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兒子還能睜著一雙圓圓的飽含眼淚的眼睛問他：「爸爸，為什麼小朋友都不和我玩了？」

《安徒生童話》是他們家的忌諱，兒子一清二楚。可為什麼他偏偏固執地留存下這本書？

他巴不得兒子像別的孩子一樣，淘氣、喧鬧、撒野、打架……可是不，他總是顯出這種可憐巴巴的樣子。最使他揪心的是，兒子臉上，除了這種可憐巴巴的神情外，在和別人打交道的時候，不論對誰，都顯出一副討好的笑臉，就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這比啐他自己的臉，還讓他難受。這種神情，早應該隨著舊生活一同埋葬了。

「您是大人，為什麼不知道呢？」

可他算什麼男人？他甚至沒有戀愛過，沒有充分享受過太陽的照耀。

人們常說，男人之間不像女人之間那麼容易披露心懷。難道只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才像路人似的生活在一起？

「瞎說，為hｔtpｓ://ｒｅaｄ•９９cｓｗ.coｍ什麼沒有人說安徒生是『右派』？他講了那麼多童話。」

兒子，從那張「免冠半身正面照」里，帶著可憐巴巴的神情瞧著他。要不是為了領工作證，兒子是絕對不拍照的。他想象得齣兒子的心理，他一定覺得在他的生活里，沒有哪一個瞬間值得留念。

「誰？」

七二年，兒子被分配到菜站賣肉。他本是個思想開化的人，從來沒想到過以職位高低作為衡量人的價值尺度，也並不介意人們在社會分工上的差別，但是這個社會的常識告訴他，兒子之所以賣肉，當然是因為他的緣故。

「他。」

那些不知道兒子出身的顧客，都很喜歡他，讚賞地稱他「一刀准」，他曾悄悄站在那個菜站附近，看兒子賣肉。他看得出來，兒子確實從稱肉和算賬那無盡的循環往複里，得到了工作的滿足和享受。他那慘淡的面孔九_九_藏_書上，甚至泛起淺淺的紅潤，顯出興奮的神色。那時，他一定感到還有很多人需要他，而不是嫌棄他。

要是有哪個父親，明知自己便是那個砸碎親生兒子的夢想的鎚子，而又深深懂得無法逃脫命運的這種安排，他一定體會得到那種痛苦得無法呼吸，像在火里焚燒的滋味。

「哪個？」

他永遠不能忘記，兒子是帶著怎樣可望而不可即的神情，看著飄在別的孩子胸前的紅領巾，如同一個淪落地獄的人，懷著超度來世的虔敬，巴望著天堂。

兒子哪裡知道，許多問題是大人也回答不了的。

他看著兒子留下的這些東西：一本「文化大革命」前出版的《安徒生童話》，一個破舊的鐵皮鉛筆盒，唯一一張一寸「免冠半身正面照」，一本卷了邊兒的《珠算口訣》。

read.99csw.com最後一朵光焰閃動了一下，很快就熄滅了。

他回答不出。他又怎能讓兒子明白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

可是，只要一離開那個肉案子，他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不但他們不和兒子一起玩，甚至也不能容忍兒子和螞蟻一起玩。他知道，小兒子有多麼的寂寞，可是他不敢再給他一個弟弟或妹妹來陪伴他，因為，他沒有能力去保護這些無辜的小心靈。

他感覺得到妻子十分困難地挑選著字眼，「因為他對一位領導，講了一個安徒生的童話。」

從火葬場回家后，他本能地回憶起兒子的一生——把二十七個年頭稱為一生，似乎有些誇張。那麼短暫，又那麼匆忙——可又好像什麼也回憶不起來，他對兒子知道得太少了。

這就是兒子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形態。六十五公斤，一米八七，有血有肉的兒子，已經化為一縷青煙，一撮白灰。經過九九藏書幾千萬年進化才獲得的生命，這麼容易地就毀滅了，容易得讓人不能相信。

他曾聽見兒子向妻子發問：「他究竟幹了什麼壞事？」

有好長一段時間，院子里那棵桃樹下的螞蟻窩，便是孤寂的兒子的寄託。兒子久久地蹲在那裡，全神貫注地看著忙忙碌碌、來回奔波的螞蟻。它們那充滿生機的、單純而友愛的生活，一定引他生出許多感觸和渴慕。他問過：「爸爸，為什麼螞蟻老是大家一起玩，誰也不丟掉誰呢？」

一天，另外一個孩子走了過來，幾腳就蕩平了那個與人無爭的螞蟻王國。

當他被甩出正常的生活軌道時，兒子正是拿著玩具手槍，認準自己便是天下頂了不起的英雄豪傑的年齡。可這位英雄卻不能明白因為什麼，自己便成了頂低下、頂齷齪的東西。

「不知道。」

「他是誰？」

「《皇帝的新衣》。」

從那以後，這本卷了邊兒、磨損了書脊的《珠算ｒｅａd.９９ｃsw•cｏm口訣》和一把舊算盤，便是兒子業餘時間的全部內容。他或是坐在那張既當餐桌又當書桌的小桌子前，翕動著嘴唇，不出聲地背誦《珠算口訣》，或是噼里啪啦地敲打那箇舊算盤。

「他——父親。」

而從樓上的窗口裡，飄來鄰家姑娘拉《赫曼練習曲》的提琴聲……兒子這時便會讓人聽不出地輕嘆一聲，起身把家裡的玻璃窗關好，也不管是不是三伏天……兒子的算盤早已打得相當出色，在加法和減法的運算上，幾乎可以比肩計算機的準確。可一下班，他還是不停地背誦著、敲著，好像這一切已同吃飯、睡眠一樣，成為兒子生理上的一種需要。

天真的兒子並不明白，其實他早已被傳染上了這種「疾病」。

完了。

長大一些后，兒子似乎有些明白他的地位，便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他。彷彿他會傳染一種疾病，凡是得了這種疾病的人，就會被生活拋棄，變成一個孤零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