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第三節

第二部

第三節

「怎麼一下子需要起那個來了?」
「那兒有一個新來的。一個女的。琢磨著你可能會知道她是誰。」
「我只知道她嫁給了貝比·薩格斯的小子,再說我也不敢肯定我知不知道。他在哪兒呢,嗯?貝比從沒見過她,一直到那天,約翰把她運到家門口,胸前拴著我捆好的娃娃。」
「最好去問問保羅·D。」她說。
「你說的這些都跟保羅·D有什麼關係?」
「打住。見不到底兒你可別跳。」
吃過一頓不順心的早餐,他去看艾拉和約翰,瞧瞧他們知道些什麼。也許他會在那裡弄清楚,在聰明了一世之後,他是否給自己起錯了名字,並且另外欠下了一筆債。鮑恩·約叔亞,他把妻子讓給主人的兒子時給自己重新起了名字。他把她讓出去,這樣他就不會去殺死任何人,也不用殺死自己了,因為他的妻子命令他活下去。否則,她解釋道,那個傢伙玩膩了以後,她該回哪兒和投靠誰呢?送過了那個大禮,他認定,自己不欠任何人任何東西了。無論他的義務是什麼,那一幕都已將它們償清。他原想無債可還會使他變得無法無天、變節背教——甚至變成一個醉鬼,而且在某種意義上也的確如此。可是那並沒有提供別的出路。幹得好;幹得賴。稍稍干一點;根本不幹。說話有意義;說話沒意義。睡覺,醒來;喜歡某人,不喜歡別人。這看起來不太像個生活的樣子,而且他也並不滿意。所以他通過幫助貧困的人們償還和清算債務,來把這種無債可還向其他人推廣。筋疲力盡的逃九*九*藏*書犯?他把他們渡過河而且不要報酬;就是說,把他們自己的賬單給了他們。「你已經還清了;現在是生活欠你的債。」而收據呢,實際上就是一扇他從來不用去敲的、表示歡迎的門,比如艾拉和約翰的這扇,他正站在它前面,說道:「屋裡有人嗎?」只須說上一遍,她就把鉸鏈拉了起來。
「看來他總算有個地方住了。」
「我想他知道。」
「是呀,直到她露了餡。」
「那兒可冷得要命!」
「我跟他講了——我給他看了那張報紙,關於——塞絲乾的事。給他念了。他當天就走了。」
「他什麼也不知道。就知道她。他們在貝比·薩格斯待過的那地方就認識了。」
「斯坦普,今兒早上別把我給惹火了。我可不願意那樣。」
「實話。」
「我認識丹芙。這個姑娘很瘦。」
「那是貝比的親人。我去照看她,不用請。」
「他認識貝比·薩格斯?」
當塞絲走在上班的路上,十六年來頭一回遲到,不由自主地沉湎於無盡的現在的時候,斯坦普·沛德正在同疲憊和一輩子的積習作鬥爭。貝比·薩格斯拒絕去「林間空地」,因為她認為他們勝利了;他卻拒絕承認這種所謂勝利。貝比家是沒有後門的,所以他冒著嚴寒穿過一堵聲音的牆壁,去敲她僅有的那扇門。他攥緊兜里的紅綢帶,為自己鼓勁。頭幾下很輕,然後重了些。最後他瘋狂地砸了起來——覺得不可思議。一所黑人住宅的大門居然會不向他敞開。他走到窗下,想哭出來。很顯然,她們都在,卻沒有一個人過來開門。老人生怕自己把那條紅綢帶捏爛,便轉身走下了台階。現在他的恥辱和負疚里又增添了好奇。他向窗內望去,看見兩九九藏書個背影縮了回去。一個長著他認識的腦袋;另一個則讓他困惑。他不認識她,也想不出她可能是誰。沒有人,從沒有人去那所房子呀。
「那又怎麼樣?我沒說她不是他們的媽媽,可誰能肯定他們就是貝比·薩格斯的孫兒呢?怎麼她出來了,她的丈夫倒沒有?再跟我說說這個,她是怎麼在樹林里自己生的孩子?說什麼一個白女人從樹林里出來幫了她。呸。你信那個?一個白女人?哼,我可知道那是怎麼個白法。」
「那好,誰能說清那兒都發生了些什麼?聽著,我不知道塞絲是誰,也不認識她家的人。」
「得了吧。我待在乾地上,還要待下去。你才是濕的呢。」
「一天也不應該!你全都知道,就是不幫他一把?這可不像你說的話,艾拉。我和你一起把黑人們從水裡拉上來有二十多年了。現在你說你不能給一個男人一張床?還是個能幹活的男人!一個能自己養活自己的男人。」
「什麼?!」
「他有點驕傲,看起來像是。」
「外頭哪兒?可不在這塊兒。」艾拉把兩套內衣搭在爐子後面的繩子上。
「你知道他是個黑人!」
「是因為她,對嗎?」
「經你這麼一說,事情就另有眉目了。我是想——」
「他當然認識她。也認識她兒子黑爾。」
我什麼都不必再記起了。我甚至不必解釋。她全明白。我可以忘掉貝比·薩格斯的心是怎樣崩潰的;我們是怎樣認定它不露一點跡象就在這世上耗盡的。我可以忘掉她給我送飯時的眼神,忘掉她怎樣告訴我霍華德和巴格勒挺好,只是不肯撒開彼此的手。玩的時候那樣拉著,睡覺的時候更是那樣。她把吃的從一隻籃子里拿出來,把它們包成小包遞過鐵柵給我,一面小聲嘀咕著新聞:鮑德溫先生要去見法官——在法官辦事處,她說了一遍又一遍,在法官辦事處,就好像我或者她真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似的。俄亥俄州特拉華縣的黑人婦女聯合會擬出了一份請願書,要免了我的絞刑。說是兩個白人牧師已經回心轉意,同意跟我說話,為我祈禱。說是一個記者也來了。她講了那些新聞以後,我告訴她我需要個傢伙來對付耗子。她想帶丹芙出去,我不同意,她就急得直拍巴掌。「你的耳環呢?」她說,「我替你拿著。」我告訴她牢里的看守拿走了,是為了保護我。他覺得我會用鐵絲傷害自己。貝比·薩格斯用手遮住嘴。「『學校老師』出城了,」她說,「交了一份認領申請就騎馬走了。他們會把你放出去參加埋葬,」她說,「不是葬禮,只是埋葬。」他們這麼做了。警官和我一起回來的,我在大車裡喂丹芙吃奶的時候他就扭過臉去。霍華德和巴格勒誰都不許我靠近,連頭髮都不讓我摸。我想那兒肯定有好多人,可我只看見了棺材。派克牧師說話聲真大,可我什麼也沒聽見——除了開頭的兩個詞。三個月以後,丹芙能嚼東西吃了,他們也把我正式放了出來,我去給你弄了一塊墓石,可我沒有足夠的錢刻字,所以我就用我自己有的東西作了交換(你也可以說那是交易),我到現在還後悔,怎麼從沒想到去求求他全都刻上:我聽見派克牧師說的每一個字。親愛的寵兒,對我來說那就是你;現在我不必為只刻上一個詞難過了,也不必再記起屠宰場和那些在屠宰場院子里幹事的「星期六女郎」了。我可以忘掉,是我做下的事改變了貝比·薩格斯的生活。不再有「林間空地」,不再有朋友。只有需要洗的衣物和鞋子。現在我可以把這些統統忘掉了,因為我剛把墓石立好,你就讓我們知道你在房子里,攪得我們不得安寧。我當時還不明白。我以為你是在生我的氣。現在我知道了,就算你從前生過氣,現在也不生了,因為你又回到了我身邊;那麼說,我一直都是對的:我們的門外沒有世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個傷痕有多重?九*九*藏*書read•99csw.com
「塞絲。他和她來往密切,還在那兒住過,而你不想——」
然而斯坦普·沛德知道她想的是什麼。
「是什麼把他趕走的?你說呀。」
「你們都是朋友。」
「他要是開口,我什麼都會給他。」
等到塞絲包起頭、穿得暖暖和和地進城去,已經是大上午了。她離開家時,既沒看見腳印,也沒聽見那像絞索一樣套上一百二十四號的噪音。
「你沒跟我說過這個。我以為他知道。」
「我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麼。」
「你拿得准嗎?」
「你跟我一樣清楚,慘死的人是不會在地底下老實待著的。」
艾拉轉過身,望著斯坦普·沛德。「誰也不能隔著老遠跟他打啞謎。他只須隨便問問誰。」
「嗤。」艾拉無動於衷。她一直是貝比·薩格斯的朋友,在那個粗暴的時刻之前也是塞絲的朋友。除了在狂歡節上點了個頭,她甚至連一次鐘點都沒告訴過塞絲。
「消消火吧,斯坦普。」
「他用不著那樣!誰家都會收留他。」
「不行。我非發火不可,除非有人有點理智,至少表現得像個基督徒的樣子。」
「他在那兒才睡了沒幾天。」
「這城裡新來的黑人沒有我不知道的。」她說,「她長得什麼樣?你敢肯定那不是丹芙嗎?」九*九*藏*書
「是這樣。」
「噢,我在外頭。」他摘下帽子,撓了撓頭皮。
「教堂!」斯坦普嚇了一跳,痛心疾首。
「他睡在教堂里。」艾拉說。
「艾拉。」
「你在水裡陷得太深了,姑娘。」
「我把他趕走的。」
「你不是來這兒打聽他的,」艾拉道,「你是為了一個什麼新來的姑娘來的。」
「為什麼?為什麼要他去問?就沒人能主動表示一下嗎?怎麼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個黑人進了城,得像條狗似的睡在地下室里?」
跋涉在車輪剛剛留下的車轍里,塞絲被那些不必再記起的事情激動得頭昏眼花。
「任何在林子里四處晃蕩的白東西——要是它沒拿槍,我可不願跟它沾一丁點邊兒!」
「你?」
「找不著他呀。」斯坦普說道。這是實話,雖說他沒有費力氣去找。他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這個被他的墓地消息改變了生活的男人。
「是呀。他問了派克牧師能不能住在地下室里。」
「我捆的那個娃娃!你坐著那大車,離得還遠著哪。就算你不知道她是誰,她的孩子們可知道。」
「在一百二十四號什麼都可能看見。」
「姑娘,拉倒吧。我們都是這麼多年的朋友了,別來這套。」
「你去那兒幹嗎?」艾拉問,「有誰請你了嗎?」
「我跟他沒那麼熟。」
「那麼,保羅·D一定知道她是誰。或者說,她是什麼。」
「我沒有朝自己孩子動鋸子的朋友。」
「噢,不,艾拉。」
「今天早上到貝比·薩格斯家去了。」
「他發現塞絲幹了什麼就走開了?」
「你這陣子一直在哪兒忙呢?我跟約翰說了,要是斯坦普都肯待在屋裡的話,一定是天太冷了。」
「哪個她?」
「你腦袋裡裝滿了鬼呀魂的。你看哪兒都能看出一個。」
「他為什麼那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