道,沒法子喲……"老太太解開一個包袱。包袱里,有幾件粗布衣服,衣服中間夾著一張毛主席木刻像,還有幾張米麵餅子。
寧金山渾身抖得像十冬臘月穿著單衫。他想:"天老爺,我是從河裡跳到井裡了!"他正在恨上天無路的時候,忽然發現他前面站著的幾個人頭上綁著白手巾,而在這些人身後似乎擁著成千的人。他思量:"這該是游擊隊--要是敵人便衣隊呢?不,敵人便衣隊,晚上不敢出來活動!再說,便衣隊哪會有這麼多的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一線希望在心裏閃亮。他壯起膽問:"你們是游擊隊嗎?"
一趟遊行兩頭空
老漢說:"孩兒,咱們毛主席,總是把咱們老百姓掛在心上的。人家勸他過黃河,他總不去。讓我說,毛主席還是到河東去安穩。炮火連天的,他老人家要是有個一差二錯,咱們該指靠什麼?唉!提心弔膽的,生怕咱們毛主席遇上什麼兇險,天塌下來。可一陣我又謀划:毛主席真是過了河,咱們心裏又空蕩蕩的。孩兒,我是二心不定呀!"
這位老人路過那些被敵人燒毀的村莊的時候,總要停住腳,眼珠子發直地看一陣,可是不長噓短嘆也不說話。他跟周大勇說話的時候,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聽,他總是按照自己要說的一直說下去。
"看,我說杜魯門不錯,你們還硬說不好。"
王成德,右腳踏在凳子上,右肘支住膝蓋用手托住下巴,望著跳動的燈焰想什麼。停了一陣,他自言自語地說:"黨交給我們這麼有力的思想武器,可是我們……"他把板凳踢開走出去了!
官兵六千當俘虜
"順著這些麥草,往上走。"
新戰士寧二子,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涌動,坐也坐不穩。
一個新戰士走進第一班住的房子,同志們迎上來拉手問好,有的給他端一碗開水;有的給他送一件襯衣;有的給他遞過來一雙鞋。大夥喜眉笑眼地對這位新戰士說:"看,這是陝北老鄉們給咱們做的。鞋底上還寫著字:穿上鞋子跑得快,一心一意打老蔣。""看!這碗套是山西翻身農民捎來的。這上邊的花兒繡得多精緻,這幾個字也繡得蠻好:我們的親人子弟兵。"那個新戰士什麼也沒有聽清,不管誰問他什麼,他都站起來立正,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是!"像是機械裝制的人。王老虎問:"同志,你叫什麼名字?"
周大勇問:"你老人家的家,現在住在哪裡?"
"是呀,他還捉到好幾個大腦袋哩!"
李振德老人說,他的大小子叫李玉山,以前當區長,現在帶領游擊隊。他那死去的孫子--拴牛,就是李玉山的後代。二小子奶名叫滿滿,前些個日子,報名參加正規軍,聽說在新兵團受訓,好久也沒信息了。
猛乍,他想起了指導員,同志們。他們都很好,……救過他的命……要拉他走上正路。他們把他當親兄弟看待。有一次他病了,指導員和好些同志,在他身旁坐了一夜,給他喂湯灌水,就說親娘吧,又能比這好到哪裡呢?不錯,老百姓擁護解放軍,敵人是不行了。……革命好,革命有希望……有一種力量呼喚他去過困難的、有意義的生活。可是,運動戰!運動呀!沒死沒活的行軍……危險……再熬下去……看不見邊的黑暗又包圍了他;越來越重的大石頭,又壓在他的胸脯上……猛的,他吃了一驚,覺得疲乏、頭暈、發燒,心像一堆亂麻。"我真的病了?"他把頭捂在被子里,哭了。
周大勇雙手扳住王老虎的肩膀,說:"老虎,你平時一定是把勇敢藏在荷包里,打仗的工夫才拿出來使!"
周大勇看看這一堆東西,想:"旅長總愛擺弄這些東西!"
寧金山說:"老媽媽!孩子們沒吃飯?"
戰士們都挺起胸脯,不聲不吭,立正站著。
李江國說:"馬全有,你的主觀性太強!人家一批評,你就來個反衝鋒。這不是成心脫離群眾?"
"啊,李大娘,知道,知道,老鄰居嘛!"
"劉德有,你們班抓了多少俘虜?"
陳旅長說:"我懶得去研究他們的思想問題。你要有興趣,你就關住門去研究一下。"他縱聲大笑;並給周大勇叮嚀:要參加誘擊敵人回來的戰士們,很好地休息。
"我們班呀!只捉了二十九個俘虜。可是撈住兩門山炮。"
第一連今天熱鬧紅火,像老鄉家裡過喜事。戰士們都理了發,在河灣里洗了澡。每個人貼身穿著敵人送來的嶄新的黃軍衣,外面罩著洗得很乾凈的灰軍衣。腳上全穿著敵人送來的膠底黃帆布鞋。他們把院子里打掃得凈光發亮。牆上新出的牆報,隨風舞動。牆報上的作品都是戰士們寫的;有快板、有詩歌、有小文章;有的是用鉛筆寫的,有的用鋼筆寫的,有的是借老鄉的毛筆寫的。樣子是花里胡哨,內容卻只有一個--歡迎新戰士。
寧金山身上像火燒了一樣,他一條腿跪在地下,身子猛地一挺,正要開口說啥。老太太猛乍把兩個小孫子往草里一推,又把寧金山推倒。寧金山覺得老太太猛然產生了出奇的力量。
李江國說:"連長!你是知道的:老虎不光把勇敢裝在荷包里,就是乾糧、鞋子、煙葉這三樣東西,他不管在什麼情況下,總是準備得好好的,保存得牢牢的。我說這是農民意識,他還不服氣!"
"手續要做到嘛!我們不打收條,蔣介石沒有辦法向美國老闆杜魯門報賬!"
寧金山說:"忙啥哩?同志,叫你們隊長來,同志!"
指導員把新戰士帶進了院子,等著歡迎的戰士們就喊口號、鼓掌、歡呼。那些新戰士沒有看見過這場面,也沒有鼓掌的習慣,他們都縮著脖子,惶惑地四處看。
寧金山又向東跑了百十來里,天放亮了。他爬在山頭上縮頭縮腦地四下里看,只見兩三個敵人在溝里飲馬。那馬揚起頭,迎著冷風,嘶叫了幾聲。這嘶叫聲顫動在清早的空氣里,聽來特別尖銳、刺耳、可怕。"下邊有敵人!下邊有敵人,這周圍就可能有敵人的警戒部隊。"當兵的經驗對寧金山有了幫助。他不停地利用地形、地物,匍匐著向壠坎下邊爬著。猛乍,他看見一條小路上有些麥草,他順著稀稀拉拉的麥草爬去,看見了一個小山洞子。他像跌在深水中的人,猛地抓到一根繩子一樣高興,幾下子就竄進了草堵的小窯洞。
一九三六年三月開初,一支工農紅軍在湖南靠近貴州的邊境上行軍,他們是去趕自己的主力部隊--紅二方面軍。有一天,一個討米的孩子,爬在林子後邊,機警地瞧著路上過往的隊伍。這隊伍里的九九藏書人,穿著各種各樣子的衣服,有的帽子上還勒著紅帶子。他們有的人背著雨傘,有的背著斗笠,有的人腰裡掛著三雙草鞋。討米的孩子想:這定是紅軍。他從路旁的田壠上跑過來,拉著一個紅軍戰士的衣角,央告:"你們是紅軍?就是紅軍。紅軍叔叔,收下我吧!不要看我小,叫我當紅軍我什麼也不怕。"
王老虎半天沒吭氣,等到很多人都說完,他才說:"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們工作有缺點!"
周大勇說:"你老人家把家搬到那裡也好,免得東奔西跑,擔驚受怕!"六
九個半旅像狗熊
寧金山樂和得不行,話也多了,好像他倒是真的掉了隊,經過很多風險讓同志們從死亡的邊沿上拉出來一樣。他說:
他緩歇了一陣,焦灼地思量:"到河東解放區去?藏在這裏的山溝混日子?到蔣管區?回家嗎?……這年月呀,真不如死了好!"他心神不安、毫無主意。可是,他一想到"敵人會追來的!"這個問題的時候,精神猛乍給提起了。他站起來。可是當"到哪裡去?"這個問題又閃過他腦子的時候,他覺著一步也移不動。他後悔、恨自己。他想起連長、指導員、同志們、老太太……"我回部隊去?我有臉見人?唉,我是把一碗水潑到地上了!"他撕開胸前的衣服,跺腳,像害了抽瘋病一樣。這比敵人用刀剮更難熬啊!他獨自嘟噥:"我自找的難過……"腦子裡有一點火星燒起來,猛然那火星又讓無邊的黑暗吞沒了,過會,火星又忽忽地燒大了,腦子裡的一片黑暗,慢慢地退縮著……乍的,他聽見撲通一聲,像有人從高處跳下來。寧金山腦子裡還沒有轉過彎,就有一個黑影,把他攔腰抱定,十幾把刺刀在眼前亂晃,有很多人還喊:
老漢感動地看了周大勇一眼,說:"四十五天,咱們就接連消滅敵人三個旅。這麼,敵人是支撐不長的!"
太陽偏西了。遠處有斷斷續續的槍聲。這槍聲,讓人心裏顫抖!八
派人送來美國槍
月光從牛圈柵欄門格里透進來。牛圈門外,有個敵人哨兵端著刺刀,來回遊動。刺刀閃寒光。那刺刀尖上挑著死亡,牛圈陰森森的角落裡隱藏著死亡。愁慘的空氣也不流動!寧金山兩條胳膊麻木了,快要掉下來了。他喉嚨里冒煙生火,昏過去好幾回。他決心試探一下自己的運氣。像病人呻喚一樣地說:"給口水喝吧!"
周大勇說:"旅長!那位李振德老人你知道嗎?"
"咱們部隊上的同志"這句話,立刻招引來一陣親切的握手、問好。有人還給寧金山遞上紙煙,有人遞上水壺、乾糧。笑聲,親熱的罵聲:有人還低聲哼陝北小調。
新戰士都想講話,可是他們沒有當著大夥講話的習慣。需要有人帶頭先講。
陳旅長打來電話,要周大勇馬上去旅司令部。
周大勇和他的戰士們,配合兄弟部隊,把敵人背到綏德地區;接著,又和敵人一道返回來。一天,他們經過夜行軍后,天明進入一條大溝。
周大勇想解釋:我軍能打勝仗,那是因為憑藉著偉大的毛澤東軍事思想和人民群眾,而不是別的。但是為什麼要解釋?自己聽見老鄉們講說這些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對這樸素虔誠的信念有什麼辯駁的必要呢?
馬全有兩隻眼瞪得燈盞一樣,氣呼呼,直跺腳,吶喊:
唉,我心口……我活不長……""老媽媽,快,咱們一道走!"
帽子丟了,褲子撕破了,手掌流血,衣服涼冰冰地貼在身上。
"向西、向北,向南跑上幾天就不成了,那裡都是蔣管區。向東,過黃河到解放區,……要不……"寧金山想著,跑著,向東,向東,見山就爬,見水就*#。被樹枝絆著,跌著……
"你大閨女出嫁到哪裡?"
老太太那變顏失色的面容,讓寧金山滿身起了雞皮疙瘩。"白軍!……天老爺呀……"她嚇得心裏絞痛;身體像在萎縮,像經過霜打的樹葉在風地里抖。
"你們收煞了吧,聽我給連長報告!"李江國邁大步走來,把人豁開,給連長敬了禮。
馬長勝說:"你就是恨鐵不成鋼。寧金山開小差,你也有一份責任。"
周大勇笑了,說:"老鄉們說這話的人可多咯。老伯伯,沒有這麼回事。咱們毛主席看敵人,當然是看到他骨頭裡去了。可是照你的說法,毛主席就成神仙啦!"
"這樣寫的。"這個戰士用步槍的探條在地上划:
他對旅長這些愛好,是特別熟悉的。
周大勇望望戰士們,心一酸淚花子就滾下來。他簡單地講了一番自己的身世,又說:"同志們,我是沒家沒舍討米的孤兒,共產黨和毛主席把我撫養成人。同志們,共產黨和毛主席讓我懂得了許多事情,但是有一條最重要:我們不拿起槍,就要永遠讓人家踩在腳下。同志們,我們手裡拿著槍,還要知道槍是為了幹什麼用。能這樣,沒用的人也會變成有用的人,膽怯的也會變成勇敢的,愚笨的也會變成聰明的,落後的也會變成進步的。一句話,只要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我們這讓人祖祖輩輩踏在腳下的人,就會變成翻天覆地的人!"他轉過身子長久地望望毛主席像。戰士們也跟著他的眼光望去。
老漢一條胳膊直溜溜地吊著像是壞啦,走起路來顛顛跛跛的,可是看起來腰板挺硬朗。他說:"也該長個眼嘛!不論誰,你都當外人看。"
"同志,我們不勇敢能行?敵人把刀子放在咱們脖子上啦!"
"你們給我尿這一脖子,倒像是我開了小差!"
那些新補充的解放戰士,聽了周大勇的種種事情,都在思量。啊,他現在是連長,十來年前還是討米的孩子,連長也跟咱們一樣可憐。新解放戰士們覺著,連長和他們,心碰心了。他們從連長身上看到了光明跟希望,正像有誰一口氣吹散了滿天雲,讓他們看見了藍漾漾的天,紅艷艷的太陽一樣。
時光,在血里流轉,在火里流轉。
"快太平了。你看,你老人家孫子都有了好幾個,過幾年……"老太太哭了:"不能提敘!我們一家七八口人,一打仗就誰也找不上誰!……白軍逼得我那老伴跟我那大孫子拴牛跳了崖……拴牛歿啦!"
老太太爬到寧金山身邊,說:"孩兒,快回咱們部隊去!
王老虎說:"你呀,你是一年不吃飯也有力氣開玩笑。"
這孩子等後面那個人走上來,就一把拉住那人的衣角,說:"叔叔,我要當紅軍,收下我吧!"
一支步槍就會把你壓壞的。你是誰家的孩子?"
會場中鴉雀無聲。
我,我掉隊了!"
陳旅長說:"你們把敵人從蟠龍鎮地區引到綏德城,又從綏德城把敵人護送回來,真是夠關心、夠愛護咯!啊,談談,你感覺到敵人的情緒怎樣?很晦氣吧!"
老漢冷冷地看了周大勇一眼,很不滿意。他一字一板,字音咬得很重,說:"這一陣兒打仗,張口露牙都是秘密。你呀,把我當外人看,不說實話。我曉得,咱們毛主席不是凡人。白軍剛占延安,毛主席就在青化砭、羊馬河、蟠龍鎮,劃了三個圈圈。我們村裡還有人親眼看見來。那一陣,人還想不開毛主席的用意。后首一打仗,這才曉得:咱們毛主席在那裡划個圈,敵人走到那裡就倒楣。我問你,聽說咱們毛主席又劃了好些個圈,這可屬實?"他的口氣倔強而自信。像是,對這千真萬確的事實,他並不需要從周大勇口裡得到證實,只是希望知道這件事怎麼發展了。
李江國不顧別人的議論,說:"連長,你要在家,看了准高興!蟠龍鎮制高點--積玉峁,就是咱們連隊先登上去的。那呀,是一點也不含糊的攻堅戰,攻了三四次才拿下來。趕打進蟠龍鎮的工夫,半個月亮照當頭,王指導員率領我們解決了敵人的旅部。敵人中將旅長就是王老虎親手掐住的!"
舊社會,好人磨難多。周大勇跟上父親在紅軍部隊里過活了不上二十天,就出了事。一天,部隊被敵人包圍了。部隊突圍的時候,父親犧牲了。一個紅軍戰士,身上七處負傷,他拖著周大勇跑了二里來路,就倒在血水裡咽了氣。周大勇獨自個跑了半夜,敵人不見了,可是自己的部隊也不見了。苦難的日子又纏住了人。他白天七婆婆八爺爺挨門討米,黑夜就縮在房檐下或小廟裡打盹。這個小小的孩子,沒吃沒穿沒依沒靠,在茫茫的人生大海中飄流起來。他成日價四處尋找自己的隊伍--工農紅軍。碰巧,今天遇見了紅軍的大隊人馬。……
現在,他那種不能對人說的想法,更加分明,更加尖利:
小窯洞有活氣了。兩個小孩從草里鑽出來,爬在寧金山膝蓋上。老太太拉住寧金山的手,把臉湊近他的臉,說:"親人啊,你當真是咱們隊伍上的人?炮火連天的,你可為啥獨自個兒……你,熬累壞啦!"
周大勇看這老漢神氣不對勁,更疑惑了。他焦急地問:
"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老太太把孩子們拉過來,但是,又覺得這樣對待孩子太忍心了!她把孩子摟到懷裡,眼淚從那干皺的臉上淌下來。邊哭邊說:"唉,不懂事的冤家!"
馬全有說:"指導員,我錯了,我read.99csw.com不該和同志們吵。跑了人,我心裏火得很。"
老漢說:"過去,……如今……啊,同志!李振德呀,他死不了。他捨不得咱們共產黨的新世道。要是天遂人願,他還想活百兒八十歲哩。"
新來的戰士們,都伸長脖子看連長。連長可最關緊要,全連人的命都在他手裡扼著哩!寧二子把連長打量了一陣。他想:好一個精幹利索的人啊!可是連長是不是隨便揍人?他要揍人啊,那可吃不消!
王老虎說:"江國!人家積德是修橋補路哩,你只要少說話,就積下天大的德啦!"
"敵人爬回蟠龍鎮,剛趕上開追悼會。"陳旅長的手指從地圖上的延安東北九十里的蟠龍鎮地區,移到延安西北九十里的真武洞地區,說:"我們野戰軍在這一拖。敵人昨天爬回蟠龍鎮,可是我們在這裏,穿上敵人送來的新衣服、吃上敵人的洋麵睡大覺,已經休息了七八天。"陳旅長搔著後腦殼,來回穩實地走著,又說:"這七八天是很巧妙的七八天。你想想,敵人幾十萬人馬威風八面地撲來了。我們兩萬來人,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揍他;揍得敵人團團轉,而我們機警地跳在一邊休息。嗬嗬,這內邊該有多少學問啊!"
敵人哨兵喊:"喊啥!閉嘴!"
"快跑!朝西!"
"孩兒!你先逃命,你先……""你,老媽媽,你……""我慢慢爬出去,我要爬出去。……反正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給玉山捎個話!孩兒,去,往西走十來里就是羊馬河!再往西就趕上了咱們的部隊。孩兒,快高飛遠走呀!我是有了今天沒明天的人,唉,再見不上你啦!"
此人,正是紅軍的一個團政治委員--現在本旅的旅長陳興允。
丟了蟠龍丟綏德
王老虎說:"農--民--意--識?老戰士的經驗啊!"
周大勇扭頭,看看自己身後那長溜溜的部隊行列。部隊行列當間是俘虜們,足有二百多名。他很樂和,來回跑了半個月,總算完成了任務。
蟠龍鎮戰鬥打罷,全旅的解放兵,一多半送到山西去訓練了,少一半留下來補充部隊。留下補充的解放兵,都是年青、純凈、階級成分好的人。
李振德艱難地搖頭,說:"著實說,還有什麼家哩!能拿動槍的人,都參加游擊隊啦。我那老伴引上兩個孫子,逃到羊馬河西邊,在親戚家裡落腳。羊馬河一帶,敵人常騷擾,不是好落腳的地方。我謀划:過幾天,把我老伴跟孫子們送到北邊我大女兒家裡去。敵人這一下來,我看再不會到北邊去啦。"
過了一陣,老戰士們都嘁嘁喳喳給新戰士介紹自己連長的各種事情。有的說,連長怎樣跟千千萬萬的紅軍戰士一道,開動兩隻腳經過十來個省份,走了兩萬五千里。有的說,一九四○年,連長雖說才十七歲,可是倒成了一名呱呱叫的輕機槍射手。次后,他由於作戰英勇,當了戰鬥英雄。有的說,一九四二年--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月,黨派周大勇到一個武工隊當隊長;他在呂梁山麓的很多縣份活動。有一次,他化裝混到敵人佔領的城內,把敵人翻譯官口裡塞上棉花,裝在口袋裡,放在牲口上從城內馱出來。過了幾天他又化裝進城,坐在飯館里,突然滿街人跑馬叫,日本兵爬上城牆,偽軍在街上大喊:"周大勇混進城了!"這時光,周大勇和街上的人一塊擠在路邊,他還問人家:"周大勇是什麼人,這樣厲害?"
沒等李隊長開口,好多隊員七嘴八舌地湊上來,說:
周大勇心裏湧起了強烈的高興、感動、驚訝的情感,可是又不太相信。他拉住李振德老人的手,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好一陣,說:"老伯伯,你真是……人家不是說你老人家跳崖歿啦?"
"沒有。老媽媽,毛主席沒有過河。老媽媽,你不要問了!"
寧二子站起來,兩腿直打哆嗦。他想說,窮人年年繳不起租子;全家餓得吃榆樹皮。他想說,臘月三十日晚上,討賬人打上小燈籠,像勾魂鬼似的……可是腦子亂鬨哄地抓不住話頭。他左思右想好一陣,就前言不搭后語地講起來。他講那人民戰士都經過的傷心事,他講那中國工人農民都流過的血和淚。末了,他擦擦眼淚,又卷衣角,低下頭說:"如今,俺們一家人,也不知道流落到哪裡去了!俺哥寧金山,也有七年沒有音信……"寧金山豁開人,走到寧二子跟前,盯著他,急迫地問:
這孩子別的話不說;一口咬定:"你收下我!"他把手裡提的討米口袋扔到一邊,雙手拉住政治委員的衣角,好像表決心:"你不收下我,我就不准你走!"
周大勇瞅瞅這老漢,偷偷地吐了吐舌頭。
老太太問:"壞人造謠言,說毛主席過了河,該不能吧?"
一個隊員喊:"李隊長,來看這個鬼。李長隊,你要慢走幾步,我們就讓這個鬼到美國去吃酒席啦!"
寧金山眼皮愁苦地吊下來,說:"老媽媽,我找不見隊伍。
李玉山拉著寧金山的手,說:"你真箇的是咱們部隊上的同志。誤會了!你們連長、指導員可好!"
周大勇指著地圖說:"五月四號我們拿下蟠龍鎮,五月五號,敵人九個半旅全部從綏德地區調轉頭向延安地區竄。昨天,敵人才餓著肚子爬回蟠龍鎮一線。"
戰士們嘩嘩地鼓掌,真像機關槍連發。
寧金山說:"隊長同志!我是英雄部的戰士,一點也不假!我掉了隊!給你說,你們這裡有名的游擊隊長李玉山,我還知道。他爹李振德老人前兩天還在我們營里講話來!"
周大勇知道:自己主力部隊在拿下蟠龍鎮以後,已經轉移到安塞縣真武洞一帶休整。他問:"到真武洞還有好遠?"
周大勇邁著穩實的大步,走在部隊前面。他不停地向後傳:"走快!"後邊的六連副指導員衛剛,派通訊員上來告訴周大勇:"前頭要壓著點,走得太快了俘虜們跟不上!"
周大勇向旅部走去,邊走邊想,王老虎那有趣的形樣,不停地出現在他眼前。他自言自語地說:"白天黑夜,三年五載,王老虎總是不聲不吭地走在部隊行列里。不聲不吭地走在部隊行列里啊!"
今收到運輸大隊長蔣介石送來美式大炮兩門。
周大勇走到土台跟前,臉色嚴厲,眉頭擰成一股繩子。他說:"新來的同志們,咱們連的人,不是工人就是農民。舊社會,咱們忍飢受餓,挨打受氣,在火坑裡過日月!"
周大勇說:"敵人不光晦氣,還很泄氣!"他走到窯門口,只見窯外牆上貼著一張大麻紙。紙上有毛筆寫的一首詩:
"老伯伯,他當真在世?現在在哪裡,說呀?"
他,眼睛模糊,看不清路,上氣不接下氣,腦門頂里猛烈地跳動。向東,向東,背著西邊天空掛的月亮向東跑。他不停地反悔著,可是,他一想到自己要到那安寧的、沒有危險的地方時,心裏又產生了一線喜樂的希望。
王指導員望著真武洞對面的山。停了好一陣,對支部組織委員說:"王老虎!關於寧金山開小差的事,我們馬上召開支部委員會研究。你把人召集到連部。快!"
"啊呀!"尖叫聲從草堆中冒出來。立刻,那發出叫聲的嘴又被什麼東西捂住了。
寧金山,從人縫裡擠出來,搭拉著腦袋,誰也不看,蹲在土檯子旁邊。他讓游擊隊送回部隊以後,團政治處保衛股把他審查了一番,認為沒有別的問題。他開小差的事,還沒處理。今天第一連開歡迎新戰士大會,政治處讓他來旁聽,受教育。
新戰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連長。這陣,說他們在聽連長講話,還不如說他們在看連長的模樣,捉摸連長的脾性。
老漢磨磨蹭蹭地說:"說……我說是……就是我嘛!"他又覺得沒有必要這樣吞吞吐吐,就攤開說:"我就是李振德!"
老漢咽了一口唾沫,像是無意談下去。
那個新戰士連忙站起來,腳跟一靠,說:"報告,我叫寧二子。"他瞧著王老虎,只見這人蔫頭蔫腦,像是精神不足,看來不見得有啥大能耐。可是這位名叫老虎的班長,笑眯眯地噙著個小煙袋,怪和善的,--大約一生一世也不會生氣發火,見了教人喜受,像是人一見他就被他吸住了。
可是,你對李振德這位英雄的看法有問題。李振德老人活著的時候你可見過他?"
一個男人在唱:
寧金山有氣無力地坐下來,眼睛死灰灰無著落地轉動著,說:"老媽媽,不要怕,我……"他看看自己的灰軍衣。那灰軍衣上儘是泥土,有幾處撕得吊下來。
後半夜,有些冷,偏西的月灑下了清冷的光。
老太太說:"我那老伴,直性子,遠親近鄰都喜歡跟他來往。他胳膊壞啦,眼不得力。黑間走路高一腳低一腳。他也跟上我那大小子李玉山四到五處鬧騰地打仗!"
寧金山看見孩子們飢餓的眼色,投到餅子上。他把一張餅子,遞給那個五歲上下的孩子。那孩子一面伸手接,一面看祖母的臉色。
草動了,伸出了蓬亂的頭髮,頭髮上還掛了幾根草。那披頭散髮下面是昏花冰冷的眼睛。那眼睛周圍,因常害眼病而潰爛了。
王指導員九_九_藏_書把十幾面旗幟,簡單地介紹了一番,說:"現在老戰士先一個挨著一個介紹自己吧。"
"這倒是實在話。可是你們給人家打收條了沒有?"
有幾個戰士把王老虎推來了,嚷嚷著說:"連長,老虎躲在人背後,不敢露面。連長,他第一個登上積玉峁;旅長說,要獎勵他!"
"干游擊隊這營生,當年劉志丹和謝子長就給我們教會了。"
蔣介石運輸大隊長
老太太說:"你只管吃,不要招理他們。唉,如今過的是什麼日子!千刀萬剮的白軍,他們不得好死!前幾天,敵人白日搶糧,傍黑就退回鎮子。我們白日間躲在山裡,黑間下山喝上一口湯湯水水。誰又知道,前日,敵人來扎到下村,一紮就是兩三天。孩兒,我們是延安川道里的人,我家離這裡有幾十里路。這裡有我家的親戚。我們總說到這裏避一避難,如今,你看,哪裡也不能安生。我那老伴說,再向北走,躲到九里山我那大女兒家裡去。喲!老的老,小的小,抬腳動步都不容易,如今,我幾個兒子、媳婦都見不上。我見不上他們,死也合不上眼。這年月,多兒多女多冤家,兒女多罪孽重。唉,天老爺,仗可要打到多會,多會才能安寧!"她眼淚#*#鰲*寧金山怕老太太看出自己心裏的翻騰勁兒。他找話說:
胡蠻胡蠻不中用
周大勇和王成德從營部回來。他倆敞開衣服,讓涼風吹拂;披著月光,肩並肩地走著,聽那遠處傳來的戰士們的唱歌聲。
"收條怎麼寫的?"
寧金山聽見窯外有說話聲,他習慣地來了個抓槍的動作,一看,抓了一把草。他想:"他娘的,這樣死了才冤!"他肚皮貼緊地皮,閉住呼吸,只聽見自己的心孔冬孔冬像擂鼓一樣響。
旅長這爽快樂和的脾性,大大咧咧的樣子,周大勇也非常熟悉。
不大一會工夫,指導員帶來了十來個新戰士。這些新戰士還穿著國民黨軍隊的黃軍衣,只是換了一頂解放軍的灰色軍帽。胳膊上帶著印有"解放"二字的解放軍的臂章。有什麼辦法呢?人是來了,但是給他們穿的灰軍衣還不知道在哪兒?
當時,政治委員陳興允閃到隊列旁邊,把這孩子打量了一陣。只見他齊頭到腳有一支馬槍高,瘦得皮包骨頭,頭髮像茅草堆,兩隻小手像雞爪子。穿的衣服稀巴爛,光腳丫子。但是,那一雙烏黑晶亮的眼睛,嘟轆轆地打轉,顯得怪機靈懂事。
那位隊長用電筒照了一下寧金山的臉,說:"我就是李玉山,可是我就認不得你呀!"
時光,在巨大而殘酷的悲痛里,一分一秒地緩慢地行進著!敵人一直把老太太拷問到天黑才罷手。
陳旅長說:"不光我知道,整個陝甘寧邊區,誰不知道啊,他很英勇地犧牲咯!"
"美式的嗎?"
周大勇喊了聲報告,進了旅長住的窯洞。
王成德問:"小鬼,你嘴噘得簡直能拴一條牛。怎麼啦?"
"親戚?他給我作兒子,我還嫌丟人,可你也該想想,杜魯門要不派蔣介石給咱們送大炮機關槍,咱們就再厲害,還能光憑兩個拳頭打出天下?"
"游擊隊咋著,還不是一樣逮住你們這些美國狗腿子了!"
山頭上影影綽綽走著幾個老鄉,吆著牛羊。牲口的鈴鐺"噹啷噹啷"地響著。老鄉們像歡迎戰士們似的,放開嗓子唱"信天游"。
寧金山抱著頭,只是哭。讓他說什麼?他想說,祖祖輩輩用眼淚澆別人的土地。他想說,打日本強盜的工夫他當了國民黨的兵,後來湯恩伯在河南打了敗仗,他讓日本鬼子捉住塞到東北的煤井裡挖煤!他想說,日本鬼子投降了,他跳出火坑向家裡走,可是還沒過黃河又讓國民黨的隊伍抓了兵。後來他開了小差,半路上,又讓閻錫山的隊伍抓去當兵。他想說,舊社會,他的冤比誰也深;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苦楚,他比誰也知道的清……唉,有什麼臉在同志們面前說話?
"他是我親生兒!你剝了我的皮,他還是我親生兒……""滿口胡說!他是你的兒子,為什麼穿共軍的軍衣!"
亮堂堂的月亮,照著起伏的山頭跟川道。河槽里吹過陣陣涼風,挺舒服的。
"當然是!"
周大勇笑盈盈地站起來,望了一下戰士們。老戰士們覺得連長看見了他們每個人的臉膛、眼睛。他們,樂得揚動眉毛,互相擠靠著。
周大勇思量著,怎樣讓新戰士們從自己身上認識中國工人農民應該走的路子。他的家鄉,他身世中那辛酸悲苦的一段生活,又活生生地映在眼前。
一個提盒子槍的人走過來。他是高個子,走起路來很穩實。
周大勇說:"他呀,不光活著,還很健康。他現在在我們團政治處哩!"周大勇把李振德怎樣跳崖,怎樣遇救,又怎樣到了這裏,給旅長一五一十地報告了個清。
父親帶上他加入了一支紅軍游擊隊。父親當了一名炊事員。行軍的時候,父親拉上他;駐軍的時候,父親燒火做飯,他就睡在父親腿邊!父親常說:"舊社會,我們靠山山移,靠牆牆倒,紅軍隊伍就是我們的家啊!別人不革命能行,我們不革命就沒法子活!"
這個紅軍戰士指著後面的一個人,說:"去找他吧,他準會收留你。"
那老漢站在村邊,背著手,看那被敵人燒毀的門窗,破倒的樹木,破碎的傢具,紡車,牛腿,雞毛,血污,……他一句話也不說;臉上的氣色很兇。像是有滿肚子怒氣要往外潑。
寧金山跪在草堆中,端著兩隻手,心跳得像要爆炸。他望著草堆,像是僵了。
馬全有冒火啦,他臉紅脖子粗地喊著:"他不革命要我負責任?"
"那不是個山洞子嗎?准有油水,上,上,上!"
陳旅長驚奇、高興地說:"這才怪!警衛員!警衛員!準備招待客人的東西。"他想了一下,又說:"大勇,我要同李振德老人好好地談一談。談罷,就請他到各團給給戰士們作報告;用人民的英雄事迹教育戰士,是再好也沒有咯!是嗎?"
老太太跟孩子們的心,由於害怕而靜止著不動了。窯洞里靜得讓人耳朵里發出各種離奇古怪的噪音。
周大勇回想起戰爭中陝北人民對自己部隊的幫助,他對這老漢更產生了一種尊敬、親切的感情。他說:"老伯伯,咱們陝北人民為了自己部隊消滅敵人,什麼風險的事都敢幹。你知道李振德老漢吧,他,可真是一位英雄!我們部隊上的政治工作機關,把他老人家的事迹,印成書教育戰士哩!"
王老虎不出聲地笑了笑,向連長敬了禮,說:"我們班有個病號,我去給他搞點酸湯麵。酸湯麵!"
老太太軟綿綿地坐到草中,驚慌疑惑地打量這從天上掉下來的人。然後,她的眼光落在寧金山那灰軍衣上,望了老半天。突然,她哭了:"啊,咱們隊伍上的!"她那瘦弱的身子顫動得像風地里的樹葉一樣!
馬長勝說:"風不吹樹不搖,說你有缺點,也不是平白無故的。"
周大勇說:"巧,可巧!老伯伯,我認得李玉山。前幾天,我還見他來。他是一個可好的同志,常幫我們搞糧食、動員民伕擔架;還和我們一塊兒打仗。"
窯洞外的山坡上有腳步聲,說話聲:
老母親的關照、疼惜,孩子們親熱而可憐的眼光。這些,讓寧金山的心裏格外火燎。他希望這會猛乍飛來一顆子彈,打穿自己的腦殼,那倒好些!
陳旅長笑了,說:"年青的老革命!有味道嗎?那是旅司令部那個外號叫跳蚤的小通訊員,從報上抄來的。來,我們具體談談。"他朝牆上掛的作戰地圖邊走去。
這孩子望著政治委員,眼睛一眨也不眨,可是淚水卻在他很髒的臉上沖開兩條小渠。他說:"我在紅軍里呆過,打仗我不怕。紅軍是為窮苦人的,我沒家沒舍,你不收我,我會餓死的!"
全連隊的老戰士,對連長這身世根底都一清二楚。可是現在聽連長提敘起來,心裏還不是股滋味。
王老虎看看寧二子想說話又不敢說,就推他站起來講話。
馬全有說:"指導員給他談了幾次話,他說得干梆硬錚,可是他溜了。你拿他有什麼辦法?你就是鑽進他的肚子,把你悶死,把他撐死,也解決不了他的思想問題呀!"
周大勇覺得老漢有意把話岔開。他說:"這,你說的對。
周大勇說:"是啊,老伯伯,戰士們知道毛主席指揮全國解放戰爭,還和我們一道行軍、打仗、淋雨,也急得什麼似的。……老伯伯,你放心,咱們毛主席要留在陝北,那准有大道理。他老人家謀慮的事情,定沒差錯。"
李江國說:"指導員說的對,反正我們大家都有一份責任。"他悄悄地拉了一下馬全有的手,說:"全有,算我錯了,剛才咱們倆就算沒吵吧!"
"拿我來說,家裡的人都叫反革命殺光了!我小小的就到咱們部隊。同志們,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沒有人民軍隊也沒有我。"
"李隊長!你帶的隊員個個勇敢,我回去要給同志報告你們活動的情況。"
王成德說:"稍息!同志們,我們常說,共產黨員就要會領導落後的人跟革命事業一塊前進,可是看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