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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十二節

第一部

第二十二節

「我提前走了。」
塞絲鑽進保羅·D的臂彎,回想起他在街上求她為他懷個孩子時的那副面孔。雖然她當時大笑著拉起他的手,可還是著實嚇了一跳。她很快想到,如果那真是他想要的,性|愛會有多麼愉快,然而她主要是被再次要個孩子的想法嚇壞了。需要足夠過硬、足夠麻利、足夠強壯,還得那樣操心——重來一遍。必須再多活那麼久。噢主啊,她暗道,救救我吧。除非無憂無慮,否則母愛可是要命的。他要她懷孕幹什麼?為了抓住她?為了給這段路留個記號?反正他沒準到處都有孩子呢。流浪了十八年,他肯定跟人生了幾個。不對。他反感她已經有的孩子們,是這麼回事。是一個孩子,她糾正了自己。一個孩子,再加上她視如己出的寵兒,那就是他反感的。他反感與姑娘們共享她。聽她們三個笑著他不理解的東西。破解不開她們之間使用的暗號。甚至恐怕還有花在她們而不是他身上的時間。他們怎麼說也算個家庭,可他不是一家之主。
本來打算好要說的他說不出來,就說了腦子裡面一些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想法。「我想讓你懷孕,塞絲。你願意為我干那個嗎?」
「你的確需要些娃娃,跟你一塊兒在雪裡玩。」塞絲整理好頭巾。
「這回我可知道你今晚不睡在外邊了,對嗎,保羅·D?」她朝他笑道;煙囪像個幫腔的患難之交似的衝著從天上射進來的寒流直咳嗽。窗框在一陣嚴冬的寒風裡戰慄著。
快四點了,離一百二十四號還有半英里路。一個人影向他們飄來,在紛揚的雪花里隱約可見;九-九-藏-書儘管這同一個形象四個月來每天都會來迎接塞絲,可是她和保羅·D正在如此忘情地專註于彼此,看見她在近前出現,都不禁心中一凜。
「傻丫頭,」塞絲說道,「在外面什麼都沒戴的是你呀。」然後她離開保羅·D,在他面前接過披肩,圍在寵兒的頭和肩膀上。她說著「你得學會懂點事」,然後用左臂摟住寵兒。這時候雪花不飛了。保羅·D覺得,寵兒來之前自己身上被塞絲靠過的部位變得冰冷。他跟在兩個女人身後一碼左右,一路克制著滿腔怒火。等到看見窗戶上丹芙在燈光下的剪影,他忍不住想:「你又是哪邊的呢?」
「等一小會兒。」她說著,把門開得大一點。她餵了他豬肉香腸,對一個快餓死的人來說那是最糟糕的東西,可是他和他的肚子都沒意見。然後,他見到了她卧室里的白棉布床單和兩隻枕頭,忍不住飛快地抹了抹眼睛,以免讓她看到一個男人平生頭一回感激的眼淚。土地、草地、泥地、穀殼、樹葉、乾草、蜘蛛網、貝殼——所有這些東西他都睡過。從來沒想象過白棉布床單。他呻|吟著倒上去,多虧那個女人幫忙,他才有借口是跟她而不是跟她的床單做|愛。那天晚上,吃飽了肉,耽於奢侈,他發誓永不離開她。要想把他趕下那張床,她非得殺了他不可。十八個月後,當他被「北極銀行和鐵路公司」買去時,他依然感激那次與床單的結識。
「嗯?」
「可以這麼說。」他說著,抹了一下嘴唇。
「站住!站住!」她說,「我的腿可幹不了這個。」
塞絲鎮定https://read.99csw.com、平靜地看著他,已經準備好了接受、釋放或者原諒一個處在需要或困難中的男人。事先就同意,說,好吧,沒關係,因為她根本不相信它們——沒完沒了的死拉硬拽——會達到目的。無論原因是什麼,都沒關係。沒錯。誰都沒錯。
「我在哪兒呢?坐著嗎?」他一路拽著她。
半小時之後,他們到了城郊,塞絲和保羅·D又得以相互把手指頭抓來拽去,不時趁機摸摸屁股。這麼大了還這麼孩子氣,他們又興奮又難為情。
「有事兒嗎?」
「那就交給我吧。」他說道。還沒等她回過味來,他已經退到她身下,用後背馱起她,在大路上跑起來,跑過開始變得潔白的褐色田野。
曾經有一次(唯一一次),保羅·D感激過一個女人。那次,他爬出樹林,被飢餓和孤獨折磨得直對眼兒,就去敲他在威爾明頓的黑人區見到的第一扇後門。他告訴開門的女人,他願意給她劈柴,只要她肯施捨給他一點東西吃。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你能幫我把這個縫上么,寶貝?
狗默不作聲地吃著。保羅·D心想,它們至少得到了想要的東西,要是她有足夠的東西給它們——
保羅·D邊笑邊呵著氣暖和雙手。「我當然想試他一傢伙。只是還需要個自願的合作者。」
「你跑吧,」塞絲道,「我站了一整天了。」
「你早收工了還是怎麼的?」
這時,她放聲大笑起來,他也笑了。
還有餡餅剩下么?
沒有怨言,甚至不介意他現在在房子周圍四處亂睡,直到今天晚上,她才大發善心制止https://read.99csw.com了這種夜不歸宿的行為。
「你到這兒來就為了問我這個?你是個地地道道的瘋子。你說對了,我不愛聽。你不覺得我從頭再來一遍太老了點兒嗎?」她把手指插|進他的手裡,情形跟路邊攜手的影子簡直一模一樣。
「塞絲,我說的話你不會愛聽的。」
塞絲嘆了口氣,把手放在他的胸脯上。她知道,為了避免懷孕,自己一直不讓他盡興,這使她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她自己的孩子足夠了。假如她的兒子們有朝一日回家來,丹芙和寵兒又一直住下去——嗯,這正好是朝思暮想的情景,不是嗎?就在她看到路邊攜手的影子之後,生活面貌有了多大的變化啊!還有那一刻,一看見那裙子和鞋子坐在前院,她就失禁了。甚至不用看那在陽光中燃燒的臉。她已經夢想多年了。
保羅·D的胸脯在她的手底下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得啦,說吧,保羅·D,甭管我愛不愛聽。」
她頭上的棕色圍巾是羊毛的,她把它壓到髮際擋風。
保羅·D從盤子中的燉肉上抬起眼睛。
她停下來,把臉轉向可惡的風。換一個女人,準會眯起眼睛,至少要流眼淚,如果風像抽打塞絲一樣抽打她的臉。換一個女人,準會向他投去一種不安、懇求甚至憤怒的目光,因為他說的話聽起來絕對像「再見,我走了」的開頭。
「我會說,」塞絲回答道,「非常、非常願意。」
寵兒不理睬保羅·D;她的端詳是給塞絲的。她沒穿外套,沒戴圍巾,頭上什麼都沒有,可是手裡捧著一條長披肩。她伸出胳膊,想給塞絲圍上。read.99csw•com
「考慮一下吧。」他說。突然間柳暗花明了:有法子抓住她不放、證明他的男子氣概並且擺脫那個姑娘的魔力——一箭三雕。他把塞絲的指尖放在自己臉上。她大笑著抽回手,以免給過路人看見他們行為不端,在公共場合,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刺骨寒風中。
是塞絲解決的。出乎意料,她安全妥當地一舉解決了所有問題。
如今他第二次心懷感激。他覺得自己彷彿被人從一面懸崖峭壁上摘下來,放到堅實的地面上。在塞絲的床上,他知道自己對付得了那兩個傻丫頭——只要塞絲將她的意願公開。他盡量抻開身體,望著雪花在他腳上方流過窗戶,現在,那把他帶到餐館後面巷子里的疑慮很容易就解除了:他對自己的期望很高,太高了。他所說的怯懦,別人叫做人之常情。
「不是被解僱了吧?」
從桌子一頭寵兒那邊向他爬過來的縷縷惡意,在塞絲溫暖的微笑里變得無關痛癢。
現在,他仍然擁有一點時間,其實是買的,但願那價錢不至於毀了他。就彷彿買來一個下午,預支的卻是將來的生活費。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而且儘管她誤會了——他不是在離開她,永遠不會——但他想告訴她的事情仍然會更糟糕。所以,當他看到期待從她的眼裡消失,看到那種毫無責備的憂鬱,他說不出口。他不能對這個在風中不眯眼睛的女人說:「我不是個男子漢。」
他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住了,她滑下來站穩,都笑癱了。
「你上樓來睡吧。到你該待的地方,」她說,「……而且待下去吧。」
乾燥的雪花落下來,又厚又重,簡直可以九九藏書像五分硬幣一樣砸在石頭上。雪總是讓他驚訝,雪是多麼恬靜啊。不像雨,而像是一個秘密。
決定了,他想。就這麼定了,哪個沒娘的丫頭都不能搞破壞。哪個懶惰的喪家狗女人都不能擺布他,讓他顧慮重重、不知所措、搖尾乞憐或者懺悔表白。他堅信自己能夠成功,就摟住塞絲的肩膀,緊緊箍著。她把腦袋靠上他的胸脯。這個時刻對於他們兩個都很珍貴,於是他們停下來,就那樣站著——屏住呼吸,甚至不在乎有沒有人路過。冬日的光線是黯淡的。塞絲閉上眼睛。保羅·D看著路邊成行的黑樹,它們高舉著自衛的手臂抵禦寒冷的襲擊。悄悄地,忽然開始下雪了,宛如從天而降的一件禮物。塞絲睜開兩眼看著,說道:「恩惠啊。」而在保羅·D看來,那確實是——一點恩惠——專門賜給他們的,為他們此刻的感情標上記號,以便日後需要的時候他們能夠記起。
「不,不是。他們有的是活兒。只是我——」
我記得丹芙吃了最後一個。
「快跑!」他說。
當然。等我弄完這件襯裙再說。她還穿著來的時候穿的那件,誰都需要變個花樣。
他們停止了嬉鬧,放開手,聳著肩出了巷子,走上大街。那裡的風小一些,不過風留下的乾冷使得那些縮在外套里發僵的過路人行色匆匆。沒有人靠在門框上或者商店櫥窗前。送食品或木料的大車的軲轆好像怕冷似的,吱吱嘎嘎的。酒店門前套住的馬閉上眼睛打著哆嗦。四個女人兩兩並肩走了過來,她們的鞋踩在木板人行道上嗒嗒作響。保羅·D拉著塞絲的胳膊肘,帶她從木板路走下土路,給女人們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