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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ve Away

Give Away

但事實上她已離開了我。我開始猜想到母親晚年不曾表白過的失落,雖然她直到離開人世,也沒有離開過我,我卻不再像小時那樣,須臾不可離地依賴著她,我已走出她的翅窩。雖然我還是她的唯一,但她已不是我的唯一。這真是一代又一代,無窮循環著的、無奈的傷感。
我想她的意思是,把她養育成人的是我。
天氣很好,空氣清新而爽冽,有點像她的性格。
我問他:「你何必這樣辛勞?」
我不是開玩笑地說:「媽真的捨不得把你嫁出去了。」
攝影師看到那麼漂亮的一個小新娘,也很激動,給她拍了一張又一張。
她穿上紅里泛金的旗袍,又是一番風韻。我又在她頭上插上千里迢迢從中國帶來的紅絨花,看上去很喜興。這花我沒敢放在行李里託運,怕壓壞了,一直提在手上。
人們又都驚嘆女兒穿旗袍的美麗。
拍過婚照,吃罷喜宴,又和Jim跳過頭場舞后,我陪她上樓換中國禮服。為她脫去婚紗、換上旗袍時,她淚眼婆娑地摟著我說:「媽,咱們倆多好啊!」
她愛莫能助地看著我,說:「那要看你自己了。媽,您當了一輩子的大傻瓜。」
萬事順遂,這是她的福氣。
參加婚禮的每一個人都對我說:「你的女兒真漂亮。」
我坐在沙發上緊盯著她,不願放過一眼。我有責任在身,我不是也要替母親眼看著這個大喜的日子?
天氣好極了,女兒說:「一切事情通過努力都能辦好,就是天氣無法控制,現在總算放了心。」
我說:「人家也可以不說這個客氣話read.99csw.com。」
不想也罷。
我說:「人家能不對你那樣說嗎?」
我們擦乾了眼淚。
早就想好,她出嫁的那天,我要給她洗個澡,算是當媽的最後給女兒洗的一個澡,也是人生的一種了結。多少不能忘記的日子,不就是從她出生后我給她洗的第一個澡開始的嗎?
婚宴前的小吃和婚宴上的菜肴都很豐盛,也很可口。菜單是女兒親自訂的,她也沒有忘記為兩張主桌安排了特別的服務,讓上了年紀的客人,更方便、更舒適一些……她像我的母親一樣,也是個要體面的人,什麼事都做得讓人挑不出毛病。
可是第二天一起床,我們激動得什麼都忘了。等她洗完澡,我才想起來,這個澡是我早就準備要親自給她洗的。可又不能讓她再跳進澡盆里去,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恐怕時間來不及了。好在她到現在為止,總是順利,不像我和母親。
她笑了。
我想,她的意思是,在這個喜慶的日子里,我們都夠體面。我們過去還說,要為母親參加外孫女兒的婚禮,定做一套織錦緞的中式上衣和長裙,誰知如今夢已成空。
我也永遠不會忘記,唐棣站在婚壇上回答神父問話的樣子,和她回答Yes時的聲音。
誰來送她走上婚壇?我發了愁。
Jim對寫小說這個行當很尊重,不知到了他太太真當作家那一天,他是不是還這樣看。記得我曾說過,公眾很尊重的那些知名人士,在他們家人眼裡,基本上狗屁不是。
回到旅館,是婚宴前的小吃和拍照,攝影師很賣勁https://read.99csw.com
過了一會兒,她過來對我說:「媽,人家都說您年輕漂亮。」
女兒的婚禮是一個西式婚禮。照規矩,應該由她父親把她送上教堂的婚壇,並交給另一個男人,也就是日後作為她丈夫的那個人。英文這叫做Give away。
那一眼直望Jim的心底。雖然我對自己的事情常常看走眼,可這次我知道,唐棣絕對不會遭算計。
慚愧得不得了。倒不完全是對她,更是對母親的在天之靈。
然後我們和伴娘Jeanie一起去理髮店做頭髮,女兒悄悄對我說:「媽,我覺得我應該給Jeanie付做頭髮的錢。」
我對唐棣說:「我不過剛剛把你交給他,誰知道以後呢?」
女兒不容置疑地說:「媽,當然是您。」
當時我真想痛哭一場,可我不能,樓下還有應酬呢。
司機是個有經驗的人,他說他會告訴我們,什麼時候去教堂時間最為合適。
不過我也有點害怕,女兒是太好強、太聰明了,太好強、太聰明的人,必定勞累自己。
我說:「當然。」這無疑又為她的婚禮增添了一點欣喜。
我問唐棣:「這件事你和神父談過沒有?」
等到伴娘去前台結賬時,發現女兒已經替她付過房費。我聽了以後很高興,好像她又回來了,還和我、和母親緊緊地靠在一起。
那一會兒,我想到很多很多。女兒說這句話時,心裏包含的內容,肯定和我心裏一樣多。就在那一刻,她和我,把我們三代人幾十年走過的路,又都走了一遍。
我們家的女人,大多做過read.99csw.com破天荒的事情。可是不這樣,又怎麼活下去?很多人並不一定喜歡冒險,或對「破天荒」有所偏愛。庸常是福。一般來說,人們更喜歡安安分分地過日子,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
我拍下了這旅館的里裡外外,拍下她作為女孩兒時,和母親度過最後一個夜晚的房間;還有我在女兒婚禮上戴過的花環;她出嫁前,我們倆最後一個早上,一同吃早飯的那個小餐廳和那張小餐桌……
只恨我這個當媽的,在女兒這件人生大事上,一點勁也使不上,就連結婚禮服,也沒能和她一起挑選,只在她最後試穿的時候看了看。不要說我是在她婚期已近的時候才來到美國,就是我在這裏,也做不了什麼。
周遭的一切對Jim已不復存在,只是懷著一份時刻準備奉獻的期待,守候著向他越走越近的那份很重的責任。
一位在美國落戶幾十年的女友卻說,由我把女兒送上婚壇,真是破天荒。
那是一個講究、溫馨、浪漫的老英格蘭風格的旅館,坐落在起伏的丘陵之間,四周有廣闊的園林和草地,室內所有的木質結構,如窗欞、護窗、門、護門、護牆、天花板的房椽上,都裝飾著老式浮雕。
倒是她先止住了淚水,安慰我說:「媽,別哭了,咱們還得下去呢。」
第二天一早起來,我用攝像機拍下頭天沒有時間和機會拍下的一切。這裏的一切對我可能比對女兒更有紀念意義,因為她還沒有到需要紀念什麼的年齡。
回到旅館,我們開始穿禮服,給女兒穿好禮服、化好妝,眼前是那麼漂亮的一個新娘!真九-九-藏-書沒想到,我會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兒,那時,我覺得哪個男人也配不上她了。
她說:「您昨天還說Jim是個好男人,把我嫁給他很放心呢。」
我說:「這個錢,無論如何應該花。」我想,就是媽活著,也會這樣說。女兒能做這樣的決定,不就是按著姥姥一輩子待人處世的原則行事的嗎?
為此,我還帶了一條新毛巾,希望趁此機會,洗掉我們家上兩代人的晦氣。
可是她從小就和她的父親分開了,或者說,她沒有父親。
她回我說:「人家也可以不這樣說。」
婚禮上的萬般事體,都是她自己張羅的,她唯一的遺憾是,事前無法檢查裝飾蛋糕、教堂的鮮花,付了不少錢,但是不夠豐|滿。
在教堂完婚後,他們將在這裏舉行喜慶和喜宴。
其實,她能成長為今天這樣一個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相當出色的人,是她姥姥——也就是我的媽媽——養育的結果。掙錢養家靠我媽,遮風擋雨還是我媽……可惜她看不到這一天了。好在她老人家在一九九〇年,就見過這個未過門的外孫女婿,且印象良好。
按照西方的習俗,新郎在婚禮前,是不能看到新娘婚紗的。所以婚禮頭一天,我們母女,還有她的伴娘,就帶著她的婚紗前往Vermont,住進了女兒預訂好的旅館。這就是全部的娘家人了。當然我還帶了母親的骨灰,讓她也高興高興,她活著的時候,一直想要看到外孫女兒的結婚大典,可卻沒有看到。
攝影師來到的時候,我還沒換衣服,女兒很關心我的穿著,幫我穿好衣服,化好妝,說:「媽https://read.99csw•com,您真好看。」
我趁一個空當兒告訴她:「人人都說你漂亮極了。」
他們的小日子漸漸地過著。Jim工作非常辛苦,不但晚上八九點才回家,就是星期天也常常加班,下得班來,再晚、再累也是先看各式賬單,算賬、簽字、開支票、回答電話里朋友們的留言,做飯、家務、安排出門的日程、機票、準備旅行物品等等。他說,將來他還準備帶孩子。
當我們走進女兒預訂的房間,她說:「媽,咱們終於能理直氣壯地住進這樣的旅館了。Jim好意讓咱們住到他家裡去,說是可以為我們省點錢。可我覺得寧肯花點錢,也要住到這裏來。」
她說:「談過了,他沒意見。現在天主教也改革了,就是他不同意,我也要這麼做。」
我永遠不會忘記,女兒擁坐在婚紗中,去教堂參加婚禮那儀態萬方的樣子。
十點鐘。喜慶結束,她和Jim走了,他們將到希臘去度蜜月。
1995年6月12日
公元一九九四年九月三號這一天下午三點多鍾,我把唐棣送上了婚壇,撩起她的面紗,在她面頰上親過出嫁前母親最後的一吻。在把她交給Jim之前,我又放心、又不放心地再次向他深望一眼。
一個人的命運是沒法改變的,你就是教會他做這件事,下一件事他還是不會做。誰也不能事事、時時守在你身邊,替你過完這一世。
他說:「我要努力工作多掙錢,這樣,我太太就可以不工作,留在家裡干她想乾的事,比如寫小說。」
她說:「那是人家的客氣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