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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麥穗

撿麥穗

有一天,二姨看著我那盛著稀稀拉拉幾個麥穗的籃子說:「看看,我家大雁也會撿麥穗了。」然後她又戲謔地問我,「大雁,告訴二姨,你撿麥穗做啥?」
他趕緊拿塊灶糖,塞進了我的手裡。看著那塊灶糖,我又咧開嘴笑了:「你莫死啊,等著我長大。」
路上來了一個挑擔的人,走近一看,擔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個賣灶糖的老漢。我向他打聽賣灶糖的老漢,他告訴我,賣灶糖的老漢老去了。
賣灶糖的老漢有多大年紀了?我不知道。他額上的皺紋,一道挨著一道,順著眉毛彎向兩個太陽穴,又順著腮幫彎向嘴角。那些皺紋,給他的臉增添了許多慈祥的笑意。
我仍舊站在那棵柿子樹下,望著樹梢上那個孤零零的小火柿子。它那紅得透亮的色澤,依然給人一種喜盈盈的感覺,可是我卻哭了,哭得很傷心。哭那陌生的、但卻疼愛我的、賣灶糖的老漢。
「你等我長大嘛。」
或許可以這樣說,撿麥穗的時節,是最能引動姑娘們幻read.99csw•com想的時節。
二姨賊眉賊眼地笑了,還向我們周圍的姑娘、婆姨們,擠了擠她那雙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誰呀?」
當我剛能歪歪咧咧提著一個籃子跑路的時候,就跟在大姐姐身後撿麥穗了。
真的,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個皺皺巴巴、像豬肚子一樣的煙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丟到哪裡去了。
「我要天天吃灶糖哩。」
那天,他挑著擔子來到我們村,見到我就樂了。說:「娃呀,你要給我做媳婦嗎?」
她們全都放聲大笑,像一群鴨子嘎嘎地叫著。笑啥嘛!我生氣了,難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麼不體面的嗎?
我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備嫁妝哩!」
聽了他的話,我著急了。他要是死了,那可咋辦?我那淡淡的眉毛,在滿是金黃色絨毛的腦門兒上,擰成了疙瘩。我的臉,也皺巴得像是個核桃。
我呢,也學著大姑娘的樣子——我偷見過——讓我娘給我找塊碎布,給我剪了個煙荷https://read.99csw.com包,還讓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縫呀,綉呀……煙荷包縫好了,我娘笑得個前仰後合,說那不是煙荷包,皺皺巴巴,倒像個豬肚子。我讓我娘給我收了起來,我說了,等我出嫁的時候,我要送給我的男人。
等到田野上騰起一層薄霧,月亮,像是偷偷睡過一覺,重又悄悄回到天邊。方才挎著裝滿麥穗的籃子,走回自家破窯的時候,她想的又是什麼?
他把旱煙鍋子朝鞋底上磕了磕:「娃呀,你太小哩。」
「這擔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啊噠,就歇在啊噠。」
是呀,我要嫁誰呢?我想起那個賣灶糖的老漢。我說:「我要嫁給那個賣灶糖的老漢。」
1979年12月
他又樂了。答應著我:「莫愁,我等你長大。」
那棵柿子樹的頂梢梢上,還掛著一個小火柿子,讓冬日的太陽一照,更是紅得透亮。那個柿子,多半是因為長在太高的樹梢上,才沒有讓人read.99csw.com摘下來。真怪,可它也沒有被風刮下來、雨打下來、雪壓下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倒是越來越依戀他,每逢他經過我們村子,我都會送他好遠。我站在土坎坎上,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山坳坳里。
「你家住啊噠?」
假如你沒在那種日子里生活過,你永遠不能想象,從這一顆顆丟在地里的麥穗上,會生出什麼樣的幻想。
唉,她還能想什麼。
這以後,每逢經過我們村,他總是帶些小禮物給我。一塊灶糖、一個甜瓜、一把紅棗……還樂呵呵地說:「來看看我的小媳婦呀!」
當他挑著擔子趕路的時候,他那長長的白髮,在他剃成半個葫蘆樣的後腦勺上,隨著顫悠悠的扁擔一同忽閃著……
這算得了什麼,誰也不會為她們嘆一口氣,誰也不會關心她們曾經的幻想。頂多不過像是丟失一個美麗的夢,有誰見過哪個人,會死乞白賴地尋找一個失去的夢?
他摸著我的頭頂說:「不等你長大,我可該進土啦。」
對我來說,那籃子太大,老是九-九-藏-書磕碰我的腿和地面,鬧得我老是跌跤。我也很少撿滿一籃子,因為我看不見田裡的麥穗,卻總是看見螞蚱和蝴蝶,而當我追趕它們的時候,籃子里的麥穗,便重新掉進地里。
「你莫愁,等你長大,我來接你。」
不過,真到了該把那些東西從包裹里掏出來的時候,她們會不會感到,曾經的幻想變了味?她們要嫁的那個男人,是她們在撿麥穗、扯花布、繡花鞋時幻想的那個男人嗎……多少年來,她們撿呀、縫呀、綉呀,是不是有點傻?但她們還是依依順順地嫁了出去,只不過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時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縫它時的心情了。
我的話,很快就傳進了他的耳朵。
在那月殘星稀的清晨,挎著一個空籃子,順著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撿麥穗的時候,她想的是什麼呢?
有一年,過臘八的前一天,我估摸賣灶糖的老漢,那一天該會經過我們村。我站在村口一棵已經落盡葉子的柿子樹下,朝溝底那條大路上望著,等著。
年復一年,我看得出來,他的背更彎了,步履https://read.99csw.com也更加蹣跚。這時,我真有點擔心了,擔心他早晚有一天會死去。
「對呀!」
等我長大以後,我總感到除了母親以外,再沒有誰像他那樣樸素地疼愛過我——沒有任何希求,沒有任何企望的疼愛。
「你為啥要給我做媳婦呢?」
我漸漸長大了,到了認真撿麥穗的年齡。懂得了我說過的那些個話,都是讓人害臊的話。賣灶糖的老漢也不再開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婦了。不過他還是常常帶些小禮物給我,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她拚命地撿哪,撿哪,一個麥收時節,能撿上一斗?她把這撿來的麥子換成錢,又一分一分地攢起來,等到趕集的時候,扯上花布、買上花線,然後她剪呀、縫呀、綉呀……也不見她穿,也不見她戴,誰也沒和誰合計過,她們全會把這些東西,偷偷地裝進新嫁娘的包裹里。
在農村長大的姑娘,誰不熟悉撿麥穗這回事呢?
我犯愁了:「等我長大,去啊噠尋你呀?」
他張著大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黃牙。後腦勺上的白髮,也隨他的笑聲一起抖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