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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齊文化及其他

附 齊文化及其他

人生的入口/自然呈現

當下的文學創作,非常活潑。加上網路,整個寫作參与的人很多,發表作品的渠道也很多。很多人擔心淹沒很好的作品,那是很自然的,沒有辦法。不必過分地擔心,任何事物都有兩個方面,激活、混亂,這麼多人參與,更容易產生傑出的個體。面對混亂不必懼怕,有的東西根本就不在話下。如果因為浮躁、因為各種各樣的影響,寫得很糟,以至於不能寫了,那就不要寫了。在這方面要順其自然,樂觀、坦然,同時要充滿希望。
網上閱讀普遍起來了。但是我認為,文學閱讀更可靠更適合的方式,還是紙質印刷品。網上可以更多地獲取資訊、信息,要讀書還是要安靜下來,找一個相對寂靜的環境。熒屏是直射光,人的眼睛被擊打和刺|激,會讓人不安,讓人煩躁。人的眼睛花了上萬年甚至更久才適應了反射光,在這種反射光下生命才能安寧,才能進入深刻的理解,回到放鬆的想象,葆有自己的捕捉力和創造力。
作家也許不必過分埋怨時代和世界,因為對一個寫作者來說,不是有這樣的困難,就是有那樣的困難,其實都差不多。關鍵還是個體的自信與平和,是自己努力的程度。那些嬉戲鬧著玩的寫作是既存在也需要的。它們沖盪流行喧聲四起,也說明了生活一個方面的真相。它們和全部生活合在一起啟發我、幫助我,這就不用說了;可是這種寬容和理解,並不能代替我對自己寫作的苛刻。我要寫作,就只能相信文字本身的魅力,我在別人的語言藝術中深深沉醉過,大概一生難忘——那更得相信這種沉醉、相信求得沉醉的方法和過程,等等。時代不是浮躁嗎?那就用大定力對付它;文運不是無常乖戾嗎?那就用最傳統的勞作心對付它;時尚不是最渾濁最粗魯嗎?那就用清潔癖和工匠心對付它;勢利客不是總盯著洋人和熱賣場嗎?那就用自家寫作坊銀匠似的鍛造去拒絕和抵禦它,心無旁騖。方法還有好多,我這裏說說容易,做到很難。咱們的日子既長長的又短短的,大風吼啕的,不從頭好好修鍊怎麼行?總之小書一本,無可誇耀,這裏不過是說說心情而已。

人取了動物的名字

閱讀也可以說是最難的事

有人說我的寫作來源於兩個方面:一個是對過去美好的回憶;另外一個就是對慾望、對外部世界的恐懼或迷茫。實際上寫作中的表達會複雜得多:生命對外部世界全部的感觸、感動,一次又一次的綜合,對個人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和肯定,所以它最終會複雜得多。即便是一種幻想的浪漫的世界,內里也常常是非常有現實感的,是對現實的撞擊,與現實仍有強烈的對應關係。
這是個人的語言、文學的語言,而不是時尚的語言。澀與不澀,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個人感受。其實在我來說,它已經太過流暢了,文學語言還完全可以比它再澀一點,這不但無妨而且還會有大的藝術收益。文學除了語言也許已經了無他物。語言就是一切。在我眼裡,作家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用銀匠一般的心態來打造自己的語言,這本來沒有二話。有人擔心語言太過打磨就沒有了生氣和張力,那是十足的誤解,因為匠氣了也同樣是功力不濟。論一部文學作品,只要語言粗糙,其他即要免談。一個時代、一個人,對於文學的踐踏和污辱,更有誤解,其實首先就是從語言開始的。我對文學獻出的所有熱情,也是從語言開始的。

最近在看什麼書/一些有趣的人

懷念現實和夢想中的某種英雄氣概

複雜的個性/人性的大層

只相信文字本身的魅力

語言的角度/職業化的弊端

在我眼裡,「異人」不僅在鄉野,而是在生活中的各個方面,各種職業中都有這樣的人,只不過由於職業的關係,有時「異人」會被表面現象給隱住了。他們不得不莊重矜持,有時還讓人望而卻步,其實內里是很有趣很古怪的人。中國的傳統寫作方法,最終也是來自生活本身。

小說的瓶頸/清爽的心

我有時要聽過一段時間的音樂再寫。沒有音樂的寫作,對我多少就成了一件苦事。只有坐到桌前時,才要關掉音樂。

超出預想或達到預想

有人批評中國當下的文學都是垃圾,一錢不值,這不必介意。但是有一點我確信,評論界的一部分人、一些讀者、包括作家之間,對當代的中國文學的評論和認識肯定是有問題的。個人的視野、能力、判斷力非常有限。要等待什麼東西幫助?就是時間,這個最智慧的老人來幫助,才能弄得明白哪些作品、哪些作家的確是了不起的。獨具慧眼的、特別有穿透力的高人存在,但他個人的聲音太小,不夠強大。況且,越是這樣的人越不吵鬧,甚至還會選擇沉默。這種沉默的、有力量的人,我們輕易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傑出的作家作品還要等待時間的鑒別。今天對當代文學的認識、認知還有誤差。

半島上的半島/一個夢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二十多年來在藝術形式的探索上,花費心力極多的一個寫作者,從《古船》《九月寓言》到《蘑菇七種》《瀛洲思絮錄》一路下來,樂此不疲。但我不願從翻譯作品中做簡單的模仿,那不是成熟作家所為。根植于本土的生長,形式探索只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這顯示了寫作的力量。《刺蝟歌》在形式的探究方面仍然一如既往,那就是繼續呈現生長的狀態。形式上任何的固守陳舊,都會影響到內容的生氣勃勃,最終淪為一個時期的下品。

寫作過程中的嗜好/紙和筆

任何時期,最優秀的寫作一定是最具有先鋒意義的,而不是相反。這是不需置疑的事情。問題是怎樣的先鋒?何為先鋒?對西方或其他地域的簡單模仿,不會是先鋒。先鋒應該植根于自己的土地,其強大的藝術說服力來自於本土,並由此持續和連貫地生長出來。我喜歡中國的傳統,寫意、白描、變形,是這些。離開了中國傳統,哪有先鋒?

好看和難懂/自然和純樸

一部在氣脈中遊走的小說,寫作者會在它的一呼一吸中走筆。我不認為精心設計章法的小說會是成功的上品,因為這樣一設計,准要傷氣。氣隨意行,筆到氣到,有些筆墨的轉折完全不是理性的。我想也只有這樣,才有真正意義上的結構。閱讀如果不在一種氣里,也難以讀得懂文學作品。一般看看通俗故事還可以,讀稍稍高級一點的文學就不行了。領悟詩意之美,這是人的一種天然的能力,這種能力一般會在一種不好的教育或時尚風氣中遮蔽或喪失。作品中的氣如果順和足,就一定會是十分好讀的。我認為一部書如果缺少別的優點,那麼它好讀是一定要好讀的。一個人到了中年,一般的故事和趣味已經不讓他振作提神了,只有極其非凡的什麼東西才會讓他動心——作為一個中年作者,我對不吸引人的東西已經毫不耐煩。
一個職業的寫作者,所謂的專業作家,每天做的就是寫作、閱讀,研究怎樣把這件事情做好,就跟勤勞純樸的農民一樣。十年二十年的語言操練,非常自覺地錘鍊,語言應該會搞好。但是也有一個問題,職業化的工作太久,會帶來一個弊端,即語言變得黏疲。職業的弊端,比如說內容的蒼白,精神的萎靡,感覺的遲鈍和陳舊,等等。職業化的作家,憑著筆端的慣性就可以做得不錯,所謂的筆下生花。難的是怎樣超越職業,這時就要求助於行動,更多投入當下的生活,這樣就會產生很多新的感觸。新的事情會改變你原來的看法,改變書齋里的一些毛病。這時寫出來的書,有可能就變成了一本新書,一本生氣勃勃的飽滿的書。
理解一部作品,就要理解文化,這是一個前提,即文化的土壤。要作為一種文化的背景去理解。每個人腳踏的土壤都不一樣,我腳踏的這片土壤就是齊文化,或東夷的文化。從書中就可以發現,人對外部世界的幻想、瘋癲的語言等等,就不奇怪了。齊文化滋生的就是這一類的色調和故事。
齊文化和魯文化是不同的,但許久以來人們只稱之為「齊魯文化」,不太注重它們之間的深刻區別。面向大海,幻想多多,虛無縹緲,仙風道骨,這是齊文化。膠東半島是齊文化的核心。這本書中商業活動的狂亂放肆,海島開發的奇幻景象,民間風習的種種特異,都是基於這種文化。尋找長生不老葯的事來自《史記》,這是中國的一部信史,而不是傳說。魯文化在中國是更正宗的文化,而齊文化稍稍邊緣一些,也更放浪一些。
在我們讀過的幾乎所有傑作中,哪怕是稍稍好一些的作品,它們衝動的本質部分、核心部分,仍然也還是道德衝動。缺少了這種衝動,首先不會是一個有文學創造力的人。這種衝動如果處於中心,其他各種衝動就會真正地交錯複雜起來。這也是個性化的本源。如果強烈的道德衝動導致作品視野狹窄、只剩下說教和理念的一根筋,那也不是這種衝動的錯,而是作家本人生命力孱弱的問題,這更致命。我們可以看到一直吊在「道德」和「苦難」這棵樹上再也下不來的情形,看到這種尷尬,但那也不是「道德」的錯。相反,作家的「道德衝動」不僅會激發,而且它直接就會以千姿百態的、各種各樣的絢麗形式爆發出來綻放出來。
現在人們談書,更多的是談技法、思想、文化,這些固然很重要。但是我覺得一定要注意語言,要貼著語言走。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離開了語言的層面,什麼都沒有了。它的想象,它給你藝術的快|感,思想的刺|激,還有在思想上的抵達,都是通過語言。語言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可惜,今天很少有人從語言的層面去感悟和理解。
九九藏書我們這一代人面臨的問題夠多的了,經歷的也夠多的了。受不了。還有寫作,寫了三十年,磨礪,上下求索,是不容易的。作家應更多地記住,應耿耿於懷。作家如果進入單純的專業競爭,或者更等而下之,進入單純的商業競爭,那樣就完了。文學面對的是社會現實和自己的一顆心,是這二者。不然就會哼哼唧唧,為風頭、為賣而寫。單講趣味和風尚吧,一股惡潮來了,有人會趴下,有人不會。人還是不能像草一樣倒伏。一個作家就該堅持著,挺著,一直寫下來。我們沒有那麼偉岸,但我們可以是很倔犟的。還有,作家對文學的愛應是刻骨銘心的,迷人的藝術總是從這兒來,只要給他時間就行,他有了時間就能辦成一些事。
我喜歡讀「異人」之作,在生活中也極喜歡交往「異人」,並常常為生活中缺少「異人」而痛苦。事實上,這幾十年裡,我因為專心於和「異人」交往,而耽擱了許多大事,蒙受了較大的世俗層面的損失,在此不一一說了。我認為現代生活中的「異人」越來越少了,有的本來是,因為要得到眾人諒解,也要裝得與眾人無異,結果要識別他們就變得十分困難了。好在「異人」總是天生的,這種裝扮和遮掩最後也不會成功。再就是,「異人」代代不窮,他們是生命現象,他們只要生活著,一定會從各個方面暴露出來,比如他們要說話,要寫書——他們寫出來的書,讓我如痴如迷。我一眼就能看出「異人」寫出的東西,不論是古代的、現代的,也不論是文學書還是其他方面的書。總之「異人」之作味道內在,不可言說。「異人」的秘密保存在字裡行間,歷久難消。只要是這樣的書,我會一讀再讀,忘記周圍風景。我寫作時,也專心於和心中的「異人」對話,所以會忘了周圍風景。當代寫作者中有「異人」嗎?當然有,怎麼會沒有呢?不過許多讀者是不認識「異人」的,常常將「異人」的書和平常的書比較,結果評論起來渾渾濁濁不知所云。

大海的巨涌潮聲就像強烈的脈衝

會不會同時構思幾部書/一個世界

一部書先是有一粒種子植在心裏,它會慢慢發芽和生長。這本書(《刺蝟歌》)是十幾年前起意要寫的,因為筆力和心情,當然主要還是沒有在心裏長成大樹,還不能收穫,不能作為大材砍伐下來。要等它長大就需要耐心,就得等待,就得好好培植它。我寫長一點的東西從不敢草率,不敢想到了、讓一個念頭激動了、觸動了就寫,而要讓它在心裏多生長几年。我現在有幾個短篇在心裏放了十幾年了,有的長篇裝在心裏時間更久了,可就是沒法寫——不成熟。還有最重要的,就是完成一部作品所需要孕育的氣象、蓄煉的內力不夠,這是萬萬動不得筆的。作品放在心裡,比寫出來更安全,它存在心裏會被自己多次挑剔,一遍遍打磨。
在寫作上,我好像沒遇到什麼瓶頸。我一直或者說常常處於激動和衝動中,總覺得有無數可寫的東西,只是在克制,在等待——等一個最好的狀態再寫。有時心裏不清爽,也不敢動筆,擔心把東西寫濁了。我可以寫各種生活,寫最底層最粗陋之處,但不喜歡濁從心出。心裏臟濁,那就全完了。

文學給出的空間/文字凝固的美

寫作用筆也用電腦。最重要的作品,比如小說,是用鋼筆寫下來的。我願意有一份整潔的手稿。為了提高書的質量,要找到通過手、通過筆刻記下來的感覺。中國字是大小腦、左右腦一起運作的過程、整合的過程。
人們要注意齊文化,齊文化對這個時期的中國和世界是有作用的,是對它的一個很大的補充。有的人反覆講儒家文化對於當今的全球一體化有強大的互補作用,但很少有人談到齊文化對於中國的現代化有什麼樣的作用。
或許有人認為寫難而讀易,實在地說,能夠讀出一段文字的妙處、懂得文字之美的,並不是那麼容易。這同樣需要天分。以為讀了許多書,或能組織起一段華暢的文字,就一定能懂文學了,一定是專家了,這是一種誤解。一個人有沒有幽默感、悟想力、對場景的還原力,有沒有實際生活經驗的支持,這哪裡是上學和作文得來的?所以說我有時不是覺得自己不會寫,而直接就是不會讀。我深有感觸的是,一方面閱讀是最樸素的事,因為有這種天分的人很多很多,正是他們構成了「閱讀大眾」;另一方面閱讀也可以說是最難的事,因為人沒有天分,只靠學點文學原理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所以可以說,讀得懂不同層面不同風味的小說,比寫出好小說更難。
文學書,我個人願意讀經典的,國外的經典、國內的經典。我喜歡把一個作家的全部文字儘可能都讀一遍,有關他的文字也全部讀一遍,這樣對一個作家儘可能全部了解了以後,事件掌握了,把握了,讀書可往前走一大步。無論怎樣成熟的作家,都沒有權利也不敢把自己隔離在經典之外。今天社會的讀書,特別是年輕的這一撥人,給我個人的一種感覺,讀了太多當下的快餐,把自己自覺不自覺地隔離在經典之外,這是非常不幸的;隔離在經典之外,不會成為好的作家還在其次,還會有更大的問題,如價值觀、如思想的傳承和理解,都會有問題。

意象/筆墨功夫

作品的客觀與主觀

中國傳統藝術特別講究意象、變形、簡潔、白描,等等。要做到這些,就需要極大地依賴筆墨,做到極精準的筆力,從而具備強大的表現力。在描繪和表述方面,細部、局部必須是逼真的,而大象卻會因為變形而更加傳神。意象,即象隨意行,意不同象就不同。離開強大的筆墨功夫,民族藝術的繼承幾乎談不上。寥寥幾筆使描述對象活起來,栩栩如生,這就是簡潔和凝練,這就是筆墨功夫,是民族傳統。我有這個意識,但不一定做得好。

背面的質地應該像絲絨

「文學邊緣化」一說,從來沒有成立過。文學以什麼為參照算是邊緣?這句話其實從來不通。任何時候的文學也不能當飯吃,任何時候的文學也沒有政治和權力的決定力,更沒有法律條文的硬性服從性質。文學作品只是有時候讀者多一些,有時候少一些而已——況且要看是什麼作品,現在的通俗文學,我看讀者就很多,比「文革」前後還多——難道能說「文革」前後文學處於邊緣,而現在的通俗小說處於中心嗎?說文學邊緣化的,是邏輯不清。文學與生命的關係,從來沒有變化過,只要有人類,就只能是這種關係,這是短促的人生根本來不及懷疑的事情。
談到文學作品所具有的不同氣象,這種氣象還不就是味道、色彩,而是一種境界、氣勢、神采。作品的氣象是各種各樣的,有的野性,有的凜冽,有的放肆,有的悠遠,有的傲岸……一個作家氣象平凡,他的語言、個性也必然平凡。氣象是孕育涵養而成的。氣象的孕育有兩個方面值得注意,一是看你如何處理與外在客觀現實的關係。作家總要處在一定的時間單位之中,與客觀現實相聯繫,他原有的個性很容易被外在剝蝕,所謂「環境塑造人」,這是與環境對峙的過程,它會影響到人的氣概,進而影響到作品的氣象。「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情」,所謂「不舍人間」的大情懷。真正做到這一點的人其實很少。第二個方面是指在孕育一個具體作品時,也要養成一個不同凡俗的獨特氣象,這往往是決定性的。一部作品能否成功,當然在於它的氣象。

喜歡「異人」之作和「異人」

網上作品看的不是太多,我看屏幕有問題,不能看得太久。
看多卷本的《名老中醫之路》,和一些醫案。已經是十幾年後再看了。不是為了學習治病,而是覺得他們這些人有定力,有常性,求真理,人一純粹,也變得無比有趣。還有一本寫一位善使勾連槍的武士,其人生禁忌、德行、操守,都有趣極了。我們國家的那一茬老人、曾經出現過的專門家,真是令人崇敬。說到文學書,誰寫的短篇也不如馬爾克斯的好,我經常看。馬爾克斯的書,特別是短篇,掩卷后常給人芬芳撲鼻的感覺。
我書中的某種關係和空間,對我從小生活的環境來說,是很自然的表現。十幾歲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海邊叢林里,那時候記憶中是無邊的林子,還有長長的海岸線,有伸進大海深處的大沙壩、長而狹的半島和大海深處迷迷濛蒙的幾個島。這些地方在我和童年夥伴的心中是神秘無比的,嚮往極了,一直想到有一天會去那兒探訪個究竟。有的地方還真的去過了,那些經歷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現在講出當時的印象、一些記憶,沒有多少人會信了。特別是城裡的機關人、網路人、影視人,要讓自己靠想象去還原那種場景,可能是非常困難的。我們難忘在無邊的林子里迷路的絕望感和恐懼感,也難忘在島上石礁過夜時面對一天又大又亮的星斗的奇特心情。動物多得不得了,它們與我們沒有一天不見面,「它們」不是指家養動物,更不是指貓和狗這種經典動物。我們與它們之間在長期的交往之中形成了一種又鬥爭又合作的關係,我們和它們對園藝場林場、周圍村子里的大人們的態度,有許多一致的方面。我們與它們多少結成了一種統一戰線的樣子。記得在教室上課時,有許多同學都在課桌下邊的書洞里和包包里、口袋裡偷偷放了小鳥和小沙鼠——特別是刺蝟。記得我們同學當中有的沒有按時來學校上課,最後搓著惺忪睡眼進門,告訴老師:昨夜一直在幫叔父捉狐狸,它附在嬸媽身上鬧了一夜。這些事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沒有一個不信。因為這都是經常發生的。黃鼬也能附在人的身上,這都是見怪不怪的事,每周里都有一二起。任何動物,無論大小,都有一些過人的九九藏書神通,刺蝟唱歌只是小事一樁。如果有人說這僅僅是愚昧,我是不會同意的。因為勞動人民其實是最聰明的人,大家既然都確信不疑,代代相傳,並且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親身經歷,我們就不該簡單地去否定了。總之動物和大海林子人三位一體的生活,是幾代人延續下來的一種傳統。我寫了這種傳統,不過是等於在夢中返回了一次童年、重溫了我的童年生活而已。
再就是讀的書要雜,要廣博,不要完全讀文學書。科技方面的書,都要讀;讀國粹,比如說看京劇,它能夠代表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和思想結晶的一部分,所以要看。我在好多場合給人推薦屈原、李白、杜甫、陶淵明、蘇東坡、韓愈這些書,他們都覺得是老生常談。可是不讀這些讀什麼?這部分書永遠不會過時。

閉關之力/渾然獨具的氣象

沒有採風過程/感動放在心裡

說到無奈,其實更多的是對人性的無奈!全球無論如何,人還是人,人性都在那兒。當然,時代的確是變了。隨著工業化、網路化時代的到來,隨著離大自然越來越遠,我們人類的確是變得更無趣了,這個是不必諱言的。人的小聰明是明顯比過去多了,而在我的記憶里,即便是二十多年前還不是這樣,那時的人比現在還是要淳樸一點吧。我想不出再過二十年,那時我們大家都更老了,面對這麼多機靈狡猾算計到骨頭的人士,我們還怎麼過日子怎麼應付。有人問我讀不讀當代人的作品,當然要讀。我喜歡交往生活中的「異人」,只要是「異人」,我就能與之愉快相處,如果他們寫作,他們的作品就會格外有趣。現在有的單位搞不好,文壇上缺少真正的好作品,種種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主要的一點,我看還是缺少「異人」。有的人披頭散髮,但那並不一定是「異人」。所謂的「異人」並不簡單等同於「異類」,但也會包含這種人。總之他們會是極其個性極其質樸、心身俱異的奇才特能之士。
心裏沒有世界和現實,就沒有詩。從紙上傳來抄去的好詞,還有學來的一些套話兒,最終築不成詩。最能記住的是形象。具體的物,作為形象植在心裏了,它們一想就跳出來了。「物」有無限的思想。情感有無限的思想。藝術的強大說服力,來自物,而很少來自直接的道理。所以作家注重細部和細節,特別是語言的細部腠理,因為只有讓讀者在這裏停留和玩味,讓其慢下來,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讓讀者隨著急促的外在節奏匆匆而去的,掠一遍文字好像兩耳填滿了呼嘯似的,怎麼會是上品?這和網路電視上某些粗俗娛樂有什麼區別?文學給人的是幸福,是陶醉,甚至不能止於有趣,更不能只圖個大熱鬧,笑一場叫一場完事。它可以是黃鐘大呂,可它背面的質地應該像絲絨。

中年人已經毫不耐煩

優秀作家的「輓歌氣質」

離開了土地,沒有先鋒的生長

網路是一個了不起的傳播方式,它帶給我們很多的自由、方便,同時也帶來了很多可怕的東西。網路上如果有文學作品,把它印出來再看,那樣就把二者的長處結合起來了。如果去買一本書,直接閱讀書,是多麼幸福。
一部打動我的書,我會一年或幾年之後回頭再看,不知看多少遍。我把最好的書放在一個專門的地方,不與一般的藏書混淆。這等於是我個人的「特藏部」。一般不做筆記,因為我不是學者;但是書上有些好的話,很絕的話,還是忍不住要抄下來。某一本書給我的特別感受,我是不會忘記的。它們有時是顏色,有時是氣味,有時還是聲音……

一個十分艱難和愉快的過程

很多人對文學語言有一種誤解,要求怎麼樣更像生活中的語言,忘記了傑出的文學語言本身就是虛構的,虛構的目的是為了釋放自己的聲音。這樣產生的聲音沒有任何人可以模仿和重複。因為模仿是暫時的,重複是一度的,不是長久的。

人與大自然流暢自如地相處

文學以什麼為參照算是邊緣

西方全球一體化的風浪在不停地推波助瀾,在這個風浪中,要呼吸這個時代的空氣,每一個人都不可能不受影響,不可能不受感染。
第一次發表作品,是一九七五年的一首長詩。我非常崇尚詩,到現在寫了三十多年了。詩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大概只有音樂才能稍稍接近一下詩吧?心裏瞄著偉大詩章,每次只能表達出十分之一也好。我記得自己十幾年前就不自量力,想寫一首英雄史詩,沒有成。有人認為英雄史詩只能寫智勇神武的超人,現在倒也不一定。
現在的書越來越難寫了,主要原因是作家已經被市場招安,被八面來風弄得心煩意亂了。其實每個時代都有一些問題,都要寫作者去面對。寫作者天生就是要面對一些不可能戰勝的巨大難題的,關鍵是怎樣去看待它們。在這樣一個信息的、市場的、極為勢利和多變的時代,寫作者尋找一種生活方式和內心的明晰理性是極為重要的,有時甚至是生死攸關的。因為寫作者是最敏感的人,對各種生存醜惡和人性弱點,對攀附無聊那一套是極其熟悉的。我不是說自己已經擁有了這種免疫力,擁有了這種明晰和洞察通達,而是說自己還差得遠。所以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更永恆更重要的支持,比如萬松浦那樣的邊地野林與大海,還有山區深處的沉寂與舊式鄉情的溫暖。我懷念現實和夢想中的某種英雄氣概。白天黑夜都聽到大海的濤聲,有時還聽到林濤的呼鳴。撲撲的浪濤有時就在枕邊轟鳴,那種力量會一直推動人的身與心。它們當然是有能量的,可以讓人恍惚中回到童年的莽林之中,讓人在其中跋涉。支持我過去作品的內在力量到現在一直沒有改變,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可以更加自由無畏,可以更加放鬆和發力。人的一切妥協,並不會變成希望。我信賴的東西變得更加集中,我長久以來的探索都積在了一個出口,這次等於是一瀉千里。正是這些因素和變化,使我的寫作與以往有所不同。
一部好作品的要求非常多。純文學的作品,語言是很重要的,也應該有好的故事,但是不能有裸|露的思想。深刻的思想不能裸|露在字面上,是內藏的、文字背後的。深刻的思想埋藏在整部書里,要讀者自己慢慢發掘。好的文學作品,大致是客觀的,而不是主觀的,主觀性很強的作品會排斥很多讀者。但事物非常複雜,有時是悖論:有的作品寫得非常主觀,如托爾斯泰,不過也產生了很具體的、永恆的美。海明威的作品寫得非常客觀,當然是非常好的。一般來說,好的文學作品都是客觀性很強的,作者超越,超然,超脫。

齊魯文化之不同/邊緣和放浪

我一直這樣給人物取名字,他們是從我生活中所來,是實際生活中近似的名字。同一個名字,在海邊林子中是很樸實的,到了紙上就顯得特別一些。同樣的道理,他們在林子里叫了城裡人的名字,也會是極不上口和彆扭的。林子和海邊的人的名字,更有生氣,生長感強一些;而城裡人,特別是讀書人的名字,有時深奧費解得很,要查了書以後才會覺得好、才會明白。這並不高明。往往是這樣:城裡人的大號還不如小名好——本來是挺好的乳名,一到取了大號就不靈了。讓名字的靈氣保持到永遠,這是我的願望,它在書中實現了。

滿身長刺而且目光溫存

寫作狀態/電腦或筆

第二部分就是為敏悟傑出者寫作。這部分人無論怎麼學習,怎麼接受概念,怎麼接受學術訓練,也仍然能夠進入作品內部的,能夠保持自己生命中的那份敏感。這兩種寫作指向實際上是統一的,是一回事。放棄了第一種讀者,就放棄了第二種讀者。
面對喧囂的世相,要有「閉關」之力。這其實主要是蓄養內力,煉成自己渾然獨具的氣象。我深知道理如此,並想記住它。
我過去和現在的生活中,大海一直是一個突出顯赫的存在。我是在海邊林子中長大的,所以沒有比這二者給我的印象再深的了。它們的神秘與美,足夠我寫一生的了。寫大海,不僅是追問歷史,還有回憶童年,更有唱不盡的輓歌。離開了大海,我會覺得擁擠和逼仄。現代人破壞大自然,主要就是從破壞大海開始的,大概也首先會受到大海的報復。大海的偉大遼闊,一般人並沒有認識,他們待在小小的陸地上,自高自大,坐山為王,是夜郎心態。我在大城市待得久了,夜郎心態就悄悄地出現了,這讓我倒吸一口涼氣。
有人以為現在的書院會完全和古代的書院接軌,會繼承他們,這是極好的心愿,但卻是難以辦到的。可是有這個心愿就好,慢慢做,必會找到自己的道路。

長篇,小說與詩

有一種感覺可算是中年人的覺悟。就這一點來看,我是同意筆下一個人物的看法的:這個世界上除了「不幸和愛」,還有什麼呢?人們一天到晚苦苦應對的就是這兩種東西。不想要「不幸」,可是我們人人生活中絕不會少這種東西;只想要「愛」——愛可愛的人和物、被愛。可是后一種東西雖然並不少見,但因此而產生的麻煩也多得不得了,於是就轉化為了「不幸」——轉了一個圈又回去了。我們人類就是在這個圈裡打轉,打上一生,一代又一代。我們要處理的難題不是隨著世界科技的發展而變得少了,而是變得更多了。「不幸」更多,「愛」更多,最終當然還是「不幸」更多。「愛」越多,「不幸」越多,沒有辦法。

等待時間老人/沉默者

我不會忘記小時候生活過的那個環境:無邊無際的林子,海邊林地茂密,到處都是野物。那裡是山東半島上的半島——膠東半島,而我所寫的這片https://read•99csw•com神秘美麗之地,又在膠東半島的西北部,像是伸進大海深處的一個犄角。那裡過去是林深如海的,記得小時候沒有人敢獨自一人往深處走。我沒有看到哪裡比它更神秘更優美。可是這一切幾乎在四十多年的時間里消失凈盡。它只是活在我的記憶里。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寫出這個記憶,它像我的一個夢。但我知道,要寫出來,非要有五彩之筆不可,就像神筆馬良的本事。而我遠沒有這種能力,所以一直拖下來、再拖下來。
有一部分讀者不是短時間,而是長達十年、二十年在荒謬的閱讀環境里生活。有一個比喻,比如說一個人長達一年的時間在沒有光的環境里工作,突然到了有光的地面,哪怕是很平常的一束光,他的眼睛都會致盲。我們如果是長達幾十年的時間和真正意義上的文學閱讀隔離了,就等於在沒有光的環境下生活——在沒有文學之光的、沒有文學光亮的環境下長期生活,突然來到文學的世界里,哪怕是不太強烈的一束光,也會讓人致盲。可是文學的世界是很正常的,它的顏色是正常的,它的光亮是正常的,它的存在是具體的。

第一次發表作品/偉大詩章

中間地帶那部分一定會往前走,如果走得好,可能歸到第二部分。但更多的會一直待在中間地帶,他們可以讀快餐文學,極通俗的東西,不必細讀文字,快速地掠過,獲得自己的信息印象即可。這也是一種需要,也可以理解,也應該尊重他們的個人選擇。

職業色彩/寫作的速度

我一直特別重視作品的故事性。我知道造成一部作品的粗糙和過於通俗的原因,主要是,首先是故事性不強,或故事老舊。別緻的美妙的故事應該來自人性最曲折和最深邃處,只有這樣的人性的展現,才能縱橫交織出一段段絕妙的故事。失敗的作品不僅不可能送給我們深刻的思想,更主要的是,它沒有一個令人擊節嘆賞、讓人耳目一新的故事。這個故事不僅要有一個好看的表層,而且要有一個精密的細部,要特別經得起咀嚼。講述那樣的故事難度很大,技巧應該是第一流的。傑出的寫作者,必然是最會講故事的人。當然,他們不太照顧那些格外遲鈍的糙耳朵。
很多人都說,只有暢銷書才能夠得到廣大讀者的認可、擁有最廣泛的讀者,為此,很多作家都在這樣做。實際上還有更多的作家選擇另一條道路,即為了獲得更久遠、更眾多的讀者。看文學史,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現代的還是當代的,暢銷一時的書說明不了什麼。一部傑作,一般來說印刷數量也是重要的考慮、重要的指標。有人選擇非暢銷書的道路,不是拒絕讀者,而是為了擁有更多的讀者。這要拉長了時間來看。

現實的吸引/書院

故事性/人性最曲折和最深邃處

任何一個民族一個時期的最好作品一定有先鋒意義,這不要懷疑。在寫作手法、文學觀念方面滯后的創作,肯定不會是傑出的作品。真正意義上的先鋒小說不是模仿,不一定是西方的先鋒。有些所謂的先鋒完全是刻意的模仿,是舶來品。必鬚根植于自己腳踏的土地。離開了土地,沒有先鋒的生長。
有人不考慮閱讀。有人考慮,併為想象中的兩部分讀者寫作。
我發表的第一部長篇是《古船》。有人會以為我個人是最看重長篇的。其實我個人最看重詩,一開始發表的作品就是詩。但是後來發現小說可以更自由,表達更複雜的東西,於是更多地選擇了小說這個形式。小說我更看重的是中短篇,但是人們的注意慢慢轉向了長篇。
人與大自然流暢自如地相處並不容易,可是這樣下來,對生活就會有另一種理解和表達。歲月在我、在我們一些半島上的人看來,其實不是這樣:從書本上抄來,然後再複製到城裡或其他人多的地方去,久而久之就像真的、像一種常態了。絕不是這樣。在更廣闊之地,人與自然萬物的關係是怎樣的?大抵就是這本書中寫到的。這可不全是為了寫一部「奇書」,不是藝術手法,不是杜撰,不是風格需要。憑我的經驗和觀察,人在書齋中待久了,侃常了,在會議場所和咖啡屋之類的地方待久了,見了動物和原野就會極陌生極膽怯,會視為「魔幻」什麼的。中國民間文學常常充滿了人與動物複雜糾纏的關係,這實在是自然的,具有堅實生活基礎的。即便今天,只要是地廣人稀之處,只要是自然生態保持得較好的地方,就一定交織了許多我書上寫的這種故事。可見這就是大自然,是與人類生活最密不可分的真實。

個人的語言與時尚的語言

痛失林子!我有過許多夢想,我要從人生的一個入口進入這個夢想,這個入口就是小說。童年時代所生活的那一片無邊的林子,與各種動物的交往,特別是我所見到的美麗海角,在今天想來都會引起一陣銘心刻骨的熱愛和留戀。讓人迷路的林子沒有了,連同摘不完的野果和看不完的野物。那時我們只要進入林子,野物就一直會跟在身後,四蹄踏踏,邊嗅邊走;就連大鳥也飛飛停停追隨而來。可見在飛禽走獸眼裡,我們人類是最令它們好奇的一種動物,它們也在注視我們的生活,有時還要因為我們而感到焦慮、氣憤和心寒。我常常覺得所謂的「靈長類動物」,也應該包括人。像這樣的人與動物之間關係的探究和想法,今天即便是在兒童那兒也沒有多少了,如果做一個成年人還要這般設計,那除非是痴人說夢。但我今天的書,是在說昨天的事實。我常待的萬松浦及南部山區,水波一片,林密野性動物繁多,一再勾起的夢想竟會讓我一時忘掉了身在何方。一種充實的連接四方的力量、大天真大希望,偶爾襲上心頭。可是抬頭四望,這夢想又被倏然打斷,那時的疼與苦,還有驚愕,也非他人可知。我在詩里寫道:「心中有一杯滾燙的酒,眼裡有一片無邊的荒。」就這樣,我把一切都寫下來。這是我與動物和夢想糾纏不已的狀態,它許多時候是無關乎藝術技法的自然呈現。
說到擁抱現實,小說中內在的、骨頭而不是肉的部分,不光是緊緊的「擁抱」,簡直就是生死相依——可能一直如此吧。把小說寫成報告,寫成大字報和匿名信,那可不是文學。往往社會寫作力量的自發的「文學表達」,是很現實很社會的,但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家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寫出真正傑出的文學作品,而非其他。真正的作家不是社會問題的直接傳達者,而是語言藝術的痴迷者。這種痴迷者,又是社會中的勇者,因為他在這種痴迷的工作中已經表現出了極大的犧牲精神。

對人性的無奈/二十年前的人

網上閱讀/反射光給人的安寧

從拉美到齊文化

閱讀的耐心/沒有文學之光的世界

信史所記/徐福的傳奇

不會同時構思許多書,只要寫,就要全力以赴地寫好這一個。這個想象的世界,就會是我生活的全部,起碼在一部書完成之前,我大致要在這個世界里生活。寫完了,就等於重返現實人間。
對美的東西已經麻木不仁,缺乏應有的感受和感知力了。這不僅是一般讀者,一部分搞研究的人,也喪失了對文學語言高標準的要求。這不是一個耐心的問題,而是一個能力的問題。他們沒有鑒別力,當然也就沒有自己的標準,沒有指標。沒有指標的研究和閱讀,再配合沒有操守、完全市場化、圈子化的學術環境,其結果只能是災難性的。所以說那些努力實踐自己的寫作高標準,和那些努力尋找好作品的研究者,應該是結伴而行。我對這樣的人充滿敬意。他們的數量也許不夠多,但他們會具有感召力,會有歷史意義。

文學作品的最高境界/不同的氣象

動物雙目清純

人與動物的渾然一體/寓言性與藝術手法

人與動物是又鬥爭又合作的關係

寫小說從不用電腦,而是一筆一畫寫在好的、喜歡的稿紙上。用鋼筆寫出的文字,自己覺得比用圓珠筆的要好。澀澀的、含木漿較多的紙,鋼筆,運腕,它們交互作用,發散出人的內力。小小的電腦熒屏太冷了,它容不下我滾燙的心。寫文論之類,用電腦就行了。而且我從一九八七年就開始了電腦打字。
其實作品可以分成兩種:會呼吸的和不會呼吸的。前一種是活的,后一種是死的。讀者因此也分成了兩種,即能夠讀出這種呼吸的和不能夠的。文學的傑出與否,其實皆賴於此。我知道這個道理,卻不一定能寫出會呼吸的作品,這需要一個漫長的訓練過程。我寫了三十多年,大約是二十多年前吧,才掌握了一點這個方法。一部作品的呼吸律動不僅決定了其長度和情節起伏、章法,而且還直接決定了它是否具有活的生命。中國藝術理論和寫作美學中講的那個「氣」,其實就是在講作品的呼吸。一呼一吸,就有了生命。高級的體育運動、書法繪畫,更有寫作,都是這個原理。語言「得氣」之後才能運行,「氣」一斷就立即停止。這就是飽滿的問題。強盛的氣息在文章里,在字裡行間周流不息,於是也就飽滿了。如果寫作中不能得「氣」,是壓根不能寫的,要寫出來也一定是死板無趣之物。我這些年來的寫作不可能全部成功,但作品卻一直是能呼吸的、有生命的。

看書/沒有做筆記的習慣

秦始皇派徐福到大海里尋找長生不老的仙藥,而徐福把他騙了,帶走了三千童男童女和大量財寶,一去不歸的事,根本就不是傳說,而是在中國的信史《史記》中實實在在記下的。從近年膠東半島龍口一帶,還有日本的考古發現上,也一再證明了這段歷史史實。史書上還記下了https://read.99csw•com秦始皇幾次東巡,其中到月主祠祭月主的浩大場面,而月主祠古遺址,現在仍然在龍口市的萊山上,一切都清晰可見。我們小時候聽的關於徐福和秦始皇的故事太多了,並於二十年前成立了「中國國際徐福文化交流協會」,我到現在還擔任這個會的副會長。日本、韓國和一些東南亞國家,都有這樣的研究部門和學會、協會,出版了許多著作。沿著徐福當年出海求仙的海路出海的計劃,一直都在我們的籌劃當中。關於《史記》上的「三仙山」的確切位置,也一直是我們協會裡許多學者探求和爭論的問題,這種爭論遍及大江南北。徐福當年出海探險的浩大船隊和經歷,遠遠早於和超過西方的哥倫布,所以這是個值得研究的大事件。我這些年有許多時間都花在這些活動上,還撰寫和主編了一套幾百萬字的《徐福文化研究集成》,參与創作了獲得文華獎的大型歷史歌劇《徐福》。所以關於航海和找仙山的事,關於那一段秦始皇東巡的事,我寫起來是十分自然的。這是一個大傳奇大事件,對中國和東南亞地區的文化歷史影響巨大。我將來也許會專門寫一下。
強調讀經典,是文學閱讀的主體部分,是時間留給我們最寶貴的那一塊,不讀非常可惜,那是非常可悲的。但是再了不起的中外名著,都不能取代當下作家的這一支筆,因為他們身上負載著時代,拖著這個時期的月光和陽光往前走,耳廓里吸收的是這個時期的各種嘈雜、喧囂,所以當代作家的感受和表達是中外經典作家所沒法產生的。如果遇到本國當下的好作家和好作品,千萬不能放棄。
在一個想象的世界里過久了,有時離開也難捨難分。我走出門來,一眼看到面目全非的大海灘,馬上一愣,沮喪不已:好像它昨天才變成這樣似的。想象的這個世界就是我生活的全部,起碼在一部書完成之前,我大致要在這個世界里生活。寫完了,就等於重返現實人間。我還沒有新的打算,因為每一部書的產生,都要經過很長時間的醞釀。這是一個十分艱難和愉快的過程,這個過程又開始了。

閱讀/經典內外

更多地回到經典,回到一個正常的閱讀世界里。我們現在不光不讀文學,就是對於其他文字,基本的感受力和鑒別力也喪失了,已到了不能夠挽回的地步。

形式探索花費心力

一本書/積蓄內力

作家一虛榮又會忘了鄉村

用來寫作的專門時間不多。我不願讓自己的寫作沾上太多的職業意味,因為那樣的話,就是說職業氣太濃的寫作,不會產生真正的好作品。職業色彩太過濃烈,寫得再好,可能至多也是二三流的。最好的作家應該是「業餘的」,寫作對於他應該是一次次難以遏制的、非得如此不可的衝動,是生命衝動的結果。誰能想象「職業化地衝動」,那會有多麼可怕!寫作一到了職業化,文字就會黏疲,就會無力和平庸。專業作家的時間不是很多嗎?那就用來走和看,最好身上帶足了書。作家應投入一些實際的事情,親自動手干點什麼,這樣會將職業化的庸氣洗去一些。我寫作不慢,正經寫時,一天兩千多字沒問題。

很多人對文學語言有一種誤解

萬松浦于幾萬畝松林之中,大海之側,它有一種語言難描的偉大力量,這力量鼓動我支持我。林子里有萬千生物,它們與我天天相處,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向我敘說它們的故事。一個人類與大自然萬物交織生存的渾茫世界,徹底地籠罩了我的心身。所以說,沒有萬松浦,就感受不到危機,也獲得不到心力。午夜裡,大海的巨涌潮聲在我聽來就像強烈的脈衝,正頻頻發射過來。
這本書約十年前出版單行本,當時僅是上部,因為也可以單獨成書。這個單行本印了多次,海外也出過。我一直想寫它的下部,出一部完整的書。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現在以完整的形式在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
書院要有自己的專門計劃。這個計劃不能太大,要內在一些,切實一些。要辦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這一點很要緊。千萬不能虛榮。

為想象中的兩部分人而寫作

我二十多年來以半島為中心,一直在走和看。我一直叮囑和告訴自己:要走了再走,看了再看。能力是一回事,我最害怕自己變得沒有感情。寫作這種事可沒有那麼簡單,這不僅僅是一件室內的雅事和愛好。我既然寫作,怎麼會不羡慕強大的杜撰能力?但我更需要強大的愛與知,需要感情。廣闊的視野、靈活的章法、天馬行空的想象,所有這些,最後都是那些腳踏實地的人才能辦得到。再美妙的杜撰技巧,一旦丟掉了現實的心,也至多走向三四流。
一部分出了問題的、不可理喻的讀者,長期以來生活在非文學的閱讀空間里。
有人認為某些小說人物個性太古怪、太複雜,層次太多,有時不那麼好理解。從抱朴含章四爺爺(《古船》),到老丁文太(《蘑菇七種》)、禿腦工程師大腳肥肩趕鸚(《九月寓言》)、蜜蠟伍爺(《醜行或浪漫》),一路下來,特別是到了今天的《刺蝟歌》,到了其中的美蒂廖麥唐童珊婆,一個一個都太古怪了,太神神道道了——好像作者只為了獨特和觸目驚心才這麼寫——我卻不覺得是這樣。人性的大層(魯迅話)一旦深入了,必然複雜,層次糾扯繁多,它的內在部分是極獨特極觸目的——所以生活中有的好像是很熟悉的人,一旦露出(揭出)真相的時候,會讓我們嚇一大跳,原因就在於此。通常呢,大路的作品往往要按流行的風氣去寫,所以氣味就差不多,比如一味的臟痞丑狠膩歪粗獷之類,其實都這樣跟上去寫,也就遮蔽了人性的複雜性和獨特性。內心一開闊一放平,樸素點,就會發現人不是那麼回事,人真是讓咱大吃一驚啊。寫作這種事,讓愛衝動的淺薄人嚷叫起來是容易的,讓自尊的方家、讓時間認可並不容易。蘇東坡說:「真人之心,如珠在淵;眾人之心,如泡在水。」
通過語言進入作品。讀起來才生動、跳躍,能感到快|感、力度。比如說有時候我們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品,當代的讀者會不耐煩,語言也是問題。需要各種變化、跳躍和奇異的穿插。現代作品注意了短句,再一個是角度——語言也存在角度問題,也是有角度的。語言出現在視覺里,是有角度的,甚至有氣味、有色彩。語言的色彩和氣味很多人談到了,但是角度還沒有人談到:語言詞彙出現在視野里是有角度的,如果這句話的角度是四十五度,下一句仍然是,就成為一條直線了。如果角度能快速調整和變化,動感就強了,語言的舞蹈和狂歡就出現了。堅持高標準的文學寫作,是從語言開始的。
但一個作家就不同了,他必須不停地往前走,往前探索,一直堅持自己的高標準,這種標準永遠不能降低。繼續往前走的結果並不是讀者越來越少,最後獲得的讀者可能很多。傑出的作家,願望之一就是尋找到越來越多的讀者。有的好作家基本上做到了,有的一生都做不到。作家害怕在漫長的閱讀史上喪失讀者。傑出的作家,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的,在剛開始的時候,也許不如垃圾文字擁有的讀者多,但是五十年或一百年以後,還是他們擁有的讀者多。

飄浮到空中,或溢到內容之外

語言是最基本的,所謂思想、熱鬧、好讀、人物等等,都是通過語言抵達的。比如教科書上反覆講好的語言應特別像生活中的語言,所以一直號召深入生活,跟老百姓學語言,學各種各樣語言。用意非常好,但是說法太普通,太一般。進入文學寫作的內部,從行家來說,絕不單純是這個情況的。從虛構的作品來說,故事、人物都是虛構的,但不能忘記虛構從哪裡開始——從語言開始,語言本身就是虛構的,這和生活當中的語言是完全不一樣的。這要比生活中的語言還生動,還形象。好的文學作品的語言是杜撰的,或者說是虛構的,是經過作家個性化的、深刻的過濾之後的一種語言。就像高級過濾器,一種液體放進去,過濾出來就變化了,味道發生了變化。

以半島為中心/愛與知

大自然可以讓人的視野更開闊,讓人超脫于狹隘的物質利益和繁瑣的人際關係。動物是大大不同於我們的生命,也是許多方面與我們相似和相通的生命。它們的喜與怒,它們的思維方式,它們的心思與動機,都值得我們去研究。關於動物的內在素質,特別是它們心理精神方面的技能和特點的最新發現,總是使我格外嚮往。這主要不是好奇,而是引我想到更多的生命的奧秘。這樣的事情會讓我離開人的固有立場,去反觀我們人本身。我覺得,一個敏感的、有心力的人,直直地對視一條狗的天真無邪的眼睛,就能悟想許多、學到許多。它們和大多數動物一樣,純潔無欺,沒有什麼雜質。這是生命的一個方面。它們的激|情,大多數時候遠遠地超過了我們人類。我在林子里親眼偷窺到一隻豹貓,它當時以為是自己處在了陽光普照的林中草地上,就仰曬了一會兒,然後盡情地滾動玩耍起來。它那一刻,我想是多麼高興和幸福。它對於大自然,在那一刻肯定是滿意極了。

作家應耿耿於懷/給他時間

在生態保護較好的地區,在地廣人稀的地方,這幾乎是一種日常生活狀態。差不多每一個人、每一戶人家,都有與動物密切交往的經歷。有一些奇異的事例並非是傳說,只是我們很難解釋罷了。無論怎麼破除迷信,我都不會懷疑某些動物的超人靈性。這方面的故事、例子,我可以講出許許多多。
中國真正意義上的成熟都市極少——有傳統的現代都市,少而又少,所以要寫城市,大多模仿外國翻譯作品。其實不是那麼回事。外國氣質用在中國大農村(城市)中,很是彆扭。但九*九*藏*書是,作家一虛榮又會忘了鄉村。所以兩頭都不靠。
(2007年3—6月,文學訪談輯錄)

不幸和愛/我們的難題

國外的很多作品像《變形記》,是相對抽象的、虛幻的,影響比較大。有好多評論這樣說。所謂的拉美文學爆炸以後,形成了文學的強勢。的確,中國的作家受到了影響,也激活了當代文學的創作。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很多傑出的作家可能自覺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受它的影響和啟發可能,但不能跟著它的腳印往前走。立足於腳下這塊土壤比什麼都重要。具體到山東的作家,談到齊魯文化,就說儒家文化對他的影響。在他們血管里流動的最多的還是儒文化。其實中國的作家無論是反對孔孟還是讚賞孔孟,骨子裡都是很傳統的。這裏還有一個問題:他們在談到齊魯文化的時候,很容易把齊文化和魯文化合併,甚至用魯文化來替代齊文化,他們談的實際上是魯文化,就是儒家文化,並沒有談齊文化。
作者考慮讀者的時候很多,但在創作中一味地、不停地考慮讀者是不正常的,那樣就會限制自己創作的愉快、陶醉和自由。但是一點不考慮讀者也不可能。有的書面臨著兩種讀者,他們都會讀下去:一種讀者就是很自然的社會讀者,他們不一定有漫長的閱讀歷史、很紮實的閱讀功力和專業知識,只憑自然和純樸,就可以看到書里大量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說動物的事,現實的衝突,愛情、背叛、歡樂、悲傷,擺在表面的東西就足夠熱鬧了;另一種讀者是很專業的讀者,他們就更沒有問題了,可以穿透熱鬧的表層到達深處,因為書中會有很多埋藏。一本好書,通常是好看、難懂。好看有時卻肯定難懂,為什麼?因為很多書必然是有非常豐富的閱歷、有深度的作者寫的,他們埋藏在書里的東西很多,要挖掘還要費工夫,門檻很高。

會呼吸的作品/氣息在字裡行間周流不息

如今,網路聲像製品及各門各類娛樂多了,這對文學作品好像不是個吉音。事實上這麼一衝,有一部分文學閱讀也完了,基本上完了。這一來,自認倒霉的作家就只好覺得生不逢時了。不過事情還得兩說,物極必反。文學當然能夠存活,這個不必懷疑,大可懷疑的只是存活的方法;它存活的唯一途徑,或說方法,肯定還要靠它與其他娛樂品的最大區別、它的本質追求。語言的迷戀癖們會找上文學,而且終生不渝。令人陶醉的語言藝術會讓一個人,讓生命,在更深處——在最隱蔽處領悟和沉潛一番。那才是大過癮大快慰。文學給出的空間、人在這個空間里的作為,太獨特太不可替代了,一旦經歷了就不再忘記。被文字凝固的美無可比擬。所以作家如果更愛文學——深刻地迷愛,這才是文學繼續生長的前提。作家對於語言病態般的苛刻追逐,應該不可避免。精準、一絲不苟、不向任何浮淺廉價的娛樂傾向靠近和妥協,不參与一次性變賣策略的共謀,是文學與整個消費文化分庭抗禮的本錢。能這樣對待語言的,其實也能夠對待靈魂。別的,比如責任啊,立場啊,對於真正優秀的作家大概是不必饒舌的,這是另一個話題了。可惜,要說作家應迷愛文學,這在今天也不容易……
作家的寫作完成之後,無非是兩種感覺,一種是與原來的期望、設定還差得多,或勉強達到了預想的。還有一種就是創作結果超出了預想。

道德衝動/個性化的本源

回到經典/結伴而行者

不能放棄的當代閱讀

咱們的世界就是這樣一天天變過來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世界變得越來越潑辣了,而不是變得越來越羞澀了;它還變得越來越直接,膽大妄為之徒往往覺得生得其時,活得自在。名不正則言不順,古代聖賢的話再對也沒有。現在走在大街上,看看一些招牌的名字,你有時會覺得人是這樣愚蠢而粗野,還不如動物。看看好的貓和狗,它們一塵不染,雙目清純,多麼文雅!
刺蝟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感到神秘和不解的動物之一。滿身長刺而且目光溫存,羞澀可人,行動似乎笨拙實則技藝超群。我飼養它的過程充滿了不解,有時真的接近於傳說和迷信。當地人都說刺蝟有非同一般的神力,比如說它會通過「土遁」而神秘地消失。這是真的。有一天我找到一隻大個的刺蝟,回家時已是深夜,就把它反扣在一個筐子里,上面又壓了大塊的石頭。可是天亮以後我掀開筐子發現是空的,而地面卻是堅硬的且沒有掘痕!即便在城市我也養過刺蝟:放在乾淨的大盆里,喂它炸魚或火腿腸,一點牛奶之類。它們的飲食習慣並不一樣,性格和膽量也不一樣:有的養了幾天還怯於見人,有的後腿還揪在人的手裡,卻已經伸出長嘴找東西吃了!它們會像人一樣側睡,還會打出輕輕的呼嚕。它的咳嗽特別像人,有一次我在一間果園小屋午睡,幾次被一種老頭的咳聲弄醒,出來看了幾遍都沒有人,後來才知道是窗下草垛中的刺蝟在咳。有一個看園人長期與一大窩刺蝟相伴,已經與之結成摯友,他一拍巴掌它們就出來與他玩。

非暢銷的寫作是為了擁有更多的讀者

有的東西根本就不在話下

儒家文化,大家都很熟悉了,比如仁義、君君臣臣那一些。齊文化就不是了,它的誕生地是膠東沿海。齊文化實際上是極其邊緣、極其陌生的,是獨立存在的文化。實際上今天對齊文化的理解和詮釋並不多,這方面的作品作家也很少。齊文化,簡單地概括一點,就是放浪的、胡言亂語的、無拘無束的文化,是虛無縹緲的、亦真亦幻的、尋找探索開放的一種文化,它很自由。

《遠河遠山》的重寫/自傳色彩

讀者認為是我的自傳色彩較濃的一部書,這主要指它寫了一個在大地上漫遊的文學少年的故事——許多青少年讀者給我來信,他們想從此得知文學少年的路徑和奧秘。這本書從第一版的一九九七年六月,到後來的不同版本幾次印刷,印數已經較大了,所以這次能夠暢銷,主要是寫了關於寫文學少年故事的原因。寫這樣的故事,我當然十分投入。
最佳的創作狀態是能夠陶醉的狀態,比如哪部書寫完以後,非常快樂,因其充分地表達了我自己,不可抑制地煥發出巨大的創作愉悅,那個時候可能是我最好的一種狀態。
作家,其中的一部分最優秀的,就是所謂的「輓歌氣質」。這是一種讚揚。這不存在向後看的問題,而是寫作者身上的「優秀」或「傑出」的成分多少的問題。
一直害怕自己無根,害怕中空。如果這樣,技法探索就會變成「空降品」或「舶來品」,而不是從自己的土壤上生長出來的。對應現實的緊張關係,一種最真實最切近的痛與憂,當然還有欣悅,所有這一些與文學覺悟緊密相連起來,才有可能往前走、走遠。我在寫作中,特別是長篇寫作中,決不讓形式感、讓各種技法的實驗和嘗試飄浮到空中,或溢到內容之外。
現在有大學,有研究生院,他們可以發學位證書。現實的吸引下,絕大多數青年會在那裡扎堆,至於怎樣修自己的學問,那是另一回事。但是現代大學也不是萬能之地,特別的傳幫帶、特別的學習,也不見得全要在那樣的大學里。那裡基本上是大鍋飯。大學里開小灶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大批量生產更是他們的現實和出路。
真正意義上的純文學作品,傑出的創作,能夠存在並且一代代傳承下去,靠的不是強迫的力量,而是它自身的無窮魅力。長期以來,所謂革命現實主義的閱讀訓練,使我們的審美走向單薄、簡單和貧瘠。後來又是開放以來的泥沙俱下的閱讀,什麼快餐、無厘頭,這部分東西進一步把我們與經典隔離,使我們很多人對語言的基本感受力喪失了,基本的閱讀耐心也喪失了。
一部分是為分散的大眾,即很自然的閱讀——因為他們生命里有一種很自然的對文學作品的渴望,其理解力和閱讀力是與生俱來的,生命本身具有這種能力。這種先天的能力如果沒有被破壞,是最可靠的。所以我們經常看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一個受過很少教育的識字人,可以為非常好的作品感動,如被魯迅的作品所迷戀,找到所有魯迅的書來讀,甚至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讀《復活》《老人與海》,可以不停地讀李白和杜甫。而這其中有一小部分進入了所謂的高等教育環境,所謂受了更好的教育之後,突然就喪失了這種能力,最基本的好作品也看不懂了。為什麼?就因為腦子裡裝了越來越多的概念,半生不熟的學術問題,他自己原有的能力給破壞了。
通常我沒有為一部書去進行採風。我只是有了感動放在心裡,該幹什麼幹什麼,不理不睬地讓它自己生長。它在心裏長不大,就不會是好東西。如果後來忙得把它忘掉了,等於是這顆種子在心裏死了,那也沒有什麼可惜的,因為它不是良種。

大多數動物純潔無欺

他們基本的好奇心為什麼會喪失呢?比如說他們為什麼對那些更放肆的編造,更粗糙的語言反而更願意接近?好的作品讀不進去,其要害不在於想象的生活不夠陌生化和神奇化,而在於他沒有進入文學的內部,沒有進入作家的語言系統。有兩部分人的閱讀是津津有味的:一是放鬆的自然的閱讀,因為這部分人生命中對文字魅力的需求是天生的;還有一部分人是專業能力非常強的閱讀,他可以深入到文字表層之下,進入內部,這部分人往往會獲得更多的東西,更大的快|感。夾在這兩種讀者中間的,就是受到長期不正常閱讀訓練和影響的人,他們會有自己的閱讀概念,會受到阻礙。

作家是語言藝術的痴迷者

先鋒小說的著陸/中國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