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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一筐一筐地提走它們——後來呢?」
「那東西禁提哩!一霎兒淤滿了,我就一筐一筐往外提……」
有人在床上翻動著身子,大概睡不著;後來他終於坐起來,叼上了一根煙捲。
窗上的玻璃閃跳著一道紅光。羅寧輕輕關了燈。這樣坷垃叔的煙頭兒又亮起來了。
「我告姜洪吉!」
紅光不停地跳動,漸漸「嗚啊嗚啊」的聲音也聽得見了。這就是跳舞的音樂。十分奇怪,常常這樣「嗚啊嗚啊」有時還在其間插了「噗」的一聲,很像一條圓鼓鼓的車帶泄了氣時發出的那種聲響。這在開始聽著彆扭極了,可聽慣了,它不泄氣你反而覺得彆扭了。
同宿舍的三個小夥子沒有一個抱怨羅寧的,這已經讓羅寧心裏充滿感激了……有一天他們之中的一個「哧哧」笑著對在羅寧耳朵邊上,說老頭子大概是個精神病吧!
這不是一個精神病人做的事情。這是蘆青河邊上的人所特有的堅韌和頑強。羅寧彷彿已經看到了一個瘦瘦的老頭子在風沙中踉蹌,心裏一陣陣激動。
羅寧嘆了一口氣。
反反覆復就是差不多的這麼幾句話。
接下去老人家就說:「它們淤滿了,我就把九-九-藏-書它們提走……一筐一筐,哼!」
為什麼要告他呢?為什麼要步行這一千多里呢?總要說出個為什麼吧?是的,這座城市裡的人管得了姜洪吉,從這兒往左走一百多米,就是「來信來訪接待室」……
羅寧把坷垃叔領到了上訪的地方,還是搞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人家完全是看了羅寧的面子,才沒有把他趕出屋子……接下去坷垃叔每天都到上訪的地方待上多半天,到了晚上就在羅寧他們的宿舍里睡覺。
羅寧決心給老人寫一份材料,也就是說寫一張狀子。
窗玻璃上的那道紅光閃動著。那是不遠處一家商店的霓虹燈映上的。這麼晚了它的廣告牌還在跳動,像脈搏那麼跳動。這家商店的生意近來紅火極了,除了搞各種名堂的有獎購貨,還在三樓上辦起了舞廳。
立刻有三個小夥子一塊兒站了起來,伸手去摸索頭頂繩子上的背心和短褲。他們穿好了衣服,見羅寧還躺在那兒,就過去拍了拍他。羅寧搖搖頭,他們也就走了。
坷垃叔鋥亮的眼神盯了他一瞬,發狠地說了一句:「後來就淤滿了……我還是一筐一筐把它們提走。」
羅寧一直看著九-九-藏-書他,一動不動,一隻手掌枕在頭下。他像是要好好研究一下這個老頭子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端量著……最後他坐了起來。
屋裡很快霧蒙蒙的了。
坷垃叔就像沒有發覺走掉了三個人,還是那麼歪著。
坷垃叔仍舊像原來一樣地吸著煙,用兩根手指捏著小小的煙桿。他瘦極了,胸脯顯得特別堅硬。皮膚幾乎沒有多少皺紋,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又厚又有韌性,表面沒有汗毛,只是泛著微光。皮膚這種光色絕對不是油亮的,而像是透著什麼熒光。這皮膚好像已經被熟皮匠熟過了似的——當然不是什麼熟皮匠,是陽光,是風,是田野里炙人的熱氣和逼人的嚴霜。反正老頭子的皮膚是給熟過了……他歪在那兒,一雙圓圓的小眼睛鋥亮鋥亮。奇怪的是他的額頭上還要捆一道布繩,像是怕腦袋突然裂開似的。
這樣已經有了一個星期。
羅寧一歲的時候就到鄉下跟奶奶住了,直到回城裡上學;十五歲那年下鄉,奶奶已經不在了……他長成一個小夥子時,就永久地離開了老家。坷垃叔是他離開那兒之後,遇到的第一個老家的人。
他不知問了多少次了,結果九_九_藏_書都差不多。他聽不明白。同宿舍的夥伴們更是聽不明白。大家開玩笑說:羅寧的老家來了一位老神仙,滿口的讖語!想弄懂嗎?那是白費力氣——弄不懂但是可要記住,將來會有什麼東西出來驗證的,哈哈,哈哈哈!
坷垃叔把煙鍋磕了一下,說:「淤滿了就提,全是黃沙,一筐一筐……」
但坷垃叔是來告狀的啊!老人家背了一塊鍋餅,步行一千多里來到了這座城市。他不知怎麼才找到了羅寧的,一見面就用手揪住了對方的胳膊,說:「我告姜洪吉!」
他問著,揣摩著,還是找不到一點頭緒。
「它們淤滿了,我就把它們再提走。我使的是土筐,一筐一筐把它們提走……」
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對抗著黃沙的侵襲。風旋著沙煙;風停了,淤起厚厚的黃沙。老人用兩個土筐把它們提走;風又旋起來,老人再提……
終於有人下床去開了窗子。又停了一會兒,月亮就從開著的窗口探進了半個腦袋。屋內黃融融的。煙氣就從窗口上往外涌。汽車的鳴叫聲、自行車鈴聲和人群的聲音,則從窗口上往裡涌。窗扇上有一道紅光,每隔九_九_藏_書幾秒鐘就閃跳一次,非常有趣。樓下的電視機還沒有關,傳過來「噗噗嚓嚓」的聲音,屏幕上肯定正有一場好鬥。睡不著,又有人乾脆咔的一聲拉亮了燈。
「睡不著。真想吃冰激凌……我們出去走走吧!」
老頭子全身都是醬色。好像燈光一下子全聚在了他身上似的,他的身子很亮。四周的四張床上,小夥子們一聲不響,都把那雙火熱的、新奇的目光投射過來。
圓褲腿兒像一個深深的黑洞。坷垃叔把一口濃煙迎著它呼出。他大概覺得它很像一個煙囪。
羅寧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老家了,但他模模糊糊知道姜洪吉就是那個村裡的頭兒。羅寧心裏有些激動。他還是下鄉時回到老家的,後來招工進城,再後來上大學、參加工作,多少年來就沒有一個老家的人來找過他!他看著這個面色黑紅、瘦得出奇的老頭兒,突然覺得他就是自己的父親——儘管他清清楚楚知道父親是一家刊物的老編輯,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他覺得此刻戰戰抖抖地站在對面的這個老農民,就該著是自己的父親!他就該著有這麼一個父親啊……後來當他弄明白老人家是一步步走著來到城裡的時候,眼裡的淚水就憋不https://read•99csw•com住了。老人拄著拐,腳上穿了一雙舊軍用鞋子,上面打滿了補丁,有一塊補丁還是紫色的。羅寧不知怎麼才好,讓他吃飯啊,進屋歇著啊,他全不同意。他只是說:
他們笑得有多麼開心,他們太輕鬆了。
屋內對擺著四張單人床,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個小夥子。中間還有一張臨時搭起的小床,坷垃叔就歪在那上面。空中橫著豎著扯起一道道繩子,上面搭了洗過和沒有洗過的衣服。坷垃叔的頭上,一根繩子正掛著一條粗布褲子,圓圓的褲腳正好對準了他的臉。
羅寧沒有回答他的話。沒有必要回答。他們沒有在蘆青河邊生活過,他們不會理解那樣的一種生活,不會理解那樣的一種人。
坷垃叔咳著,還在說。
「一筐一筐,你提了多長時間呢?」
四張床上有兩個小夥子在這聲音里扭動了一下身體,樣子有些不安分。其餘的兩個也扭頭望了一眼窗玻璃上的紅光。老頭子則依舊吸煙,咕咕噥噥。他沒有那樣的耳朵。
黑影里,有個小火點兒一閃一閃的。坷垃叔「吱吱」地吸著煙,嘴裏不時地咕噥幾句。他吸煙能吸出那種聲音來,這讓屋裡的幾個年輕人多少有點嫉妒。吱吱的,那煙不知有多麼香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