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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啊,講什麼故事呢?」他開始在記憶里搜索,不,不行,這一條思維好像斷掉了。
掙脫外界的束縛也許並不困難,而在掙脫自身的束縛,跨越自己的思想障礙時,人們卻常常失敗。
「坐吧。」夏竹筠拿出慣常在機關里和犯了錯誤,或捅了婁子的下級談話時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老鄭,你談談吧。」
「我和你媽媽很關心你的個人問題。當然嘍,到了一定年紀,人人都要結婚。在考慮結婚對象這個問題上,我們首先應該著眼於他的政治立場,個人品質,事業上的進取精神……」他媽的,他自己也覺得簡直像在作報告。不,就是他作過的報告,聽上去也比這個段子精彩。鄭子云覺得圓圓極力在抑制著一個譏諷的微笑。
圓圓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頭更近地拉向自己,嘴唇貼在他的耳朵上說:「我要在這背上靠一輩子。」
小強晚飯怎麼吃的?早上她就把菜炒好了,和饅頭一塊放在籠屜里,鍋里添好了水,坐在爐子上。交代過小強,吃的時候,打開煤氣,划根火柴點著火,餾一餾就行。不過葉知秋准又把小強拉到她家吃飯去了。老這麼麻煩人家,心裏真是過意不去。劉玉英不知動員過葉知秋多少次,把頭髮燙一燙,她一定把最好的手藝都給葉知秋使上。
當然個屁,這小陰謀家。
暫時是說不清楚的。圓圓的事情恐怕也是這樣,鄭子云信心不大。
「吃過晚飯了嗎?今天有鹵鴨腳。」鄭子云帶著一種巴結的笑說道,他知道圓圓愛吃這東西。他生怕她會很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鑽進自己的被窩。
「你還想打人!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夏竹筠一面呼天搶地地叫著,一面把比圓圓重一倍的身子壓了過去。
鄭子云一聲不響,癟著嘴巴坐在沙發上,這種生活讓他厭惡。人們常在漫不經心中,輕易地把自己,把周圍的一切毀壞了。他看著牆角下那塊沒有原由就被撕破了的窗帘,活像吹爆了的氣球,剛才掛在窗上的時候彷彿還看得過去,現在看來卻是褪了顏色、落滿塵土,不成樣子的一堆破布。
圓圓像是傻了,沒有聽懂葉知秋的話,竟一動未動。唉,畢竟是孩子,劉玉英趕緊跑去拿枕頭。
「真的?」圓圓揚著那對烏黑的眉毛。那對眉毛,活像從鄭子云的臉上用複印機複印下來的。鄭子云每每看著圓圓,就像看見青年時代的自己,心裏便會生出對歲月一去不復返的悵惘,對生命之謎不解的好奇。
聽那聲音就知道沒好話。
圓圓「撲哧」一聲笑了,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鬆軟的枕頭。啊,啊!她答應了,她要嫁給他。
這個題目真是困難。他怎麼能不傷圓圓的心,又能婉轉地讓她死了心呢?
「同志,同志,您,您這是怎麼了?」劉玉英慌了手腳,想去攙他。
「有事情談事情。把照片還給圓圓,這不合適。」
那他可怎麼回答喲。
鄭子云從來沒看見圓圓像照片上這樣笑過。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想起自己也沒有這樣笑過,即使在他年輕的時候。也許因為那是出生入死的時代,他沒有時間這樣去笑。
他不會講故事。他也從沒想到,除了在圓圓的腳下鋪一條路外,他們還需要聽故事。
對了,圓圓說對了,他虛偽。除了他自己,大概圓圓是唯一看得出這一點的人。剛才,圓圓把他用一生的努力,小心地掩蓋在心靈深處的虛偽,揭示得一清二楚。
「啊,啊,你還推我,你差點兒沒把我推倒。你們合起伙來對付我一個人是不是?不行,今天非把話說清楚不可。你吃我的,喝我的,我把你養大了,你就氣我,不聽我的話,啊?!」
完了,鄭子云知道,夏竹筠從此失去了這個女兒。他心愛的女兒,她竟打她的耳光,從小長這麼大,他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他一把把夏竹筠推向一邊,生怕她再動手。「你怎麼動手打人。算了,算了,今天不談了。」鄭子云推著圓圓往外走。
沒想到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和莫征見面,太戲劇性了。但願莫征和圓圓不要誤會他是來鬧架的。
圓圓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用圍著他的右手,拍拍他的胸,然後在他耳旁說了些什麼。他沒聽清楚,風把她的話從她的嘴邊吹走了。莫征妒忌那風。但他知道,那定是一句甜蜜的話。
鄭子云真願意年華倒轉,像圓圓那樣,一切對她要比對鄭子云容易得多。
「不要你說我也要走,我早就想離開這個讓我憎惡的、虛偽的家了。你以為我稀罕你們的地位,你們的房子,你們的生活?呸!我不過可憐爸爸而已。可是爸爸您叫活該,您也是個偽君子。您明明知道媽的缺陷,您打心眼裡看不起她,從我懂事起,除了睡覺您能不回家就不回家,整天整天地泡在辦公室里。當然,您也確實忙。可我早看出來,不挨到上床睡覺的時候您才不回來呢,就是回到家裡,一頭就栽進自己的屋子。可是當著外人您不是給媽倒茶,搬椅子,穿大衣,就是給媽開門,好像你們多麼恩愛,騙別人可以,騙不了我。我媽愛您嗎?她只愛她自己。她既不愛您,也不愛我,也不愛方方。她什麼時候為您的處境不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媽,你不過把我爸當個牌位供著,有這個牌位你可以要車,要房子,擺部長太太的譜,到哪兒別管有理沒理,人家得九_九_藏_書讓著你三分。不然換了別人,憑什麼拿著工資幾個月、幾個月地不上班?你有假條嗎?啊?你自己綾羅綢緞,左一套右一套,你看看爸爸穿的是什麼?哪個部長像他。」圓圓走過來翻過鄭子云的棉襖,棉襖裡子便嘩地翻了下來,露出了裏面已經發黑的棉花。「你不給他買新的,至少也該給他補一補。你不補,有吳阿姨,你怎麼連這個都想不到,啊?」圓圓又抻起鄭子云的褲腳,毛褲的鬆緊口破得像張漁網。「這毛褲還是一九七一年買的,從沒給他拆過,重新織過。」她又捏了捏鄭子云的褲腿,「你自己摸摸,這條褲子有多薄了,它還暖和不暖和?爸爸的毛衣,還是我給他買的……說出去,有人相信嗎?要不是我天天看著,連我都沒法相信。你動不動就用香煙頭燙爸爸的胳膊,扇爸爸的耳光,把杯里的燙茶往爸爸臉上潑,就跟黃世仁他媽虐待、折磨喜兒一樣。你知道爸爸死要面子,絕不會把這些事往外講,你就肆無忌憚地欺侮他。你是個虐待狂。」圓圓又轉向鄭子云:「媽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清楚,我對她不抱任何幻想,可您呢,什麼思想政治工作要科學化,什麼企業心理學,什麼要尊重人,關心人,相信人,什麼X理論,Y理論,Z理論……就是不相信莫征是個好人。什麼是偷?就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不屬於自己,不該自己所得的東西歸為己有,從這個意義上說,媽的工資就是偷來的,她根本不上班……我可不過你們這種虛偽的生活。我和莫征要過真正的人的生活,我們相愛,我們互相尊重,我們奮鬥,誰也不靠在誰身上吃喝,哪怕我們吃糠咽菜,可我們過的是實實在在的日子。媽,你放心,就是天塌地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會回來求你的施捨,現在,話說完了,我要走了。」
跟著她到洗臉間,看她洗手,又跟著她進了廚房。圓圓拉開碗櫥,探頭在裏面尋找,拿出裝著鹵鴨腳的那個大缽。「我倒是吃過晚飯了。」說著,用手抓了一隻放在嘴裏啃著。
鄭子云張開雙眼,連連擺手,示意她不要動。又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白色藥丸,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夏竹筠抓起一個凳子,沖了過來,鄭子云怎麼也擋不住,真像一頭髮了瘋的母牛。
莫征說過,他絕不加入他們這個家庭,他也不肯丟開像母親又像姐姐,又像朋友的葉知秋。當他有了圓圓以後,他更加體貼葉知秋孑然一身的孤苦。他對圓圓說過,他們一定要有一個小孩,那孩子將叫葉知秋「奶奶」。圓圓聽了,只顧捂著臉笑。他說他要好好翻譯一些東西,做一番事業,做一個真正的「一家之主」。圓圓把頭搖得像貨郎鼓。可是,真的,他已經翻譯了兩三篇短文,葉知秋說過,她要送給她的一個老同學看看,那個同學是某個外文雜誌社的編輯。
鄭子云坐在圓圓書桌旁那張小躺椅上,看著圓圓收揀東西,奇怪,他不知為什麼竟說不出一句挽留的話。在他的潛意識裡,他覺得圓圓這樣做合情合理,如果不從他對圓圓的感情考慮,他甚至隱隱地為圓圓從某種醜惡的桎梏里解放出來感到痛快。
劉玉英明白了,立刻撿了幾片,塞進了鄭子云的嘴裏。然後,她立刻去敲葉知秋的門。「老葉,老葉。」
他的女兒?凡是圓圓幹了什麼夏竹筠認為是忤逆的事,那時圓圓便成了他的女兒。
鄭子云閉上眼睛。這形象太醜惡了。
她拿起桌上的小圓鏡。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什麼地方變了呢?眉毛?眼睛?臉蛋?嘴唇?畢竟不一樣了。那不一樣究竟在哪裡呢?別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圓圓用手捋了捋蓬亂的頭髮,又在小鏡子里最後地瞥了自己一眼。好像沒有什麼可以使夏竹筠挑剔的地方了,然後老大不情願地擰身到了客廳。
紅燈!已經過了停車線。
以前圓圓似真非真地對他說過。
鄭子云渴望它,卻又自己把它丟失。他誰也不能怨。
劉玉英打著哈欠,拖著兩條幾乎失去知覺,像是變成了木頭棒子的腿往樓上爬。
圓圓咧了咧嘴。那意思是說,不告訴她,她也能猜著。她不吃了,挨個吮著右手上五個油膩膩的手指頭。
圓圓失望地看了他好久。鄭子云惶惑地想:是啊,一個不會講故事的爸爸,或在孩子割扁桃腺的時候還去參加舞會的媽媽,是多麼不完整的爸爸和媽媽啊。過了一會兒,圓圓又問:「爸爸,蝴蝶是什麼變的呢?」
還有一張竟是圓圓拿著一根冰棍往莫征嘴裏塞,莫征躲閃著,圓圓張著大嘴在笑……
莫征的耳朵感到她嘴唇里呼出來的熱氣,這溫熱一直從他的耳朵流到他的心裏。
莫征相信自己會渡過去。一定要渡過。為了靠在他背上這個將自己鮮花般的一生,毫不吝惜地交付給他的人。他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他也意識到圓圓給他的,不僅僅是一個女性的愛情。她已將他洗滌乾淨。
「爸爸!」圓圓撲過去。
葉知秋也變成他的了。
門開了,卻是三個人的笑臉:葉知秋,莫征,還有那個常來的,挺漂亮的叫做圓圓的姑娘。
圓圓從床上跳下,站在那個洋娃娃的面前,盯著它那雙什麼也看不見的、睫毛長長的眼睛,輕輕地說:「不,你永遠不會懂得。」
啊,莫征為自己以前那read.99csw.com許多的嘆息、抱怨,和聽任自己攤手攤腳的墮落,絲毫不曾制動自己而感到汗顏。
「爸,您跟在商店裡買球鞋似的。這雙白的,不行,愛臟,老得刷它,可是它漂亮;那雙藍的,不行,海綿太薄,走長路不舒服……」
「蝴蝶是毛毛蟲變的。」
他也是一個正在變蛹、做繭的毛蟲。
「圓圓,不要把爸爸想得太好,你要允許和承認我也是一條毛蟲,正在經歷著痛苦的蛻變,也許不一定變成蝴蝶便死掉了。」鄭子云在心裏悄悄地對女兒講。
吃完晚飯以後,鄭子云和夏竹筠就坐在客廳里,已經兩個多小時了。那架勢、那氣氛,好像他們一人拎了一根棒子,單等圓圓進門,就給她一悶棍。
人恃衣服馬恃鞍。要是給葉知秋捯飭捯飭,沒準兒看上去會好看一點。
圓圓倒像落了氣,身子往沙發背上一靠,還輕輕地顫著自己的腿。「你撕吧,撕完了我再照。膀子靠著膀子?我還要照一張跟他接吻的呢!我就是要嫁給他,你管得著嗎?」
明天就過新年了。這些天的活特別忙,燙頭髮的人太多,加班加點,從早上八點一直干到晚上十點,兩條腿都站木了。她自己的頭髮髒得都快結成板了,也沒時間洗一洗。
圓圓那張本來是毫無防範的臉,立刻變得像是聽到了二級戰備的命令,隨時準備著抵擋來自鄭子云的任何責難和盤問。
「你什麼事都遷就她,溺愛她,所以才會搞成這個樣子。」夏竹筠一轉臉,才發現窗帘忘記拉上了,她真給氣昏了頭。她起身去拉窗帘,偏偏那滑輪給繩子上的小結卡住了,怎麼也拉不上。她恨不得把那塊窗帘扯下來,撕得粉碎才好。
圓圓六歲的時候,在醫院里割扁桃腺。他在那張白色的小床旁邊守了許久,聽著她那均勻的、甜甜的呼吸,看著白被單上胖嘟嘟的臉蛋,他想到過對圓圓,對圓圓這后一代人的責任。但那責任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僅僅是在他們腳下墊一條路嗎?
既不屬於生她的媽,也不屬於養她的爸。對了,他們生了她,養了她,卻讓這個小毛頭給搶走了。不費吹灰之力。
圓圓終於忍不住地笑了。談這種問題的時候她竟然還笑。
他笑了。
如果沒有進過局子,那男孩子顯然很可愛。葉知秋為什麼要收養這麼一個人呢?而圓圓又為什麼會愛上這麼一個人呢?他有什麼地方值得人們這樣對待他?難道葉知秋和圓圓都犯了糊塗,竟不如夏竹筠清醒嗎?這讓鄭子云覺得不能理解。
鄭子云用手抹了一下腦門兒,手上是褐色的汁液和膩膩的鴨油。
葉知秋厲聲地說:「不許哭,不要搖他也不要動他,讓他安靜。」她伏下身去把自己的胳膊墊在鄭子云的頭下。「去,先去拿個枕頭來。」
「你說什麼?」他側過頭來問。
胡說八道吧?!
「講個故事,爸爸。」她聲音沙啞地請求著。
天,這個人絕不能就這樣地去了,這樣優秀的人,中國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她疲倦了。幸福地疲倦了。忘記了這是往哪兒去。管它往哪兒去呢?只要和莫征在一起。天涯海角。她又輕輕地笑,然後把圍著莫征的右手鬆開,伸到莫征的嘴邊。
他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老夏!」鄭子云受不了啦,這太下流了。
鄭子云努力對他微笑。哦,有這樣一個兒子該多好。
照片上,莫征正附在圓圓的耳邊說著什麼。圓圓呢,靠在莫征的肩頭,眯著眼睛,仰著頭。太陽很耀眼嗎?
女人一激動,個個都會變成女高音。
歇斯底里。
終於,他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圓圓回來了。他跳下床,打開房門。他能想象出自己的樣子:花白的頭髮在枕頭上滾得蓬亂;睡衣在被窩裡揉得皺皺巴巴;披著一件隨手抓起來的外套,一副有求於人的可憐模樣。
是他在說話嗎?這是他自己的聲音嗎?這樣的蒼老:「圓圓,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鄭子云心裏湧起一片歉疚。正是由於他,圓圓,這敏感而正直的孩子,才會生活在這個家裡,從而才發生這種把高粱米移植到海南島的誤會,而他已經沒有一點能力去改變這種不適應她生長的現狀,剛才還一同參与了對圓圓的侮辱,雖然不是直接的。好像夏竹筠把一朵在枝頭開得挺好的,挺美的花一把揪了下來,而他又在上面踩了一腳。
該往三層樓上爬了。劉玉英停下喘口氣。怎麼回事,她聽見有人在哼哼,就在頂近的地方。她往樓梯底下看看,沒人。趕緊往上走去,啊!樓梯上歪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
啊,她愛,她愛!想到這裏,她咬緊了牙齒,使勁地搖著腦袋。有人說恨得咬牙切齒,其實愛也可以愛得咬牙切齒。
他看見圓圓聳了聳肩。不好,這麼說不好,好像在有意地挖苦她。算了,他沒時間繞彎子。
夏竹筠每隔幾分鐘,就要看看手腕上的表,唉聲嘆氣地揉著自己的胸口,然後朝茶几上那幾張照片狠狠地瞪上一眼。她又去翻圓圓的抽屜了,真沒法兒。
鄭子云努力想要把他理想中的那個模範女婿說得更有人情味。「要選擇一個非常忠實的,不自私的,對一切正確的東西都是熱忱的,在水平上夠格的——當然,也不要非常突出,那常常同其他的條件相矛盾——又能夠互相理解和諒解的對象,這樣,才可以幸福九_九_藏_書地生活和工作。」
又看著她甩掉腳上的高跟鞋換上拖鞋。
出租汽車怎麼這麼慢啊!葉知秋恨不得拖住那無形飛去的時間,她覺得每過一秒,鄭子云離危險的時刻便更近一點,她的頭上開始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圓圓睡醒過來,問:「媽媽呢?」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和所有的人一樣,也有著他的怯懦。為什麼他剛才不敢說出這句話呢?他怕,怕圓圓問他:「您覺得這個家有呆下去的意思嗎?」
「幹嗎?」凡是讓人攪了好夢的人,都這麼不耐煩地說話。
「你過來,我和你爸爸有事和你談。」
鄭子云今天下班回來,剛一進門夏竹筠便迎面撲了過來,搖著這幾張照片,衝著他嚷嚷:「瞧瞧吧,你女兒乾的好事。」
這種笑,只屬於一個人。一個不知等在什麼地方的人。
照片上所顯示的圓圓和莫征之間的親昵關係,對鄭子云來說,並不像夏竹筠那麼突然。
生的慾望是多麼的強烈啊,只要抓住一件可信的東西,它就會慢慢地復甦。
「圓圓!」夏竹筠變了嗓音的喊叫,一下就把圓圓從那藍綠色的湖裡拽了出來。
他把圓圓摟在懷裡,撫摸著她那短短的鬈曲的頭髮。有多久了?他都沒有這樣撫摸過她的腦袋。是呀,她怎麼就長大了呢,在不知不覺中。他呢,也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老掉了。「唉,唉,請求原諒的,應該是我。」
夏竹筠厲聲地對他說:「你得讓她說說清楚。」好像要嫁莫征的是坐在她面前的鄭子云。
圓圓用眼睛飛快地掃了鄭子云和夏竹筠一眼,真有一種不尋常的氣氛。
「老鄭!快,莫征,去叫出租汽車。」
「別說了圓圓,讓他安靜。」葉知秋髮脾氣了。
孤獨。他身旁沒有了一個親人。
鄭子云常常不能回答圓圓那些刁鑽古怪的問題。
「圓圓,你也太不像話了。老鄭,我看你還是算了吧。」夏竹筠一下從自己的屁股後面拿出那幾張照片。「我告訴你,以後咱們家裡,不許出現這個人的照片,你得立刻給我斷絕和這個人的一切來往!」
鄭子云看見,圓圓戒備地抿緊了嘴唇。這不是好兆頭,還沒開始接觸問題,就有了一種對立情緒。
「你不要嗎?」圓圓用小拳頭捶著他的背。「你敢不要。」
謝謝,謝謝你,善良的、慷慨的姑娘。
嫁人,這可怕的,又是在期待中註定要到來的事。書架上,那個一尺半高的洋娃娃在責備地瞪著她,那微微歪著的腦袋裡彷彿裝著這樣的惋惜:「哎呀呀,你就這樣輕易地告別了你的少女時代嗎?」
他盼著有點別的什麼聲音,來代替這固執、單調,躲也躲不開的聲音才好。
「你會後悔的。」圓圓喊道。她覺得她從來沒這樣強烈地恨過一個人。
人幹嗎要戀愛呢?真是複雜透了。那些眼淚啊,情書啊,約會啊,像林黛玉和賈寶玉那種愛情的試探啊,山盟海誓啊……要牽扯多少精力,耗費多少時間?唵?戀愛是小說里的事。他和夏竹筠就沒戀過愛,不也生活了幾十年嗎。到了時候,一個男人有個女人,或一個女人有個男人就算了。
他皺了皺眉。鄭子云盡量避免和夏竹筠發生爭吵,何況現在是這麼一種情況。
高、大、全的形象又是為了什麼?難道在為事業而獻身的後面,沒有一點對個人功名的追求嗎?有的,有的,何必不敢正視這一點呢。哦,他怎樣地為自己描繪著一張聖徒的像啊,為了頭上那道光圈,他拋卻了一個人的真情實感。
人類不肖的後代。
「這是爸爸的。」鄭子云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夏竹筠已經不耐煩地拿眼睛頻頻地橫著鄭子云。
圓圓使勁兒推開夏竹筠靠過來的身子,把夏竹筠推了個趔趄。「少來這套,誰打你了,別耍無賴。」
鄭子云喟然。什麼事情有那麼簡單?最近上頭有人說話了,他和田守誠各打五十大板。
圓圓一把抱過棉大衣,把腦袋埋在大衣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然而又立刻咬住大衣,堵住自己的嗚咽,像小時候發了倔脾氣一樣,一邊扭著身子,一邊哭著,然後嗚嚕嗚嚕地說:「爸爸,請您原諒我,我實在受不了這個家……」
莫征側過臉頰,用嘴唇輕輕地挨著它。這就是圓圓的小手,卻像男孩子一樣的粗糙。它把圓圓帶給他。這淘氣的,惹得他揪心揪肺地思念的人。因為她,前面一排排的街燈才會變做寶石,摩托才會變做載他渡向彼岸的船。
真是猝不及防。那天晚上他完全沒有談重大問題的思想準備。
鄭子云願意相信圓圓,因為她不是那種生活態度不嚴肅的孩子,思想上成熟的也比較早,雖然她在外表上總給人一種「沒有真格的」勁頭。但是鄭子云不願意把話說得那麼滿,何況這是關係圓圓一生幸福的大問題。萬一她是感情用事呢?愛情這種事情,誰能保證它永遠都是冷靜而合乎規範的呢?
除了這幾張照片,鄭子云一無所知。
他將要重新起飛,載著這靠在他背上的可愛的小人兒。
對,它永遠不會懂得,當兩個生命變成一個生命的時候,那不是失去,而是得到,是創造。創造,他們要靠自己的四肢和頭腦來創造。
「沒有。」
「圓圓,別往心裏去,媽媽這是一時的氣話。」他又往外推著圓圓。
莫征搖頭。
圓圓反倒平靜起來,她覺得感情上不再欠這個https://read•99csw•com家庭什麼,要是沒有這個大爆炸,她倒真有些猶豫,不好說走便走。她把那件淺藍色的鴨絨登山服扔到一邊去,從柜子里翻出來一件有著咖啡色和桃紅色小花的舊棉襖,套在毛衣上面。袖子短了,腰身也顯得窄了。她又從柜子里翻出一件比較肥大的燈芯絨外套罩在棉襖上。
鄭子云明白,圓圓決不拿一件夏竹筠買的東西。他覺得難過,把孩子逼到這種地步。而且他了解圓圓是個犟牛,說出去的話決不會反悔,一旦決定什麼,便會一條道走到黑。他走到自己房間,把他那件棉軍大衣拿了過來,「這是爸爸的大衣,你穿吧。這麼冷的天,你又老騎摩托,那小棉襖怎麼能擋風呢?」
風馳電掣。莫征把摩托開得飛快。圓圓縮下腦袋,閉上眼睛,把臉頰緊緊地靠在莫征寬闊的後背上。
「嗚——嗚——」圓圓又開始哭了,她懊悔萬分,覺得全是自己的罪過,氣壞了爸爸。「爸爸,爸爸!」
為了對輿論維持一個體面的家,他什麼都忍了,遷就了。包括夏竹筠青年時代對他的不忠實,他明明知道方方不是他的女兒。她的暴戾,她的小市民氣息,她在政治上的退化……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因為愛昏了頭嗎?不,她早已不是一個值得尊敬和愛戀的人,他是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高、大、全的形象。他可以說出許多科學的,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學觀念,然而在許多時候,卻是執行舊觀念的楷模。
他過於自艾自憐地舔著自己的傷口,帶著誇張了的呻|吟。而人類遭受的苦難要深重得多,巨大得多,可它照樣前進。
「爸,要是我愛上什麼人,您能不能相信,那是一個應該愛的人呢?」
他開始數:「一、二、三、四、五……」
糟糕,他的心全不在了。這個時候可不能猶豫,他只有加大油門衝過去,並且立刻拐進另一條街,下個十字路口准有警察在等著。
鄭子云再次拿起那幾張照片端詳著。
「誰讓你把我生下來了,你把我生下來你就得養活我,這是你應盡的義務,我還不領情呢。」
一個新聞照片,什麼好鏡頭不好鏡頭,只要不是照了半個臉,或是少了一條胳膊,或是缺了半截腿就行。在這點上圓圓大概有點像鄭子云,要麼就干好,要麼就拉倒。溫吞水,或是中不溜的事她是不幹的。
莫征覺得他那顆心像被雷殛過的老樹,從樹樁旁邊,又抽出了新的枝條。嫩綠的,悅人的,生意盎然的。它將會長大,長出大片的濃蔭,或在晚風中嘩嘩地歌唱,或慷慨地,默默地,覆蓋著饑渴疲憊的行人……他要更多地愛這世界,愛這世界上的人。也許他會再一次遭到雷殛,然而他已知道,根在地下,那兒有水,還有大地,這萬物的母親。多少年之後,又會抽出新的枝條。生生死死,永不息止。
不,為什麼要在心裏悄悄地講呢?他應該當面去對圓圓講,對那沒有見過面,卻已經被他傷害過的莫征講。
又是猝不及防。
美麗的蝴蝶,正是那醜陋的毛蟲變的,經過痛苦的蛻化。但即使經過痛苦的蛻化,也不一定每一條毛毛蟲都會變成蝴蝶,也許在變蛹、做繭的時候,沒有走完自己的路,便死掉了。真正走完這歷程的,有幾分之幾呢?
「您騙人。」圓圓不肯相信,那麼美麗的蝴蝶,就是那醜陋的毛毛蟲變的。
「不要激動嘛,要慢慢地和她談。搞僵了不好,這種事很容易搞僵。」
「小聲點好不好,別吵啦,讓人家聽見成什麼樣子。」
「媽又罵我了吧?」她一面往外吐著骨頭,一面含混不清地問著。
因此他沒有圓圓的勇氣。她可以走,想上哪兒就上哪兒。
「媽,您可真是個克格勃!」圓圓剛才還是紅撲撲的臉變得煞白。那句話,簡直就是從咬著的牙根里擠出來的。「您憑什麼翻我的東西?您這叫違反憲法,侵犯人權,您把照片還給我,還給我!」
鄭子云耐心地等著。圓圓把肩上那個足以裝下二十斤大米的帆布背包掛到衣架上去。鄭子云感到奇怪,那麼大的背包天天都裝得那麼滿,也不知道有什麼可裝的?
圓圓立刻撲了過來,夏竹筠一把收起那些照片,壓到自己的屁股底下。
圓圓躡手躡腳地進了家。怪,客廳里亮著燈,媽媽今天沒看電視嗎?
風吹得更緊了,鄭子云覺得更冷,從腳尖一直冷到手指頭尖,還有胸口。
說說清楚?談何容易。
啊!!!
那天晚上鄭子云很久沒有睡著,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聽跳動的脈搏清晰地叩擊著自己的太陽穴。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像那些被無窮無盡的問題,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想要清靜一會兒。他抱著腦袋,捂著耳朵,恨不得鑽到哪個犄角旮旯里躲起來,但也無濟於事。
她努起嘴唇,像個緋紅色的小喇叭。然後又笑了,兩片緋紅色的唇間,夾著一排整齊、潔白而細小的牙齒,晶明發亮。而這,是他的。
圓圓用腳從桌子下面勾出一個矮凳,踢給鄭子云,然後又勾出一個給自己。他們在矮凳上坐下。
圓圓也許早已忘記這件事了,就連鄭子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久已不憶的小事。
嚇得那個樣子,好像就這麼說說,也會把頭髮說出捲來。
他不能像圓圓那樣哇啦哇啦地哭。何況這一生,從記事起,他就沒有哭過,別管心裏多麼悲痛,那眼淚慳吝得https://read•99csw•com很,就是不肯落下來。此時,他只是覺得兩腮上的肌肉一陣陣地酸痛。
「當然。」說著,她起身在他腦門兒上親了一下,帶著一嘴鹵鴨腳的味兒。「爸爸,你真好。你是我最知心的人。」
夏竹筠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呢?反正女人在這方面有種天生的本事。肯定她調查過了,不然她整天呆在家裡幹什麼?!
下雪了。一片片大大的雪花,漫天地飛舞,像一隻只小小的白蝴蝶。
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像圓圓那樣,行嗎?
「到時候,你會告訴我嗎?」簡直像在懇求。鄭子云對這寶貝女兒毫無辦法。
圓圓和莫征商量過,假如那幾篇東西可以用,他們將用第一筆稿費,買他們的第一床新被。那藍綠色的,絲綢的。當圓圓既不嬉笑,也不發怒或不刻薄的時候,她的眼睛便沉靜得像藍綠色的湖,以後,這一輩子,他們還要買許多床、許多床新被……
「不,我不冷。」圓圓緊咬著自己的嘴唇。
鄭子云想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最近你好像很忙啊,圓圓,也不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飯……」
哦,這男孩的胳膊多麼有力啊。好像有股生命的活力,從莫征那有力的胳膊,流進鄭子云衰竭的身體,真好!好像他變成了一個嬰兒,靠在一個巨人的懷裡。放心,他不會死的。鄭子云睜開眼睛,莫征那對黑寶石一樣的瞳仁,正定定地看著他。那對黑眼睛里,有一種不屈不撓的,對他也許會遠去的生命的呼喚,又有一種磁石般的引力,把那已經飄搖的生命穩住。
圓圓想,這真有點像討論一個人夠不夠入黨條件。
出租汽車終於來了。
圓圓把臉貼在鄭子云那冰涼的、滿是冷汗的手心上。「啊,爸爸,爸爸,我一定更好地疼您,愛您。只求您不要記住我說過的那些話,您是個好爸爸,我懂,爸爸,我懂得您。其實,我心裏一點兒也不糊塗……」
「快,快!有個人病倒在樓梯上了,看來不輕。」劉玉英緊張極了。
「你給我滾,我不要你這個女兒。」夏竹筠的嘴角,像螃蟹一樣地吐著沫子,她真是氣得要昏過去了。
這一代人顯然聰明,然而也自有他們的缺憾。做人也好,辦事也好,有時顯得形式大於內容。
不行,全不行。
這些照片肯定都是圓圓的傑作,攝影記者嘛。不錯,有點味道……他卻沒在報紙或雜誌上看到過她拍的新聞照,問她,她老說:「搶不上好鏡頭。」
聽天由命,喪失勇氣和信心,是一種無能的表現。
圓圓朝他莞爾一笑:「現在還沒有,不過早晚會有。」
「莫征當過小偷,進過局子,這就是你那個葉知秋的養子。」夏竹筠向他宣布著,好像她終於勝利了。
鄭子云閉上了眼睛,好像他終於到了終點。
葉知秋、莫征、圓圓三個人立即隨劉玉英跑下樓梯。
另一張是兩個人牽著手的背影,在他們身後,是晚風中搖擺著的樹枝和小草,遠景是落向地平線的太陽,再沒有別的了。
摩托車那小小的紅色尾燈早已看不見了。鄭子云依舊站在冷風地里,痴痴地想著什麼,又好像沒想著什麼。
幾點?快十一點了,還有末班車。
再打一下吧,再打,這小暴君。
他支著耳朵尋找;
鄭子云走過去幫她。夏竹筠一把推開他的手,執拗地用力扯著那塊窗帘布。「嘩」的一聲,撕了一個大口子,她還是不肯停手,直到把那塊窗帘扯下來,跺在腳底下為止。
希特勒吮吸和啖噬過千萬人的鮮血和白骨,歷史的車輪依然從他的身上輾過……
維蘇威火山曾將龐貝、赫庫藍尼姆、斯塔比奧城全部淹沒,然而義大利仍是歐洲的學校;
葉知秋每每聽見這話,都不由地用雙手捂著腦袋說:「得了,得了,您讓我好好活兩天吧。」
人可以一瞬之間飛躍幾十年。莫征好像重又回到一生的起點,彷彿重又回到童年,變成那個穿著淺藍色法蘭絨衣服,兩隻手洗得乾乾淨淨的小男孩。
蝴蝶。
長達幾世紀的冰川期曾使恐龍絕種,而人類卻經歷了偉大的遷徙,從獵人時代進入農人時代;
他在床上做氣功……
夏竹筠掄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五個紅紅的手指頭印,在圓圓的臉上滲開,然後變成血紅的一片。「不要臉的東西!」天,夏竹筠忘記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做過的那件事了,而鄭子云不但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甚至心裏連想也沒有這樣想過。現在她卻這樣不公正地,理直氣壯地對待圓圓。
莫征抱起鄭子云。
「圓圓,這有點像猜謎語。你知道,我是不能憑想象下結論的。也許你覺得爸爸太沒味兒。造就我們的時代和造就你們的時代不同。原來是地下工作,後來又是經濟部門……因此太少幻想,太多現實。你總得讓我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人,不然我怎麼能隨便說,這個行或是那個不行呢?你是不是真有什麼人了?」
賈寶玉說過,女人一旦從少女變成婦人,那就可怕了。
「媽媽有事。噓,不許說話。」他那時就開始欺騙圓圓。可是能怪他嗎?他怎麼能對圓圓說,媽媽正在北京飯店參加舞會?
圓圓一把搶過她手裡的凳子,扔到屋角里去。樓下立刻響起了敲暖氣管子的警告聲。
「還?!」夏竹筠嚓嚓嚓地把照片撕個粉碎,扔到痰盂里去。「哼,克格勃,侵犯人權,有臉說!還沒結婚,就這麼靠著膀子照像,不嫌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