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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驚詫地望著,然後就大笑起來。他想起了野地里的蝗蟲,人走在田野上,不就有一群群的小東西在你前頭跳動嗎?有好長時間,他故意在河面上尋找這種跳魚了。他後悔過去那麼粗心,竟然就沒有看到!
天近正午,河水十分溫和。李本林仰著身子,懶洋洋地用手打著水,閉上了眼睛。他在想怎樣逮到這些魚——用網是不行的,而且他也沒有網;如果有一個碩口兒簍斗放在水裡,它們跳起時碰巧也會落進去吧?落進一次就行了,他不要多!本林想到這兒高興起來。但一轉念,又有些喪氣:生活中哪有這麼多便宜事,就是有,也不一定會落到我本林頭上。他想如果把人比作河水裡的簍斗,那麼自己就是那隻最背運的破簍鬥了,沒有底兒,豁了沿兒,永遠也跳不進一條魚的……他雙腳輕輕地蹬水,身子滑溜溜地在水裡穿行。
就這樣,他安靜地躺在水裡,讓太陽曬那有些圓的肚子。他不想海了,海邊的喧嚷彷彿也就退遠了。他從水中站直身https://read.99csw.com子時,碰巧踩到了一條小扁魚。這啟迪了他的靈感,他就高高地抬起腿在水中走了一會兒,踩到了一串小魚。他看看陽光,覺得時光不早了,應該回家了——那個全村最醜陋的草屋就是他的家。
船在海里撒了網搖上來,人們動手拔網的時候,就發出這種喊叫聲。李本林只要聽聽那聲音,就知道上船了、拔網了、逮到大魚了!魚是各種各樣的,生了黃花的,長了黑斑的,光溜溜的,刺糙糙的……什麼怪東西都有。它們一上了岸就用驚奇的、兇狠的眼睛看著這些土地上過活的人,看他們快活的、貪婪的眼神。人群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有的女人並不忌諱光屁股的男人,只知道嚷:「嗬呀!嗬呀!好大傢伙呀!」——她們在喊那條亂竄亂蹦的魚,聲音腔調和打魚的男子沒有什麼兩樣。她們是魚販子。還有好多魚販子,就停在離漁網稍遠一點的魚鋪子那兒向這邊張望。這都是些男人,是更有經驗的魚販子。他九_九_藏_書們就在那兒吸著煙,開著玩笑,只等那些魚從網中抖出、移到一個水泥平場上時,才毅然地拋了煙捲,瞪起眼睛湊過去。
他沿著蘆葦掩映的小路向前走去。蘆葉兒在風中抖著,老刺他的臉,使他不時要停下來。海邊的喧嚷聲似乎盛于往日,他終於忍不住站在小路上向那邊張望。到後來,他竟起意要到海邊上走一走,再從海邊那兒繞道回家……海灘上的沙子硌著他的腳,儘管他的腳掌上布滿了老繭,也還是感到了疼痛。
不遠處的海岸上一直吵吵嚷嚷的。
他的兩手不由自主地扭緊了半長黑褲,嘴巴張開老大,怔怔地望著越走越近的這個人。
有一種魚會跳。它們好像在同一聲命令里跳躍起來,在空中畫一道短短的弧線,再落進水裡去。這些魚都很小,長如拇指,而且顏色和蕩漾的河水差不多,所以要發現它們也很難。李本林在水裡扎猛子,一抬頭,就看見了它們在跳。
這個人離他只有十幾步遠了,他在嗓子眼裡咕噥了一聲什麼九*九*藏*書,撒開腿就跑走了……
人群分成幾簇站著——這表明那裡有幾盤剛剛拔上來的網。本林笑嘻嘻的,將自己的一串小魚在背後藏了,瞪著眼看那些不屬於自己的大魚。他從這一簇走到那一簇里,一路看下去。人群里也有認識他的,可由於注意力都在魚上,並沒有和他打招呼。他也不想和他們說什麼,他知道他們一開口,就有些嘲弄或譏諷的意味,好像世界上只有他們才是最聰明的……有一個細高個子的人迎面走過來。李本林開始不在意,後來定神瞧了瞧,立刻獃獃地站住了。
李本林很少到海邊上去,他寧可一個人寂寥地待在河口這片平平的水灣里,聽號子聲、叫罵聲、討價還價聲,以及大海那嘩嘩的波濤聲。他記得往年的海是寂寥的,沒有那麼多漁船,也沒有一個魚販子!海岸上一下子聚集了這麼多膽大、勇猛的捕魚人和買賣人,他多少有些驚詫。
他迅速擰乾半長的黑褲,踏上岸來。
小草屋卧在一排排的瓦房中間,顯得特別矮小,就像它的主read.99csw•com人站在人群里一樣。草屋裡現在靜靜地坐著他的老婆大雲和內弟小進。他們總要等本林回去才開飯的。這樣有個好處:本林在田野上遊盪一天,往往不會空手而歸。他衣兜里或者裝些花生,或者裝些野棗……這些東西掏到飯桌上,也就組成當日飯食之一部分了。而今本林手裡已牢牢地攥住了一串小魚,這就使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
他在水裡游累了,就將臉側歪在水面上,看著遠處那一片林木遐想了……水在微風裡輕輕抖著,陽光從水面上折回來,老要耀他的眼睛。他已經在這河口上洗了多半天,洗得身上又疲乏、又愜意。有時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為什麼要戀著這片水,他常常走著走著,就來到了滿是柳樹和蘆葦的河邊上了。這倒真是個好地方,涼爽,清靜,又安全得很——河水只達到他的腰部、胸部,這對於他這個矮個子、水性又不怎麼好的人來說,是再合適也沒有的了……他出生在離河口不遠的一個村子里,前些年卻很少得空兒來河灣里好好玩一九*九*藏*書玩。就像出於惡意的報復似的,土地承包下來之後,空閑多了,他就半天半天地泡在水裡。他要好好玩一玩了。他兩條腿在水中頻頻地蹬踏,有時還不無滑稽地將一隻腳從水中高高翹起,使人很難相信他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這兒是蘆青河入海口。當年的河水在海邊的沙灘上旋了幾個圈兒才流進海里,給海邊留下一個橢圓形的「小湖」。這片平展展的水面沒有波紋,像一塊鏡子。水底也是平的,全是細白的沙粒兒。夏天的河口,太陽蒸騰起一片薄薄的水汽,看去那蘆葦、那樹林,都彷彿變得遙遠了、神秘了。海鷗在那一邊,在海的浪印上飛旋著,只偶爾光顧一下這個小湖。淡水野鴨卻總是廝守在這裏,它們不叫也不鬧,很少飛起,成群結隊地在沙岸上躑躅。淺水處的蘆葦濃綠無邊,一直延伸下去、延伸下去……本林對這裡是熟極了的,他知道蘆葦的那一邊是一片白色的荼花,荼花的那一邊,就緊連著一片灌木林了。他曾在那灌木林里砍過柴,並且記得林子里有一味中藥:地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