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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玉峰!」
突然,孫玉峰把太陽帽一拋,彎腰搬起一個木架子(即機器),高舉過頭,惡狠狠地摔下來……木架子碎成了幾塊,芝芝大哭起來。
孫玉峰沒有吱聲,徑直向著廂房奔去……
本林轉身的時候,清楚地看到了孫玉峰的眼角有一滴淚水。他的心裏一抖,大喊道:
孫玉峰放下酒瓶就拉起琴來。他的頭垂向兩股間,一雙眼睛又緊緊地閉上了。他只是不停地拉、拉……兩個碩大的琴鈕瘋狂般地搖動著,黃銅琴筒又在膝蓋上跳動起來。
「這簡直是捉弄人!」
本林說:「工廠真正需要整頓啊!」
這會兒他們都聽到了隔壁里傳來一陣大似一陣的爭吵聲,原來大雲不知什麼時候又來找芝芝了。孫玉峰和本林正要出門去,她兩個人已經掙扯著往這邊來了。孫玉峰威嚴地一指院門說:
「本林,快去上閂!」
芝芝湊了上來:「雷專打你這樣的!」
大雲將拖拉在腳上的鞋子甩開,然後撲向了芝芝……她們緊緊地抱在一起,一時誰也解不開。她們在院子里滾動起來,當滾到孫玉峰跟前時,孫玉峰就順勢給了她們一腳,她們於是向別處滾去……
孫玉峰搖搖頭:「誰都捉弄咱!」
孫玉峰也將弓子停住了。
「唉!」本林一想到大雲,忍不住就嘆息了一九*九*藏*書聲。
孫玉峰歪斜的眼睛眨了眨,一隻盯在大雲臉上,一隻盯在剛剛進門的芝芝臉上。他不解地問:「怎麼咧?」
「誰捉弄咱哩?」本林不太明白。
「讓那些龜孫子發去吧!那個『老鍋腰』不是也快成了『萬元戶』了嗎?讓『老鍋腰』不得好死!讓海邊上那些拉網的『賊大胆』都喝喝海水才好!咱們喝酒!……」孫玉峰從地上跑起來說道。
本林驚呆了。他恐懼地叫著:「玉峰!……」
梧桐樹上的群蟬一齊鳴唱起來,那聲音竟如此尖厲刺耳。它們叫得好歡暢、好熱鬧,本林真不明白在這個倒霉的夏日里,究竟還有什麼令它們高興的事情……兩棵幼小一些的樹木間,一個像橡子豆那麼大的蜘蛛正伏在一張大網上;有一個小螞蚱從地上彈起來,正好粘在網上;它於是掙紮起來。黑色的、僵死般的蜘蛛蠕動了。它伸開長腿,踩著網絲,顫顫地往前走了……本林看了孫玉峰一眼。
本林補充說:「還有個不順利的地方:機器剛造出來時,不能用……」
「怎麼?!」大雲的手往後一掄,「你那個賤老婆說是白養活了我們!為開工廠,本林買瓦片用的三百塊錢都拿來了!再說,機器是芝芝一個人開動的嗎?白養活我們?說這樣喪良九*九*藏*書心的話,不怕遭雷打嗎?……」
四個人定定地站著,一聲不吭。小院里靜極了。
大雲和芝芝又滾到了紅麻堆上。滾動了一會兒,她們突然沒有聲息了,坐在麻堆上,一齊抹起了眼淚……孫玉峰和本林有些疑惑地對看了一眼,跑過去一看,立刻傻了眼了:
他拉琴時,只有本林可以走進來。
本林箭一般沖向了門口……霎時沒有了聲音。不一會兒,大雲怒喝起來:「你這個『短粗胖』!你是守門狗嗎?」
拉琴,能使他忘掉眼前的事情。
本林想,如今工廠的難處是不說自明了的,全村裡的人沒有一個會不知道!孫玉峰已經用這琴聲告訴全村人了。瞧他的弓子一頓一頓,琴聲也就一頓一頓,那不是告訴人們紡出的繩子一節粗一節細嗎?弓子亂點戳,各種聲音都從琴筒里掙擠出來,那不是告訴人們大雲和芝芝在吵架嗎?
孫玉峰一聽大雲跟男人叫「短粗胖」,知道她是真的發怒了,禁不住轉身去看:大雲已經推開本林,弓著腰跑進院里,由於一隻鞋子是拖在腳上的,所以跳起來一拐一拐的。她好像沒有洗臉,那灰污再明顯不過地掛在鼻子兩側。一撮頭髮咬在嘴裏,這會兒為了說話方便,她用手把它抿到頭上了。她喊著:
他整頓的辦法就是九*九*藏*書不停地拉琴。
兩個男人頹喪地坐在了潮濕的地上,一聲不響地坐著。
本林拿酒瓶的手老要抖動,但他終於還是把瓶口塞到了嘴裏。
孫玉峰嘶啞著嗓子說:「我說過,事情從一開頭就不順利。你想想吧本林,收紅麻不順利,跑了多少冤枉路;後來總算收到了,又遭了黑漢的暗算;再後來,製造的產品商販不要了,連漁民也不要!這已經不是一般的不順利了,這簡直是捉弄人!……」
「咱們這回是發不了財啦!」本林終於失望地說。
本林只是在一旁默默地聽著,不說話,也不歌唱。工廠正處於整頓時期,人人心情都不免有些沉重。他只是坐在孫玉峰身邊的一個草墩上,看著那弓子在琴筒上拖來拖去,濺起一股股松香的白煙……他覺得孫玉峰在拉琴時要花費以往雙倍的氣力,他不知握弓子的這隻手腕要承受多少痛苦:使勁勾著,筋脈暴起老高,整個兒顯得蒼白、僵硬,他想如果撫摸一下,一定會是冰涼的。它緩慢地、有些笨拙地來回活動著,像是負載了什麼重壓。是的,是負載了重壓啊,這重壓來自一個需要整頓的工廠。它又像被什麼束縛著而不能舒展,只得這樣扭曲著。是的,束縛它的就是那一節粗一節細的繩子了。
紡好的麻綹兒全被老鼠read.99csw.com咬成一節一節的,已經沒法用來做繩子了!多大的一堆麻綹啊,如今全被老鼠毀了!
幾片樹葉兒飄下來,落在了他們頭上。他們一動不動地看著腳下的泥土,彼此都聽得見呼呼的喘氣聲。停了一會兒,孫玉峰長嘆一聲說:「工廠也就開到今天吧……」
兩個女人還在猶豫,孫玉峰又怒喝起來,她們終於哭著跑走了……
他真的從廂房提出一個酒瓶來。他向本林舉起瓶子:「咱們喝酒!」說著,先飲了一大口。
眼前的事情太不愉快了。繩子賣不掉,大雲和芝芝又老要吵架。一怒之下,他把機器和紅麻都堆到了院子角落裡,將所有的人都驅趕出這個小院!他說:「工廠非整頓不可了!」
小院子又恢復了多年來的寂靜和安謐,這使他十分欣慰。夜晚,他有時放了琴,安靜地坐在樹下享受著一片清涼,傾聽著院里各個角落的聲音。每一種聲音都是那麼親切!有什麼東西在草堆里拱動,發出沙沙的響聲,肯定是那隻胖胖的刺蝟了;一陣嘩啦啦的騷動,必定是那群老鼠無疑了,它們幾天來被工廠攪弄得不知躲到哪兒了,如今歸來了,多少也算一樁值得慶賀的事情;蝙蝠飛來飛去,各種小蟲蟲也都頻繁地活動起來……這一切聲音孫玉峰都喜歡聽。這個小院里住了好多「家族https://read.99csw.com」,這點兒只有他一個人清楚。他聽著各種聲音,無聲地微笑了,笑得十分愜意……
「他們都是特務!讓他們喝喝海水才好,我們喝酒!……」孫玉峰真像喝了酒一樣,身子有些搖晃,步子踉蹌著向院角的小廂房奔去。
孫玉峰用手指著大雲和芝芝:「給我滾出去!永遠也別回來!工廠,不開了!……」
「他們,」本林指點著門外說,「那些發了財的,全都是奔資本主義去了,玉峰啊,他們都沒安好心哪!」
「孫玉峰,你可是當家的!我今天只問你一句話:我們合夥開工廠,我家是不是入了股金?」
孫玉峰兩手叉腰,怒目圓睜。
孫玉峰又坐在梧桐樹下拉他的墜琴了。他把鮮艷的太陽帽推到後腦勺上,低下頭來。他拉琴入了迷,總要把頭用力低下來,像要埋入兩股之間。他要捕捉琴弦上的聲音,還要捕捉弦外之音。每一支曲子都讓他想起好多的往事。他想起這黃色的琴筒是怎樣在他的腿上顛簸了這些年的,想著想著就感嘆起來。他又把這些感嘆糅進弦里去。他模模糊糊記起他走過好多地方:有一次坐船到桑島上去演戲,半路上差點兒被淹死。如今梧桐樹下活動著的這個生命,就是那一次撿來的。
「整頓個狗!」孫玉峰把鮮艷的太陽帽揉皺了握在手裡,看著她們兩人在地上廝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