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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廠黨委同意了嗎?」吳國棟打心眼裡不能接受。
賣肉的師傅想:這娘們兒真不夠味兒,來看病人也不在男人耳朵旁邊悄悄地說兩句私房話,臉上沒有一點喜興樣兒,氣色也不好,準是肉吃得太少。
「見好嗎?」
打完電話郁麗文還在想,不知道自己是給劉玉英添了麻煩,還是替她辦了一件該辦的事。上午查房的時候,聽吳國棟說胃口不好,吃得很少。不知怎麼靈機一動,給劉玉英打了一個電話,請她再來探視的時候,帶點吳國棟平時愛吃的小菜。
這時劉玉英對郁麗文說:「多虧陳廠長想得周到,給我換了個離家近的工作單位,又給小壯換了個離家近的託兒所,真是幫我們解決了大問題。」
「我去汽車廠接手的時候,一、二、三把手全走了。上班頭一天,一大堆文件就送了過來,讓我批。我連廠里有哪些職能機構,各職能科室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我怎麼批?我說過,『一個月之內我什麼文件都不批,你們愛找誰批,就找誰批去。』
病房裡的人也都全站了起來,好像陳詠明是他們大家的客人。
劉玉英真信了:「什麼事兒?」
陳詠明咂了咂嘴:「唉,說不準。我倒是應該常來,可是明天早上一睜眼,就不知道會卷進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里去,一拖就是很久,不能脫身。好,大家留步,別再送啦,再見,再見。」
吳國棟不放心地緊問:「拿計劃內產品的材料,生產計劃外的產品,部里同意嗎?」
有他什麼事兒?
聽聽沒有動靜,回頭一看,小壯正撅著屁股系鞋帶呢。
清潔工在院子里掃蕩著這個工作日里最後的痕迹。
郁麗文從來不是一個喜歡打哈哈的人,她說的是實心實意的話,人在生病的時候,尤其需要自己親人的體貼和關懷。
如果參加運籌學的考試,劉玉英很可能得博士學位。
「是該談一談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其實呢,沒什麼大不了的,用不著特意安排時間。
楊小東倒是挺接受意見,二話沒說,把椅子擰了個個兒,椅背朝前,兩條腿一分,騎在椅子上了。唉,那是椅子,可不是驢。吳國棟忿忿地想,還車間主任哪。
「您在的時候,他們就干不到一塊嘛,小魏說小秦幹得差,小秦說小魏不出活,一直別彆扭扭的嘛。這回讓他們自願組合倒班對象以後,心情挺舒暢,幹得都挺好。」楊小東看出吳國棟又不滿意了,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什麼事情上有滿意的時候。楊小東對吳國棟甚至產生了一種憐憫:這種人難怪要得肝炎,挺好的日子,過得多麼彆扭,多麼不痛快啊。自己不痛快倒也罷了,還讓別人跟著他一塊別彆扭扭的不痛快,這是何苦呢。
吳國棟想,指不定他每天買到多少內部的「處理」肉,價錢又便宜、部位又好。別是醫生診斷錯了,他得的怎麼不是脂肪肝?
「我那時覺都睡不成。半夜三更,人們還堵在我家裡,讓我解決住房問題、孩子就業問題、離婚問題、鄰里打架問題……我困得實在不行,只好躲進車庫,到汽車上睡一覺。
可是誰也不聽他的,誰也不理他,還成心跟他鬥氣,一個個衝著他伸舌頭,做鬼臉。
「你倒是把鞋帶繫上啊。」
有人關切地從床上探起身子:「老吳,怎麼了?怎麼了?」
「團委。」楊小東用大拇指來回地扒拉著自己的下巴,用眼睛斜睨著吳國棟,那眼睛里分明流露出這樣的意思:「大驚小怪的幹嗎。」
「還有,為了一篇報告文學,部里有人搞了些什麼名堂?都是黨的高級幹部啦。我真不能理解,為什麼要這麼干。難道一個副部長的位子就能使人忘記一切黨性原則?我還不想當呢!你要我來,我也不會來。要想當官,我也不這麼幹了,我還不知道宋克在部里的實力以及你和他的關係嗎?
社會,目前還是由這樣一個多數組成的。
吳國棟忙說:「沒有,沒有,您也挺忙,別老往這兒跑了。」說著就起身,準備送陳詠明的樣子。
郁麗文把眼睛轉向別處,不對著他那咄咄逼人的、審度的目光,喃喃地說:「你更沒有時間愛我了。」
她頹然地坐回木椅上去,幾乎要哭了出來。
陳詠明大手一擺:「你坐。」然後把病房環視一周,從修理雨傘的那個小夥子的床頭和大學老師的床頭搬來兩把椅子,一把給了郁麗文,一把自己坐下。對吳國棟說:「好久沒來看你,怎麼樣,有什麼困難嗎?」
陳詠明真不客氣,想吃幾片。他剛剛伸出手去,並且問郁麗文:「怎麼樣?來幾片吧?」
暮色更濃了,一輛「紅旗」牌小轎車駛進醫院。她看都沒看它一眼,更沒有心思去想,坐「紅旗」車的人怎麼會進這個小醫院看病。
劉玉英是個老實人,除了「謝謝」什麼也不會說。
「我在機床行業幹了二十多年,捨不得離開那個行業。雖然是隔行不隔理,但汽車行業我還得從頭學起。我和你的年齡雖然不好比,終究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是部黨組既然定了,我就應該服從。
「陳廠長親自提議的。」
「搞整頓,沒有一定的物質條件,怎麼鞏固整頓的後果呢?
吳賓一本正經,好像真有那麼回事兒的樣子說:「這事兒真耽誤不得。」
陳詠明卻饒有興味地看著劉玉英給吳國棟帶來的那瓶小菜,好像在研究菜里加了什麼可口的東西,那興味並不亞於研究一輛新引進的汽車。他對什麼都有興趣,對什麼都全力以赴,所以他比實際的年齡顯得蒼老。而他的臉,也許正是因為兩種極端的混合才顯得如此動人:孩子般的真誠、執著,和飽經世事的沉穩。
然後兩個人就沒詞兒了。劉玉英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一副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的模樣。兩個腳尖,像那些守紀律的小學生,擺得挺齊,還稍稍往裡撇著。
還有一個小老頭,不知在哪個機關里當文書,他又不是近視眼,可是別管看報紙,還是看護士拿給他的葯,總是把眼睛貼得很近很近,倒不像拿眼睛看,而是拿鼻子嗅。就連聽別人講話,你也會覺得他不是拿耳朵聽,而是拿鼻子嗅。他吸著鼻子說:「你們這位廠長,真敢幹哪。沒看報紙嗎?今年和去年可不大一樣,有好幾次是以讀者來信的形式,批評了舞會。聽說有的單位開舞會,也是偷偷摸摸地幹了。沒看出來嗎?快有一股什麼風刮來了。」
郁麗文輕聲對她說:「別管他們吧,那是他們的事。」
「車間里怎麼樣?」
田守誠一面聽,一面點頭,好像極為贊同陳詠明這一席慷慨激昂之言。等到陳詠明請他指示指示的時候,他又襟懷似海地說:「唉,你要承認,當前還存在著不正之風嘛,怎麼不理解呢?你肚子里有氣,就出出氣,甚至罵我一頓,也是可以的嘍。」
七點一刻。陳詠明怎麼還沒來呢?郁麗文開始不安起來。陳詠明是個守時的人,幾乎可以用「精確」兩個字來形容他對時間的概念。在廠里開生產會、調度會或辦公辦時,他要求每個人的發言時間是十分鐘。他說:「卡死時間有好處,這會鍛鍊出講話簡明扼要的優點,我們沒有必要把時間消耗在講廢話的馬拉松會議上。十分鐘還少?如果有十個人開會,這就是一個小時零四十分,然後還要留出時間形成決議。」因此,一開會他就把手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誰發言超過十分鐘,他立刻打斷,再也不要聽。一開始有些人很不習慣,要解決的問題還沒有說完,會後陳詠明又另有新的工作安排,怎麼辦?只有等待下一次生產會,或調度會,或辦公會,黨委會。那就會影響工作、生產,會吃批評。這迫使講話不得要領的人,不得不迅速地提高發言的水準。
「群眾裡頭有什麼反映?」
吳國棟沒法說。部長說過了,廠長也說過了,他還能有什麼可說的?
吳國棟的腦袋裡嗡嗡起來。楊小東走後,吃過午九-九-藏-書飯,他很快地睡著了,然後便做了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夢。全是楊小東惹的。他來幹什麼?添亂!
郁麗文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出了車禍?陳詠明開車開得太快。即使在市內的馬路上,也會開到一小時四十到五十公里的速度。在城外的公路上,他會開到六十。要不是因為公路路面質量不高,或是怕汽車散了架,他還會開得更快。膽小的人坐他開的車,准得嚇出心臟病來。
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車間,那麼些人,各有各的脾性,那麼些事,哪樣照應不到都不行。
「你曾問我對那篇報告文學持什麼態度,我當時回答說,我不參与。現在這句話我要收回,今後我不但參与,還要動員他們再來一篇,叫做《陳詠明如何下台》。我還要和他們合作,署上我的名字。不是有人造謠嗎?說那篇報告文學是我提供的材料。為這部里還派了一個工作組,幹部司司長帶隊,查了我一個多月。明人不做暗事,現在我倒真要給他們提供些材料,因為他們揭露得遠遠不夠。
這腦袋有多靈!反應有多快!換了誰,一時也會顯得尷尬、語塞。
早上一起床,擰開收音機的開關,在燈絲預熱的十秒到十五秒鐘時間里,可以疊一床被子,然後撥到北京台,收聽六點鐘北京台的簡明新聞。去廚房拿掃帚的時候,順便把昨天晚上換下來的臟衣服,放在鐵皮大洗衣盆里。點上煤氣爐子、餾上饅頭,回頭掃完地、擦完桌子,饅頭也就餾好了。然後調好豆腐粉,洗臉刷牙的時候,豆漿熬得了。
吳國棟腦門兒上的抬頭紋加深了,每一條皺紋都像一個平躺著的問號,表示著極大的疑惑。
兩個孩子,笑得像撒了瘋一樣,他們從來沒這麼笑過。
劉玉英說:「快!三十分鐘准讓你們吃上,不耽誤。」
郁麗文跟著他向住院部走去。
「傻瓜,我才不去當那個部長呢!幹些具體工作比在官場實在得多。」他無限憧憬地說:「我要把這個廠子辦好,成立一個中國聯合汽車公司,在國際市場上競爭過美國、日本。」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簡直不像個干企業的廠長,而像一個熱情洋溢的、充滿幻想的詩人。
劉玉英擼胳膊挽袖子準備和面,想要留他們吃頓餃子。兩人嘻嘻哈哈地推託著。楊小東說:「嗯!聽老吳說過,您包的餃子,這個,」他挺了挺大拇哥。「可是今天還有要緊事兒,耽誤不得。」
除了吳國棟的肝臟有硬化趨勢之外,樣樣事情都順心。劉玉英常常覺得,吳國棟不在跟前兒的時候,事情反倒顯得更簡單一些。這種感覺,有點像她念小學的時候,頂愛上的、沒有教師看著的自習課。她的智力便像睡醒了覺,應用題里的加、減、乘、除一目了然,背起課文也不磕磕巴巴地讓人著急、難受,倒像春天剛從冰塊下溶出的小河,那個歡暢,那個好聽……
當文書的小老頭,帶著飽經滄桑的感慨說:「小夥子,你還是沒吃過苦頭喲。要是吃過苦頭,你就知道鐵皮保險柜的好處嘍——」
郁麗文掩嘴而笑。
「哼!」陳詠明冷笑。「現在有個說法,要提我當副部長,田守誠樂得做出是他一手提拔,並且積極擁護的樣子。暗地裡卻在散布我有野心,想當部長,打擊別人,抬高自己。那篇報告文學就是給自己樹碑立傳,為往上爬而製造的輿論。」
劉玉英抱著小被子、小褥子在前頭走,入秋了,天涼了,要給住託兒所的小兒子添上一些被褥。她看看表,再不快走就要遲到了。她頭也不回地叫著:「小壯,快走啊。」
「小心汽車啊。」
小壯是聽話的好孩子,他又彎下腰去系鞋帶,兩隻小手七繞八繞,總是系不上。劉玉英嘆了口氣,只好走回來,把手裡的包袱放在地上,給小壯把鞋帶系好,她真想埋怨一句。可埋怨誰呢,孩子那麼小,一大早還沒睡夠就把他抻起來了,又沒哭,又沒鬧,還要他怎麼著?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說:「是的,是這麼回事兒。」
有個自己會開汽車的丈夫可真倒霉。
那個夢,實在有點荒誕不經。
吳國棟只好自己跑去拉閘,可又找不到閘門在哪兒。
劉玉英仍是非常過意不去。
她聽見兒子在後頭叭噠、叭噠地跟了上來,一看,鞋帶還是沒有系好。讓另一隻腳一踩,還不摔跟頭。
田守誠什麼情況都能應付,讓人人都能皆大歡喜。「文化大革命」時,部直屬廠全下放給了省、市,「批林批孔」時,市裡又想拿陳詠明開刀,在一次會議上,田守誠因為沒有看見走在陳詠明身後的某市委書記,深表同情地對陳詠明說:「聽說又準備搞一搞你?」
陳詠明的談話使病房裡所有的人聽入了迷,別管是修理雨傘的小夥子,當文書的小老頭,賣肉的師傅,大學里的老師。他們對三中全會的精神,也許領會得還不夠深刻,但不管是誰,只要他對生活還有那麼一丁點熱情,他就不可能不被這種談話所吸引。
沒有,樓下並沒有陳詠明平時開的那輛綠色212吉普在等著她。她揀了一張對著醫院大門的長椅坐下,想著,不一會兒就會看見丈夫那張堅毅的、永遠也看不夠的臉。
他在郁麗文身旁重重地坐下,順手掏出香煙。打火機亮了,照著他一雙慍怒的眼睛。「田部長的車……」
吳國棟真為陳詠明憂心起來。像他這麼干,什麼事都不管不顧,指不定就在哪件不起眼的小事上栽跟頭,那就可惜透了。說到底,陳詠明是個撲下心來干工作的人,有讓吳國棟心服的地方。不能因為他幹了些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把他的好處也一筆抹了。
夢見什麼,能跟他說嗎?
「為什麼?」陳詠明站住腳,回頭看著落在後面兩個台階上的郁麗文,她難得這樣任性地講話。
修理雨傘的小青年,收起了鋼筆,用手支著下巴,眼睛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中央的精神是這麼回事,怎麼在街道學習會上就變成了乾乾巴巴的東西呢?如果讓這些部長、廠長們給講講該有多好。
他的話不能算數,知識分子自然讚賞這種資產階級情調。就看他平時打開收音機,凈挑些什麼東西聽吧,又是什麼「往日的愛情,已經永遠消逝……」再不就是一個女人,為了參加舞會,借了人家的首飾,就像陳詠明說的,打扮打扮。好,丟了,賠吧,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才還清了債。為了什麼?跳舞!禍害不禍害?
「又比方各種爐料,過去全扔在熱加工車間的周圍。場地又小,爐料一來全往那兒卸,這批剛卸下,那批又卸下來了。生鐵上壓著礦石,礦石上壓著石英砂……這麼一混,用的時候,可就費老事嘍!怎麼排得乾淨?一年能損失幾萬元錢。我又搞了個堆放場,把爐料分門別類,對號入座。不創造這個條件行嗎?它牽涉到文明生產、產品質量、經濟效益……現在再看,不是存放爐料的地方,你連一個螺絲釘也找不著。再把那些空出來的地皮種上花草,圍上欄杆,誰還能亂堆亂放呢?就像你這間辦公室,地上鋪著這麼高級的地毯,誰還能往上面吐痰、扔煙頭呢?不是那種環境和條件了。所以你得給他創造一個環境和條件。整頓要求該上掛的上掛,你要有地方掛;該上架的上架,你要有架上,對不對?這都需要一定的物質條件。
陳詠明的情緒立刻低落下來。眼睛里的情緒是複雜的。那裡面有對自己尊嚴被傷害的義憤;有不得不違心之後的自我輕蔑;有死不回頭的執拗;有準備應付一切變故的鎮定……
郁麗文用手理著自己被丈夫揉亂的頭髮,問道:「你去嗎?」
吳國棟一邊和他聊天,一邊兒盯著椅子,直擔心椅子的兩條後腿「咔嚓」一聲給掰下來。後來他實在憋不住了:「小東,你坐坐好,這麼坐椅子可容易壞。」
陳詠明哈哈笑:「劉玉英同志,這點你就不如老吳。他這種https://read.99csw.com精神讓我佩服,並不因為自身利益就放棄他的原則。當然,這原則對不對,暫且不說。我也不能因為做了什麼,就得他奉承我,何況這件事本來就是廠子里該做的工作,談不上什麼幫助不幫助。」
等小強幫小壯穿好衣服、洗完臉,不多不少整整六點半。
話音沒落,一回眼,看見了緊跟在陳詠明身後的那位市委書記。田守誠面不改色,立刻握住那位市委書記的手說:「聽說你們又保了陳詠明一下?」
煤氣罐子是昨天楊小東和吳賓送吳國棟工資的時候幫她換的。楊小東真有勁,一個人扛著煤氣罐,噔噔噔、噔噔噔上了五層樓,連歇都不歇。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聽了,趕快從枕頭底下掏出了鋼筆和筆記本。
吳賓一甩大拇哥:「閘門全在我們身上呢,這是新技術,您先學兩天兒,啊。」
郁麗文忙攔住了他:「你和老吳還有沒有事?要是沒事,就回家吧。兒子們也許等急了,他們知道我今天不值夜班。」
吳國棟使勁兒嚷嚷:「停車,給我停車。」
沒有什麼好吧不好吧,他從來就是指揮一切的。在他那一個人說了就算的果斷里,並沒有對妻子的不尊重或大男人的渾不講理。有的,只是對他們的相愛、對一個人的意願便是兩個人的意願的自信。
「喂,你找誰呀?」
陳詠明轉身走向汽車,對司機說:「謝謝你,請回吧,我這裏還有些事情要辦。」
「還行。」
自從吳國棟又住進醫院之後,陳詠明了解到她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生活上有困難,催著人事部門再找服務局聯繫,幫她換了一個離家近的理髮店。不用坐車,步行二十分鐘就到了,省了三元五角錢的月票,還幫小壯換了個近一點的託兒所。
他自己也鬧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讓他看不順眼兒的感覺,像看不見的小蟲子一樣,鑽進了他的心裏,在裏面鬧騰、作祟。一天天地、從早到晚,他都覺得日子過得不踏實,好像天要塌了。他好憂心啊。
劉玉英有點意外,又有點過意不去。平時吳國棟在家的時候,莫征很少和他們搭茬兒。劉玉英覺得,吳國棟老有一種防範莫征的勁頭,好像他們那個窮家,藏著十塊金磚怕莫征去偷。按吳國棟的說法莫征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葉知秋呢,也讓吳國棟覺著邪門兒,一個沒結過婚的老閨女,收個小偷當兒子,這叫哪門子事兒!
後來,劉玉英才尋思過來,他們其實什麼事兒也沒有,無非怕她花錢就是了。
電話里,她對劉玉英說:「我問老吳想吃些什麼,他又不肯說。我倒是可以燒兩樣菜給他,可我又想,就是一樣的菜,你做的和我做的,他吃起來卻大不一樣。」
到了現在,郁麗文還保留著當女學生時的習慣,每當一天過去,她會反省自己,這一天過得好嗎?有沒有什麼差池?
還有他那個小平頭,跟楊小東的一模一樣,方方楞楞的,在單位里一定也是個刺兒頭。
教書先生從自己的小柜上,拿過一個餅乾桶,遞給陳詠明:「這兒有餅乾,先吃點吧。」
「現在又為了什麼呢?」
下班以後,郁麗文匆匆忙忙地把幾本醫學雜誌塞進手提包,又對著門上的玻璃瞧了瞧自己的影子,掠了掠散亂的頭髮,急急地披上風衣,邊往袖子里伸胳膊,邊往樓下跑去。她在心裏笑自己,怎麼,又像當年去赴他的約會。這麼多年了,他們好像仍然沒有愛夠。
這是星期一早晨,比平時顯得緊張些,因為要送小壯上託兒所。如果平時,只有小強在家,他們可以在六點二十五分起床。
於是,喇叭里先有狗叫:「汪、汪、汪——」
劉玉英想起吳國棟平時老愛叨叨的那些個話:「我們車間的那些刺兒頭,幹什麼也沒個正形,老是那麼嬉皮笑臉的。」
連楊小東也覺著稀罕,吳賓哪兒來的耐心煩兒。他給兩個孩子變戲法,拿大頂,一腳丫子差點沒踢碎了電燈泡。他兩手捧著小壯的腦袋,像提溜麻袋一樣,提溜著小壯在地當間兒轉圈。楊小東看出來,劉玉英提心弔膽,直怕弄傷了孩子,可她太靦腆,不好說什麼,一邊和楊小東應付著,一邊不放心地拿眼睛瞟著吳賓。
因此,當陳詠明和郁麗文兩個人走進病房的時候,簡直像飛進來了一對天鵝,讓他們覺得眼前猛然一亮。
最後,陳詠明把煙屁股一扔,好像決心丟掉盤桓在心頭的不快,站了起來。「走吧,上去看看吳國棟。」
「為什麼?他倆技術水平差不多嘛!倒一台床子有什麼不行?」一聽讓小魏和小秦自由組合倒班對象,吳國棟又起急了。
「廠子里最近有些什麼事兒?」
她來了,從一個灰里吧嘰的人造革提包里掏出一個玻璃瓶,裏面裝著用花生米、豆腐乾、辣椒、瘦肉丁、豆瓣醬炒的什錦菜。那提包的式樣至少是十五年前的。
自由組合這股風越鬧越大了,都鬧到他的班組裡來了。要是十億人口,誰想怎麼自由就怎麼自由,誰想上哪就上哪,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那可怎麼辦?
「你幹嗎把事情想得那麼絕?要是人人在這兒活得都挺順心,誰往美國跑什麼?」
「嗚——啊嗚——啊嗚。」
於是,人們嘟囔兩句:「嚇了我這一跳。」翻個身又睡了。
「當時,部里還有個工作組在廠里搞揭批查嘛,我希望他們多呆半個月再走,幫我撐撐腰,領我認認門兒,給我點時間,讓我熟悉熟悉情況。這要求高嗎?一看來了我這麼個廠長,他們就說部里工作忙,走了。
這種人,只要報紙上一提倡,他昨天還是跳著腳兒罵,今兒個就會舉雙手贊成。瞧他那樣就像箇舊社會的留用人員,油了去啦。
正好莫征騎著車子從後頭過來,他捏住車閘,兩條長腿一伸,著了地。「劉阿姨,您把包袱給我,我給您送到託兒所去,您帶小壯坐車去吧。」
但郁麗文用這樣婉轉的方式,嬌嗔地表示了她的憂慮,倒讓陳詠明愛憐起來。他猛然彎下腰去,捧住她的臉,在她臉上落滿急促的吻。但她站得太低,他雙手伸向她的腋下,把她抱到自己站立的台階上來。郁麗文一面笑著,一面想要從他有力的雙臂里掙脫出來。「別鬧了,當心人家看見。」
陳詠明好像這才記起,他還有兩個兒子。「哦,沒什麼了,我不過是來看看老吳。」他又轉向老吳,「你還有什麼事要辦的嗎?」
「對,是賣給他們一輛。」
病房裡的人全聽得出了神,有嘻嘻笑的,有咂吧嘴的。
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到醫院門口,翹著腦袋往路口望去,她的心,隨著每一輛綠色吉普車的經過,希望地升起來,又失望地沉下去。
「誰說不是?!」陳詠明已經恢復了常態,調皮地颳了刮她的鼻子。
劉玉英急了,吳國棟真是不近人情,得了便宜還賣乖。她也顧不上是不是打斷了陳詠明的話頭,插嘴說:「國棟,人家是給咱辦事,你怎麼還這麼說。」
「『十一』廠子里開了個舞會。」楊小東好像專揀讓吳國棟受刺|激的事情說。
沒錯兒,楊小東這一套理論,準是從陳詠明「自由組閣」那兒販來的。
兩個人的遣詞用字都極為簡略,語氣也極為淡漠,好像怕浪費了自己的元氣,又好像因為他們竟然是兩口子而感到害臊。
就連當文書的小老頭,也流露出真正受了感動的微笑,再不是一成不變的、阿諛奉承的假笑。
「你還問過我,知道不知道寫文章的事。我如實告訴過你,也知道,也不知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知道,又犯了什麼法?它是不是事實?中央關於少宣傳個人的指示,是指你們這種高級幹部,我算什麼?一個基層單位的打頭人。我這麼說,並不是要人宣傳我,我是說為了一個副部長的位子,對一個悶頭幹活的一般同志造這種輿論,是個什麼性質的問題,今天請你給我指示指示。」
「有人還千方百計地刁難我九_九_藏_書、誹謗我,說這、說那。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時候,又說我違反財經紀律,一個整頓,說我浪費了一千多萬。這是造謠!我不過花了百多萬。不花這些錢,汽車廠能有今天?
「舞會?誰組織的?」吳國棟的頭,立刻從枕頭上抬了起來。
只有隔壁床上那個小夥子,好奇地想要問個究竟:「吳師傅,你夢見什麼了?」
郁麗文等著,輕輕地向他更加靠近。陳詠明伸出手臂,摟著她的肩膀,她把頭倚在他的肩上。然而香煙熏得她眯起了眼睛。陳詠明注意到了,側過頭去,把煙噴向一邊。他默不做聲地一口接一口地狠狠吸煙,又一口一口地噴煙。郁麗文知道,丈夫在生悶氣。
楊小東說:「有什麼事兒,您言語一聲。我們都是粗粗拉拉的人,常有想不到的地方,您別客氣。瞧見沒有,」他拿拳頭夯了夯吳賓的胸脯,都十月天了,吳賓還只穿件尼龍衫,胸脯上的肌肉,像一塊塊麵疙瘩似的突現在尼龍衫的下面。「賣塊兒的主有的是。」
趁他上廁所的工夫,吳國棟翻過他床頭柜上的那些書。什麼普列漢諾夫寫的《論藝術》,普列漢諾夫?在黨校學習的時候,吳國棟就聽說過,那傢伙反對列寧,是個修正主義分子。為什麼看他寫的書,這小子是什麼思想?
「一會兒我緊蹬兩下就行了。」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撲哧」一聲笑了。「要是您能辦到,您非得把每個人的肉體、思想,全鎖進一個鐵皮保險柜里不可。」
楊小東故作神秘地在她耳旁說:「幫他相對象去。」
現在,在這美妙的黃昏里,一面等待著丈夫,一面體味著一個緊張工作日後的勞頓。自有一番怡然自得的樂趣。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一下就從床上蹦下來,對楊小東說:「是這麼回事,有的人在這個單位不行,換一個單位,怎麼就行了呢?樹挪死,人挪活嘛。當領導的別凈埋怨群眾不好領導,倒要想想為什麼自己沒有能耐把大家的勁兒都鼓起來。這是一門學問,一門活的學問,跟萬花筒一樣,變化無窮。中國老百姓對物質生活要求並不苛刻,差一點就差一點,就好像去百貨大樓買衣服,就那麼幾個號,長一點、短一點,差不離就得,好將就。人的思想,人的心,這玩意兒可是傷害不得。人世間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心,那地方是生出希望、信仰、理想、道德……總之是一切好東西、好思想的母親,可不能漫不經心地對待它。沒有誰的心,一生下來就是冷透了的,惡狠狠的,只有不公平的待遇才會把它磨得坑坑窪窪。照我看,能珍惜群眾的心,這是當好領導的一大竅門,有什麼難?」
「他說:『機械行業的企業,今年幾乎都面臨著一個吃不飽、發不出去工資的問題,這一方面是由於今年計劃調整,基建投資減少,很多建設單位下馬了,對機械部門的需要自然減少,生產任務自然要壓縮。另一方面,大量進口也是一個問題。當然我們機械行業有我們的不足,可是這裏面也有我們自己看不起自己的問題,很多機電設備明明我們自己可以做,卻不願意相信我們自己。難道我們都不行?三萬噸水壓機就是世界第一的水平嘛。當然我們不能怨天尤人,還得自己解放自己。根據三中全會的精神,要給企業更多的自主權,要保護競爭,要有一定的市場調節,並且要使職工的收入同生產實際結合起來,體現按勞付酬的原則。這都是非常重要的決定,只有這樣才能把我們的經濟搞活,逐步改變吃大鍋飯和干多干少一個樣的情況。既然這樣,工廠任務不足就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儘可能找任務。不但要找飯吃,還要設法打開出口的銷路,競爭過外國產品。過去的情況是乾的不一定有人要,要的不一定有人干,現在大家主動找活干,總比讓工廠閑著由國家發工資強。而且這還能激發工廠搞好經營管理的熱情和主動精神,促使工廠樹立為用戶服務的概念;以質量求生存,以品種求發展的概念;做好供應配件工作的概念;使工廠的領導人懂得企業管理不是只管大門內的事,還要講究經營之道,學會做買賣。懂得除國家計劃外,還有經濟效益這一條。工廠拿了國家的基建費用,就有義務使機器天天轉動,拿出好產品給國家積累資金。你們這個廠,大風大浪也見過,困難的日子也過過,經驗也還有一點,辦法也還有一點,就看你這個廠長,你們這個領導班子的本事了。也許壞事變好事,這種局面正是機械行業改組的一個好時機。當然不可能一下子改變整個體制,但是突破一點是一點吧。總之,廠長們再照過去的老辦法管生產是不行了。三中全會要我們解放思想、開動機器,我們得把這個精神同我們的實際工作結合起來。』我覺得鄭部長把話說得挺透,至於具體怎麼做,那就靠我們自己了。」
「我沒有給你打過一次電話,沒給你寫過一封信,沒有要求你給我解決過一個困難。為什麼?我認為部里既然派我去,我就應該對部里負責。可是今天我要發發牢騷。
吳國棟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並不是劉玉英,也不是孩子。家裡的事,樣樣不用他操心,那是女人的事情,何況劉玉英還是個賢妻良母。孩子們沒病沒災,吃得飽,穿得暖也就行了。
吳國棟白了他一眼,又一想,是啊,早晚會是這些人接班,不管老一輩願意不願意把班交給他們。誰又能活過他們呢?
這兩個生龍活虎的人,有哪點不好呢?
「在城裡。」
那個在大學里教書的病人說:「跳舞其實是一種文明的社交活動,不知為什麼有人把它看成是滋生流氓的酵母。這其實是一種偏見,小流氓之所以產生,恰恰是因為愚昧,因為缺乏能夠陶冶他們心靈的高度精神文明……」
這醫院有點像一個荒僻的小車站。別說是特別快車,就是普通快車也不會停站。上上下下的乘客,絕沒有披淺色毛料夾大衣,坐小汽車,身後跟著個秘書的大人物。也沒有穿著三接頭皮鞋,拎著顏色漂亮、底上有滑行軲轆旅行箱的時髦人物。有的,只是些平頭老百姓。挑著籮筐,背著背簍,穿著緬襠褲,腰裡纏著家織家染的藍布巾,吸著種在自家房前屋后、嗆得人嗓子眼裡發辣的煙葉子。這小站上,也許只有一個站長,一個售票員,檢票員也許就是他自己兼著的。一個調度員,也許還得扳道岔。一個號誌員……可是他們全都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忠於職守,並不覺得直到現在還用手扳道岔有什麼寒傖……
吳國棟點頭稱是。他覺得陳詠明在這一點上,和他是相通的,可以互相理解的。因此陳詠明的這番話,他聽了心裏很熨帖。
米黃色的大樓已經陳舊,樓角和樓頂的四周,被夾著灰塵的雨水,溶化的雪水,浸漬出灰黑色的色帶。遠遠看去,像一個淺色的、裝得太滿的盆子,深色的液體正不斷地流溢出來。
小老頭說得對是對,就是有那麼點見風使舵的味兒。
「車間里總得給工人隔出間休息室,給他們創造個休息的條件吧,不然他們自己就弄些破木板、破油氈一圍。挺現代化的大廠房裡,套著幾個、或十幾個這種東西,弄得像個貧民窟,不但影響生產也有礙觀瞻。
「幹什麼來了?」郁麗文有點怨他,昨天晚上加了一個通宵的班,也不好好休息,有什麼事不能等到過兩天再辦呢。
陳詠明走到門口,修理雨傘的小夥子情不自禁地說:「您沒事兒常來?」
「汪汪——汪汪——」
陳詠明的眼睛里,閃著得意的光:妻子愛他,想他,他是她的命|根|子。「我不是好好的嗎。」
「你是麗文吧,晚上等我來接你。」陳詠明在電話里大聲嚷嚷著。他大概用的是個公用電話,裏面亂七八糟,什麼聲音都有。
「好點兒。」吳國棟盤腿坐在床上,臉上木木的,像個打坐的和尚。「小強https://read.99csw.com、小壯都挺好吧?」
吳國棟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每月發了工資,一個子兒也不留,全部交給劉玉英。在家裡,他不像別人家的大老爺們兒,吃完飯,點上一支煙往床上一仰,讓老婆一人丟下簸箕、拿起掃帚、忙得四腳朝天也不動窩。也不像有些男人,別管家裡困難到什麼地步,每頓飯都得二兩燒酒、一盤炒雞子兒,一個人自自在在,嘖兒、咂兒地喝著,讓吃窩頭、啃鹹菜疙瘩的老婆、孩子一邊看著。如今的男人,有幾個能做到這個份兒上?劉玉英夠滿意啦。可是,跟吳國棟一起過日子,怎麼那麼累得慌?就像她捧著一碗又燙又滿的麵湯往前走,本來走得好好的,吳國棟呢,老是在一旁叨叨個沒完:「留神腳底下,別讓那個板凳絆了。」或是:「端好端好,別灑了……」鬧得她准得絆上一跤,摔了碗、灑了湯算拉倒了事。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教書的先生說:「嗯!你們部長几句話就把中央的精神說清楚了,不簡單。」
楊小東像是得了尚方寶劍。
「怕什麼,吻自己的老婆又不犯法。」
修理雨傘的小夥子挺認真:「你當我不會當是怎麼的?」
一股涼風從腳底下鑽進被筒。汗落下去了,可是胸口上還像壓了個秤砣,沉甸甸的,讓吳國棟覺著憋悶得慌。
「快點啊,別摔了。」
吳國棟先是夢見楊小東那幫刺兒頭,一個個站在天車頂上往下拉屎撒尿;後來又夢見車間好像成了個大溜冰場,楊小東他們一個個全都穿著溜冰鞋,一邊兒開床子,一邊兒在車間里溜來溜去。那些個床子也好,毛坯也好,加工出來的零部件也好,全不是過去的模樣了。尤其是那些剛加工出來的零部件,剛一加工好,就像長了腿,自己一蹦一跳地從床子上蹦下來,站到工位器具上去,跟剛生下來就會走的羊崽兒一樣。車間里沒有一樣東西不在動、不在跳,鬧得吳國棟眼直花,頭直暈。不知誰又開了有線廣播的大喇叭,有人在預報節目:「現在,由葛新發同志表演口技。」
吳賓說:「小點勁兒行不行,這兒是胸脯,不是鉗工檯子。」
陳詠明說:「你還謝我?你可太好說話了,你該埋怨我才對,拖了這麼久才辦妥。你看看,非得等到老吳這會兒住了醫院才認真去辦。再說,我不過動了動嘴皮子,工作是人事部門做的。」
楊小東現在是車間主任了。升得倒快。哪點像啊!坐還沒個坐樣呢,兩條腿一劈,跨在椅子上,把椅背兒往牆上一靠,椅子的兩條前腿就抬了起來。
瞧瞧,就是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來照顧她了。
一個非黨群眾!做別人的思想工作,還指不定要誰做他的工作呢。
這還了得,看著他們還不夠熱鬧哇?蛤蟆鏡、喇叭褲、錄音機,再加上跳舞,全啦!唉,越來越亂乎了。吳國棟不信,難道廠里上上下下就沒一個人反對?
「沒辦法,沒辦法的事。回頭再詳細告訴你,現在不好說。下了班等我,好吧?」
老辦法不行了。老辦法有什麼不好?生產計劃不是年年完成嗎?就說長春第一汽車廠生產的「解放牌」卡車吧,用的還是五十年代那套生產工藝,也沒見誰嫌不好哇,就那,年年還不能滿足需要呢。瞎改什麼,另改一套,還指不定行不行呢,不行的話,連這套也沒啦。
吳國棟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病房裡睡晌午覺的人也都被他驚醒了。
「我不要你當部長。」
她便是這多數里的一個。她沒有什麼更大的才能,醫學史上絕不會記載她的名字,學術交流會也不會請她去作報告。然而,她在數脈搏的時候,會實打實地數上足夠的一分鐘,絕不會數三十秒乘以二;不會在聽診時和別人聊天;不會在值夜班的時候睡大覺;不會用病人聽不懂的術語去打發、搪塞被疾病折磨得絕望的病人……醫生的崗位不在醫學史上,而是在救死扶傷的責任感上。
還有一本什麼「雕塑藝術」,上面印的男男女女,全都光著身子,看得吳國棟的臉蛋兒上像燒起了兩片火。他趕緊丟開手,賊似的拿眼睛溜了溜全病房的人,還好,他們都各自乾著各自的事,沒有人注意他。
劉玉英果真忙亂起來:「哎,這,這是怎麼說的,您二位到現在連飯還沒吃。」她依次拉開吳國棟床頭柜上的抽屜和櫃門,想要找些點心給他們。裏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大米、棒子麵、白面是楊小東和吳賓兩個人上糧店買回來的。
只有競爭過外國人這一點,吳國棟聽了還算順耳。不說別的,外國人身上的毛都比中國人多。在黨校的時候學過,人是從猴子變來的,這說明外國人比中國人離猴子更近,就憑這一點,中國人也比外國人先進,為什麼競爭不過老外?只要大夥心齊、玩兒命干,別今天你一個主意,明天他一個主意,有什麼不行的。再拿出五八年大躍進的幹勁,一天等於二十年,十五年就能趕上英國。當時有個歌怎麼唱的?啊,「……踢開困難,排山倒海,趕上英國老王牌……」多好的日子!多讓人留戀和嚮往的日子!每天都像踏著進軍號在前進,就像過去「十一」或「五一」天安門前閱兵式的那股勁頭,一個個胸脯挺得那麼高;腳步跺得咔嚓咔嚓響;胳膊甩得刷、刷、刷的齊……那麼些人就像一個人那樣聽使喚。後來為什麼涼下來了?唉,還不是總有人干擾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革命路線。瞧瞧現在,社會上亂成了什麼樣兒?不知哪兒來的一股風,喊起「民主」來了,社會主義條件下誰感到不民主?只有地、富、反、壞、右才覺得不民主。啊,右,現在不算了,全都一風吹了。別說右不算了,連大寨也不行了,自由市場也出來了。老家裡來人說,連算卦的也出來了,牛鬼蛇神又出籠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在世,怎麼能有這種事嘛。
「那好,有你就說,不要客氣。」
「我到汽車廠這麼長時間,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
后又有貓叫:「喵嗚、喵嗚、喵嗚。」
那位副食店裡賣肉的師傅說了:「什麼精神文明,我不信那個邪,可我信這個:人三天不吃肉就得難受。」他笑了,渾身的肉直顫,連鐵架子的病床也一塊跟著顫,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啊,敢情你不是來接我的。」
比原先好多了。
他當車間主任,思想工作誰做呢?陳詠明竟然說:「讓楊小東先做著。」
「你現在在哪兒?」
直到陳詠明站在她面前說:「等急了吧?」郁麗文才抬起因為焦急而顯得迷亂的眼睛,一時竟不能反應過來,眼前這個人,就是令她等得那麼心焦的人。他怎麼會坐了這輛車?又怎麼會來得這麼晚?
「車間里的工作平台,是四根鐵柱子綁兩根橫杆,再搭上幾塊板子,一搖三晃蕩,連梯子也沒有,工人得蹬著橫杆往上爬,人家有安全感嗎?現在做得穩穩噹噹像海上的採油平台,還安上了梯子,這難道不應該嗎?
「不耽誤你上班啊。」
他大笑,知道她是怕他到了部里會闖更多的禍,招更多人的恨。現在還只是個別的部長對他不滿,而做人、做事都已顯出它的艱難。
若干年來,他們讀過不少中央全會的公報,聽過不少次會議精神的傳達,但那些經濟政策和自己的生活到底有多大關係呢?總好像說不清楚。現在讓陳詠明這麼一說,好像清楚了許多,原來都是老百姓心裏想著、盼著的大實話。
「他怎麼說?」
他們走後,她愣在那裡想了好半天,怎麼也不能明白,都是挺好的人,吳國棟為什麼容不得呢?到底是吳國棟錯了,還是他們錯了?她對吳國棟的話,產生了模模糊糊的懷疑。她像突然抻住了亂線團里的一個線頭,耐著性兒地理呀理,終於,她覺著是吳國棟有哪些地方不對勁兒。想到這裏,她嚇了一跳,覺著自己這個想法有點對不起吳國棟,不管怎麼說,他在生病,她九-九-藏-書怎麼在這種時候挑他的不是呢?
話說完了。能指望田守誠有什麼改悔,或對某些人來個批評?那不等於批田守誠自己?他能承認這是不正之風,陳詠明的憤慨似乎也就雲消霧散了,他的要求不高。
「比方我搞了一個五千多平米的毛坯庫。以前這些毛坯都是扔在車間里,或者露天碼在綠化帶和馬路上。如果不建這個毛坯庫,不把毛坯遷進去,怎麼能使毛坯成方、成行,對號入座,張張相符,張張一致,符合整頓對毛坯的管理要求呢?
郁麗文愛她的醫院。
一頭蓬亂的花白頭髮,在陳詠明的頭上亂顫,黑黑的臉膛變得更加紅潤起來。再沒有比他更可愛的男人了,郁麗文幸福地嘆息。
賣肉的師傅不買這個賬:「嘿——你倒當個車間主任看看。」
然後是狗和貓咬架:
吳國棟伸手抻下搭在床頭櫃小橫杆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臉,翻過身去。他不願意對著修理雨傘那小子略帶嘲諷的、並且老在打量人的笑眼,那雙眼睛,瞧著就「賊」,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說我的油漆刷得太多。我刷得還不夠!刷漆是保護嘛!有的廠房頂棚已經腐蝕得只剩下一兩個米毛,再不刷油,過兩年還不塌了?職工宿舍的門窗,也有二十多年沒刷漆了。有人口口聲聲說先維修,后製造。臨到辦起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陳詠明沒頭沒腦地搭了一句:「清醒的人是不痛快的。」然後看了看手錶,吃了一驚似的對郁麗文說:「八點多了,你餓壞了吧。」
吳國棟那木然的臉上,竟也現出一個公事公辦的笑容,如同人們在接待室里常看到的那種。他堅決而迅速地說:「沒有,沒什麼困難。」生怕一猶豫,就會讓誰鑽了空子,從而拉他下水,去干違法亂紀的事。
「有什麼不合適?今年縮減基建投資,計劃調整之後,很多基本建設項目停建、緩建,產品的訂貨合同一下子減少很多,有的訂了貨還退貨呢。汽車賣不出去,我拿什麼給工人發工資,老向國家貸款行嗎?國家有困難,我們不自己找出路,難道都躺在國家身上吃閑飯?現在是誰有錢買,我就賣給誰。」他向病房裡所有的人打量了一眼,好像他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個買主,他隨時打算向他們推銷自己的產品。「今年我還打算髮展新品種,生產摩托車,這東西今後市場需要量很大。」
她又是恨又是高興,竟好像失而復得一般,噘嘴了:「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狠狠地白了陳詠明一眼。
「怎麼會坐這輛車?我還一直注意你那輛吉普呢。」
吳國棟抱歉地解釋:「沒什麼,沒什麼,魘著了。」
自己找飯吃?還講不講計劃經濟啦?吳國棟在黨校的時候學習過,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之一,這麼一來,還上哪兒去體會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呂志民使勁兒蹬了兩下冰鞋,溜到他面前說:「你那套不靈啦,現在得瞧我們的。」
這個修理雨傘的小夥子,不好好想想工作,整天惦記著寫哪門子小說。他掙那些工資,想必還不夠買紙的,一大摞、一大摞地寫。光吳國棟住院這一個來月,就足足寫了一塊磚那麼厚。成天拿個小本子,誰說句逗樂子的話,或是誰說到什麼稀罕的事,他就記到本子上去,還專愛記那些牢騷和不滿。
和吳國棟在一起的時候,總讓人有一種笑也不能痛快笑,說也不能大聲豪氣、隨隨便便說的感覺。要是他在家,兩個孩子玩都玩不痛快,總要拿小眼睛時不時地溜他一眼,要是他臉子不好看,他們就懂事地、早早地鑽了被窩。劉玉英和他結婚這麼多年了,有時還覺得拘拘束束。就是他們當年搞對象的時候,有一次在北海公園的長椅上,吳國棟還拿出黨章跟她一起學習了兩個小時,要是讓現在的青年人看見準會覺得奇怪。可那時候,他們都是這麼生活的呀!兩人見面,先各自談談最近思想上、學習上、政治上有哪些收穫,克服了哪些缺點,互相提些意見……然後才是遛彎兒呀,看看金魚呀,劃劃船呀。那也不像現在的一些青年人,膀子摽著膀子,別管有人看見、看不見,馬路邊兒上就敢親嘴……
吳國棟好像看見一條悶著腦袋、齜著牙的狗,和一隻渾身乍著毛、弓著背的貓在咬架,咬得難分難解。
說完,兩人匆匆地去了。
「沒事兒。」莫征把劉玉英的包袱往後車座上一夾,緊蹬著車子走遠了。
氣得吳國棟使勁兒一跺腳,腳下「吱溜」一滑,摔了個仰八叉。他大叫一聲:「反了你們啦!」便從夢中醒了過來。
著急也沒辦法,現在車間里是楊小東的天下。只要他病一好,再回到車間去,不當車間主任便罷,只要再當車間主任,一切還得按過去的老規矩辦。現在他只好見怪不怪地說:「你說好,就算好。你想過沒有,要是大家都到美國去自由組合怎麼辦?」
「沒什麼大事,只是把開銑床的小魏和小秦兩個人倒開了,讓他們各自找了自己滿意的倒班對象,重新組了小組。」
「這,不大符合政策吧?他們又沒有分配指標,又不是國家的基本建設項目。」吳國棟不是假意,而是真的覺著不合適。
然而,這棟樓似乎就是她的家。她的老家。她在這裏長大,學會走路,在這裏遇見陳詠明,在這裏生下兩個兒子。
「向鄭部長彙報過。」
上樓梯的時候,陳詠明又說:「一反常態。上午田守誠打電話告訴我,讓我到上級組織部門談談對整頓企業領導班子的意見,下午又親自到廠里來接我。上次部里召開廠長會議,別說理我,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挨著個去每個房間看望各廠的廠長,偏偏不去我的房間。你以為這是疏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嗎?才不呢!在他那裡,一招一式都是考慮了又考慮,謀劃了又謀划的。」
沒有他不願意湊的熱鬧。
郁麗文沒有回答,只微微皺了一下眉,表示他不該在這裏說這句話。
劉玉英謝了又謝,說難為她想得那麼周到,晚上她就會送來。
賣肉的師傅,自有他表示崇敬的獨特方式。出於一種愛屋及烏的反應,他對郁麗文說:「郁大夫,往後您再買肉找我,您是要五花、裡脊、肘子、豬肝、蹄子……只管說。」
說到舞會,楊小東顯然很得意,兩道又粗又濃的眉毛竟還一上一下地跳了幾下。
「什麼反映?熱鬧極了,連廠長還跳了呢。那些技術員什麼的,跳得真叫棒,不像我們,一蹦一躥的。人家那個,斯斯文文,真像那麼回事兒。特別是廠長跟他愛人,快三步轉得滿場飛。廠長還說啦,打扮打扮,願意灑香水的灑點香水,小夥子請姑娘跳舞得先給人家行個禮,說聲『請』。還跟我們說,這可是個搞對象的好機會,看準了就追。我看也是這麼回事,總比讓人當間兒介紹來得自在。」
分手的時候,田守誠故作親密地對陳詠明說:「你看我們是不是安排個時間談一談?」
她過慮了。陳詠明能那麼沒腦子嗎?他已經和田守誠攤牌,所以才耽擱了來醫院的時間。
提起劉玉英調換工作單位的事,吳國棟咂嘴搖頭說:「聽說服務局趁勢向廠里要了一輛卡車?」
這夢,怎麼跟人說呢?
劉玉英立刻站起來,搬動椅子:「陳廠長,您坐。」
「前一段,我到幾個省走了走。說實在話,兩年整頓付諸東流,沒有鞏固住。有百分之七十至百分之八十的企業回生了,因為沒有為鞏固創造一定的物質條件。驗收工作組來了,屎窩往尿窩裡一挪,等驗收的工作組一走,又完了。幾天的事。
吳國棟煩心地嘆了口氣,眼睛落在窗戶下面那張漆著白漆的小椅子上。上午楊小東來看望他的時候,在這張椅子上坐過。
病房裡的人多半看不出劉玉英是吳國棟的老婆,要不是她已來探視過多次,誰也不能相信。真不像。
「接我?」郁麗文奇怪了。自從結婚以後,他再沒有過這樣的閒情逸緻,今天他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