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西尼卡

西尼卡

「不是斯維蒂。」
第三天,她開始明白吉恩為什麼走了和怎麼把她叫回來。她仔細地刷了牙,洗了耳朵,還在用完廁所之後立刻沖洗乾淨,並且把短襪疊放在鞋子里。她花了很長時間喝光那罐冷飲,還把她想從冰箱拿出罐子時摔碎的玻璃碴撿起來。她記得麵包盒裡有羅納·杜恩餅乾,但不敢爬到椅子上去打開。她默默禱告的是:如果她不經人指導就做對了一切,吉恩就會隨時走進來,或者只要她敲公寓的一道門,吉恩就會在那兒!滿臉微笑,伸出雙臂。
他搖了搖頭,但顯然認真思考起她的問題,因為他蹲在了她面前。
「他們的棺材挺漂亮的!挺漂亮的!」
她穿的白色亞麻布上衣是無袖的,領口很低。她的米黃色裙子很長。她放下疊著的腿時,西尼卡看到了鮮亮的涼鞋和塗成珊瑚色的腳指甲。香檳色的頭髮掠到耳後,沒戴耳環。
「我似乎迷路了。一直在找西一八號路,都找了一個多小時了。」他看著米斯納,抱歉地笑了笑,因為他打破了男人從來不問路的規矩,「太太讓我停車,說是她找到了。」
「當心,鵪鶉。迪克正在持槍追殺你們。等他回來,就會把你們裝滿口袋扔在我乾淨的地板上,並且會說什麼『這可夠晚上吃一頓了』。得意啊。就像他給了我一件禮物。就像你們已經被剖開切碎、洗凈、做熟了。」
「這兒,」他說,「這就是我們的地方。」
斯圖亞特瞪了安娜一眼,像是不能相信她的話。「他當時正在給銀行開門,丫頭。」
「不行。不行。」
特托爾太太沒有提供床讓西尼卡過夜,於是她就在韋奇塔夜晚柔和的空氣中沿著靜靜的街道走去。她這趟出來沒有辭去工作,但校長說得很清楚:這麼快就缺席不是一個新僱員的優點。說不定她已經被解僱了。也許特托爾太太會讓她給她的室友打電話,弄清有沒有電話說「不必再受累回來了」。西尼卡轉回身,重新踏上台階。
「不可能沒有。是我們欠銀行的,不是銀行欠我們的。」
他改變了路線,走到她的坐椅前。
迪克安下心來,更多的是在力量方面而非信心方面,因為他對索恩越來越擔心了。沒有他可以插手抓牢的東西,只有一種動搖不了的挫敗感。他分擔了她的傷心,相信他感到的失子之痛和她一樣真切和徹骨,只不過他比她對此更了解。他像摩根家大多數人一樣,是見過陣勢的,那可以說是活生生的死亡。眼睜睜地看著死亡降臨到別人頭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促使死亡降臨到別人頭上。他知道屍體並沒有倒下,更經常的是飛成一塊塊的。在那些盒子里運給他們的,在米德爾頓拉下車站月台的,只不過是些拼湊起來的屍塊,重量僅及一個十九歲小夥子體重的一半。伊斯塔和斯考特還算是全屍,如果索恩想到了這一點,完全應該慶幸,因為不管屍體缺了什麼,終歸全都是黑人身體的各部分——那是醫務人員的好意和必須竭力遵守的規矩,他們生怕把白人的大腿及腳和黑人的頭拼到一起。如果索恩有這類猜疑——噢,天啊。他悔不該在喝咖啡時說漏了嘴,提到羅傑的失敗。他根本不想讓她對他向羅傑提出的那個問題有絲毫念頭——先是與斯考特有關,後來與伊斯塔有關:屍體所有的部分都是黑人的嗎?意思是,若不是,趕快丟掉那些白皮膚的屍塊。羅傑保證說屍體的種族特徵是一致的,而那兩副講究的棺木是摩根感激之情的表徵和索恩感到安慰的來源。不過,喪子的影響似乎在以一種他無法控制的方式積淀。他不相信她吃的葯,當然也不相信葯的來路。然而,她的舉止無可挑剔。她像一個好女人那樣盡善盡美;她把家收拾得乾淨利落,處處都做得很出色。事實上,她的寬容超過他素日喜愛的標準,但這很難說是一種抱怨。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索恩承受著失去兩個兒子的打擊,而他則承受著失去所有兒子的打擊。由於他的雙胞胎兄弟沒有孩子,摩根家已經到達絕嗣的邊緣。是啊,還有埃爾德的孩子——那一大群散布在各地,就是不在家,其中一些孩子來魯比探望一周,還要縮短停留時間,他們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裏的寧靜他們覺得枯燥,這裏的勤勞他們覺得乏味,這裏的熱情他們覺得無禮。因此,即使把他們想成摩根家族血脈的一支也毫無意義。他和斯圖亞特才是真正的繼承人,其證據就是魯比本身。除去合法的繼承人之外,誰還能分毫不差地重複撒迦利亞和列克特做過的事呢?但由於責任加重了,弄明白K.D.是他們所能指望的唯一後繼者是個沉重的打擊。K.D.是妹妹的兒子,而且是和他們的一個戰友生的,那時他們把她託付給他。迪克一想到她,胸中就會緊抽,這是一種親切的感情。魯比。那個可愛、守規矩又愛笑的女孩是他和斯圖亞特終生加以保護的人。在那次行程中,她害了病,眼看要好了,可很快又犯了。當病情嚴重到非認真求醫不可的地步時,真是走投無路了。他們帶她去丹比,再趕到米德爾頓。沒有病房肯接受有色人種。沒有正規醫生肯接待他們。她的病情失去了控制,待到他們到達第二家醫院時她已經毫無知覺。當護士忙著找醫生來給她做檢查的時候,她在候診室的板凳上躺著死去了。兄弟倆聽說那護士在設法聯繫一名獸醫,便抱起死去的妹妹,晃著膀子一路回家了。魯比被埋葬了,沒使用過太平間,直接埋進了斯圖亞特牧場一塊風景秀美的地方,也就是在當時,那筆生意成交了。一篇以交易為形式的祈禱,不亞於對上帝的禱告,他似乎施予了尊榮,直到一九六九年伊斯塔和斯考特的遺骸被運回來。在那之後,他們才醒悟,魯比死後享受的待遇和條件要好得多。
只要天氣允許,迪肯·摩根每天都要開著他那鋥亮的黑色轎車跑上四分之三英里的路程。他從位於聖約翰街的住宅出發,向右轉上中央大街,經過聖路加、聖馬可和聖馬太幾條街,然後利落地停在銀行門前。這段路程不等吸完一支煙就可步行走完,他卻偏要駕車,看起來是犯傻,但對他來說,這種姿態的分量足以抵消傻氣。他的車很大,他在車裡無論做什麼都是重要而值得評論的:他是如何親自洗車和上蠟的——從來不讓K.D.和公司里的年輕人碰一下;他是如何在車裡嚼煙而不吸煙的;他如何從不靠在車上,而如果你和他談話,站得離車很近,他就用手指甲摩挲著引擎蓋,刮掉只有他才看得見的污漬,並用手帕撣掉看不見的臟點。他和朋友們嘲笑著自己的虛榮,因為他深知他們為他的弱點開心同時也對他心懷敬畏:他(和他的雙胞胎兄弟)積聚財富的神奇手段,他的遠見卓識,他毫無遺漏的記憶力。而其中最有力的例子就是早期他辦的一件事。
「要沿著你來的路再回去一段,」米斯納說著,看了一眼那塊阿肯色州的車牌,「不過我能告訴你怎麼找到那裡。」
由於廚房被新裝的日光燈照得通明,索恩在等著水開的時候,看不清窗外的黑暗。她想趁她丈夫回來之前把補藥浸泡得恰到好處。給康妮備好的一件東西擺在手邊:一個小布袋疊在一個蠟紙包里。那代表了康妮第二次救她。第一次是個可怕的錯誤。不,豈止是錯誤,是罪孽。
「是的,先生,我們正在服從他。」迪斯特里說,「如果我們遵從他的諭示,我們就成了他的喉舌,為他懲惡揚善。作為一個族群——」
在其中一座繁華的鎮子里,他和斯圖亞特看到十九位黑人女士排列在鎮政廳的台階上。她們穿的夏季衣裙的質料,其輕飄和精緻是他們哥倆從未見過的。大多數衣裙都是白色的,但有兩件是檸檬黃,一件是橙紅。她們都戴著淺色的斜紋呢小帽,粉紅和灰藍的:那樣的帽子把人的目光吸引到戴帽人明亮的大眼睛上。她們的腰身比她們的頸項粗不了多少。她們笑啊逗啊,俏皮地引著一個攝影師從一塊黑布下探出頭來又鑽回去。在成功地擺好姿勢拍照之後,眾女士分散成幾小伙,伴隨著輕柔的笑聲彎下了她們的蜂腰,彼此挽著胳膊走著。一個給另一個調整著胸針,一個和另一個交換著手袋。穿著瘦小皮鞋的嬌巧的腳轉動著,踮扭著。她們如凝脂般的皮膚在午後的陽光中閃亮,讓迪克透不過氣來。有幾個歲數小的橫穿街道,走過欄杆,離他和斯圖亞特坐的地方這麼近,近極了。她們正在去不遠的一家餐館的路上。迪克聽到了低沉的歌聲,聲音中充滿了愉悅和神秘的信息,同時一陣馬鞭草氣味飄來。兄弟倆甚至沒有交換眼色,一言未發便一致跳下了欄杆。當他們在地上扭斗,撕壞褲子和襯衫時,那些黑人女士轉過身來看。迪克和斯圖亞特得到了他們想要的笑容,隨後老爹中斷了談話,走下門廊,揪住兩個兒子的褲腰拽起他們,拖到門廊上用手杖打了他們的屁股。
那天早晨天氣陰冷。風吹過道路兩側高高的野草。
「我幹嗎要見到她?」
「她們逼我,抓著我。」斯維蒂叫道,「噢,天哪,帶我回家吧。我病了,安娜,我還得照看孩子們呢。」
其實她的意思並不是她不懂他說的那番話,她是想說她不明白他為什麼不為朋友的經濟窘況著急,不幫他們解決難題。比如說,米努斯為什麼不能保住他買下的房子呢?但索恩並不想把問題解釋清楚,她只是緊盯著他的臉。那張面孔光溜溜的,時隔二十六年依舊很英俊,眼下更因為心滿意足而容光煥發。當天早晨射獵成功讓他心平氣和,事情恢復了常態。咖啡顏色正,不冷不熱恰到好處。這天吃飯的時候,除去腦袋的鵪鶉肉將消失在他嘴裏。
父子倆同時看到了他。一個小人兒,身材之矮與腳步聲極不相稱。他正從他們身邊走開,身穿一套黑色西裝,右手食指鉤著上衣搭在肩頭。他的襯衫在寬寬的吊褲帶之間閃著白光。老爺爺沒撐拐杖也沒哼上一聲就站了起來。父子倆一起眼瞅著那人從天空最白的部分走出去。他一度站住腳扭回身來看他們,但他們看不到他的面貌。他重新邁步的時候,他們注意到他左手提著一個小包。
如今卡爾瓦里山有了一個教堂內的水塘,新錫安山和聖救世主兩座教堂也都有了專用的器皿把少量的水滴到伸直的頭上。
「我估計他在餐桌邊不會滿意的。」多薇對她姐姐說。
「我知道,我知道。列克特。列克特·摩根,也叫老爹。是撒迦利亞·摩根的兒子,撒迦利亞在教徒中被叫作老爺爺。」隨後他引用了魯比居民愛背的一句歌謠,「『列克特的銀行失敗了,但他卻沒有。』」
「他們什麼都不想給大爐灶。他們要毀棄它,把它變成他們打造的東西。」
幾天之後,她依舊想不好哪個人或哪一方是正確的。在和包括斯圖亞特在內的人討論時,她趨向于對聽到的話都同意。她要把這一情況告訴她的朋友——在他回到她身邊時。
可是黑夜就嚇人了。
第三天夜裡,老爺爺叫醒他的兒子列克特,示意他起來。他沉重地撐著兩根木棍,從宿營地走開去,悄聲說:「你,隨我來。」
西尼卡遲疑著。
搭車人想起,不到半小時之前她還藏在空筐之間時,經過了一座大房子。在車裡花二十分鐘走的路程靠步行就要走幾小時,但她覺得她們能夠在天黑之前趕到那裡。問題在於天冷,還有就是怎麼止住那哭泣的女人,讓她休息一下,然後只要走到那處房子就把她帶進去。一雙那樣的眼睛是很不正常的。在醫院里,是那種日夜踱步的病人才有的;在路上,在空曠的地方,有一雙那樣眼睛的人就會走個不停。搭車人決定把時間消磨在談話上,便從自我介紹開始。
安娜聳了聳肩。「跟帕特難以交談。凱特問她比莉·狄利亞的事——在唱詩班的練習課上沒見到她。知道她做什麼去了嗎?她對凱特的問題答非所問。」安娜模仿著帕特·貝斯特輕描淡寫的聲音,「『你為什麼要知道這個?』她和凱特可是也很親近的。」
「你以為我打算讓他把我送進濟貧院,好讓一個滑頭律師過富裕日子嗎?」
在卡爾瓦里山開會之後的那個上午,迪克對他打鳥的數量和成績非常滿意,高興得沒有睡覺也不感到疲乏,便決定先去檢查大爐灶,然後再去銀行開門。因此他在中央大街上沒有向右轉而是向左轉,驅車駛過西側的學校、愛斯雜貨店、弗利特傢具及器械店,以及東側的幾棟住宅。到了之後,他轉了一圈。除去幾個沒扔進垃圾桶的蘇打水罐子和一些紙,那地方再沒別的東西。沒有拳頭。沒有閑散的人。他應該和現在愛斯雜貨店的老闆安娜·弗拉德說一下——讓她清理人們在她那裡購物后亂丟的罐子和廢物。這是她父親愛斯過去常做的。他就像在自家廚房似的清理店鋪的里裡外外,要是你聽憑他去干,他會一直掃凈整條馬路,直到對面。迪克駛回中央大街,注意到米斯納停在安娜店前的那輛破舊福特車。他能聽到左邊的遠處學生們在集體朗誦一首詩,他也曾死記硬背過那首詩,只不過他只聽一次鄧巴的詩就得完全和永遠記住。他和斯圖亞特入伍時,有許多東西要學——從如何系軍隊領帶到如何打背包。正和他們在黑文的學校上學時一樣,他們一直是理解力和記憶力最好的。但在軍隊里學的事情沒有一件比得上在家時學到的。家裡,他們坐在火光照亮的地板上,聽戰爭故事,聽偉大的移民故事——那些達成目標和沒達成目標的人的故事,聽智者成功和失敗的故事——他們的恐懼,他們的勇敢,他們的迷惑,聽深沉和永恆的愛的故事。這一切都在他們所擁有的一本書里。那本書是黑皮封面,上面有燙金字母,紙頁比新樹葉、比花瓣都薄。書脊頂部磨成了一條條的網紋,頁角被手指摸得直破到封皮。那些有力的詞句起初令人費解,繼而變得親切,他們越聽就越覺得有分量、有寧靜之美,最後終於成了他們自己的詞句。
當羅約爾和另外兩個人——迪斯特里和派阿斯·杜波列斯家的一個女兒,提議開會的時候,立即得到大家的贊同。鎮里有好幾年沒召開會議了。包括索恩和多薇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為年輕人會首先為他們的行為道歉,然後再保證清理並保護那塊場地。其實,他們是帶著自己的計劃來的。那是一項把從那拳頭開始的行動完成到底的計劃。羅約爾,就是小名叫羅伊的,作了即興發言,除去不夠明了之外,堪稱完美無缺。沒人明白他在說些什麼,而聽得懂的那部分又愚蠢透頂。他說他們的方式已經過時了;除去魯比,到處都在變。他想給大爐灶起個名字,在那兒召集會議談論他們多麼英俊,卻給自己起了醜陋的名字。不要美國式的名字。要非洲式的。索恩對非洲的全部認知就是她給慈善機構捐的七十五美分錢,她對非洲人的興趣和非洲人對她的興趣處於同一水平:全無。可是羅伊談起他們就像是鄰居,或者更莫名其妙地像是一家人。而他談到白人時,就好像他剛剛發現他們,彷彿那是新聞。
「你好,我叫諾瑪。諾瑪·基恩·福克斯。我在尋求幫助。」她沒有伸出手,但她的笑容讓西尼卡以為她想握手,「我能和你談談嗎?」

就算那響亮的腳步聲還在繼續,他們也沒有聽到。沒人看到那個行走的人,除了撒迦利亞,有時則是個孩子。列克特也再沒見到他——直到行程結束。直到二十九天之後。在聽到警告他們走開的槍聲之後,在田間的一些黑人婦女給了他們吃的之後,在兩個牛仔奪走他們的槍支之後——所有這些都動搖不了他們堅定的平和心緒——列克特和他父親都看到了他。
那男人搖著頭回來了。「我不熄火就成了。她說她可以待在車裡。」
這第二次向年輕人立場的傾斜引起一陣竊竊私語,繼而上升為亂鬨哄的吼叫,只是為了聽清對手如何應對才平息下去。
斯維蒂沒有轉過臉或者接受司機的熱心。車裡那兩口子相互看了一眼,吸了口氣,做丈夫的便轉回身來開車。幸虧馬路的這一段有點傾斜,不然的話,那個方寸已亂的搭車姑娘從車后跳出來時就會傷著她自己了。那兩口子先前並不知道自己車上有個乘客,他們從後視鏡中看到她跑過去幫那個神志不清的可憐人,而那人居然連句「不必了,謝謝你」都沒說。
「你最好在西一八號路加滿油。暴風雪就要來了。」
「差別很大,安娜姑娘。很大。對吧,牧師?」米斯納剛剛邁進門。
「真是個潑婦。」一隻鷹說。
「這可能會讓他高興,」米斯納說,「也可能不會。不要只對他尊敬,朱里兄弟。他對各種各樣的不敬都是要告誡的。」
這時弗利特站到了通道里迪克的身邊。「埃斯特一輩子從來沒在那種事情上弄錯過。對於黑文和魯比,該知道的她全知道。她來看望我們時還是在我們有馬路之前呢。這個鎮的名字還是她給起的,媽的。對不起,女士們。」
「那就好。再別提這件事了。你想不想吃些晚飯?」
「這個地區沒有。你得到丹比去找。」
「沒有一個先前的奴隸會告訴我們要始終膽戰心驚。要『小心』上帝。要永遠逃避躲藏,隨時探頭探腦向外窺視,以防他準備好向我們拋出什麼,讓我們老老實實地趴著。」
「那好。來吧。車裡邊要涼快些。」
「安娜說沒人看見她。當然啦,我們還沒問她母親。」
「斯維蒂?從她家裡出來?」安娜強調了她的不相信。
「你已經錯過了,不過那兒看著不像藥房——倒像是普通住家。」
當那心碎的姑娘追上那女人時,深知不能去觸碰或說話,或干擾那哭泣的婦女已然陷入的頑固妄想。她隔著十步左右的距離跟著走,端詳著破舊的白色平底便鞋上面秀氣的黑腳踝。皺巴巴的女式襯衫是淺藍色的,上面垂著衣袋。這個夢遊者的頭髮一邊壓得平平的,另一邊卻亂蓬蓬的。時不時地,她發出像是傻笑的抽泣聲。
「沒有,女士。見過,女士。」
「你在電視上見過水門事件中的那些律師嗎?」
多薇向左拐進聖馬太街。月光照亮了白色柵欄,那些歪歪斜斜的圍欄勉強攏著裏面的菊花、毛地黃、向日葵、大|波斯菊、玉簪花,而薄荷和銀王亮絲草則從板條底部的縫隙中擠出欄外。夜空如同一隻漂亮的壺蓋,把芳香攏在下面,保存著,強化著,不讓一點點微風將其帶走。
「你煮咖啡了嗎?他會忙什麼?」
或許他們應該回到她的孩子們還小的時候人們行事的方式上去。當人人都忙於建房、放牧、收穫時,是顧不上吵嘴或想壞主意的。那是卡爾瓦里山完成之前的方式。那時候,洗禮是在甜蜜的水中進行的。美好的洗禮。讓人心碎,充滿大和弦音調與淚水,最終讓人獲得安全而感到激動的洗禮。當牧師懷抱著女嬰,把她們一個個放進剛剛變得神聖的水中,是絕不會鬆手的。眾人都屏息旁觀。在屏息凝神之中,女嬰一個接一個從水中出來了。她們又濕又白的袍服在映著陽光的水中翻動。她們的頭髮和臉蛋上滴著水,向天仰望,然後在「現在,去吧」的命令聲中低下頭。隨後是那句保證:「女兒,你們獲救了。」那最輕柔的聲音在觸到神聖的水面時,加大了,戰慄了,這時從別的喉嚨里發出的別的嗓音傳了過來,與第一個聲音相伴著傳開。樹上的鳥唧唧喳喳地想學舌。之後,手遞手地被緩緩傳送,頭靠在支撐的肩頭上,得到祝福和拯救的小生命蹬到了岸上,一路去到大爐灶。她們身上幹了,大家彼此擁抱相慶。
看來她想這麼說的。也許她沒說。反正九_九_藏_書是她腦子裡要說的話。不過她必須趕快,趕在孩子當中有人咯咯笑出聲之前。
「他和我們在一起,」撒迦利亞說,「他在引路。」
摩根家的人不容許有誰對別的黑人城鎮的失敗興災樂禍——一八九○年的四處碰壁如同子彈嵌在他們的頭腦中。他們只是議論議論上帝審判的奇迹,並決定帶上年輕的雙胞胎作第二次巡遊,讓他們親眼看一看。
「是他的居所之一。」薩金特咆哮著說。
「只有一種意思,先生。」迪斯特里說。
「噢,安娜。你沒弄通,是吧?你不明白。」
「挺近的。」他說,可他的嘴唇並沒有動。
「馬上。」斯維蒂說。
西尼卡還沒想好怎麼做就看到了第一個藏身之處——一輛運水泥的平板拖車。她被發現的時候,司機拽住她的衣服,又是查問,又是咒罵,又是威脅,還夾雜著溫和的調情。西尼卡起初一語不發,然後突然說要去衛生間。「我得去。憋不住了。」她說。那司機嘆了口氣,放掉了她,還在背後最後一次大聲警告了她。後來,她搭了幾次車,可是她不喜歡冒險搭車時不得不接受的搭訕。她只喜歡漫無目的的旅行,與世隔絕,藏身在悄然無語的貨物中間——沒人知道她躲在那裡。後來她發現自己待在一輛嶄新的七三型輕便卡車上的一堆空筐子當中,又跳下來跟隨一個沒穿外衣的女人,那是她第一次迅速做出有主張的事。
安娜在木櫃檯上抱著雙臂。「我擁有這家店鋪。我爸死了——這兒成了我的。不出租。不抵押。只交稅和鎮上的管理費。我買進,我賣出,毛利是我的。」
「迪克發誓是她。」
他表示有同感地微笑著,並向她剛才指著的地方看去。後來他站起身,撣了撣褲子後面——雖說他並沒有坐到草地上——開口問道:「我穿過這裏可以吧?」
當列昂·福克斯打電話說他馬上回來時,諾瑪給了她那五百美元和一些衣物,其中包括一件開司米披肩。按照約定,大衛驅車把她送到汽車站,他的紐扣在陽光中格外耀眼。一路上他們沒說一句話。
「好吧,那又是什麼呢?」
即使此刻,馬鞭草的清香依然繞鼻可聞;即使此刻,那夏天的衣裙、陽光下閃亮的凝脂似的皮膚仍使他激動。當年他和斯圖亞特若是不從欄杆上跳下來,就會失聲痛哭。因此,在那次出行的種種生動細節——悲哀、固執、狡猾、財富——之中,迪克記憶里那十九位夏季女士的形象和攝影師鏡頭中的是不同的。他的記憶是柔和的,永恆的。
「嗯,是吧。是那樣吧。不過更像是……優越感吧。」
「噢,對了。是啦。」迪克繼續擠著腳上的血,隨後又笑著說,「羅傑第一次開他新買的大型客貨兩用車。」
「我會找準的。」那人合上錢包,「我會在一八號路上加油的,不過我們今天就會穿過州界。謝謝你們。你們都幫了大忙,感激不盡。」
她正用吸管咕嚕嚕地喝著薑汁水,那個司機站到她跟前,滿臉堆笑。
黑文的那些骯髒院落,經過精心洒掃,成了魯比的草坪,最終又全部成了花圃,其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有了時間去照看。種些不能入口的植物的樂趣和習慣蔓延開來,花圃的範圍也不斷擴大。交換和分享一根剪枝、一塊根、一兩個球莖,簡直像掠奪土地般狂熱。做丈夫的抱怨自己受到了冷落,而且對小蘿蔔收穫太少或甘藍、甜菜的菜畦太短感到失望。婦女們仍在後園裡種菜,但園中的作物卻一點點地像是花卉了—就是說勞作靠的是願望而不是需求來驅動了。蝴蝶花、福祿考、玫瑰和牡丹佔去了越來越多的時間,在廣大的空間中默默地開放,吸引了新的蝴蝶飛行幾英里來到魯比產卵。它們的蛹懸在洋槐下的隱秘之處,在那裡加入了在蕎麥和苜蓿果上啜食了數十年的藍色和硫磺色蝴蝶的行列。從漆樹中吮吸營養的紅色群體與新來的喜愛寶石花和旱金蓮的奶白色群體競爭。巨大的有黑色條紋的橙色翅膀在三色堇和紫羅蘭中翻飛。蝴蝶如同園中爭奇鬥豔的歲月一樣,在那個涼爽的十月夜晚消失了,但其活動蹤跡卻保留著——豐碩、負荷過重的庭院,層層串串的蟲卵。隱藏著。等待春天的到來。
人們都說,這些小夥子需要做些事情。不過,索恩明知道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卻不相信這種說法。有些事情正在進行之中。是除了塗在大爐灶后牆上那隻帶紅指甲的黑拳頭之外的事情。沒人宣稱對此事負責——但比集體否認更令人震驚的是拒絕把它擦掉。在那兒閑逛的人說不,他們沒有把拳頭畫在那兒;又說不,他們不會把它擦掉。儘管凱特·戈萊特利和安娜·弗拉德用布瑞羅牌稀釋液和一桶熱肥皂水終於把它擦掉了,在那五天里,鎮上的領袖人物一直氣勢洶洶地不準別人動手,而要那些閑逛的人擦掉。染著紅指甲的握緊的手指斜向一邊而不是向上,造成的傷害超過了拳頭的一擊且持續得更久。它導致的那種又煩又恨的痛苦,是凱特和安娜刷洗不掉的。索恩對此無法理解。周圍並沒有白人(善意或惡意的)挑動或激怒他們,讓他們醜化大爐灶和蔑視長輩。事實上,當地居民正在發家致富,已經有十多年過著優渥的日子:有的是錢買牛排、買麵粉,通過出售天然氣開採權、石油交易和投機買賣賺了不少錢。然而在戰爭中,在魯比繁榮的同時,憤怒卻像天花一樣在別的地方傳播著。普立安牧師在新錫安山的佈道壇上說這是邪惡的時代。聖救世主教堂的加里牧師說這是世界末日。當時在卡爾瓦里山倒是什麼話也沒傳出來,因為那裡的教眾還在等候新的傳道者,而當他於一九七○年姍姍到來時,帶來了好消息:「我要在汝等眼前將汝敵消滅。」上帝說,上帝,上帝。
「她看見那些字句了嗎?」小輩們問。
後來,到了第六天,調查員來的時候,她想起了那個一點都不像吉恩的哭泣的女人——連膚色都不一樣。但在此之前,在第五天,她發現—確切地說是看見—一件東西始終在那兒等著她。由於禱告沒有回應,刷牙使牙齦出血,並且飢腸轆轆,她已經情緒低落,顧不上當好孩子了,索性爬上一把椅子,打開了那個裝著餅乾的盒子。靠在盒子上的是一個信封,上面的一個字她當即就認出來了:是用唇膏寫的她自己的名字。她不等掏餅乾盒就打開了信封,抽出一張紙,上面是更多用唇膏寫的字。除去紙上方她的名字和下方的「吉恩」,她一點都看不懂,兩個名字之間是許多亮紅的記號。
「沒有。迪克說她從薩金特門前路過——像個大兵似的大步走出了鎮子。」
「好的,好的。她沒拖著腿。」迪克哈哈大笑,把外衣都掉在地上了,「她飄著來的。」
除去洗禮,大爐灶並沒有真正的價值。當年黑文初創時所需要的東西在魯比再不是必需的了。他們乘的卡車還帶來了炊具。他們吃的肉來自院中咯咯叫的家禽,或者是在錘擊下倒地、喉頭中了一刀而尖叫的獵物。與黑文初創時不同的是,魯比在興建時,打獵屬娛樂。男人們把大爐灶拆開、打包、運送和重新安裝時,婦女們在一旁點頭讚許。可是私下裡她們卻抱怨卡車上的地方全讓大爐灶給佔了——還不如多搬幾袋種子、幾隻豬崽,哪怕是一張童床呢。她們還抱怨重新安裝大爐灶所花費的時間——本來可以用來把家裡的門更快地裝好呢。要是這討厭的東西當真這麼重要——從她親眼目睹的那部分會議來判斷,估計是重要的——他們幹嗎不把它整個兒搬走,還讓已經待在那兒有五十年的磚頭留下呢?
西尼卡調整了一下她的背包帶,問他:「韋奇塔離這兒多遠?」
如今,一九四九年時隱現的難處已經被煙草解決了。她用的是園中新鮮的豌豆還是罐頭裝的豌豆已經沒有關係了。女修道院的胡椒辣得像地獄之火,成了她做菜不可缺少的調料。種植豌豆的麻煩也就不存在了。在罐頭裝的豌豆中加一茶匙白糖和一塊黃油就挺不錯的,因為他在菜上撒的紫黑色胡椒把清淡的口味一掃而光了。晚熟的南瓜就是一例。
愛斯去世后,她回到了魯比,打算賣掉店鋪、住房、汽車和一切,然後回底特律去,這時米斯納開著那輛破舊的福特車獨自進了鎮子。他是卡爾瓦里山的新牧師。
「你不能一個人待在這裏。」列克特說。
「我說,斯圖亞特,」米斯納說,「你見到羅傑的外孫女比莉·狄利亞了嗎?」
「三個。老女士死了,記得吧?」
西尼卡在去長途汽車站的路上絆了一下,單膝跪倒在地。一名獄警走過來,把她扶起。
汽車後視鏡中的動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認出了那輛正從南邊鄉間駛來的紅色小卡車。駕車的司機大概是阿倫·普爾,後來證實就是他,因為他是來繳還貸款的最後一筆款項的。迪克想著讓普爾先等一會兒,自己驅車去追斯維蒂,但他還是關掉了汽車引擎。他的職員和秘書朱利要到十點才上班。一座莊重的好鎮子的銀行是不該有不按時開門的情況的。
「你的意思是借給他們錢?」
「噢,不啦。謝謝,我是路過這裏,」她說,「我的車兩小時之後就開了。」
「對我的孩子們我一點都幫不上手。像小動物似的裝進了袋子。」
「牧師,」斯圖亞特說,「我聽你說過,事情出於無知,這可是我第一次聽你說什麼事情基於無知。」
這些天的夜裡,每當多薇·摩根想到她丈夫,想起的幾乎總是和他失去的東西相關。他的口味是她惦記的諸多事情中的一件。與他(以及所有魯比人)的看法相反,斯圖亞特獲得的越多,損失的也就越明顯。斯圖亞特於一九五八年以最高價出售牛群,而在全州教堂文書的競選中失敗,原因是他公開蔑視在俄克拉荷馬城中藥房裡靜坐示威的學生。他甚至還寫了一封充滿憎恨的信給那些組織學生的婦女。他的立場並未使她吃驚,因為早在十年前他就叫瑟古德·馬歇爾為「具有煽動性的黑人」,為的是後者在諾曼處理全美有色人種協進會的種族隔離投訴一事。一九六二年,牧場上鑽天然氣井達一萬英尺,他的腰包由此填滿,他們的土地卻縮小成一個玩具牧場,而他也損失了作為美景的樹木。他過早地謝頂,味蕾也不那麼靈敏了。小損失終於造成大難:一九六四年他四十歲的時候,仙女的詛咒成真,夫妻倆獲知他們都不會有孩子了。
「他沒攔住她?」
「不,女士。」
「還撒歡呢。」
「要是沒有了貸款會怎麼樣呢?」
「對不起,先生。可這是什麼樣的信息呢?沒有一個先前的奴隸有勇氣走自己的路,平地建起一座鎮子,他們不可能那樣想。沒有一個先前的奴隸——」
「喂,喂!」米斯納牧師插話說,「兄弟們,姐妹們。我們在上帝的居所召集這次會議,為的是找出——」
她喜歡他的氣味,帶著潮風和青草的氣息。「沒什麼。」
「我姐姐在裏面嗎?」
她下了樓,把杯碟放在餐桌上,隨後,她沒有梳洗,也沒穿外衣,就打開前門離開了。很快。
「噢,不,特托爾太太。他不知道那是小孩。艾迪原以為那是個……是個……」
那男孩看到米斯納牧師的眼神,便堅定了。「他生在奴隸時代,先生,他曾經是個奴隸,對吧?」
「什麼?」索恩往她丈夫心愛的藍色大杯子里倒咖啡。
「當然。隨時都行。現在這兒沒人住。這宅子原來的主人輸掉了房子。這房子挺好的,是吧?我們在考慮也許不時地住一住。我丈夫……」她明知道自己在嘮叨,可他好像誠心誠意地仔細聽著每一個字眼兒。她終於閉上了嘴——為自己傻乎乎的話感到不好意思,再也說不下去了——便又一次請他隨時都可以抄這條近路。
就在這晨曦初露之前的同一時刻,索恩正站在魯比最大的住宅的廚房裡,對著窗外的黑暗喃喃自語。
「你還沒到得克薩斯呢。」安娜說。他朝窗戶望去,看到兩個身影走來。米斯納用肩部頂開門,斯圖亞特緊隨其後。
「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嗎,迪克?」索恩看著防水褲、紅黑兩色的上衣和法蘭絨襯衫,「那有什麼言外之意嗎?」
「好吧,他的居所之一。但無論是在哪個居所,他都要求進去的人懂得尊敬。我說的到底對不對呢?」
「就像你從來不感到孤獨嗎?」安娜問。
他們沿途所見有時是一無所有,有時是滿目哀傷,而迪克對一切都牢記在心。一些城鎮像是奴隸居住區,振興過又遷徙了。一些城鎮陶醉於財富之中。另一些城鎮如同在冬眠——把金錢、證件、契約全都藏在沒鋪過的道路邊沒漆過的房子里。
「K.D.和你一起去的嗎?」
「跟人說話時要說『先生』。」薩金特·波森說。
當時已是九月份了。別的旅行者都會小心翼翼地進入印第安人的領地,因為沒有目的地,而且冬天即將到來。不過,即使他們忐忑不安,也沒有表露出來。列克特躺在高高的草叢中,等著一個粗陋的夾子彈起——他希望是野兔、土撥鼠,甚至是金花鼠——這時就在前方,越過草叢中的一處岔口,他看到了那行走的人站在那裡四下張望。隨後那人蹲了下去,打開他的包,在裏面摸索著。列克特盯了一會兒,然後便在草叢中向回爬,接著跳起來跑回營地,老爺爺剛剛吃完一頓冰冷的早點。列克特描述了他見到的情景,父子倆就朝設夾子的地方走去。那個行走的人還在那兒,把一些東西從包里取出來,又把別的東西放回去。就在他們的盯視之下,那人開始退去。當他徹底消失時,他們又聽到了那種腳步聲,重重地走向他們無法確定的方向:時而在背後,時而忽左忽右。也許是在頭上吧?後來便突然靜了下來。列克特向前爬去。老爺爺也在爬,想瞧瞧那行走的人留下了什麼。他們還沒爬出三碼遠,就聽到了草叢中窸窣的聲響。夾子那裡,誘餌和拉線都沒動,卻有一隻珍珠雞。是只雄的,正撲騰著漂亮的羽毛拍打繩套。他們倆交換了一下目光,便離開那兒,走到他們認為那行走的人拋撒從口袋裡掏出來的東西的地點。什麼東西也看不見,只有草中的一處凹地。老爺爺俯身下去碰了碰,又把一隻手壓在按平的草地上,閉上了眼睛。
「應該是,」米斯納說,「我也看見她了。就在我家屋外。我原以為她要敲門,但她轉身又朝中央大街走去了。依我看,她像是要回家。」
普立安眯起眼睛,正要作答,迪克·摩根已經走出那排座位,站到了通道里。「好啊,先生,我一直在聽,而且我相信已經聽到了需要聽的內容。現在,你們都聽我說幾句吧。其實意見很接近。沒有誰,我是說沒有誰,打算改動大爐灶或者把它叫作稀奇古怪的東西。沒有誰打算把我們祖輩修造的東西弄成一團糟。他們用雙手這樣一塊磚一塊磚地砌起來。」迪克直視著羅伊,「他們挖土——不是你。他們搬灰漿桶——不是你。」他轉過頭,面對著迪斯特里、赫斯頓·普爾、卡琳·普爾、羅卡斯·桑茲、琳達·桑茲,「他們調製灰漿——不是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他們為大爐灶製作結實的磚時,自己的住處卻是棍棒和草皮搭的。你們明白我說的這些話嗎?而且我們尊重他們為修造大爐灶所經歷的一切。從一隻手到另一隻手,那些磚一塊塊地傳遞得再小心不過了,傳遞的人——是人,聽見了嗎,不是奴隸,不管先前的還是別的什麼——自己做的磚。告訴他們,薩金特,拆卸時有多麼謹慎,我們又都是多麼仔細,我們是怎麼一塊塊地包裹所有的磚。告訴他們,弗利特。你,西賴特,你,哈珀——你們跟他說,我是不是在撒謊。我和我兄弟舉起了那塊鐵。我們兩個人。要是有什麼字母剝落了,賴不著我們,因為我們用草包著它,就像那是咩咩叫的小羊羔。所以要聽明白我的話,誰也不會在時隔八十年之後冒出來宣稱比那些當初經過吃苦受累才懂得道理的人知道得還清楚。你們對我可以不管不顧,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過你們要是認為可以不尊重自己從沒幹過的事,你們就該麻煩了。」
「是的。福克斯太太。走這邊。只消一會兒。」
因此,在卡爾瓦里山與年輕人爭論的那天晚上,多薇把鑰匙插|進這座不能贖回的住宅的鎖孔。她為斯圖亞特非鎖門不可而心煩,又因會議不愉快的轉折而不安。她希望坐下來喝上一杯熱茶,讀些詩或幾段聖歌,把思緒集中到讓每個人都氣憤的事情上來,因為說不定她的朋友會在一早經過。他要是真來了,她就問問他的意見。但她已決定不喝茶也不讀詩了,做過祈禱之後便爬上了床,可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妨礙了她入睡:撇開放棄財富不談,一個有錢人能是好人嗎?她也要問問她的朋友這個問題。
「我來煮點咖啡吧。」安娜說著,瞥了一眼聖救世主教堂上方的雲朵,「天可能要陰了。」
在韋奇塔的什麼地方大概是有美味燒烤,可不在特托爾太太的家裡。她家是嚴格吃素食的。在她的餐桌上絕對沒有長冠子、長羽毛、長鱗殼的東西。七種主食和七種蔬菜——每天換吃其中一種(而且只有一種),就這樣過一輩子。她計劃要做的事——不,她不會為別人把她丈夫留給她的儲蓄債券兌換成現金,更不用說那個開車軋過一個小孩還撇下不管的人,哪怕那人是她的獨子。
如今,後院終於可愛多了,至少足以接待他了。他第一次來時,那裡還是一團亂,沒人過問,垃圾遍地——成了貓、蛇、走失的雞的家園——只有珊瑚色的翅膀還值得一看。她只好親自動手來整理。K.D.找出種種難以想象的借口推託不幹。何況這種活計是很難吸引年輕人的。比莉·狄利亞曾經是她的幫手。她原來只想過讓那些小夥子出手幫忙,所以比莉的熱心已經夠讓人驚訝的了。不過也有些不對頭的事情。有一段時間沒人見過那姑娘,而她母親帕特·貝斯特則對一切問題都封了口。多薇心想,還為鎮上對她父親的態度生氣呢。雖說比莉·狄利亞沒有到會,但她的觀點是清楚的。她還是個長著深玫瑰色皮膚和棕色頭髮的古怪任性小姑娘的時候,就對什麼事情都撅嘴——只對花園的事情除外。多薇很想念她,而且不知道比莉·狄利亞對改變大爐灶的銘文是怎麼想的。
安娜也摸著他的手。「我在擔心——」她說,「比莉·狄利亞。我們得出點主意,理查德。不能只限於歌詠比賽、《聖經》課、給大棵蔬菜系緞帶,還有嬰兒洗禮……」
「在我看來,迪克,他們沒有不尊重。他們正是因為確確實實知道大爐灶的價值,才想給它一個新生。」
第四天,她刷著她的十八顆乳牙,直到牙刷讓血染成了紅色,然後凝視著窗外,透過溫和的細雨看著人們早晨去工作,兒童去上學。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人走過。而後有一個老太太頂著一件男人的外衣遮雨。隨後一個男人在草坪中的空地上撒種子。再後來,一個高個子女人走過窗下。既沒穿雨衣,也沒戴什麼在頭上,用手背和手腕內側揉著眼睛。她在哭。
「她當時還是個嬰兒,她完全可能弄錯。」米斯納說。
「丫頭,你在找罪受。」他話雖然這麼說,可還是在她下車前拍了拍她的大腿。
她們彼此並不喜歡,西尼卡就露出微笑,表示同意。要是一個人詛咒另一個並開了無聊的玩笑,西尼卡就哈哈笑。當另一個厭惡地轉眼珠時,西尼卡就報以理解的眼色。總是充當和事佬。是說「是」或者「我不在乎」或者「我要走了」的那個人。不然——又能怎麼樣?她們可能並不喜歡她。可能要哭。可能要離開。因此她已經儘力哄人高興了,哪九_九_藏_書怕《聖經》比鞋子找起來更費事。他像所有的新囚犯一樣,兩樣都想馬上要。西尼卡買十一號的阿迪達斯鞋沒遇到難題,可是在印第安納的普雷斯頓沒有什麼像樣的書店,無論是宗教的還是普通的都沒有。她繞路到布魯明頓,發現了一本《當代聖經》,那是一本沒有彩色插圖,卻在許多頁上印著橫道的書,讓人記下生、死、婚姻、受洗的日期。那東西看起來真了不起——整個家庭多年的活動表——於是她就買下了。他當然生了氣,並且這股怨氣壓倒了得到那雙黑白相間的跑鞋的興緻。
有人說不在;有人問是誰;有人說你叫什麼名字,小姑娘。多數人根本就沒開門。那是一九五八年,在那年月,一個小孩可以在政府建的嶄新公寓中平安無事地到處撒歡。
「事實如此。釀成任何問題的肯定不是錢。」
他該理髮了。
愛斯·弗拉德的信念屬於那種堅定不移的類型,因此他建店的時候強調耐久。砂岩為料。比一些教堂還要堅實。樓上是家居的四個房間,樓下是一間寬敞的倉庫、一間小卧室和一個高達十五英尺的售貨區,售貨區里塞滿了架子、箱子、盒子和抽屜。窗戶是普通住宅式的——他不願意或不需要顯擺;沒有純屬浪費的能「向里看」的大玻璃窗。對他來說,是要讓人們到裏面看他都有些什麼。他的貨品不多,但備貨很充足。在他去世之前,他見到了他的店鋪從魯比的必需品供應點變成了一樁由對某些貨品的熱衷來支撐的買賣,儘管他們因他貨品的價格遲疑不前,而且越來越多的人開著卡車到丹比去買更便宜(和更好)的東西。安娜改變了這一切。如今的愛斯雜貨店雖然在存貨的規模上有所欠缺,但品種的多樣化和風格化卻取得了進展。在冷天她免費供應咖啡,熱天則白送冰茶。她在店外擺上兩把椅子和一張小桌,為老人和從農場驅車趕來並想稍事歇息的人提供服務。由於這年月成年人不怎麼光顧與她店鋪為鄰的大爐灶——除非有特殊事件——她迎合了喜歡聚在那裡的年輕人的口味。她把自製的餡餅和糖果與在丹比選來的貨品共同出售。她備有三種蘇打汽水而不是一種。有時候她還賣女修道院種的「黑如八層石」胡椒。她照她父親的做法把豬頭肉凍和本地產的黃油及腌肉一起存在冰箱里。但罐頭食品、干青豆、咖啡、白糖、糖漿、蘇打粉、麵粉、食鹽、番茄醬、紙製品,凡是人們不願在家中自製的東西,則佔據了愛斯·弗拉德用來放布匹、工作鞋、工具、煤油的位置。如今,薩金特食品和種子店出售鞋、工具、煤油,而哈珀藥房經銷針線、常備葯、處方葯、衛生紙巾、文具和煙草。只是「藍孩」除外。斯圖亞特一直靠愛斯進這種牌子,而且不想改變他的習慣。
車門的響聲輕而深沉,而福克斯太太的殷勤禮數讓人無法拒絕。
「不過是些迷路的人。」安娜遞給他一聽三十二盎司裝的藍孩。
他們或許在一九七○年犯了個錯誤,阻攔了K.D.和弗利特家的女兒。她當時懷了孕,後來便在女修道院待了一段時間,就算她生下了孩子,也沒有要。做舅舅的擔心弗利特伍德的後代會長成什麼樣,何況周圍還有別的候選姑娘。可是K.D.仍然與一個住在那兒的流浪|女廝混,而在女修道院里,通往地獄的門是大開著的。是該告訴他了:妓院的窗上是沒有紅燈的,那裡暢通無阻。
「現在就會好起來的。阿涅特已經回來了。」
「嘿,羅傑到底是怎麼了?我到這裡有三年了,差不多吧,可弄不明白為什麼人們對他冷冰冰的。是因為他的殯儀館生意嗎?」
中央大街是條寬寬的瀝青碎石路,從大爐灶起,止於薩金特食品和種子店,足有三英里長。其東側的四條側街是以四部福音書的作者名命名的。當擴建了第五條街時,就稱此街為聖彼得街。後來,隨著魯比的拓展,中央大街的西側也修了馬路,儘管這些新辟的馬路是東側各街的延長——位置正好與之相對——畢竟還需要另外的名稱。於是東側的聖約翰街延伸到西側就成了約翰路口街。聖路加街延長成了路加路口街。這一明智之舉得到了多數人的歡心,尤其是迪克,而且始終都有加蓋住房的餘地(如果需要資金,便由摩根兄弟銀行籌措),因為在原有住房的背後和外圍總有一些地段可用。迪克盯著看的那女人似乎正走出彼得路口街,朝薩金特食品和種子店而去。但她並沒有在那裡止步,而是堅定地朝北走,迪克清楚在那個方向的十七英里內什麼都沒有。這個根據她本性命名的最可愛的姑娘,自從一九六七年以來就足不出戶,現在在這冷颼颼的十月早晨不|穿外衣走出這麼遠,要做什麼呢?
斯維蒂走過了整條中央大街——經過了以福音書名命名的街道,經過了新錫安山、哈珀藥房、銀行、卡爾瓦里山。她繞進彼得路口街,離開那裡,再走過薩金特食品和種子店。在魯比北區,馬路的質量改進過兩次,她的雙腿走起路來勁頭十足。她的皮膚也煥發出光彩,因為她沒覺得冷。戶外的新鮮空氣,她已經不習慣了,直刺鼻孔,她要仰著臉去承受。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也不知道那個姑娘正從一輛嶄新的七三型輕便卡車的車後向她凝視。那姑娘以為斯維蒂在哭,一個黑人女人在鄉間道路上痛哭,又一次讓她傷心不已。
斯圖亞特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們」這個用詞,把一張打卷的五美元鈔票放到櫃檯上。「你們從她那兒什麼都打聽不到的。」他說著,心想她就是真跑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是帕特活該,他心裏說。她到處打探別人的事,可要是碰到有關她自己的事,立刻就閉緊了嘴巴。「這倒讓我想起來了,迪克告訴我,他早上看見斯維蒂了——就在馬路上走,沒穿大衣。沒穿什麼厚衣服。」
花園中的鬥爭——勝利,失敗,依舊掙扎——大多已然結束。它們鬥爭了十年,是在一九六三年突然開始的,那時候人們有閑散的時間。一九五○年魯比建成時,這群婦女都是二十多歲,在十三年之中,她們眼瞅著從未夢想過的補助金日益增加。她們買了柔軟的手紙,用起毛巾而不再使用破布,以及專用的洗臉香皂和特製的嬰兒尿布。在魯比的每個家庭,各色家用電器抽啊、吸啊、流啊,種種聲音響個不停。這一下就有了時間:因為不需要向灶膛里添柴而省出了十五分鐘;因為不需要在搓板上搓洗床單和外衣而省出了整整一小時;因為不需要拍打地毯、晾曬窗帘又省出了十分鐘;因為批量購買和保存食品可以省出兩小時。她們的丈夫和兒子樂不可支,得意之情不亞於婦女。出售活畜或打包的肉食,在單位重量計價的基礎上加價五倍,由此他們換來了家榮華牌電器、約翰·迪爾牌農用機械,換來了菲爾科牌電子產品和費希博德汽車。鋼件上的白瓷、皮帶、閥門和膠木零件使他們大為滿意,而家用電器的種種響聲則為婦女贏得了時間。
迪克在銀行門前剎住車,注意到前面有一個堅定的身影。他一下子就認出了她,不過只是仔細地盯著,首先因為她沒穿外衣,其次因為他在六年中沒見過她邁出家門一步。
索恩當時也不得不匆匆忙忙。和羅傑談話,到銀行去給遠在北方的陌生人打電話,從鄰家婦女那裡斂集食物,並自己動手做了些吃的。她和多薇以及安娜把食物拿到外邊,其實她們深知,除去她們自己沒人會吃那些東西。抓緊,抓緊,還是抓緊,因為遺體要儘快運到北方。還要在周圍放上冰。康妮看起來有點怪,有些心灰意冷,而索恩仍把她加到關心自己生活的人的名單上。比如說,其中就有K.D.。還有阿涅特。還有斯維蒂。這時大爐灶邊的場景進入了她的頭腦。人們說,有幾個年輕男人要在那兒聚會喝啤酒,喜歡在那兒玩耍的小孩已經被打發回家了。反正他們的母親們是這麼說的。隨後有幾個姑娘(索恩認為她們該挨耳光)找了理由也到那兒去了。阿涅特和比莉·狄利亞先前也是這麼做的。
咖啡的香味飄了出來,迪克搓著手掌。
「第二天帶來了三張付款單。但願他能按時交餘下的款子。這一帶沒有那麼多醫院或殯儀館的生意好做,賺的錢還不夠他花大價錢買下那個大傢伙。」
人們與其說聽到了不如說感到了喘氣聲。
「我剛才看到一些蝴蝶。在那上面。」多薇指著說,「是橙紅色的。挺亮麗。以前從沒見過那種顏色。就像我小時候大家常說的珊瑚色。有點像南瓜的顏色,不過更濃一些。」她當時真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其實應該找句客套話來收尾的——諸如天氣很熱,到晚上大概會舒坦些啦——只是他那神情顯得對她的描述很感興趣。他的工裝褲很乾凈且剛剛熨過。他的白襯衫袖子卷到肘部上面。他的小臂肌肉圓鼓鼓的,使得她要重新考慮從他的面容得到的印象:他像是營養不良。
迪克在茶碟里倒了一點咖啡。「十年以前。要不就是五年。」咖啡被他吹出一圈圈的波紋,「小夥子們從越南回來,結了婚,安了家。打仗的錢。農場經營得不錯,所有的人幹得都不錯。」他在茶碟邊上吸了一口,舒坦地嘆了口氣,「現在嘛,唉……」
「不這樣。他的挑剔在別處。不過,我要是你,就不擔心。只要他在床上滿意,飯菜就算不了什麼了。」
離黑文初創的日子已經很遙遠了,他祖父會嘲笑現在這種安逸——用手頭的現金購置產業,而不是靠多年勞作來換取。他會為他的孫子們感到難堪:他們一周只工作五天十二小時,而不像當初黑文人只是為了求生存就得一天幹上十八到二十小時;他們為了歡愉而打鵪鶉,而不是為了在餐桌上毫無愧色地面對妻子和八個孩子。他那雙冷漠渾濁的眼睛會面對大爐灶而眯起。那處會議地點再不會用來報告已做過或需要做的事情,報告疾病、生死,以及周遭所有的情況。曾經目睹受洗者步入神聖生活的大爐灶,如今只觀望著懶惰的青年。薩金特家的兩個男孩,普爾家的三個,西賴特家的兩個,比徹姆家的兩個,杜波列斯家的孩子——薩特和派阿斯的一對女孩。甚至阿涅特和帕特·貝斯特的獨生女也都在那兒閑混。所有這些人本該在什麼地方劈剁呀、裝罐呀、修補呀、打雜呀。大爐灶的每一塊磚都曾聽過現場人們共同讚美他的名字時和聲一般的美妙聲音,如今卻只能忍受電台音樂、錄音音樂——從安娜的店鋪通過蛇一樣的黑色電線傳到大爐灶的已經死去的音樂。不過,他的祖父也會高興的。早年間大人孩子晚上聚集起來用石子在石板上划著字母和數字,向識字的人學讀書的慣例,如今已被一座學校取代。雖然不如他們在黑文建的那所學校大,但一年中有八個月的上學時間,而且不向州政府要管理費。一分錢都不要。
「『是』意味著你把他撇在一邊,你有了權力。」薩金特說。
「大爐灶也是我們的歷史,先生,不光是你們的。」羅伊說。
西尼卡在隨後的三周里住在豪華的房間里,和講排場的諾瑪在一起,食物精美得讓人不好意思去吃。諾瑪用許多親密的字眼叫她,但一次都沒問過她叫什麼名字。前門從來不鎖,她要是願意,隨時都可以走。她沒必要待在那裡:從驕傲自得轉向遭受難堪的羞辱,從享受嬌寵變為被耍弄,從享用塗上魚子醬的果子餡餅到吃劣質食品。但痛苦烘託了愉悅,成了它的鑲邊。羞辱使得屈服變得深沉、敏感。而且持久。
「好著哪,你呢?」
西尼卡感到氣短口乾,便趕緊從那哭聲中逃了出來。她快步沿著或寬闊或狹窄的街道走著,在接近城裡的商業區時才放慢腳步。走進車站之後,她從售貨機里買了花生仁和薑汁水,但當即就後悔了,因為她真正想要的是甜東西而不是鹹的。她張開雙膝,疊著腳踝,坐在候車室的長凳上,把花生仁和薑汁水裝進袋中。終於,她從極度驚恐中鎮定了下來,而受傷女人的尖叫也在過往車輛的聲音中聽不清了。
「迪克!」
「他幹嗎要這樣徘徊呢?」
主食是小麥麵包,蔬菜是羽衣甘藍。靠濃烈的冰茶把這頓飯送下肚子。
「是的,女士。」
「對。」
「走在馬路上?」米斯納問道。
「你撒謊。」
「嗯,我很高興沒有結果,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撫摸著她的手。
西尼卡的車還有兩小時二十分鐘才出發,所以她在猶豫要不要利用這段時間看一場錯過的電影:《衝突》、《驅魔人》、《騙中騙》都是熱門的選擇,但沒有艾迪的手臂摟著她的肩頭看電影,覺得有點對不起他。想起他的處境和她磕磕絆絆的幫忙,西尼卡沉沉地嘆了口氣,但不必擔心會落淚。她從來沒哭過,即使發現吉恩那封靠在盒子上的信的時候,也沒流過一滴眼淚。她在兩個收養她的家庭里都受到很好的照料,也許還得到了疼愛,但她心裏明白,並不是因為自己獲得了兩位母親的認可,而是因為她乖乖地接受訓斥,給什麼吃什麼,給什麼拿什麼,而且從來不哭。
斯圖亞特停好車,進了住宅。他並不希望屋裡的床鋪上沒有多薇,並且又一次想弄明白她為何如此頻繁地留在鎮上。這是徒勞的,他拿她沒辦法。他看到了那兩條牧羊犬,牽著它們去看人們靠雙手能夠把活計幹得多麼漂亮。他們都是當地人,他認識他們的父親和妻子;他們參加同一個或鄰近教堂的活動,而且和他一樣對那種「對我寬容一些」的念頭反感。他的苦澀感又一次油然生起。他要是有兒子,他們一定會是體現正直的優秀楷模,會笑話米斯納有關成年人的觀念:頂嘴,改銘文——彷彿詞句的魔力與成為男人所應有的陽剛之氣相關似的。
米斯納再贊同不過了。自從馬丁·路德·金遇害以來,新的法規得到認可,法律也介入了,但大多是點綴:雕像,街道名稱,演講。就像什麼值錢的東西被當掉了,當票卻不見了。這正是迪斯特里、羅伊、小摩斯和其他年輕人所追尋的。也許畫拳頭的那個人也在追尋它。無論如何,要是他們找不到那張當票,就可能衝進當鋪。問題在於,是誰最先當掉的和為什麼要當掉。
「和羅傑談談嘛。他該知道的。他是她的外祖父。」
「噢。」
正像老爺爺預言的,如果大家聚在一起,一起工作、祈禱和守衛,就絕不會像道恩斯、列剋星敦、薩帕爾帕、甘茲的黑人一樣,在一夜之間被趕出城。他們也不會像塔爾薩、諾曼、俄克拉荷馬城的死傷者那樣,更不消說成為鞭笞、謀殺和縱火大屠殺的犧牲品了。除去這裏一條口子那裡一道裂縫,魯比的一切都未受損傷。沒必要去思考遷移大爐灶是否是個錯誤,或它是否需要原來的土壤作為基礎,以得到尊重和應有的有益利用。不,不,老爺爺。不,老爹。我們做得對。
迪克揉著腳趾。「你對那地方的女人就是偏袒。我要是你,就要加倍小心。現在有幾個人了?四個?」
「比那還強呢!」老一輩們叫道,「她感覺得到。把手指放到字上,摸得到!」
「他原先的生意還挺好的。」
迪克瞪著她,然後把目光移開了。「什麼老女士?」
「到車裡來,我好解釋。隔著敞開的車門談話挺彆扭的。」
諾瑪繼續說,這是個可愛的地方,只是狹隘閉塞,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不過我不會到別的地方生活。我丈夫不相信我,我的朋友們也不相信,因為我來自東部。我一回到那兒,他們就說「韋奇塔」?就是那種口氣。可我喜愛這地方。你是哪裡人?我想就是嘛。這兒的人不|穿這樣的牛仔褲。他們其實應該穿,我是說,要是有翹屁股的話。就像你一樣。是啊。我兒子在萊斯。許多人為我們工作,不過只在列昂——他是我丈夫——不在的時候,才能把所有事完成。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同意。結婚了嗎?唉,我要做的事只要是個聰明女子都能做。你不塗口紅吧,塗嗎?好的。你的嘴唇就像塗了口紅一樣可愛。我告訴大衛,請找一個聰明姑娘。不要農家女。不要擠奶婦。他挺棒的。他找到了你。去我們那地方出城還要走一段路。不,謝謝你。我消化不了花生。噢,親愛的,你準是餓了。我們會有一頓挺好的晚飯,到時候我就給你解釋我要做的事。只要你照要求去做,真的很簡單。那是件私密工作,所以我寧可雇一個陌生人而不要本地人。那是你的真睫毛嗎?好極了。大衛?你知道瑪蒂今天晚上是不是做好了一頓地道的晚餐?我希望沒有魚,你喜歡魚嗎?堪薩斯的鮭魚美味極了。我想有些炸雞,妙極了。我們這兒有喂得極好的家禽——它們比大多數人類吃得都好。不,別扔掉。給我吧。誰知道呢?可能會派得上用場。
「來吧,迪克。要多少?」
它們當然不承認。在遍布全屋的哭泣聲中赤|裸裸地撒謊。它們其中之一甚至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說道:
她醒著的時候,照看不是個問題,入睡后照看才費神。六年來她都睡在童床旁的小床上,或者與傑夫同床共枕,而她小心翼翼地呼吸,耳朵隨時在聽,每一根肌肉都綳得緊緊的準備彈起。她知道她睡著了,因為她做了夢,雖說記不起夢到了什麼。不過,在同一時間既睡覺又照看是越來越難了。
迪克把他的口袋撂到地上。「那就給我做一些吧。」
離車站入口幾碼遠的地方停著一輛小轎車,在明亮的街燈下抖動著。司機打開門,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轉過頭來衝著西尼卡。
「沒有,可是別人看見了。」
「郵購。」
「所有的人都是靠貸款發的家,安娜。那不是一碼事。」
「還有呢?」
哈珀坐了下去。「我對我的用詞表示抱歉。對他。」他說著,指了一下天。
米斯納微笑著正要回答,那男人又進了門,給了米斯納葯錢。
摘園子里的豌豆沒什麼意思。用罐頭裝的就可以了。斯圖亞特的嘴裏沒有一顆味蕾能夠分辨出差別來。他的腮幫子里填了二十年的「藍孩」,先是讓他的口味狹窄到只喜歡吃辛辣的,後來乾脆一味只吃胡椒了。
姑娘從空筐中間的藏身處窺視著斯維蒂。福特卡車向南行駛,在經過斯維蒂身邊時放慢了速度,隨後停了下來。車裡邊,司機和他妻子交換了一下眼色。接著,司機探出車窗,扭回頭對斯維蒂的背影喊道:「你需要幫忙嗎?」
西尼卡瞪著天花板。小床的床墊又薄又硬。毛毯扎她的下巴,她的手掌由於在車道上鏟雪而生疼。她曾經睡過地板、紙板和讓人產生夢魘的水床,還有一次,接連幾個星期睡在艾迪的汽車後座上。可她在這張乾淨、窄小的童床上卻難以入睡。
大家都起身後,列克特領他們來到他和老爺爺待了一夜的地方。他們看到他就在那兒,站得比樹還直,拐杖拋在一邊,背對著升起的太陽,周圍看不到走動的人,但洗滌過撒迦利亞面孔的平和散布到他們的精神中,讓他們感到了寧靜。
迪克打了個哈欠。「沒有了。咖啡,寶貝兒。咖啡,咖啡。」
「噢,斯圖亞特,算了。」
「你打算去找死啊。」
在斯維蒂看來,她們像鳥,像隼,撲騰著翅膀向她啄來。她們讓她心煩。若是她更強壯些,沒有因為值夜班照看嬰兒們而渾身乏力,她就會把她們擊退。可惜事實上,她除去祈禱便無能為力了。她們把她放到一張床上,給她蓋了那麼多毯子,出的汗都流到耳朵里了。她們端給她的東西,她不吃不喝。她緊閉嘴唇,緊咬牙關。她默默地、熱切地祈禱獲得解脫,你知道嗎,她居然如願以償:她們留下她一人,走開了。在靜靜的房間里,斯維蒂感謝了主,便飄進了寧靜而不安的睡眠中。是嬰兒的九九藏書啼哭而不是發抖把她驚醒了。儘管她很虛弱,但還是起來了,或者說是想爬起來。她頭痛口乾,注意到自己原來沒睡在床上,而是躺在一間黑屋子裡的皮沙發上。當一隻鷹拿著一盞煤油燈,張著血紅的嘴走進屋時,斯維蒂的牙齒咯咯發抖。那隻鷹用最甜美的聲音對她說話,就是魔鬼用的那種方式,但斯維蒂高呼救世主,它就走了。在宅子里的什麼地方,那孩子一直在哭,讓斯維蒂一陣狂喜——她從來沒聽過自己的孩子發出這種聲音。從來沒聽過這麼清晰、這麼持續不斷、這麼有節奏的呼喚。就像是一首讚美詩、一支安魂曲,或者十誡令人興奮的和弦。她所有的孩子都很安靜。突然之間,就在歡樂之中,她勃然大怒。嬰兒們在這裏,在這些妖魔中間哭叫,怎麼沒在她家呢?
「等一等,迪克,」理查德·米斯納說,「想想剛才說過的話。忘掉命名——給大爐灶命名的事。眼下的問題是弄清楚那上面的銘文。」
多薇沿中央大街慢慢走著。她能看到遠處大爐灶附近六月節野餐時懸挂的燈籠。四個月過去了,卻沒人把燈籠摘下來收好以備來年再用。如今,那些燈籠為昏暗中別的自由歡慶活動提供光亮——只有一點點,只是勉強夠用。她的左側是那家銀行,雖然不如那幾座教堂高大,卻似霸佔了整條街。雙胞胎兄弟誰也不想再像黑文銀行那樣只佔二層一個樓層,而聯誼會總部佔了一半。他們不想讓車輛以任何理由進入樓區,除了來銀行辦事。他們祖父擁有的黑文銀行之所以垮台,有一系列原因,斯圖亞特堅持認為其中之一就是聯誼會要在那裡開會。「分散了注意力。」他就是那麼說的。在她右側,再向外走三條街,緊靠帕特麗莎·貝斯特住宅的,就是多薇教過書的學校,當時牧場上的住宅正在修建但尚未竣工,不過索恩在那兒任教的時間更長,因為住得很近。帕特如今獨自管理著學校,並由米斯納牧師和安娜·弗拉德教授黑人歷史和課餘打字的課程。學校一側種的花卉和蔬菜是帕特自家住宅門前花園的延續。
迪克沿中央大街繼續向北行駛,這條大街及各條側街在他看來一如過去那樣令人滿意。靜謐的白色和黃色住房裡充滿了勤快勞作的氣息,裏面是乾著有意義活計的出色黑人婦女,不多不少整齊排列的櫥櫃,洗凈熨平得盡美盡善的亞麻布衣物,調好味道隨時可以燒烤的肉食。這樣的情景如果遭到K.D.或懶散的年輕人干擾,他就要罵他們了。
「藥房會有阿司匹林的。」米斯納說。
米斯納點點頭,擦凈了手。他不想再爭什麼。安娜拒絕理解投資和合營的區別,就像她拒不相信柴灶比起她小小的電熱器能供暖更多一樣。
「那我怎麼才能找到呢?這裏的民居似乎沒有門牌。」
於是她喝下了咖啡並且說,或者是想說:「馬上回來,梅布爾小姐。」
從那時起,行程有了目標,連最輕微的怨言都沒有了。那個行走的人不時地出現:在河畔,在山頂,靠著石頭。只有一次,有個人鼓起勇氣問老爺爺還會走多久。
「為什麼不呢?」
「她媽怎麼說呢?」
她在探監大廳離開了艾迪·特托爾。她答應了他四件事。寄給他狗的照片。把立體聲音響賣掉。讓他母親兌換掉儲蓄債券。給律師打電話。寄、賣、讓、打,這是她得以記住這些事的方法。
「現在就讓我離開這裏。」
「你可以走了。」米斯納說,遞過去藥瓶。那人接過藥瓶,奔出去上車。米斯納跟在後面給他指路。
她越來越頻繁地找理由待在聖馬太街。倒不是希望見到或尋找他,而是滿足於知道他曾經來過或將會來到這裏——閑聊一會兒,吃點東西,在燥熱的午後喝上一些涼水。她唯一擔心的是別人會提起他,和他結伴,或者宣稱早就和他有交情了。沒人。他似乎只是她的。
那獄警摘下帽子捋了捋他的平頭。「那很好啊,」他說,「韋奇塔有美味燒烤,你一定要嘗嘗。」
「道理就在這兒,」迪克說,「既然他推不出去老存貨,也就買不成新的。」
西尼卡把目光移向別處。電視屏幕閃著亮光。畫面上,一些面容嚴肅的男人彬彬有禮地彼此講著謊話。
他們結婚時,多薇就確信自己的烹調手藝滿足不了丈夫,人們都知道他比他的雙胞胎兄弟迪克挑剔多了。哥倆打仗回來之後,就想吃南方的家鄉飯,三年的渴望提高了他們的期望值,誇大了豬油使餅乾變得比雪還白的可能性和玉米粥中酸澀的乳酪所起的作用。他們退伍回家之後,迪克嘬著豬骨髓,或嘎吱嘎吱地咬碎雞骨頭,心滿意足地哼著,可是斯圖亞特卻記得一切都不一樣。難道丁香料不該浸到肉裏面,而不只是蘸在外面嗎?至於炸雞塊——不該放點兒維達利亞或西班牙洋蔥嗎?
「什麼樣的幫助?」西尼卡問道。
「有點嘔吐,還發燒。我們準備得相當充分,可是誰會為了這樣一小段熟路裝上阿司匹林或咳嗽藥呢?總是沒法想那麼周全,是吧?天哪。」
「我沒看見藥房。在哪裡?」
「她要是瞎子,先生,我們可能會相信她。那可能是盲文。難道她是什麼五歲的孩子,從墳墓里爬出來,站在墓碑前讀不出自己的碑文?」
「聽說她的鞋跟有六英寸高。」
「我的天父,」他說,「撒迦利亞在這兒。」隨後的幾秒鐘他一語不發,接著便開始哼著發出列克特從未聽過的最甜美、最凄楚的聲音。列克特跪到老爺爺的身邊,父子倆就這樣整整跪了一夜。他不敢碰老爺爺,也不敢打擾他那哼哼唧唧的祈禱,可是他沒法一直跪著,就向後跪坐著,緩解一下膝蓋的疼痛。又過了一會兒,他乾脆坐到了地上,手中拿著帽子,低著頭,竭力恭聽著,清醒著,理解著。最後,他仰卧到地上,觀看著樹頂的串串星光。那令人心碎的樂聲吞噬了他,他覺得自己從地上飄起幾英寸。他後來發誓說,他沒有睡著,一整夜都在傾聽和觀察。他身處松樹的包圍之中,與其說看著不如說感覺到天空在地平線上退去。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腳步聲——聲響之大如同一個巨人在走路。老爺爺始終紋絲不動,也沒停止哼唱,這時卻一下子沉默了。列克特坐起身,四下打量。腳步聲像是雷鳴,他卻判斷不出來自何方。天光逐漸擴展,他已經能辨出樹榦的影子了。
「把暖氣打開吧。我太冷了。我怎麼會這麼冷呢?」
斯圖亞特和多薇驅車從會場回家的路上,對於到哪裡去有些小小的分歧,其實這已經習以為常了。他一路向牧場駛去。牧場如今已被壓縮成一個僅供參觀的地方,因為天然氣開採權已經賣掉了,不過在斯圖亞特的心中,那裡是家園——在那兒,假日里他的美國國旗會飄揚;在那兒,他的退伍榮譽證書嵌在鏡框中;在那兒,只要他一露面,本和古德肯定會搖著尾巴纏住他。他們在聖馬太街上的那棟小房子——被取消了贖回權的抵押品,這對雙胞胎兄弟從未再出售過——對多薇來說越來越是家了。那兒離她姐姐近,離卡爾瓦里山、婦女俱樂部也近,還是她的朋友挑中來看望她的地方呢。
不久,一輛客貨兩用轎車開過來,停在離店門很近的地方,米斯納和安娜兩人都能從車中嬰兒的藍眼睛看出他發燒了。那位母親抱著孩子,讓孩子靠著她的肩頭,同時用手理著他的黃髮。開車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身城裡人打扮,他下車推開了安娜的店門。
「不是要成為他,先生;是成為他的工具,他的公正。作為一個族群——」
「不過是發燒。」另一隻說,「你把嘴閉上,好嗎?」
「但願如此吧。」
不過在他的演講里也還有些別的內容。倒不是有很多能夠或不能同意的觀點,而是一種高屋建瓴的譴責。不錯,他譴責了白人,但也譴責他們——在座的鎮上居民,他們自己的父母、祖父母,土生土長的魯比人。似乎有一種新穎的更具陽剛氣概的方式對付白人。不是布萊克霍斯或摩根的方式,而是某種非洲的東西,充滿新詞語、新膚色和新髮型。他暗示,對付白人以智取勝是怯懦的。要面對他們講道理,駁斥他們。因為舊有的方式是緩慢的,局限於少數人,而且軟弱無力。最後這一譴責讓迪克憋屈得脖子鼓脹,他在一個工作日崩掉了那些鵪鶉的腦袋,才得以使自己的腦袋免於憋炸。
「什麼?」特托爾太太問道,「他以為那是什麼?」
「噓,別惦著那事了。」
「你有家人在韋奇塔?」
後來,當她坐在樹下的搖椅上時,他走了過來。她以前從來沒見過他,而且從他的面容看不出當地人的模樣。起初她以為是哈珀的兒子米努斯,他時常喝得醉醺醺的,而且曾經是這宅子的主人。但這人直挺挺地快步走著,似是趕著去赴什麼遲到的約會,正穿過這個院子抄近路到一處地方。他大概聽到了她的搖椅輕微的吱呀聲。也許他不知道這麼穿行是否安全。反正他一回頭瞅見她,便微微一笑,還舉起一隻手致意。
「走掉了。至少我這樣想。沒人見到她。」
「你告訴我這就是你離開的原因——無事可做——可你一直沒說你為什麼回來。」
「錢,」米斯納說,「摩根家有錢。我琢磨著應該說他們資助了這座鎮子——倒不是建了它。」
另一隻鷹咯咯笑著應和。
「她?」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你算走運呢。農場怎麼樣呢?假如莊稼歉收了,就算是連續兩年吧。桑茲老太太或內森·杜波列斯就得提走他們的股份嗎?憑股份貸款嗎?把股份賣給銀行嗎?還是怎麼著?」
西尼卡在韋奇塔閑逛了幾小時,在一個咖啡館中稍停,又在市立公園中小憩。她一時不知該去哪裡,該做什麼。在監獄附近找一份工作,待在他身邊嗎?那就意味著要聽他的話,為沒有兌換他母親的儲蓄債券向他道歉。回芝加哥去嗎?恢復她結識艾迪之前的生活嗎?臨時的朋友。臨時的工作。臨時的住所。偷吃食品。艾迪·特托爾讓她過了六個月的安定日子,如今他已經離開了。也許她該繼續向前走?那司機為諾瑪找到了她,就像抓住了一個漂泊的小動物。不,還不止於此。只不過像個你想和它玩一會兒的寵物——只玩一會兒——而不想久養。不是愛。不給它起名字。只是喂它,和它玩兒,然後便把它送回它自己的棲息地。她有五百美元,除去艾迪,沒人知道她在哪裡。或許她應該這麼過下去。
「唉,不對。並不是那麼清楚,」米斯納說,「原文是『……他皺起的眉毛』,裏面沒有『當心』。」
「留心啦,你瞧,小姐。」
第一次是在一九一○年,雙胞胎還沒有出生,當時黑文還在掙扎著復甦。老爹開車帶著他兄弟波萊亞和長子埃爾德,跑遍全州甚至越出州界,去考察、評判和鑒定別的黑人城鎮。他們計劃到俄克拉荷馬州外去兩處,州內去五處:波雷、朗斯頓城、蘭蒂斯維爾、塔夫特、克利爾烏尤、蒙德·貝龍、尼克狄馬斯。後來他們只去了四處。老爹、波萊亞叔叔和埃爾德大哥沒完沒了地說起那次出行,講他們怎樣和教士、藥店主、乾貨店主、醫生、報紙出版人、教師、銀行家鬥智和爭論。他們討論著瘧疾,酒宴賬單,白人移民的威脅,與克里克自由民相關的問題,增強免疫力的輔助藥劑的可信度,高中教育的可行性,技術培訓的必要,建州的後果,住房和白人暴力,散漫性和組織性,以及與此相關的種種問題。他們站在玉米地頭,走在棉壟之間。他們參觀印刷店、演講班、宗教儀式、鋸木場;他們觀察灌溉方法和貯藏系統。他們主要看的是土地、住宅、道路。
「當然。沒問題。說吧。」西尼卡往一邊挪了挪,給他在長凳上騰出地方,但是他沒有落座。
那抽泣——還是傻笑——的女人現在已經走了。雪也停了。樓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不出所料,斯圖亞特作了最後的發言——或者說,至少大家都記得他是最後說的,因為正是他的一番話使會議終止。「聽我講,」他說,因為嚼多了「藍孩」而嗓音濁啞,「如果你們,你們當中的任何人,忽視、改變、去掉或增加大爐灶灶口處的詞句,我就把你像半睜眼的蛇一樣,把頭打掉。」
「是啊,可是裡邊……」
「我不這麼看。他們可以表現得像是擁有這座鎮子,但並不是這樣。」
「下午好。」她打著招呼。
四十二年前,他曾在老爹摩根的福特T型汽車靠近後窗處爭得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在那兒向他母親和小妹魯比揮手告別。家裡其餘的人——老爹,波萊亞叔叔,他大哥埃爾德和雙胞胎兄弟斯圖亞特——靠著兩大筐食物緊緊擠坐在車裡。那段路程他們得走好幾天,也許兩個星期。老爹說這是第二次長途旅行。波萊亞叔叔笑著說是最後一次長途旅行。
理查德·米斯納的凝視和斯圖亞特·摩根的警覺顯示了某種預告,一小塊天空閃過水彩般的顏色:橘粉色、薄荷綠、海岸藍。天空的其餘部分呈白鑞色,把這個如圖畫一般奇特的陽光破雲而出的景象烘托得更璀璨了。這景象延續了整整一小時,每個看到的人都驚悸不已,隨後便褪了下去,鉛灰的天空在無情的大風上方凝固了。到中午,第一陣雪就落了下來。起風前的這陣雪急促如彈丸,猛烈不融化。兩小時之後,第二陣雪下來了,變得柔和,靜悄悄的,覆蓋了地面上的一切。
「我們就是權力,只要我們——」
他和安娜·弗拉德在一起。從她呼喚她的救世主的那一刻起,他們便在路上了。斯維蒂實實在在地投入了傑夫的懷抱。
「這都是誰啊?」斯圖亞特問道。
「那要看你怎麼去了。坐小汽車,要用——噢,十或十二小時吧,乘長途車要長些。」
「弗利特手頭從來沒有多少東西,而確實有的東西又在他那兒存得太長了。那把靠椅擺在櫥窗里已經變了三次顏色了。」
「為什麼?只是一幅畫嘛!你們把這想成有人燒了一座十字架!」她心煩地動手擦拭東西——罐子,盒子的前臉兒,放蘇打汽水的冰箱。「他應該找家長談談,而不該追蹤那些孩子,就像他是司法官似的。孩子們需要的比這兒有的要多。」
「你們的小孩咳嗽?我不認為你需要咳嗽藥。」安娜瞥了一眼窗外,「叫你太太進來,躲躲外邊的寒氣吧。」
「我估摸他還能成功。要是我走在他前面的話。咳,無論如何,你知道該怎麼辦的。我一點都不想乘那輛車,可我想要一個上等的盒子,這樣他就會把事情辦得好好的。弗利特可是有麻煩。」他站到水池邊,往手上打肥皂。
「好吧。如果她還在女修道院,就應該沒事。」
「歇一會兒吧,」瑪維斯說,「飯熟了我就叫你。你喜歡炸雞嗎?」西尼卡覺得她要嘔吐了。
「你去問他吧。不該我去。」
她覺得迪克溜下床、穿上獵裝是在半夜。可是她穿著短襪下樓時,看了一眼鍾閃亮的指針:三點半。她想,還有兩個小時可睡,可是後來她起床時已經六點了,只好抓緊時間了。備好早飯,擺上他上班的衣服。不過,在此之前,她要吃補藥——由於空氣又變得稀薄了,現在葯是必需的。空氣早已開始變得稀薄,彷彿原先穿得太多了。並非在斯考特戰死的時候,而是在那之後的兩個星期——甚至在斯考特的遺體被海運回來之前——當時他們接到通知,說伊斯塔也死了。還是孩子呢。一個十九歲,另一個二十一歲。他們應徵入伍時她是多麼驕傲和幸福啊;她實際上是鼓勵他們那麼做的。他們的父親在四十年代就曾服過役。叔父們也是。傑夫·弗利特伍德從越南回來時毫髮無損。米努斯·朱里雖然看著確實有些驚恐,卻活著回來了。她傻乎乎地相信,她的兒子們也會平安無事。比魯比之外俄克拉荷馬的任何地方都安全。比伊斯塔想去的芝加哥安全。比伯明翰,比蒙哥馬利、西爾瑪,比瓦茨安全。比一九五五年密西西比的曼內、一九六三年密西西比的傑克遜都安全。比紐瓦克、底特律、華盛頓安全。她原以為出國打仗要比在美國的任何城市都安全。現在她手頭還有四封沒拆開的信,是一九六八年寄出的,遞送到丹比郵局時已是她埋葬最後一個兒子的四天之後。她一直沒能拆開那些信。一九六八年感恩節時他們兄弟倆都在家中休假。七個月之前,馬丁·路德·金剛剛被暗殺,索恩看到兩個兒子都活著,像個得到上帝救贖的人似的抽泣著。她的兩個寶貝黑兒子沒有被槍射死,沒有被私刑處死,沒有受到騷擾,沒有給關進監獄。他們倆走下汽車時,她呼叫著:「祈禱管用啊!」那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他們兩個完完整整的。康妮賣給了她帶殼的山核桃,足夠做兩次感恩節餡餅。那天,一個姑娘開著一輛破破爛爛的汽車停在那兒,儘管索恩開車帶她去買下了她駛向目的地所需的汽油,但那姑娘卻沒走。不過,她一定在母親去世之前就已經去了什麼地方,不然的話,康妮也不必在地里點起火堆。要不是有那一縷黑煙,還不會有人知道呢。安娜·弗拉德看到濃煙,開車出去並得知了噩耗。
或許撒迦利亞不想再吃一次架在棍子上的烤野兔或冷的野牛肉,或許他被白人從辦公室排擠出來之後拒絕了由有色人種建立的家園,所以他一心想在那片開闊的土地上開創一種與路易斯安那全然不同的傳統。不管怎麼說吧,在他們修建臨時住所—單坡頂的小屋、地洞,並用印第安人借給他們的一輛車和兩匹馬拉木料時,撒迦利亞便召集了一些男人建造一個做飯的爐灶。他們感到驕傲的是,他們的婦女沒有一個在白人的廚房做過飯,也沒有給白人孩子當過奶媽。雖說地里的活更重,而且讓你擺不出什麼身份,但他們相信,在白人廚房裡幹活的婦女遭強|奸即使不算確定無疑也是可能性極大——無論如何他們都不能去想象這些。因此他們把那種危險換成雖然繁重卻相對安全的活計。正是出於這一想法,建造一個公共「廚房」的主意得到了普遍贊同。他們是非同一般的人。自從一七五五年以來,他們在路易斯安那(當時密西西比也屬其管轄)就曾經當過兵,開過礦,耕過地,還做過生意。後來兩州分立,從一八六八到一八七五年間,他們也曾參与過兩州的行政管理,在那之後才淪為田間勞力。他們在兩百多年間生兒育女,彼此之間互通有無,不向任何人低頭,只對他們的造物主跪拜。此時此刻,斯圖亞特回憶起他們的生活和勞作,心情穩定了下來,決心也堅固了。他自忖,設想一下老爺爺或德拉姆·布萊克霍斯或賈弗納爾·杜波列斯會如何看待那些想更改爐灶上銘文的小子們吧。
「快去!」
米斯納喜歡把柴火碼得密而有序,現在他正這樣做著。「是啊,他們建了這座鎮子,對吧?」
「就在這兒讓我下車,斯圖亞特。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是耐心遮掩了一切聲音,只除去主的告誡聲,是主把她從這裏弄了出去。先是進了一輛停在車道盡頭雪地里的銹巴巴的紅色汽車,最後是讚美,讚美他的神聖名字,投入了她丈夫的懷抱。
「大概是吧。還有,嗯,他『有所準備』,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自己的老婆https://read•99csw•com。」
「這倒是真的。銀行在四十年代初被迫關門,但並沒有倒閉。我是說他們還有足夠的錢,所以我們能夠重新開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沒法老老實實地說那不管用。人們在這兒發了家。所有的人。」
柴火燃著后氣味奇妙,吸引了那隻母貓。它在爐后弓起了身體,不過目光仍然保持著對食肉者——人類或別的動物——的警覺。
所有的人都被那男孩的厚顏無恥弄得不知所措了,他們簡直沒聽清他的話。
「我聽到孩子的笑聲,有時還唱歌。從來沒有哭聲。」
「十二隻。給薩金特六隻。」迪克坐下來,先解開靴帶,然後脫下上衣,「足夠兩頓晚飯吃的了。」
「這是上帝安排的時間,」他答道,「你不能開始,也不能結束。還有,他不會替你做你的工作,所以,昂首挺胸地邁步走吧。」
安娜點點頭。「你們還要走遠路嗎?」
「感激不盡,感激不盡。」那個男人說道,「這一帶沒有醫生吧,有嗎?」
出於自身的意願,斯維蒂步履沉重地走上了車道,但她任由那惡魔去做餘下來的事。
離太陽升起還有一些時候,斯圖亞特沒法再騎多久了,便催馬掉頭回家,心中想著另一件他要說或者要做的事,以便阻止多薇在鎮上過夜。對他來說,睡覺時身邊沒有她頭髮的香味是不成的。
要是年輕人陳述自己的觀點時,說話的聲音輕一些,表現出教養,大家或許會感覺好得多。但他們不想討論,只想發號施令。
「你們都去丹比,是吧?你想買一個烤箱或電熨斗的時候,就從一份目錄中訂貨,再一路跑到那兒去提貨。他又在哪兒能派得上用場呢?」
在安娜的手裡,愛斯雜貨店以多品種、舒適性和靈活性而興旺。因為她讓米努斯每逢周六在後室中理髮,偶爾還賣玫瑰。因為她在樓下有個清爽的衛生間,隨意一用的人覺得離開之前總該當個顧客。農婦們從教堂出來后要進店買點薄荷糖,男人們要買幾袋葡萄乾。他們無一例外地還要從貨架上再挑點小物件。
出嫁那天,多薇面朝花卉圖案牆紙、背對窗戶站著,這樣她姐姐索恩就會看得更清楚些。多薇提著她襯裙的褶邊,索恩則拽著縫口。衣裙輕微擺動,使得她的腿后直發癢,但她堅持一動不動地站著。一九四九年的時候,無論在黑文還是全世界都沒有長筒絲|襪,但結婚時光著腿顯然是對上帝和儀式的大不敬。
開水的噝噝聲打斷了索恩惆悵的思緒,她把熱水倒在杯子中一個細布小袋子上,把一個托盤扣到杯子上,讓葯浸泡。
「你總是說這些。怎麼回事?」
斯維蒂說:「馬上回來,梅布爾小姐。」「只走開一會兒,梅布爾小姐。」
「我這就送你去。等汽車發動起來就走。」同樣狡猾的妖魔的腔調。
她再也沒見到那樣的柿色翅膀。然而他倒是回來了。先是大約一個月之後,以後每隔一兩個月就來往一次。多薇總是忘記問斯圖亞特或是別的人他可能是什麼人。年輕人越來越難以辨認了,當魯比來了親友時,他們通常不像人們過去那樣出席禮拜儀式並被介紹給教眾。她沒法問他的年齡,但估計至少要比她年輕二十歲,或許正因為這一點,她對他的來訪保守秘密。
「上帝只擁有一個民族,斯圖亞特。你明知道這個。」米斯納搓著兩手,隨後又向手上呵氣。
「摩根家的人腦瓜兒靈,如此而已,」她說,「從早在黑文時他們父親開銀行開始。我的爺爺埃布爾·弗拉德就是他的合伙人。大家都叫他老爹,可他的真名叫——」
她沉浸在幸福之中,把信折好又放回信封中,再把信封放進她的鞋裡,那封信就此一直伴隨著她。她收藏著那封信,為保存信的權利而抗爭,把它從廢紙簍里撈回來。她六歲了,是個熱情的一年級學生,但還讀不了信的全部內容。過了些時候,那封信乾脆成了一張像鞭炮一樣紅的紙,沒有留下一個認得出來的字。但那畢竟是信,保存在她的鞋裡,使得調查員將她送進第一個領養家庭(總共有兩家)。她當時只是短暫地想到那哭泣的女人,後來就想得多了,直到那女人的身影不時地成為傷心的夢境。
「你沒在場!埃斯特在呢!開始的時候,你們也都不在!埃斯特在!」阿諾德·弗利特伍德晃著右手以示提醒。
她說,是些私密事。當然,絕不違法,只是隱私。你會打字嗎?會一點?我要找一個不是這一帶的人。我希望五百美元就夠了。對一個真正聰慧的姑娘,我還可以再多付些。就算你決定不做這項工作,大衛會用車把你送回汽車站。
安娜看向暗處,想看清盒子里放的垃圾。「我不明白。」
「最好有人和傑夫談一談。」話是安娜說的,可三個人全都看著一面擺滿貨架的牆,牆后是弗利特伍德傢具及器械店。
「你就不能買到合意的東西嗎?不過是一本小小的《聖經》,不是他媽的百科全書!」
「去把火點著吧。」她笑著說。她的錯誤如果證明她所尊崇的這個男人是正確的,她還是很高興。教會中有些婦女很反感他對她顯而易見的興趣——只對她而不對別人。而帕特·貝斯特卻老練地掩飾著自己對他的興趣。但安娜認為其中另有深意,不會僅僅限於她們為這個英俊、聰慧的男人和她們各自女兒或侄女可能安排的計劃。她確定無疑地認為,那種反感大多因為她那不順直的頭髮。老天,她從底特律回來時被迫進行的那些談話啊。奇怪的、愚蠢的、侵犯式的探詢。她覺得她們彷彿在討論她的陰|毛、腋毛。即使她一|絲|不|掛地走在街上,她們要評論的仍然只是她的頭髮。這個話題比米努斯從弗吉尼亞帶回來的妓|女招來了更多的熱情,引來了更多的意見,招致了更多的氣憤。她最終可能會把頭髮再拉直——那不是一種永久性的變更或聲明——如果不是頭髮讓她在被諸多別的事情攪得昏頭昏腦的日子里清醒了許多。她當即分辨出了誰是朋友,誰不是朋友;辨別出了教養好的和教養差的,有威脅的和受到威脅的種種人。對她的新髮型,多薇·摩根喜歡;帕特·貝斯特憎恨;迪克和斯圖亞特搖著頭;凱特·戈萊特利喜愛,還幫她固定髮型;普立安牧師為此作了整整一場佈道;K.D.嘲笑了一番;多數年輕人,除去阿涅特,則大加讚賞。如同蓋革計數器一般,她的頭髮注了冊,她相信,其特徵便是平靜或極度喧鬧,能導致嚴重的混亂。
「大概是為了讓你們看著覺得好吧。」她微笑著說。
「他們從來不聽人勸說。」斯圖亞特看著兩用車開遠了,說道。他本人在一九五八就在這兒趕上了所有的牲口都凍僵的事,他從星期三起就抽水,釘釘子,叉苜蓿貯存起來。他進鎮去買煙草和糖漿,捎回了多薇。
安娜不想解釋這一切,就在他已經知道的事情上加以發揮。「是啊,是這麼回事。我覺得我能在北方做點事情,一些實實在在的不會讓我傷心的事情。可是就這些了,我不知道—談話,四處奔波。我的腦子都亂了。不過我一點都不後悔出去—哪怕沒什麼結果。」
他現在隨時都可能拿著一袋子鵪鶉回來,隨後索恩就會端出烹飪得焦嫩的一大盤,都是半隻半隻的。因此她考慮著將大米或甜薯泡在杯中。她喝完最後一口時,後門打開了。
「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做,可我當然知道,他們失去股份的話,銀行是沒有獲利的。所以就得給他們錢去買種子、肥料,諸如此類。」
「這會兒他已經把書賣掉了。」
她們看到女修道院的時候,斯維蒂覺得暖和多了。雖然她沒感到一路上的那種刺骨的嚴寒,但還是因罩在頭髮上和充塞在鞋裡的暖雪而覺得舒服。多虧自己沒有受到走在身邊的這個罪惡幽靈的侵害,多虧自己沒有和它扯上關聯。斯維蒂的優雅體現在無論暖雪多麼猛烈地鞭打那個身形,讓它沉默無語,把它凍僵,使它喘著粗氣只能勉強堅持,她本人卻依然在刺骨的寒風中傲然前行。
「沒有。怎麼了?」他哼唧著脫下了靴子。
「我懂。」他抬頭笑眯眯地看著她,「你不需要懂。」
「告訴我你們想要的所有東西,我去給你們弄來。然後讓你太太帶著孩子進屋來。」米斯納伸手去拿他的外衣。
「快去,」老爺爺說,「把人集合起來。」
她們就這樣一直走了一英里多的路。走路的那個走到哪裡,搭車人也走到哪裡。只有幽靈和她的身影。
雙胞胎皺起了眉頭。弗利特想到他岳母出了名的寬宏大量,從座位上跳起來又只好躊躇不前了。
天亮后梅布爾端著一杯咖啡走進昏暗的房間,斯維蒂站著接過咖啡。她知道梅布爾已經給她放好了洗澡水,疊好毛巾和乾淨的睡袍放在卧室的椅子上。她還知道,梅布爾會給她梳頭——洗頭、編辮子、盤發,或者只給她抓抓頭皮。咖啡會很美味,顏色很深,加了糖。但是她也知道,要是她這一次喝下咖啡,並在旭日的照射下上床,她就再也不會醒來,那樣的話,又由誰來照看她的孩子們呢?
夜幕降臨了,車站卻像早晨高峰時段那樣擁擠。太陽西下時,溫暖的九月白天還沒有涼下來。候車室凝滯的空氣和戶外的空氣沒有什麼明顯的不同。旅客和他們的同伴都很平靜,對旅途或告別不感興趣。大多數兒童在大人的膝頭、在行李和座位上睡覺,沒睡覺的孩子起勁地攪擾別人。大人們手指夾著票,從脖子上抹著汗,拍著嬰兒,互相低語。士兵們和戀人們查看著玻璃後面貼著的時刻表。四個頭戴絨線帽的十多歲男孩在售貨機附近輕聲唱著歌。一個身穿灰色司機制服的男人溜達著,像是在找他的乘客。一個坐著輪椅的英俊男人優雅地轉動輪椅進了門,只是設計得不方便的門讓他稍稍有些氣惱。
「小姑娘,你認識他還不足一個生長季節呢。我可是認識了他一輩子。」
噢,男人們是多麼喜歡把大爐灶安裝起來啊,這事情讓他們多驕傲、多投入啊。她想,到此為止還是件好事,可是做得過度了。一個實用的東西變成了一座聖壇(告誡人們不要觸犯主的話不僅存在於嚇人的《舊約·申命記》中,也存在於愛人的《新約·哥林多后書》中),而且像任何冒犯他的東西一樣,必定會毀掉它自己。沒人比那些不管不顧的年輕人更清楚了,他們把大爐灶變成了另外一種爐子。在那兒升溫的軀體正是人類本身。
事實上,每次他來時,她都要說廢話。那些她不懂的事情留存在她腦子裡。高興的事,煩惱的事,與世界大事無關的事。不管她說什麼,他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出於無法解釋的理由,她鬼使神差地知道,一旦問起他的姓名,他就不會再來了。
西尼卡開口想說:既複雜又輕而易舉?他的眼睛是雲灰色的,而制服上的紐扣像古金幣那樣熠熠閃光。
斯圖亞特拴好狗,打開了馬廄。他喜歡在凌晨四點騎上「夜間」,四下轉一轉,直到天明。他酷愛在草原上遛馬,一切都那麼寬廣開闊。他給「夜間」備好鞍,如同往常每一次都有新鮮的奇妙感:在自己的土地上,你絕不可能有像老爺爺和老爹,以及所有那七十九個人離開俄克拉荷馬州菲爾立後會有的那種失落感。他們徒步前進,徹底地失落了,而且還憤懣不平。但除去孩子們的腳的狀況,他們無所畏懼。他們應該算是健康的。不過孕婦們需要越來越多的休息。德拉姆·布萊克霍斯的妻子塞列斯特,他的祖母明迪小姐,以及他自己的母親貝克都帶著孩子。看著自己懷孕的妻子、姐妹或女兒失去了曾經一直呵護著她們、伴隨著她們成長的住所,真是一種恥辱。羞辱比怨恨尤甚,它威脅著要折斷他們的骨頭。
「上帝的公正是他獨有的。要是你不照他的話去做,怎麼會成為他的工具?」普立安牧師問道,「你得服從他。」
有什麼東西在玻璃窗上抓撫。又是一聲。多薇轉過身來俯卧著,每次聽到那聲響都不肯向窗外看。那不是他。他從不在夜間回來。她故意讓腦子去想日常瑣事。明天做什麼晚飯呢?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聽聽他說的!你聽見了吧,牧師?這孩子該挨抽。這個瀆神者!」
索恩嗅了嗅黑糊糊的空氣,感覺一下它的分量,然後關上門。「說不準,真的。不過他可有太多的理由到處跑了。」
無論在門廊里還是走道上,斯維蒂的步伐都很堅定——彷彿她必須去什麼重要的地方,她必須做什麼重要的事情,而且只消花上幾分鐘,她就可以馬上趕回來。那一小會兒時間只夠用來按摩一下小屁股,好讓它不再酸痛;或吸出痰或磨碎食物或刷牙或修指甲或小便一次或抱一下嬰兒或唱一支歌,但主要是來得及照看一眼。除非她婆婆在場,她絕不會移開目光,而一旦移開也會趕緊看過來,因為梅布爾小姐的視力已經不如當年那麼敏銳了。別人主動幫忙,最初是一次又一次地來,如今不定期了,可她始終拒不接受。斯維蒂在照看小孩方面是最好的了。她婆婆次之。阿涅特原先也不錯,但現在不行了。傑夫和她公公從不留意,更別提照看了。
早些時候,那些衛理公會的人曾經笑話過浸禮會教眾之間的意見分歧。五旬節派的教徒們放聲大笑。但時隔不久,所有教派中的年輕人就開始說出對那些詞句的看法。每一派中都有人屬於要離開黑文重建家園的十五戶人家,或者與他們沾親帶故。大爐灶並不屬於某一個教派,而是屬於所有人,所以大家要在卡爾瓦里山露面。米斯納牧師說,是要商討一下。那天氣溫很低,園中香馥撲鼻,大家在七點半集合時,氣氛融洽,人們只是一味好奇。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米斯納講完開場白。也許是年輕人過於緊張,由盧瑟·比徹姆的兒子羅約爾和迪斯特里開始,他們說起話來聲音刺耳,以致婦女們都尷尬地低頭看著她們的小筆記簿,男人們則震驚得忘了眨眼。
「拉博克。呃,咖啡熱嗎?」
「她怎麼了?」
「救護車。」索恩說著,收拾起他的衣服。
福克斯太太笑起來,聲音像銀鈴,還富有溫情。「沒事,親愛的。要是你不願意,可以不接受這工作。」
前來應門的那名婦女說了聲「哦」,就把她們倆都拉進了屋裡。
十一年以後,塔爾薩被炸毀,老爹、波萊亞和埃爾德參觀過的好幾座鎮子都完蛋了。但最奇怪的是,一九三二年黑文居然繁榮起來了。衰敗之勢沒有觸及它:個人存款數額巨大,老爹摩根的銀行沒有風險(一來因為白人銀行家將他拒之門外,二來因為股份認購得到了極好的保護),而且各家族共渡難關,確保沒有誰缺錢。棉花歉收了嗎?種高粱的便將其收益與種棉花的分享。糧倉燒了嗎?伐木工就肯定會趁天黑讓木材在某一特定地點「偶然」滾下車,讓他們搬走。豬拱了鄰家的莊稼地嗎?鄰家就會得到大家的資助且一定能拿到豬肉火腿。一個人在劈木柴時不小心傷了手,馬上就會有新棉繩包紮傷口,然後才去作第二次潔凈的包紮。一八九○年他們走向俄克拉荷馬的途中是遭世人冷拒的,但黑文的居民彼此間總是有求必應;只要有需要或短缺,一定隨叫隨到。
如今,差不多十年過去了,用他的話說,他已經在馬斯科吉的房地產交易中「發財」了,多薇也不必奇怪他現在還會在別的方面有所損失,因為他已經在有關大爐灶灶口上所寫詞句的爭鬥上輸給了米斯納牧師一場。多薇心想,一場爭論部分由一些小人物的談論推動:每家屋門後面調皮或惹麻煩的年輕人。阿涅特從學校回家后不肯下床。哈珀·朱里家的男孩米努斯自越南回來后每個周末都喝得醉醺醺。羅傑的外孫女比莉·狄利亞不見蹤影。傑夫的妻子斯維蒂為沒人開的玩笑笑了又笑。K.D.和住在女修道院的那姑娘一起廝混。更不消說其餘一些人的頂嘴、板臉和公然挑釁了——他們想把大爐灶命名為「如此這般的地方」,並已經確定上面原先的詞句是什麼,惹得斯圖亞特和迪克勃然大怒。多薇曾經和她姐姐(也是妯娌)談過這事,也和梅布爾·弗利特伍德、安娜·弗拉德以及俱樂部里的兩三個婦女談過。眾說紛紜,糾纏不清,甚至支離破碎,因為情緒遠遠超過了事情本身。還因為一些年輕人通過嘲笑埃斯特小姐手指的記憶,侮辱了所有的上一代人。他們沒有客氣地暗示埃斯特可能弄錯了,而是號叫著:字句看都看不見,甚至不能順著那一個個沒法發音的字母讀出來,怎麼可能記得住呢?
「他們誰也不知道!狗屁不懂!」哈珀·朱里叫嚷著。
「暴風雪就要來了。」斯圖亞特看著那人單薄的衣服和鞋子,「你大概是想開車去什麼地方。一八號路上有加油站。我要是你,就不會再往遠處去了。」
「在哪兒?荷蘭嗎?」他開心地大笑,露出了兩排金牙。
「讓我從這裏出去。」斯維蒂掙扎著把聲音喊出來,「我得回家。」
「我奉命向你提供五百美元,如果你有興趣做一件既複雜又輕而易舉的工作的話。」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呢?」米斯納問道,「我們在這兒不只要說,也要聽嘛。」
迪肯·摩根打斷了他的話。「你說的那人是我祖父。別再說什麼先前的奴隸了,那樣好像他沒有別的身份了。他還是前副州長,前銀行家,前副執事,以及一整串別的『前』。他沒有走他自己的路,他是整整一夥走他們自己路的人中的一員。」
他剛喝了兩口,兩用車的喇叭就響了起來。「狗屎。請原諒。」他說。他再次回來時,買下了甘草、花生醬、餅乾和三瓶皇冠飲料,拿出去給了他太太,隨後又返回來喝完他的咖啡。他不言不語地啜飲著,安娜捅了捅爐火。
她在門口舉起手,正準備敲門,卻聽到了抽泣聲。是孤助無援的母親那種悲痛欲絕的哭聲——那聲音這世界上再沒有別人哭得出來。西尼卡退了回來,然後走到窗前,用左手按住胸口讓心跳慢下來。她一直保持著這姿勢——想象著小小的紅色心瓣不停震顫著,盡量讓它恢復到正常的節奏——一路跑下磚砌的台階,上了便道,繞過骯髒的街道,然後是碎石路,然後是水泥路,一直跑到長途汽車站。只是在叉開雙腿坐到塑料長凳上時,她才屈服於那一直響徹耳鼓的哭聲。特托爾太太獨自一人,身邊沒有他人,便不再顧及理智和氣度,放聲尖號,如同她從來不吃的禽鳥魚畜似的——就像幼仔被抓走之後的母狼、母鯨、鷗鳥。她雙手抓著頭髮,臉上濕漉漉的,嘴巴大張著。
「不會的。晚上這會兒涼快,感覺挺好的。」
「別說了,迪克。你幹嗎不閉嘴呢?」索恩碰了碰自己的脖子。
「孩子怎麼了?」安娜問道。
「你跑到這兒來幹嗎?我們整整一宿沒法過。你有腦子嗎?老天,丫頭,親愛的。出什麼事了?」
「我不記得他怎麼對我說的了,可我知道他不會做那種事的。艾迪愛孩子。他真的挺愛的。他心眼真的挺好。他要我給他帶去一本《聖經》呢。」
羅約爾·比徹姆實際上沒讓這位牧師說完。「如果沒有回嘴,那還叫談話嗎?你們根本不想讓我們說話。如果你不同意正在說的內容,任何談話都是頂嘴……先生。」
普立安對羅伊的父母——盧瑟·比徹姆和海倫·比徹姆視而不見,慢慢轉過臉去對米斯納說:「牧師,你能讓這孩子老實點嗎?」
「當心他皺起的眉毛」?「是他皺起的眉毛」?她認為,「他皺起的眉毛」對任何年齡的人或任何一代人都足夠了。對那句話加以說明,具體化或確定,都是無益的。唯一需要確定的,都已發生了。在十字架上。難道不是這樣的嗎?她得問問她的朋友。然後再告訴索恩。與此同時,那種抓撓的聲音消失了,而在睡眠的臨界點,她知道了罐裝豌豆照樣挺好的。
二十來個不同的「阿門」read.99csw.com聲為迪克的聲明加重了分量。他的陳述本來可以結束進一步的爭論,可是米斯納竟然說:
「你們好啊。」他笑容滿面地說。
「別動,多薇。」
「那就像它那樣作為吧。我只是要告訴你們,大爐灶已經有歷史了。它不需要你們去打扮它。」
那隻貓被人盯著時是不吃東西的,所以安娜白了它一眼,便轉過身來面對著米斯納。「你在這一點上又錯了。大家湊的錢。開銀行就是湊錢的路子。各家買下銀行的股份,你知道嗎,而不是只把錢存進去。有錢是隨時都可以花光的。用買股的辦法,他們的錢倒能存下來。」
有一次,她給了他一片塗了蘋果醬的麵包,他吃光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米斯納打斷了她的話。
「熱的。你要什麼樣的?」
「這是讓人有想法的事,對吧?」
這時西尼卡才意識到小轎車早已開動了。車裡的燈還亮著。空氣很涼爽。車子像在飄動。
接著她們哈哈大笑起來,索恩不得不把縫口重新弄一遍。
斯維蒂聽到了她的話,而且從離家以來第一次,轉過身來面對這不請自來的同伴微笑——或是哭泣時遲疑了一下。她想,罪孽。我挨著罪孽走,還裹著它的外衣。「發發慈悲吧。」她咕噥著,還輕輕笑了笑——也許是嗚咽。
「我不知道我怎麼想的。」
門一敞開,一股風吹進來,晃得咖啡杯直響。那人回到汽車裡。米斯納開著他那輛破福特走了。安娜想到要烤些肉桂麵包,南瓜麵包在這季節有點過時。要是她有隻熟透的香蕉就好了——那嬰兒看著像便秘。把香蕉搗碎,再摻些蘋果醬就成了。
當然啦,那兒不是。反正還不是。那地方屬於印第安領地中的一個家庭,經過一年零四個月的談判和在土地上的勞作,最後才算不費分文地交割清楚。從植物繁茂之處來到這塊廣闊無垠的土地,他們看到一望無際的天空籠罩著大地,看到野草直長到他們的臀部,真能感到自己的渺小。在父輩們看來,這象徵著奢侈——豐饒的靈魂和無邊的自由,而且沒有敵人可以藏身的險惡密林。這裏的自由不是你指望的一年一度的狂歡節或鄉村舞會那種娛樂,也不是大人老爺的殘羹剩飯。這裏的自由是由大自然主持的一種考驗,人類每日都得經歷。如果在足夠長的時間里通過了道道考驗,就能成為人中主宰。
「你從這附近來嗎?」
她想,也許在監獄里待得日子久了,艾迪也會這樣。不再像自被傳訊以來第一次探監時那樣憤憤不平,彷彿是個犧牲品。唉聲嘆氣。怨天尤人。那本《聖經》太大,讓他發窘。三明治上是芥末醬而不是蛋黃醬。他一點不想聽她在一所學校的咖啡室找到新工作的事。只有索菲和伯納德讓他感興趣:它們的飯食。晚上她讓它們出去嗎?它們需要好好地長跑鍛煉。只有在它們外出時才用得上口套。
理查德點燃了爐火,這讓他感到一種滿足,臉上便露出笑靨。但她不可能給一個牧師當妻子。絕不可能。她能嗎?是啊,他並沒有要求她做妻子——那就在爐子散發的溫暖中,看著他的後頸,與那些不露面的貓待在一起,自得其樂吧。
「是的。不。嗯,我男朋友的家在那兒。我打算去看望一下他母親。」
「吃些阿司匹林,吃些東西。」
她沒打算一直走到摔倒、暈倒或凍僵的地步,然後一時間滑進一種虛無。她想要的小東西不是喝清晨的咖啡、疲憊地洗澡、穿上疊好的睡衣,然後進入充滿警覺的睡眠——按照這樣的順序,天天如此,永遠如此,尤其在這特定的地點,在這特定的一天。她認為,改變這種順序的唯一途徑,並不是以不同的方式做什麼事情,而是做一件不同的事情。只存在一種可能——離開她的家宅,邁上她六年沒走上的大街。
那是三年之前。如今是一九七三年了。索恩若不是到女修道院去幫忙,因為罪孽總是需要這種幫忙,她的小女兒——是吧?——現在該有十九歲了。索恩站在晾衣繩邊,在大風中竭力把床單夾住,不久,她抬頭看見一位女士在院子里莞爾微笑。那女人穿著一件棕色的羊毛長裙,頭戴一頂老式的白色亞麻女帽,手中提著一個大籃子。她揮手致意,索恩滿嘴還叼著晾衣夾子,盡其所能地還了那陌生人一禮——她希望那樣點頭沒有失禮。那位女士轉身繼續向前走。索恩注意到了兩件事:那籃子明明是空的,但那女士卻用雙手提著,彷彿裏面裝滿了東西,現在她明白了那是將要到來的事情的預示——一種空蕩會把她壓倒,一種冷清沉重得讓她無法承受。而且她也知道了是誰派那女士來這樣告訴她。
索恩轉向他,把咖啡罐攬在胸前擰開蓋子。「你為什麼說『拖著腿』?你為什麼非要那麼說不可呢?你看見她了?」
多薇·摩根被她丈夫的威脅話語嚇得渾身發冷,只能看著地板,不知道他的損失現在會以什麼可見的形式出現。
在第一次之前有一種跡象,後來就再沒有了。當時她在樓上,整理那座小小的取消贖回權的抵押住宅,稍事停頓中向卧室的窗外一瞥。樹下的濃蔭如畫般寧靜。七月。乾燥。氣溫在攝氏三十八度。不過,敞開窗戶總會使空置了一年的房間有些新鮮空氣。她著實費了點時間—這兒拍一下,那兒拉兩下——但總算把窗頁一路提到頭,再俯身向外看園中還剩下什麼。從她在窗內所處的位置看去,樹木遮住了大部分後院,她只好向外探身越過樹冠去看。這時,一隻大手伸到一個碩大的口袋深處,再把一把花瓣撒向空中。大概是這麼回事吧。蝴蝶。一溜柿色翅膀形成的顫動的高架通途橫跨常綠的樹冠——然後便消失了。
米斯納站到了她身邊。只是摸了摸玻璃窗,他們就能覺察到溫度已經急劇下降到攝氏零下七八度了。
當兩隻鷹回來時——其中一隻還端著一盤吃的,她問它們:「那孩子為什麼一直在這裏哭?」
「我不知道。他總是誇獎我的烹飪手藝,但隨後就建議下次該怎麼改進。」
別的探監人似乎與被探視的囚犯過了很愉快的一段時間。孩子們在一起打鬧,蜷在他們父親的懷裡,玩弄著他們的面頰、頭髮、手指。女人和姑娘們觸摸著男人,低聲悄語,放聲大笑。她們都是常客——與長途汽車司機、獄警和咖啡車的售貨員都很熟悉。囚犯們高興得目光也柔和了。他們注意到了一切,對一切都大發議論:小男孩們拿給他們的裝在棕色大信封里的成績單,小女孩們頭髮上的扁平便帽,女人們外衣的樣子。他們仔細聆聽著不在場的親友們的詳細情況,對家中的新事務提出建議和指導。在西尼卡看來,他們似乎都男人氣概十足——在掌握探監活動上個個像領袖人物,管的事情從坐在什麼地方、紙包放在哪兒,到醫療建議和要寄來的書籍。他們從來閉口不談獄中的生活,而且對身邊的獄警熟視無睹。或許他們腦子裡想著阿提卡
索恩拿起那雙靴子,放到后廊上。「這些日子難得找到他。我敢說,準是忙什麼呢。」
斯圖亞特放下窗戶,還吐了口唾沫。他挺小心的,防止風把唾沫再吹回臉上。「對我寬容一些。」這是那些年輕的傻瓜當真要在大爐灶上塗的標語。就像他的外甥K.D.一樣,他們根本不知道建起這座鎮子付出了什麼,他們受到保護以防備什麼,他們不必面對的羞辱又是什麼。斯圖亞特像往常一樣,一回到通向他的牧場的縣級公路就把車子開到最快。他仔細琢磨著「當心」和「是」之間的區別,以及若是老爺爺,會如何解釋這種區別。他本人其實倒無所謂。問題並不在於為什麼該或不該加以改變,而是米斯納牧師通過慫恿這一想法得到了什麼。他又吐了一口唾沫,心想米斯納原來竟是這樣一個傻瓜。愚蠢,甚至可能危險。他想不出這一代人——米斯納和K.D.這一代——該不該被犧牲掉以成全下一代。曾重孫一代可以加以培養和磨鍊,就像他自己的父親和祖父對他們這一代做過的那樣。當年沒有休息,也沒有寬容。期望高並得到實現。沒有誰比那些優秀的人為自己的行為承擔更多的責任。他回想起他哥哥埃爾德·摩根從利物浦回到新澤西在一個港口上岸的前前後後。那地方叫霍伯肯。時間在一九一九年。上火車之前哥哥在紐約市周圍遛了一圈。他看到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爭論。埃爾德說,從她的服裝他猜她是個街頭妓|女,自然流露出對她職業的輕蔑。起初他覺得自己與那兩個叫嚷的男人有一種關聯。突然間,其中一個男人在那女人臉上打了一拳。她倒了下去。也就在那一刻,那畫面的色彩從日常樣子猛地轉換成了黑白色。埃爾德說,他口中發乾。兩個白種男人轉身走開,撇下失去知覺的黑人女子趴在便道上。埃爾德還沒反應過來,一個白人改了主意,又回來朝她的肚子踢去。埃爾德渾然不知自己在跑,直到他到那跟前把那男人拉開。整整十個月,他一直在奔跑和戰鬥,仍然沒法擺脫自發的暴力傾向。埃爾德一拳擊中那白人的下巴,接著又連續出拳,直到第二個白人向他打來。沒分出勝負。都鼻青眼腫了。那女人始終躺在便道上,這時一小群人吵嚷著叫警察,埃爾德嚇壞了,趕緊跑開,就這樣一路穿著軍大衣返回了俄克拉荷馬,唯恐有個軍官會看到他那身撕扯過的軍裝。後來他妻子蘇珊娜給他洗凈、熨平和修補那身軍裝時,他要她拆掉縫線,讓上衣口袋懸著、襯衫領子保持著破口、紐扣耷拉著或是缺失。但要保持血跡是太遲了,於是他把血污的手帕和兩枚獎章一起塞進褲兜。從此他再也無法從腦子裡清除那白人的拳頭打在黑人婦女臉上的情景了。不管他對她所操的職業有何想法,他一直惦記著她,為她祈禱終生。蘇珊娜挑起了一場長時間的爭論,但摩根家的男人們勝利了。埃爾德照他的要求被埋葬了:身穿軍裝,扯破的口子顯而易見。他沒有原諒自己拋開那女人跑掉,也不指望上帝會為此對他高抬貴手。而且他做好了準備,等候他質問事情的始末。斯圖亞特喜歡這個故事,不過,他知道這事起因於保護一名妓|女併為她祈禱,又感到不自在。他對白人沒什麼好感,但他能明白他們的想法,甚至能感受到那種衝動,彷彿那一拳是他自己擊出的。
「對不起。謝謝。」
哈珀·朱里制止了他。「原文是『當心』,不是『是』。當心的意思是『留神,這權力是我的,習慣它吧』。」
「你自相矛盾了。」安娜笑著說。
「是嗎?」
米斯納皺起了眉頭,安娜打斷了他剛剛想說的話。「你們都想來點咖啡嗎?也許要點南瓜麵包?」
她欣賞他的長相,即使在他駁倒她喜歡的人的時候依舊欣賞。以斯圖亞特為例吧,他好像看不起人,可正是他教會了她蝎子怕人的那一課。一九五四年的時候,安娜才四歲,坐在她父親店鋪的新門廊上——當時人人都在建造著什麼,而一群男人,包括斯圖亞特在內,正在幫助愛斯·弗拉德做貨架。他們都在屋裡,中午吃完快餐后正在休息,這時安娜逗弄著台階上的螞蟻:在它們前進的道路上擺上障礙物,看著它們爬過葉子的邊緣,彷彿那座全新的綠山是它們行程中難以避免的一段路。突然間一隻蝎子在她的赤腳邊冒出來,她嚇得瞪大眼睛跑進了店裡。男人們停止了談話,琢磨著這小孩怎麼會跑進來。斯圖亞特把她抱起來,問她「是什麼東西招惹你了,漂亮的小姑娘」,讓她不再害怕。安娜緊緊摟著他,這時他解釋說,蝎子翹起尾巴是因為它也怕她,和她怕它是一樣的。在底特律的時候,她看到娃娃臉的警察擺弄槍支,就想起了蝎子的硬尾巴。有一次,她問過斯圖亞特當雙胞胎兄弟是一種什麼感覺。「不好說,」他回答道,「因為我從來不是一胞胎。不過我猜可能感覺上更完整吧。」
他們沉默了片刻,想著這件事。隨後安娜繞過櫃檯,站到窗前。「你知道嗎,你預測天氣准極了。這是我第三次不信你的話,結果證明是我錯了。」
「我沒說我不接受。」
「天生就迷路。佔有了世界,照舊迷路。對吧,牧師?」
列克特回去拿了他的帽子,便跟上他父親緩慢而艱難的腳步。他驚訝地想,老人家可能打算在半夜到鎮子里去,要不就是找一處農場,那裡的山丘中有黑糊糊的土屋。可是老爺爺把他帶進松林深處,此處的松脂氣味起初十分宜人,不久就讓他頭痛了。夜空被繁星點綴得通明,新月反倒黯然失色,似是一片閃亮的羽毛。老爺爺站住腳,吃力地呻|吟著跪了下去。
列克特跑開了。
「噢。」
「西尼卡?西尼卡?來吧,寶貝。我們在等著你哪。」
「畫的那個拳頭嚇著了許多人。」
「你覺得她在惹禍嗎?她不可能一下子消失了卻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
「那就別說『拖著腿』了。」
「別讓我耽擱了你趕路。只不過……唉,我的天,這景色太妙了。」
十五年前,當那個傷心的搭車人只有五歲的時候,她曾經用四夜五天的時間敲著她家樓里的每一扇門。
「你跟誰談過?」安娜離開窗戶,走到後面通往她住處的樓梯口,在那兒往樓梯井下倒掉了一盤肉渣和麥片。那隻貓出於母性變得緊張起來,用警告的目光緊盯著她。「十五家共建了這座鎮子。十五家,不是兩家。其中一家是我父親,另一家是我叔叔——」
「難以預料,可我不喜歡迪克察看大爐灶時的臉色。他在上帝給我們的每一天里都要察看,更像是追蹤而不是察看。他們不過是些孩子嘛。」
他哈哈笑了。「暴風雪?在得克薩斯州的拉博克會有暴風雪?」
迪斯特里神情緊張,幾乎要落淚了,他伸出一隻手問道:「請原諒,先生。『是皺起的眉毛』怎麼就錯了呢?『是他皺起的眉毛』?」
「迷路的老鄉還是迷路的白人?」
斯圖亞特記得他父親和祖父給他講的故事的全部細節,不必費事就可以想象出那種恥辱。就拿多薇來說吧,每次流產之前,都用手按著后腰,眯起眼睛看著肚子,總是那樣看肚子里的胎兒。若是某個衣冠楚楚、誇大其辭的男人對她說「從這兒走開」,而他,斯圖亞特卻對此人無能為力,他會有什麼感覺呢?即使在目前,在一九七三年,騎著「夜間」走在自己的土地上,任風吹著馬鬃,一想到那種無可奈何的狀況,他仍想開槍打人。七十九個人。他們的全部家產都綁在背上或頂在頭上。年輕的都輪換著穿鞋。停下來只是為了歇口氣、睡一覺和吃點亂七八糟的東西。甘蔗渣、樹葉和帶糠麩的雜碎糧食煮成粥或做成餅,有時打點野味,有時加點蒲公英之類的綠草。夢中想的是屋頂、魚、飯、糖漿。他們穿得破破爛爛,夢想的是帶紐扣的乾淨衣服和有兩隻袖子的襯衫。他們走成一列:德拉姆·布萊克霍斯和托馬斯·布萊克霍斯走在前頭,老爺爺當時已經瘸了,被人用一塊板子抬著,跟在隊尾。離開菲爾立之後,他們不知道向何處去,也不想遇見什麼人,以免那些人對他們講什麼或腦子裡想著別的事情。他們躲著車隊,盡量靠近松林和溪床,一路向西北趲行,其實並沒有什麼具體理由,只是想到離菲爾立最遠的地方去。
多薇摸著沿路的尖樁,邁步上了台階。她在前廊遲疑了一陣,想回去看看索恩,姐姐比她離開會場要早。索恩讓她惦記。一段時間她似是很脆弱,讓人不敢提及五年前她兒子們的夭折。或許索恩和多薇有同感——有兩個而不是一個丈夫的重負。多薇站住腳,隨後改變了主意,去開門。或者確切地說是想要開門。門又鎖上了。斯圖亞特最近的一些做法讓她氣惱:把家門鎖得彷彿是銀行。多薇敢說,她家是魯比唯一鎖門的一家。他怕什麼呢?她拍著朱蕉花盆下面的盤子,取出了萬能鑰匙。
「不加奶,只加糖。」
「你讓我頭疼了。你待過的地方可能是這樣。魯比可不一樣。」
兩個男人都接受了。
「打擾了,小姐。我可以和你說一會兒話嗎?」
他謝了她就離開了院子,步子很快地在樹木間走著。多薇目送著他的身影融進籠罩在宅院外的一片陰影中。
理查德·米斯納從柴灶上抬頭望去。「他只是在察看,」說著他便轉身回去添柴火,「他有權利嘛,是吧?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他的鎮子,你說呢?是他和斯圖亞特的吧?」
「我不懂,迪克。」
「我猜是在追求女孩。記得前些日子在鎮上拖著腿閑晃,後來住進女修道院的那丫頭嗎?」
「你見過那樣的蝴蝶嗎?」
「你們這些女孩怎麼會想到穿那玩意兒走路呢,我想不出。」
「不是每個生在奴隸時代的人都是奴隸。事情不像你說的那樣。」
斯維蒂揮舞著兩手,直到醒悟過來她得到了溫暖,而不是受到阻撓。當羊毛織物裹在她肩頭時,她一刻也沒有停步。她繼續走著,不時咯咯笑——還是抽泣?
「他吃不消了嗎?」索恩問。
她眼瞅著迪克的轎車圍著大爐灶轉了一圈,然後又慢慢地駛過她的店鋪。
「銘文?銘文?我們談的是神諭!」普立安牧師伸出一根優雅的指頭,指著天花板,「『當心他皺起的眉毛。』這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這可不是建議,這是命令!」
一直攪動著雜草的風這時刮來了雪——稀疏、大片,像玻璃碴似的刺骨。搭車人停下來,從行李袋中掏出一件做披肩用的羊毛毯,然後追上去,把毛毯裹到走路人的肩頭。
「他們和大家一樣迷了路。」安娜說。
「迪克不這麼對你吧,嗯?」
「牧師。」普立安牧師站起了身。他膚色黝黑,身體瘦長而結實——滿頭白髮,儀錶堂堂。「我們在這兒的人有個問題。你,我。每一個人。問題就在於我們一些人講話的方式。成年人當然要用適當的語言,可是年輕人—他們說話更像是頂撞而不是談話。我們來到這裏為的是——」
「老修女嬤嬤。你以為呢?」
開頭的兩天,她在樓里一層一層往上逐戶敲門,確保沒漏過一家一戶,然後就等著。她姐姐吉恩這會兒隨時都可能回來,因為飯菜已經擺到了餐桌上——肉糜卷、菜豆、番茄醬、白麵包,而且冰箱里還有滿滿一大罐飲料。她正兒八經地擺弄著兩本彩色書、一副紙牌和一個濕漉漉的玩具娃娃。她喝了牛奶,吃了土豆片、塗了蘋果醬的咸餅乾,還一點點地吃掉了整整一個肉糜卷。最後,只剩下可恨的菜豆,已經變得乾巴巴、軟塌塌,難以下咽了。
那個哭泣的女人折騰了——一夜再加第二天一個早晨。西尼卡睜了一整宿的眼,凈聽瑪維斯和吉姬說話了。這棟宅子似乎屬於她們,儘管她們說一個叫康妮的人才是房主。她們為她做飯,卻沒有打聽什麼。除去討論過她的姓名——從哪兒取的?——她們看上去像是了解她的一切,並且很高興她待在這兒。後來,到了下午,她覺得自己累得該歇一會兒了,她們就領她到一間有兩張小床的卧室。
「只要些阿司匹林和咳嗽藥。感激不盡。我去叫我太太。」
「你可不是上帝,孩子。」內森·杜波列斯邊搖頭邊和氣地說。
「還沒有。可是,既然他們依靠病人和死人獲取收入,我估摸用不了多久他就要破產了。」
他被控有罪,而她僅僅結識他六個月,不過他已經明白她有多絕望。然而,他接受了大本的《聖經》,並且要她把書和鞋放在寫了他的名字和編號的桌上。他要她寫下來,彷彿她難以記住五個排在一起的數字似的。她還買了火腿三明治(他在信上寫著他們可以在探監區吃上一頓野餐式的午飯),但他緊張激動得要命,吃不下去了。
安娜·弗拉德說:「瞧,看看他吧。」
「我明白。不過那工作不會用很多時間。也許你可以跟我的僱主——她就在外邊——談談,她會給你說清楚的。當然,除非你急著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