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第十六節

第一部

第十六節

貝比·薩格斯在一塊平展整齊的巨石上坐好,低下頭默默祈禱。大家在樹林里望著她。當她將手中的拐棍放下,他們知道,她已經準備就緒。然後她喊道:「讓孩子們過來!」他們就從樹林里跑向她。
「你真是一塌糊塗。」
在一個夏夜微涼的河岸上,兩個女人在銀藍色的光芒下掙扎著。她們根本沒想過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重逢的機會,而且在那個時刻也毫不在意。可是,在一個夏夜,在藍羊齒中間,她們一道把一件事情做得很恰當、很好。如果有個過路的糾察看到這樣兩個被遺棄的人,兩個無法無天的亡命徒——一個奴隸和一個散發跣足的白女人——用她們穿的破衣裳包著一個剛剛出生十分鐘的嬰兒,他肯定會哧哧竊笑。可是既沒有糾察,也沒有牧師。河水在她們身下吮吸、吞噬著自己。她們工作的時候沒有任何干擾。於是她們把事情做得很恰當、很好。
在一百二十四號和它裏面的每個人一起關閉、掩藏和隔絕之前,在它成為鬼魂的玩物和憤怒的家園之前,它曾是一所生機勃勃、熱鬧非凡的房子,聖貝比·薩格斯在那裡愛、告誡、供養、懲罰和安慰他人。那裡,不是一隻、而是兩隻鍋在爐火上噝噝作響;那裡,燈火徹夜通明。陌生人在那裡歇腳的時候,孩子們試著他們的鞋子。口信留在那裡,因為等待口信的人不久就會到那裡過訪。談話聲很低而且點到即止——因為聖貝比·薩格斯不贊成廢話。「什麼都靠分寸,」她說,「好就好在適可而止。」
藍羊齒的孢子在河岸的凹地里生長,它們漂向河水的銀藍色行列是很難見到的,除非你就在凹地里,或是離得很近,當夕陽西下、光線漸疏時恰好躺在河岸的邊緣。它們往往被誤認作小飛蟲——然而它們是正在沉睡的整整一代對未來充滿信心的種子。而片刻之間人們又很容易相信,每粒種子都擁有一個未來——都會成為孢子中所孕育的一切:像預期的那樣安享天年。這確信的一刻不過持續了片刻;也許,倒比孢子本身更為長久。
她沒有要求他們去洗刷他們的生命,也沒有要求他們不得再有罪過。她沒有告訴他們,他們是地球上的有福之人,與生俱來地溫順,或者永世流芳地純潔。
剛開始時是這樣:大笑的孩子,跳舞的男人,哭泣的女人,然後就混作一團。女人們停止哭泣,跳起舞來;男人們坐下來哭泣;孩子們跳舞,女人們大笑,孩子九*九*藏*書們哭泣,直到後來,每個人都筋疲力盡,撕心裂肺,沮喪地躺在空地上捯氣。在隨之而來的寂靜中,聖貝比·薩格斯把她那顆偉大的寬廣之心奉獻給大家。
是全部放下的時候了。在保羅·D到來並坐在她門廊的台階上之前,一直是起居室里的喃喃低語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幫她忍受那個向她大施懲罰的鬼魂;為她重新擦亮霍華德和巴格勒兒時的臉龐,保持它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完整,因為在夢裡她只見到它們在樹木中間支離破碎的樣子;並且確保她的丈夫雖然形象模糊卻仍舊存在——在某個地方。現在,黑爾的臉在榨牛油機和攪乳機之間越脹越大,越脹越大,擠滿了她的眼睛,讓她頭痛欲裂。她渴望貝比·薩格斯還能用手指來捏著她的後頸,一邊重塑它,一邊說:「放下吧,塞絲。劍和盾。放下吧。放下吧。兩樣都放下吧。放在河邊吧。劍和盾。別再研究戰爭了。把這一切烏七八糟的東西都放下吧。劍和盾。」在那緊壓的手指和平靜的教誨下,她會的。所有抵禦苦難、悔恨、苦惱和傷痛的沉重的刀子,她將它們一把一把地放在岸上,清澈的河水在下面奔涌。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你會對她講嗎?是誰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她揚起下巴,把目光轉向太陽曾經駐足的地方,「你最好告訴她。你聽見了嗎?就說是愛彌·丹芙小姐。波士頓人。」
「你多大了,露?我都流了四年血了,可還沒懷上誰的孩子。你根本看不見我淌奶水,因為……」
然而塞絲還是決定到「林間空地」上去——去祭奠黑爾。在真相曝光之前,那裡一直是她記憶中的綠色聖地:植物的蒸汽和莓子的腐敗氣味瀰漫其上。
「你在那兒幹什麼呢?」愛彌問道,「你還有腦子沒有?趕緊停下來。我說快停下來,露。你是這世界上最蠢的東西。露!露!」
塞絲想不出有什麼地方好去,只想上船。她等待著陣痛后甜蜜的悸動。再次用膝蓋爬行,她爬上了小船。船在她身下晃動,她剛把裹著樹葉口袋的腳放到長凳上,就被另一陣撕裂的疼痛逼得喘不過氣來。在夏日的四顆星星下面,她氣喘吁吁地大叉開雙腿,因為腦袋鑽了出來;愛彌趕緊向她報告,好像她自己不知道似的——好像撕裂就是折斷核桃樹榦,就是閃電將皮革的天空一撕兩半。
她告訴他們,他們唯一能得到的恩賜是九_九_藏_書他們想象得出的恩賜。如果他們看不見,他們就得不到。
然後,「讓男人們過來。」她喊道。他們從嘹亮的樹林里魚貫而出。
「是我乾的。我治病挺在行,是不是?」
塞絲感覺到自己正在睡去,而且知道這一次會睡得很沉。在夢的邊緣,在墜落之前,她想:這名字好聽。丹芙。真好聽。
「拽呀。」塞絲低聲說。
就是在那個一百二十四號跟前,胸前綁著新生兒的塞絲爬下一輛大車,第一次感受她的婆婆敞開的懷抱。貝比是先期抵達辛辛那提的,她認定,由於奴隸生活「摧毀了她的雙腿、後背、腦袋、眼睛、雙手、腎臟、子宮和舌頭」,她什麼都不剩了,只能靠心靈謀生——於是她立即付諸實踐。她拒絕接受加在名字前的任何榮譽稱號,只允許人們在名字後綴上一點東西以示愛戴,就這樣她成為一位不入教的牧師,走上講壇,把她偉大的心靈向那些需要的人們敞開。在冬天和秋天,她把心帶給AME教徒和浸禮教徒,帶給聖潔教會教友和神聖者會教友,帶給救世主和贖罪者教會。不用人請,不|穿聖袍,沒有塗膏,她讓自己偉大的心靈在人們面前搏動。天氣轉暖時,身後尾隨著所有劫後餘生的黑人男子、婦女和孩子,聖貝比·薩格斯把她偉大的心靈帶到「林間空地」——那是密林深處、小路盡頭的一塊寬敞的空地,只有野鹿和早先的開墾者才會知道它的由來。每一個星期六下午,在酷暑中,她坐在空地上,而人們等在樹林里。
曙光來臨,愛彌說她得走了;她不能大白天在人來人往的河邊跟一個逃犯一起讓人一把抓住。她在河裡洗凈了手和臉,然後站起身來,低頭看著系在塞絲胸前襁褓中的嬰兒。
「是的,」塞絲說,「你真棒。」
「你可以走了,露。耶穌瞧著你呢。」
她披上披肩,又讓丹芙和寵兒也一樣披上。三個人在一個星期六的早晨出門了,塞絲領頭,姑娘們緊隨其後,視野中不見一個人影。
塞絲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摸了摸。孩子死了。她沒死在夜read.99csw.com裡,可孩子死了。如果真是那樣,現在就更不能停下來了。就是游過去,她也得把奶水帶給她的小女兒。
「你說什麼?」
「讓你們的母親聽你們大笑。」她對他們說道,於是樹林鳴響。大人們看著,忍俊不禁。
「在這裏,」她說,「在這個地方,是我們的肉體;哭泣、歡笑的肉體;在草地上赤腳跳舞的肉體。熱愛它。強烈地熱愛它。在那邊,他們不愛你的肉體,他們蔑視它。他們不愛你的眼睛,他們會一下子把它們挖出來。他們也不愛你背上的皮膚,在那邊他們會將它剝去。噢我的子民,他們不愛你的雙手。他們只將它們奴役、捆綁、砍斷,讓它們一無所獲。愛你的手吧!熱愛它們。舉起它們,親吻它們。用它們去撫摸別人,讓它們相互拍打,讓它們拍打你的臉,因為他們不愛你的臉。你得去愛它,你!不,他們也不愛你的嘴。那邊,遠在那邊,他們看見它流血還要在傷口上再戳一刀。他們不關心你嘴裏說出些什麼。他們聽不見你嘴裏尖叫的聲音。他們會奪去你吃進嘴裏滋養身體的東西而代之以渣滓。不,他們不愛你的嘴。你得去愛它。我在這裏談的是肉體。需要人愛的肉體。需要休息和跳舞的腳;需要支撐的後背;需要臂膊的肩膀,我說的是結實的臂膊。噢我的子民,遠在那邊,聽我說,他們不愛你不帶絞索的挺直的脖子,所以愛你的脖子吧;把一隻手放上去,給它增色,拍打它,把它扶正。還有你所有的內臟,他們會一股腦扔給豬吃,你得去愛它們。深色的、深色的肝——愛它,愛它,還有怦怦跳動的心,也愛它。比眼睛比腳更熱愛。比呼吸自由空氣的肺更熱愛。比你保存生命的子宮和你創造生命的私處更熱愛。現在聽我說,愛你的心。因為這才是價值所在。」然後,她不再多說一句,站起身,用扭動的臀部舞出她的心想說的其他部位,大家張開嘴為她伴奏。悠長的曲調持續著,直到四部和聲完美得足以同他們深愛的肉體相匹配。
「讓你們的妻子和孩子看你們跳舞。」她對他們說,於是大地在他們腳下震顫。
塞絲已經儘力而為了,可她還是不能不為貝比·薩格斯的崩潰而怪罪自己。儘管貝比一次次地否認,塞絲仍舊清楚地知道,一百二十四號的悲哀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她跳下大車,新生兒裹在一個尋找波士頓的白人姑娘的內衣里,系在她胸前。
到達那片樹林后,她九_九_藏_書沒費一點時間就找到了穿行的小路,因為如今那裡定期舉行大城市信仰復興活動,豐盛的餐桌、班卓琴、帳篷,一應俱全。過去的羊腸小道如今已經被踏成了一條路,不過仍然有繁茂的樹在上面搭出拱頂,有橡子掉在下面的草葉上。
「我知道,」塞絲說,「你要去波士頓。」
正午時分她們看見了那條河;然後她們走得更近,聽見了奔流的水聲。到傍晚她們就能喝上它的水了,如果願意的話。四顆星星在空中閃現;這時候她們發現沒有一條船能把塞絲運走,也沒有一個擺渡的願意搭載一個逃犯——沒有比那更要命的了——可是有一整條船可以偷。這條船有一支槳、許多窟窿,以及兩個鳥巢。
並不太好,卻已經能走了,於是塞絲一瘸一拐地走起來,先是扶著愛彌,然後是拄著一棵小樹。
整整九年沒有貝比·薩格斯的手指和聲音,這太過分了。而且,僅僅在起居室里低語也太不夠了。一張臉上塗滿了牛油,上帝創造的那個男人可絲毫不比她的非分之求更甜蜜:一道築起的拱門,或者一件縫好的禮袍。某種固有的儀式。塞絲決定到「林間空地」去,那裡,貝比·薩格斯曾在陽光中舞蹈。
「那些白鬼奪走了我擁有和夢想的一切,」她說,「還扯斷了我的心弦。這個世界上除了白人沒有別的不幸。」一百二十四號關上了門,去忍受那鬼魂的胡作非為。再沒有燈火通明,沒有鄰居來訪。沒有晚飯後低聲的談話。沒有人在那兒看光腳丫的孩子們穿著陌生人的鞋子玩耍。聖貝比·薩格斯認定,是她自己撒了謊。恩賜根本不存在——不論想象的還是真實的——而「林間空地」上陽光中的舞蹈絲毫不能改變這個事實。她的忠誠、她的愛、她的想像力和她那顆偉大的寬廣之心,在她的兒媳到來之後的第二十八天開始崩潰。
現在塞絲想去那裡。至少去聆聽那久遠的歌聲留在身後的餘韻。多則呢,她想從她丈夫死去的母親那裡得到一個線索,問問她現在該拿她的劍和盾怎麼辦。親愛的耶穌啊,自從聖貝比·薩格斯露出騙子本色,丟棄了她那顆偉大的心臟,躺在起居室的床上,僅僅出於對顏色的渴望才不時醒來一回,到現在已經整整九年了。
「奶水。」
領著兩個姑娘,穿過了一道橡樹和七葉樹織成的明亮的綠色長廊,塞絲開始冒汗,那情形酷似另一次:她在俄亥俄河岸上汗津津地醒來,泥漿已經在她身上結了痂。
「你read.99csw.com不餓嗎?」愛彌問她。
「我只想趕路,小姐。」
「我們得下山了。走吧。我把你帶到山下的河邊。那就跟你對路了。我嘛,我得到派克去。那裡直通波士頓。你這滿身都是些什麼呀?」
那雙有力的手第四次發揮威力了,但不是立竿見影,因為河水從所有窟窿里鑽進來,漫過了塞絲的屁股。塞絲的一隻手伸到背後,一把抓住船纜,同時愛彌輕輕地鉗住了腦袋。當河床里露出一隻小腳,踢著船底和塞絲的屁股時,塞絲知道完事了,就允許自己昏迷了一會兒。醒過來后,她沒聽見哭聲,只聽見愛彌在「咕咕」地逗弄那孩子。這麼長時間沒有動靜,她們兩個都覺得,她們已失去了她。塞絲突然弓起身子,胎盤胎膜一齊流出體外。然後嬰兒哭了起來。塞絲望著她。掛在她肚子上的臍帶有二十英寸長;那小傢伙在涼爽的夜風中顫抖著。愛彌用裙子包住她。濕漉漉、黏糊糊的兩個女人艱難地爬上岸,去看看上帝到底是怎麼想的。
愛彌走了。塞絲孤單而虛弱,卻還活著,她的嬰兒也活著。她沿河向下遊走了一段,然後站在那裡,凝望著波光粼粼的河水。一隻平底船不時划進視線,但她看不清站在上邊的是不是白人。由於發燒,她開始出汗,也因此感謝上帝,因為這樣當然能讓她的嬰兒暖和。她看不見平底船了,就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發現自己走近了三個打魚的黑人—兩個男孩和一個男人。她停下來,等著他們跟她說活。一個男孩朝這邊指了指,男人越過他的肩膀看了她一眼——不過是迅速的一瞥,因為他只需一眼就知道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想想辦法。」愛彌說著,然後就想出了個主意。她從塞絲的披肩上撕下兩片,包上樹葉,綁在她的腳上,同時一直說個不停。
「使勁!」愛彌尖叫道。
嬰兒卡住了。它臉朝上,被母親的血淹沒了。愛彌停止祈求耶穌,開始詛咒耶穌他爹。
塞絲正望著一段幽暗的河水,那朝著數百英裡外的密西西比河奔涌而去的河水,註定要被一條逆流而上的廢棄小船的船槳劃開了。小船在她看來像個家,那嬰兒(根本沒死)也一定這麼想。一走近這條河,塞絲自己的羊水就湧出來與河水匯聚。先是掙裂,然後是多餘的生產的信號,讓她弓起了腰。
「哇。慢點。想穿鞋嗎?」
最後她把女人們喚來。「哭,」她向她們吩咐道。「為了活著的和死去的,哭吧。」於是女人們還沒捂上眼睛就盡情號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