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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處長立刻氣憤起來。他把茶杯「砰」的一聲放到桌上,說:「材料退回他們科,讓他們重新整理一份!不要再讓那幾個人沾手了,他們的思想素質不行!……」
處長一聲不吭,看著他。
這就是處長發火的原因……處長又開始在屋裡急急地踱步了。他用手使勁梳理著向後背去的頭髮,最後站定了,伸出兩根手指說:
停了一瞬,處長輕輕咳著,說話了:「你們在屋裡平常議論過機關體育活動的事嗎?」
處長往羅寧跟前走了一步,聲音壓低了一些,語氣也和緩多了:「我們跟你說的目的,就是讓你了解一下總的情況,同一個宿舍,幫助起來也方便——你還是團支部副書記嘛,你應該了解青年們的思想情況!……如果部長問起來,你也好跟他介紹一下大體情況……」
羅寧在心裏說:「中文系畢業生,你不讓他們看副刊?!」
羅寧這算徹底搞明白了。原來最後一句才是這一切談話的主要目的。他心裏覺得一陣好笑。
處長見羅寧沉默著,就坐了下來。他點了一支煙,望著吐出的煙霧說:「也許這事我也有責任,我們處里的同志嘛……」
羅寧冷笑道:「你們二位沒有任何責任,也沒有必要一再過問。」
也許處長看穿了他這會兒的心思,緊接上又說:「我們今天找你,最主要的還不是這些……」
處長大手一揮終止了這個話題。
羅寧想:他們三個人昨天見了艾部長,也許順便談起過這件事。大家在學校時都是排球迷(長浩還參加過全國大學生排球聯賽),可到了機關一天到晚要關在辦公室里,也真夠受的。我們沒有任何九-九-藏-書體育設施,樓南的空地做個排球場倒是再合適也沒有的了!
人們竊竊私語,而吳楠和兩個同學直言不諱。
趙小梅是個農村盲女,幾年來編織出口的玉米皮地毯,為國家換取外匯,部里半年來把她作為典型大力宣傳過。在調查盲女事迹時,田長浩、秦榛和吳楠都參加了。可他們的表現「不佳」,上級領導曾點名批評過。李子由這個時候提出盲女的材料,實際上是巧妙地引出了譴責他們三人的新話題——羅寧心想,這個李子由年紀輕輕,可是個精明透了的人。
不,我不是個賤骨頭,思維也還算正常。我是個平凡的但卻有自己主見的人。我有我自己的追求和思索的自由,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自己的脾性和勁頭。艾蘭也一樣。她也是個平凡的人。她如果和正常的人不一樣,也沒有人敢娶她。夫妻之間不平等,還有什麼愛?你們想取消我們的平等,也就是取消了愛。取消了愛,艾蘭就不會答應。這一點上,你們就顯得太殷勤,太不聰明,也正像你們自己形容的,是「賤骨頭」……
討論會上,吳楠、秦榛、長浩三人發言最多。吳楠講話很尖銳,指出這根本違反黨的實事求是原則——原來的材料就是李子由領人搞的,還得到了處長的讚揚。李子由當然不高興,但他並不激動,也不反駁,而是很虛心地點頭,一句一句在筆記本上記下大家的發言。討論中長浩進一步指出:嬸子大娘們反映,原來小梅可是個老實孩子,可是自從上級來照了相,收音機里廣播了她,她就變得愛發脾氣了,鄰居說說她,她還罵人家…read.99csw•com…她編玉米皮地毯還是嬸子大娘們教的哩!
「趙小梅材料的修改稿你看了吧?」停了一會兒,李子由問了處長一句。
「市委親自抓『五講四美』,原來準備把機關的花壇建在那裡……事情是不斷變化的,也不能孤立起來看問題。總之,一分為二,堅持兩分法……好了,這個空地沒什麼好再說的了!」
羅寧的心被什麼敲擊了一下。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會想出這麼個辦法來。這對吳楠他們三個人可算是一個打擊。他完全明白這屬於一種什麼性質的打擊。也許在別人看來事情不大,無非是換一個住處——可對於他的三個朋友來說,那就是無情地破壞掉了生活中的某一種平衡、某一個支撐點……這肯定會遭到吳楠他們的強烈反對,他們絕對不會讓步的。
「難道不是嗎?原來他們在機關內部講趙小梅五十張玉米皮地毯的事,後來乾脆在機關外部也講起來了。這就嚴重地干擾了市委的學習趙小梅運動,轉化成為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
處長「哦」了一聲。
儘管如此,材料還是原樣報到部里,報到市裡,市委迅速做出了全市學習英雄趙小梅的決定……這樣,原來的材料不是顯得誇大了,倒是顯得單薄了。處長與李子由連夜擬定了大小標題,分為「革命的家庭」「幸福的童年」「遠大的理想」……共十二個部分。
「不客氣地講,這樣下去性質就會轉化。」
三個人一時都沒有話說了。冷場了。
處長在屋內踱著步子,用手向南指著:「處里對於同志們提的意見從來都很慎重嘛,處里反覆研究過排球場的問題。不read.99csw•com錯,有一塊空地,可是那裡要蓋複印室、圖書資料室……」
「不過,」羅寧突然想起來了,補充說,「不過昨天他們郊遊,回來帶了兩個新排球。」
整個討論期間羅寧都很激動。他想,一個人無論如何,殘疾了都是不幸的。大家應該同情和幫助這一部分人。當這部分人做出了哪怕是最微小的成績,都應該鼓勵和讚揚——讚揚生命的頑強,鼓勵人生的進取。但無論如何不能編造和作假,因為這同樣是不幸的……嬸子大娘的話是給人警醒的。如果說小梅原來是個殘疾人,那麼我們忘情的吹捧和不適當的激勵,已經進一步地扭曲了她!……
羅寧忍不住插話:「可是研究一年多了還是閑著,長滿了荒草,倒不如先利用起來好……」
處長好像很動感情,聲音都有些發顫。
李子由點點頭:「就是,就是……」
羅寧淡淡一笑。他想自從和艾蘭鬧開了以後,組織上的和非組織上的這種幫助就沒有間斷過。特別不能容忍的是有人在「幫助」中透出了威脅的意味。好像他羅寧已經沒有了別人所有的一些自由,比如夫妻間鬧點彆扭,對愛情及生活的個性化理解與分歧,原因就是他娶了部長的女兒。別人想娶還娶不到,你小子娶到了還不老老實實、按部就班、相敬如賓!你小子不是思維有毛病,就肯定是個賤骨頭!
李子由輕輕地呷茶。
羅寧沒有看過修改稿,但知道它不會使處長滿意。討論宣傳趙小梅的工作,處里不知開過幾次大會了,同志們發言都很熱烈。部里曾組織過「趙小梅事迹調查組」,吳楠他們三個人都參加了。原來的材料上曾講read.99csw.com趙小梅一個人編了五十多張玉米皮地毯,張張都是優質品;還講趙小梅曾多次對一塊兒編地毯的嬸子大娘說:寧可少活二十年,產量也要提前翻兩番!……根據這一切,材料中稱趙小梅是「四化標兵」「新時代的英雄」,號召全市學習英雄……但在調查中,漸漸發現與事實有些不符:五十多張玉米皮地毯中,有三十多張是她家二姐幫著編的;也不全是優質品,有的驗收不合格,現在就留在家裡當席子用。另外,嬸子大娘也不記得小梅說過那樣的話,有的說,小梅有個舅舅油嘴滑舌的,可能是他說的吧……
「我準備找找行政處的同志,給他們三個人調調宿舍。讓他們分開住……」
這天一上班,羅寧剛拿起拖把,處長就擺手示意讓他放下,又招手讓他過去。羅寧覺得處長的臉色多少有些神秘。他隨著處長進了辦公室,見副處長李子由早坐在了那裡,對他笑著點一下頭。處長用手指了指藤椅,他於是就坐下了。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他心裏想。
「唉!不能這樣看。這樣分居下去要影響工作,再說社會上的輿論也聯繫到我們機關嘛!也聯繫到我們部長嘛!你該多想想這些……你很幸福嘛!你別想得太多。我看你還是應該主動找艾蘭談談。這樣分居下去怎麼行?不是個長久辦法嘛!」
處長看了李子由一眼,「嗯」了一聲。他輕輕地呷著茶,說:「上班路上艾部長的車突然停在我跟前,說讓我多關心機關青年的體育活動:『怎麼搞的,樓南那塊空地搞個排球場,年輕人再三要求,你們就是不研究!』部長看樣子很生氣,他肯定聽了三個青年人的一九_九_藏_書面之詞……肯定是這樣。」
「後果是嚴重的……」李子由插了一句。
處長點點頭,接上說:「他們三個所在的科室多次向處里反映過他們的工作情況,應該說他們來機關后的適應是非常慢的。這裏面也有個態度問題。上班時間不看政治業務書籍,看報紙主要看副刊……」
「那是什麼?」羅寧不禁一愣。
羅寧久久地望著窗外,沒有吱聲。窗外,天藍得可愛,一片潔白的雲在輕輕地移動……
一接觸到學歷問題,處長的火氣就來了,此刻脖子都紅了。他停下來,喝了一口水才平靜了一點。他說:
羅寧不解地看著他。
「你和艾蘭的事……你們已經分居了,這就不是一般的家庭糾紛了。組織上應該幫助你們……」
「來機關這麼長時間了,還沒有交申請書。其中的秦榛還沒有入過團。當初人事組織部門也不知怎麼搞的。說來也許別人不信,秦榛連個團員都不是。平常他們湊在一塊兒就講怪話,瞧不起沒有學歷的老同志。要知道老同志浴血奮戰打來江山,他們才能上學!他們的學歷是怎麼來的?真他媽的忘本!革命這麼多年,資歷不如學歷,有學歷的尾巴翹到天上去了!……」
體育活動?羅寧想機關上的話題要轉換一個也真容易,大清早第一句話竟在議論體育活動!但他實在記不起吳楠他們三位有誰議論過這些事。也許他被坷垃叔的事糾纏著,沒有注意聽?他實在記不起來。於是他搖了搖頭。
李子由看他一眼,又看著處長了。
李子由說:「有什麼意見不在處里說,直接找上面告狀,這不符合組織原則。不過也難怪,他們從學校剛來,還不適應機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