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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麼有意思啊!營造氣氛、選擇調色盤、探測她年輕生命的聲音,然後把它全部轉換成語言。這語言魅力無窮,光芒四射,就像一個珍藏在箱子里的晚會手袋!
我曾看到一個漂亮姑娘躺在棺材里的照片,讀到拍攝者關於她死去的前因後果的回憶。從那時起,我就已經確定了這部小說的時期、故事發生的地點和敘述的主線。在《哈萊姆死者之書》中,攝影師詹姆斯·范德齊向卡米爾·比洛普斯講述了那個姑娘的死:「我認為她是在一次派對上,被她的情人用無聲手槍射殺的。在派對上,她說自己覺得不舒服,朋友們說:『那你幹嗎不躺一會兒呢?』然後他們把她帶到屋裡,讓她躺下來。他們幫她脫掉衣裳,這才看見裙子上的血跡。他們問她怎麼回事,她答道:『我明天再告訴你們,哦,我明天再告訴你們。』她只是希望給情人一個逃跑的機會。為了拍照,我把鮮花放在了她的胸前。」姑娘認為情人復讎是合法的,但她甘冒生命危險來拖延時間的想法,實在太幼稚、太愚蠢、太沉溺於凄美愛情所要求的犧牲了。在我看來,這裏瀰漫著藍調音樂所散發出的芬芳,同時,也燃燒著爵士樂那不可遏制的激|情——它因而成為一顆生髮故事情節和線索的種子。
https://read•99csw.com一九二六年,我母親二十歲,我父親十九歲。五年後,我出生了。他們都是在小時候就離開南方的,滿腦袋都是混合著古怪的思鄉之情的鬼怪故事。他們放二十年代的唱片,唱二十年代的歌曲,讀二十年代的書報,穿二十年代的衣服,說二十年代的語言;還沒完沒了地就「黑人的地位」展開辯論。
關於一個人在奴隸制度的威脅和感情扭曲之下,如何珍愛以及珍愛什麼,《寵兒》給出了許多思路。其中一個思路——愛是永恆的哀悼。這讓我考慮到另一個類似的思路:這種珍愛後來是如何在一種特定的自由中改變的。這種改變在音樂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我對爵士樂所預見和引導的現代性,以及它那不可理喻的樂觀,感到震驚。無論真實情況如何,無論個人命運和種族前景如何,這音樂堅持強調過去會來折磨我們,但不會將我們套牢。它要求一個未來——並且拒絕將過去看作「……別無選擇的舊唱片,只能在裂縫處不停地重複自己,而且根本沒有什麼力量能夠將唱針抬起」。
「她站在那兒,舔著上嘴唇的雪花,除了握著刀子的左手,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我的母親唱歌,就像其他人沉思一樣。在我腦海https://read•99csw•com里那個熟悉的場景中,持續地飄蕩著母親美麗的歌聲:「萬福馬利亞,滿被聖寵者……我今天早上醒來,頭痛欲裂/我新的男人只留給我一間屋子和一張床……親愛的主啊,引導我……我要給自己買一支槍,只要我還站得高……愛情是只反抗的鳥……當深紫色籠罩在霧蒙蒙的花園牆上……我有自己的性情和方式/要是我的男人開始動粗,我就讓他找個新家……哦,神聖的夜啊……」就像後來被稱作爵士樂的音樂一樣,她從一切地方吸收素材,什麼都可以——福音,經典,布魯斯,讚美詩——然後把它變成自己的音樂。
我還記得打開廳里的鐵皮箱子、彷彿打開了一個百寶箱的情形。箱子的鎖是扣住的,而不是用鑰匙鎖上的,那令我激動萬分;它的圓頭,那些圓柱體——所有部分都緊緊相扣,吻合、妥貼。箱蓋很重,但鉸鏈很細;這裡是偷偷摸摸地進入寶藏的捷徑,但我被告知:永遠不許靠近。我太小了,還沒上學,沒有姐姐在身邊,日子長得沒有盡頭。她有了每天都要赴的約會(上小學一年級),所以一本正經的,一副揚揚得意的樣子,而我則無所事事。我母親在後院。房子里沒有別人,所以沒有人會知道這鎖有多麼好打開,箱https://read.99csw•com蓋掀起的時候有多麼輕便。我相信寶藏就藏在那裡,它也確實沒令我失望——縐紗裙上面有一隻晚會手袋,很小,珠光寶氣的,邊上還綴著黑玉和玻璃串珠。
《寵兒》對母愛的聚焦之後,我試圖研究夫妻之愛——將婚姻關係中「個體」的重新配置,將張揚個性與承擔義務進行妥協。浪漫之愛在我看來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指紋,爵士樂是它的發動機。
作為本書的開篇,這樣敘述不行,因為這樣一來,後面都會變得機械而又落了俗套:接下來必然是「然後她……」。我當時想通過一種特別的透鏡,來再現美國黑人生活的一個片段——這能很好地反映出黑人音樂中的浪漫,自由,死亡,誘惑,憤怒等等元素,以及它的表現風格。
我母親聽到了尖叫聲,我自己卻沒有聽到。我只記得箱蓋砸到我手上時的劇痛……再醒來時我已經在她的懷裡了。我以為母親會因我淘氣而對我發火,但她沒有。她安慰我,唱著小曲,用一塊三角形的冰塊敷在我的手上。我剛才是暈了過去!等我將我的疼痛、我得到的愛講給姐姐聽時,她該有多麼忌妒啊。但是看見、研究那個手袋和寶藏的事——我是不會告訴她的。我會把對母親過去生活的窺視藏進心中。它是私密的。它九-九-藏-書閃閃發光。現在,它也屬於我了。
而且我還有記憶。
我進入那個世界的努力總是遭到挫敗。我無法找到那個聲音,無法設置焦點。故事開篇說的是遭到背叛的妻子企圖殺死她的情敵。「她站在那裡,舔著上嘴唇的雪花……」還湊合,也許。但是,這還不夠把這出組合戲劇的不確定性,從素材或人物那裡提升出來。我知道關於這個妻子的一切,可是由於無法以合適的語言來表現她,我感到氣餒,把鉛筆扔到地上,煩躁地吮著自己的牙齒,想道:「噢,可恨!這算怎麼回事?我了解這個女人。我知道她裙子的尺碼,知道她睡在床的哪邊。我知道她髮油的牌子和氣味……」於是我寫了這些,毫不費力,從未間斷,玩味,只是玩味著那個聲音,甚至不考慮「我」是誰,直到敘述者看起來自然而然、不可避免地能夠——願意——與創造、即興創作、變化的過程并行和開始介入。發表意見、評判、冒險和學習。我寫過的幾部小說,其結構是為了增強意義而設計的;而這回,結構就是意義。這個挑戰就是揭穿和埋葬技巧,超越規則。我並非只想要一個音樂的背景,或者僅僅把它當作點綴隨便提及。我希望這部作品能夠展示音樂的智力、感性、無序;展示它的歷史、它的流變,以及它的現read•99csw•com代性。
我花了三年時間,讓人物表逐漸成型——生於南方的一對老夫妻;一種城市特有的自由抓住了他們的心;從后重建時期南方的威脅轉到后「一戰」時期北方的希望,這種劇變帶來的感情失控。夫妻兩人被迫對一個將新的風險塞進他們生活的姑娘作出反應——這種風險與其說是身體上的,毋寧說更是心靈上的。為了再現這個時期的原汁原味,我讀了一九二六年的每一期「黑人」報紙,那些文章、專欄,甚至是廣告。我讀了主日學校課程、畢業典禮日程,以及婦女俱樂部的會議備忘錄、詩刊、隨筆。我聽了帶刮擦聲的「黑人」唱片,標籤上標著正點、黑天鵝、象棋、薩伏伊、國王、孔雀。
儘管我有了一個概念、一個語境、一條情節主線、幾個人物、一些資料,我還是不能建立意義——不是信息,而是存在其間的結構;在這個結構中,題目應儘可能靠近這個思想本身——即爵士樂年代的本質。在這樣的時刻,一種美國黑人藝術形式從多種途徑定義、影響、反映著一個國家的文化:性放縱的勃興,政治、經濟和藝術力量的爆發;宗教與世俗的倫理衝突;過去之手被當下碾碎。然而,其中最首要的,是創造。即興創作,原創性,變化。這部小說不僅是描寫這些人物,它還要力圖成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