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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憂,唯有稀粥

何以解憂,唯有稀粥

從記事起到一九六三年以前,我從不記得母親用別的容器燉過肉。直到一九六三年以後,我們才用鍋燉肉,是那種僅僅比奶鍋大一點的鋼精鍋。除了這種比奶鍋大一點的鋼精鍋,我們從未設想過用再大一點的鍋的可能性——你有那麼多肉往裡擱嗎?
我那可憐的、一輩子都在想方設法讓我吃飽,但凡有一點可能還要讓我吃好的母親啊!
為此,我那知足的母親,老是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恩情長。我要是對生活發出稍許不滿,一定遭到母親認真的批判。「咱們的日子比在舊社會好多了,至少能吃口安定飯。不像過去,今天還能湊合一頓飯,明天也許就失業上當鋪,總是提心弔膽地過日子。」她說。
對那三兩雜合肉來說,除了茶缸,還得是小號的,我相信再也沒有更合適的容器了。就是用最小的鍋,那三兩集肉之大成的肉,也不夠墊那個鍋的鍋底。
比如說,一般說來我應該叫做父親、而又不盡一點父親責任的那個人,一傢伙把我和母親丟下,一個大子兒不給的年月,我們全是靠稀粥度過艱難歲月。就是光光的棒子麵粥,連點下粥的鹹菜都買不起。可是母親活下來了,九九藏書我也長大了,長得比母親還高,這是因為我到底有個親媽的緣故。有一口粥她就給了我,有兩口粥還是我的,除非有三口粥,才有一口是她的。雖然是喝粥,但母親基本能讓我喝飽肚子,不像她小的時候,永遠餓肚子,沒有吃飽的時候。
稀粥,永遠的、母親的稀粥。
所以稀粥於我,就不是對被姥姥或奶奶慣壞了的胃口的調劑,更不是生病時的一種滋補。相反,我們生病的時候,就是拚命喝白開水,至今我也不知道是誰給母親出的這個高招。在我的印象里,我們的病差不多都是喝白開水喝好的,也許我們生的都是貧賤人生的貧賤病,像我現在生的這種丙型肝炎,喝什麼也好不了了。那時候沒聽說過這許多稀奇古怪的病,一個肺結核,就是驚天動地的病了。
全靠母親在舊社會熬粥度日時練就的一身本領,把這不到一百塊錢、口糧定量幾十斤的日子,調節安排得月初月尾不漏底,還能吃上饅頭、麵條,有時還包餃子。要是沒有母親幫我這般籌劃,我那點工資可如何是好?
說實話,那不知去向的兩千萬以外的生靈,既不是靠社論,也不是靠紅頭文件,而read.99csw.com是靠中國人開天闢地以來延綿至今、不管是官宦之家還是平民百姓都離不了的稀粥,乃至照得見人影的稀湯,才不致從人口統計表上消失。
母親雙手捧著這三兩燉雜合肉,步行到火車站,又擠上塞滿四面八方來,又四面八方去的、趕著回家過春節的人的火車,來到我工作的城市。到了我這兒,那一茶缸肉居然連一滴湯也沒灑。
在我當作家之前,我們家和稀粥也有不解之緣,只不過由於「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的原因,棒子麵粥有時提高、改善為白米粥。
說「有時」,是因為白米按每人每月口糧定量,有比例地供應。我們每人每月口糧定量為二十七斤,分配給我們的白米則為五斤。
記得一九六一年春節,母親分配到一兩雞肉、一兩豬肉、一兩牛肉——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一兩雞肉、一兩豬肉、一兩牛肉,是怎麼稱下來的,真難為了操刀的師傅——母親用一個小號的,邊邊角角磕掉了搪瓷、四邊露著鐵坯的搪瓷缸子,把那三兩金貴的雜合肉,燉得我永生難忘。此後,我在任何大飯店也沒有吃到過那麼香的燉肉。
媽的媽是后媽,我的姥姥自然是read.99csw•com后姥姥。雖然和傳說中的后媽不盡相同,可也沒有什麼根本的不同。天底下的女人,是實在不願意做后媽的,可這也由不得她們自己。既然做了后媽,也只好按著后媽的路數去做,做好做壞都是一個后媽,和男人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所以想得開的女人就想,不如索性做壞了它。
母親的腳後跟沾著滿清帝國的一個尾巴,又跨越了中華民國從成立到偏安一隅的過程,並在三十八歲那一年,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進程,歷經三個朝代。各朝各代,不論出於什麼原因,關鍵時刻,全靠稀粥撐了過來。
不但有時可以喝白米粥,而且也買得起下粥的菜了。七分錢一斤的芥菜疙瘩,自製的雪裡蕻,三毛八分錢一斤的小醬蘿蔔,四分錢一塊的醬豆腐……而五毛錢一斤的大頭菜,就是鹹菜里的精品了。我獨鍾七分錢一斤的芥菜疙瘩,現在已經很難見到了,就是見到,已是身價倍增。我之所以能夠熟記各種低檔鹹菜的價格,並不是因為我愛吃的緣故,實在是囊中羞澀而無更多的選擇。
所有與稀粥有關的回憶,只和各種各樣的無奈有關係。
母親的浮腫,就是那時紮下的根,後來有了經濟條件,九-九-藏-書卻怎麼補也補不過來了,她這一輩子,虧得是太狠了。
稀粥在「三年困難時期」的作用,更是功不可沒。我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地想,中國人的食譜里,要是沒有稀粥這個項目可怎麼得了。恐怕在官方公布的人口統計數字里,不知去向的就不只兩千萬了。
我們用這三兩雜合肉,吃了除夕的年夜飯。這頓年夜飯,這三兩雜合肉,還招待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當時想和我在男婚女嫁上有所進展的男士。雖然我和母親對這一發展前景毫無興趣,但我們想都沒想過,多一個人分享這三兩雜合肉,對我們的損失有多大!母親雖然窮了一輩子,卻是寧可自己關起房門吃鹹菜,也不能讓客人回家再找補一頓的人。
好在我還有當月二兩肉票,為了讓老百姓歡度春節,黨讓二兩肉票頂四兩用。我們又在大年初一到餛飩館,用那增值的二兩肉票,吃了一次餛飩。
由於沒有真實意義上的父親,自然也就沒了真實意思上的奶奶。
那一茶缸一滴湯也沒灑的肉和捧著那一茶缸肉,歷經那樣的旅途把它送到我嘴裏的母親,我什麼時候想起來,就什麼時候心裏一咕涌。
就是過上不必以粥度日的日子后,她還是離不了粥。她不甚https://read.99csw.com明了小說裏面的事,對小說外面的事,可是憂心忡忡。她老說我掙的是血汗錢,不忍花費。
歷朝歷代,很多時候是靠施粥度過荒年,或由官方、或由殷實人家、或由寺院出面設立粥棚,不知救活多少人。記不得在哪篇文章里看到,某一地方官為確保施粥的質量,要求筷子插|進粥里不倒才行,那些只能照見人影的稀湯就不能算粥。
喝了一輩子稀粥的母親,好不容易熬到我虎口拔牙地當了作家,有了幾文稿費,可以不喝粥了。可這樣的日子她沒能享用多久,就去了。好像她就是為了喝粥,才到這世上來走一遭。
1992年7月北京
不敢老煮白米乾飯,也不敢老煮白米稀粥,議價米是這幾年才有的,就算那時有,我們也吃不起。五十六塊錢的工資我掙了十八年,母親的退休工資每月三十多元,三口之家,我們不喝稀粥難道喝可口可樂?!
稀粥之於我,與童年時代諸如姥姥疼、奶奶愛之類的美好回憶,並沒有什麼關係。
到現在,那個搪瓷茶缸和那個材料稀軟,又讓我們長年累月的磕碰,弄得像個瓢鑔的鋼精鍋,有時還會在依稀的夢中,與我糾纏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