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附 半島文化的奇特

附 半島文化的奇特

煙台地區不是齊文化的輻射地,而是齊文化的腹地,是產生這個文化的本土。齊文化是由東夷地區滋生,並一點點擴展到西邊:先是到了臨淄,再後來到了黃河岸邊。
堅持追求真理,不妥協,勞動和工作下去,這就應該是日常的事情。除了寫作,人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認為寫作應該是業餘的,一個人當了所謂的「專業作家」,更要保持業餘的心情。最好在社會上找一份工作干,有了創作的衝動再動筆。
一個職業寫作者如果循著慣性寫下去,僅憑筆底功夫寫出很多東西,一定不會有什麼價值的。一個作者看起來寫了許多在水準線之上的作品,其實仍舊會是庸俗的文字生涯。我會警惕這樣的生涯,因為說到底這還是一種廝混。生活像一條不斷流去的水流,掬不起新的水流就不必彎腰。對一個寫作者構不成挑戰的書寫,其實是缺少意義的。
開始寫《你在高原》的時候還很年輕,人凡年輕一些就敢做事。原來計劃寫十年,後來發現沒那麼簡單,就15年、20年地寫下去,最後寫了22年。那也是一個開始了就不能放棄的工作。我們生存的這個地方有很漫長很複雜的歷史,還有奇妙動人的現實,需要一部書去完整地記錄、描述和展現。越是深入這個世界,越是覺得這個世界驚心動魄。《你在高原》從頭到尾是飽滿的,因為是在一種堅持、感動、追溯的狀態下度過這22年的。書中的奧妙可真不少。
每年夏天對我來說都有一種很新鮮的感覺。我對四季總是很敏感。出生的那個地方,就是膠東半島地區,它的四季非常鮮明,而且準確地劃分成了四等份。後來到了濟南生活,才發現這裏的春天很短促,夏天熱得可怕。我要用很大力氣對付這裏的夏天,雖然慢慢適應下來,但還是要在心裏說一句:小心,夏天又來了!在夏天閱讀和寫作都是極有效率的,因為空調環境太奢侈了,有時忙了一場會想:夏天是這麼容易過的?所以人就會努力工作一些。
文學作品中失去了大自然,這不是好的現象。數字時代的人被虛擬的東西纏住了,可能很不好。人能返回大自然當然好,但實在是太難了。十九世紀的時候人口少,星空和大地更加顯赫,人對大自然的改造力顯得微不足道,這一切都導致和增強了人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那一切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今天只是期待著想象著,能返回一點點大自然都是很了不起的,能夠這樣做的人是極少數,他們可能都是大幸運兒:
我生於半島,而且是「半島上的半島」:膠萊河以東地區。那裡有漫長的海岸線,大小島嶼散布在遠近海中,白霧繚繞。它與一般意義上的山東半島是大不一樣的,是齊文化的發源地,而不是魯文化佔主導的地方。齊文化是中國人比較陌生的,究竟會有多少人能夠真正理解那裡(半島上的半島)的文化,還是一個問題。特別在文學審美方面,一般來說還缺乏對於這個半島特別而系統的詮釋。這些可以是自覺的,也可以是不自覺的,比如我以前就是這樣。現在是數字時代,全球化了,文化平均主義的趨向越來越嚴重,這對於藝術而言是一個大不幸。越來越多的人漂在藝術的淺層和表面,比如從受教育的程度上看普遍提高了,卻有可能連最基本的文學閱讀能力都不具備:在語言藝術面前麻木不仁、不辨好歹。文學的地域性是重要的,它在許多時候決定了藝術性,因為喪失了地域性的文學往往是淺薄的,沒有了個性特徵。
從心智上看是如此,從個人生活條件上看也是如此。寫作也不例外,能夠讓大自然融入作品中的人,一般來說要有一顆高高在上的飛翔之心。
有人會問,這樣投入太不超脫,怎麼保持理性?沒有理性何以結構?何來思想?完全被情感牽著走,走入一片迷茫的情感森林,不是要迷路嗎?不,強大的理性始終要伴隨強大的感性,那洪水般的激|情要有一個堤來保護,來固住,不讓它沒有邊際地漫流:堤內感情的洶湧澎湃就是傑作產生的一個條件。
我自認為是個隨和的人,沒有什麼太突出的稜角。我不過是不願人云亦云而已,這種堅持和自警在暗中保佑我,而不是損傷我,如果我要寫作的話。
人們看文學作品,容易將影響取代文本。有影響的作品不一定就是好作品。一部作品能夠產生影響,可能由很多機緣造成,比如時代的潮流、社會的口味。
粗糙的作品,往往是作者憑藉自己的寫作慣性往前滑行的,那是無趣的。一個優秀的作家非常厭煩重複自己,而是要挑戰新格局、新境界和新故事,找到嶄新的特異的語言,這種工作才有幸福感和享受感。如果把寫作想成一https://read.99csw.com種高智力活動,那麼挑戰越有高度、越險峻、越陡峭,也就越刺|激,個人得到的心靈回報也就越大,這就是享受了。
評論家是讀者的一種,他們往往更明晰更理性。但他們畢竟做著不同的工作,各有其規律和重點。作家比起評論家來,往往像英國評論家伯琳所說,只是一隻「刺蝟」,這種動物只知道一件事;而評論家則是「狐狸」,它知道許多事。作家一般會安於做一隻「刺蝟」,「狐狸」做不了。
寫作中會遇到各種困難,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寫了20部長篇,每一部都是全力以赴。簡單地重複自己,將文字像攤餅一樣越攤越大,是比較無聊的事情。好的作家寧肯少寫,寧肯把長篇寫成中篇,把中篇寫成短篇。作品有一種濃縮感,這樣更好。作者日後重讀自己的這些文字,只會為凝固起來、濃縮一體的堅實感而欣慰,鬆一口氣。反過來,當他面對一團鬆軟的文字時,一定會覺得自己當年相當無聊。
我覺得歷史、社會等等,在最高的層面都不可以逾越道德。我所說的道德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好與壞,而是帶有終極意義的,如康德所說的「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我相信「終極法則」的客觀存在。人沒能認識到它,不等於它就不存在。電腦世界是0和1的編碼系統,也許宇宙中也有一些非常嚴密的、錯一個碼就全錯了的力量。我思考、探索,用嚮往和接近它的心情去生活,有很多憂慮,也有一些歡樂。
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牽挂比較多,會把這些牽挂寫出來。作家在這種回顧、總結、目擊、抒發的人生狀態里,也很有意義。人們常說作品之間要拉開距離,不斷突破自己超越自己。其實不要講超越,要想改變一點,不重複自己就很難了。在不斷創作的時候,既要找到獨特的語調,還要找到嶄新的故事和人物。有時候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新的感動。要找到新的感動,它有可能是某種思想,某種說不清的意境,或是某個特別有趣的形象。更多的是一個綜合的吸引,覺得完全不同於過去的作品,不同於以往的感動。這個新作品值得花費全部的激|情、集中所有的興趣和時間去好好經營。
文學總的說應該為民眾服務,狹義的文學恰恰更為了服務民眾。民眾是一個時間的概念,不僅僅是眼前的人多一點少一點,這不必太在意。14億人中有10萬人喜歡看一本書,就是服務民眾了?那可不一定。10萬人比14億人,比例也還是太小。一本書出版時只有一萬個人看,幾十年或百年後還有人感動著,不能忘懷,積累起來有了上百萬或更多的人看,誰更大眾?要服務民眾就要有責任感,這就是對時間負責。一般化的迎合大眾,不是什麼大事業。
我在「文革」時期的寫作也是當時那樣的氣息。不過,我讀的書不光是那時候的,所以作品還是多少有點異樣。總的看,很幼稚也很單純,有難得的青生氣。
中外的文學和思想著作我都學習,但仍不夠深入。十九世紀和現代的著作家都是我閱讀的對象,只要找到入迷的書,就覺得十分幸福。中國古代的一些人物,比如我曾經寫到的一些,都是我深深入迷的。我以後還會寫,與他們對話真是大不易和大幸福。我沒有時間看網路上的文字,只想靜一些。網路太吵了,被吵鬧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作為一個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已經寫了四十多年,足夠蒼老了。寫作者有一個問題:一部作品寫得越是讓自己滿意,越是擁有讀者,超越自己也就越是困難。一部好的作品等於往自家門前擺放了一塊很大的石頭,擺了太多,再要出門就困難了,更不要說走遠。這裡是說不能重複原來的故事,不能重複原來的形象,甚至連語言都很難重複。一個作家要追求個人的語調,就像我們聽音樂,要進入這部音樂作品,就要找到這個音樂家自己的「調性」,一個作家找到自己的「調性」是不容易的,也就是所謂的形成了個人的語言。在個人語言這個總的「調性」裏面,還要有起伏有變化,總是一個調子下去,就完不成新的作品了。
我不太看時新的流行文字,不太注意時代潮流。語言在每個時期都是有自己的「時代語調」的,這種語調作家應該躲開。這對我一般來說不是一個問題,因為我是一個自言自語、自給自足的寫作者,無論語言好還是不好,大致還是自己的說話方式。
讀者的勇氣和品質,表現在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影響和干擾。一部作品,得了什麼獎賞都不要管,總統給作者作了揖也好,一千萬個人捧讀也好,都不九*九*藏*書要管。就直接面對文本好了,看看語言、思想與精神,看看寫得到底好不好,看看有沒有靈魂,看看這顆靈魂是不是真正讓人心動或永誌不忘。
現在的人勢力得很,讀什麼要聽風聲、看勢頭。這都不是好讀者。
我以前說過,一個好作家有兩顆心特別寶貴:一顆童心,一顆詩心。好的作家給人的突出感覺就是非常天真,全部的複雜都用在揣摩那些形而上的問題、一些複雜的思想問題、哲學問題、文學問題,在世俗層面上很是天真。作家希望擁有這兩顆心,它們永遠不要離去才好,不然就寫不好純潔的、天真爛漫的故事,也寫不好複雜的鉤心鬥角。用一顆單純的詩心來擁抱這個世界,才會對世界的不同角落看得特別真切和深刻。如果是非常複雜和陰暗的人,就會覺得一切都見怪不怪,它們對作家構不成擊打,留不下什麼痕迹。寫兒童作品,與寫《獨藥師》這樣的作品需要的力量是一樣的,需要的激|情是一樣的,需要的感情是一樣的。總而言之,需要真摯的力量。如果作品失敗了,許多時候是情感出了問題。
人要儘力而為。現在的狀況,不是憑誰的一己之力能夠改變的。幾千年積累的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解決的。所謂形勢比人強,形勢就是潮流,個人力量微不足道。但是卻不能因為個人力量的微不足道就放棄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是儘力而為。只要還在寫作,還在做與寫作相匹的工作,就要憑良知做下去。如果不這樣去做,轉而去做錯誤的事情,那怎麼可以?
讀書是一種享受,讀書也不完全是為了使用。作家只有書讀得太少的問題,哪裡會有讀得太多的苦惱。寫小說的人讀書少了,就會寫出很多垃圾。
總是要經過多年積累才能動筆,如果是長一些的作品,最好要有十幾年的準備時間。把一些想法記下來,把一些材料搜集到。總之,對寫作一部作品有用的東西都要留意,好好準備,就像一場戰鬥之前的彈藥貯備和挖掘工事一樣。
儘可能踏實地往前走,做好自己的事情,這就很不錯了。把認真的勞動化為日常狀態,樸素度日,不必貪圖太多的回報,這才有些快樂。從工作中獲得快樂是很重要的。
作家在窮困期、奮鬥期,情感往往非常強烈。成名以後,再沒有貧困潦倒、掙扎奮鬥了,情感也不如過去了。情感是有力量的,這種力量是沒有邊際、深不見底的,它可以投射到很遠,具有極大的穿透力。離開了情感的力量,其他種種的技法,什麼閱歷和才華,都失去了基礎,終將變得廉價。情感不是為了創作而存在,而是一個真實的人需要存在的。
作家寫作時也許並沒有什麼簡單清晰的思想意圖,而部分閱讀者卻太想尋找「主題思想」。文學作品其實並沒有這樣的思想,文學寫作到了這樣的年紀,早就從中學生的記敘文中解脫出來了。可能是小時候受過的教育根深蒂固,有的讀者凡遇到文字作品,不管是什麼體裁,一定要刨根問底找出它的「主題思想」在哪兒,評論者就尤其如此。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一部文學作品一旦有了「主題思想」擱在那兒,肯定是完了。作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講敘下去,心靈的性質也就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來了。
現在文學的問題在於什麼都想要,而且用了一個很好的詞來形容自己——雅俗共賞。其實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雅的東西要贏得讀者,需要經歷時間的緩慢的教導和專家的不斷詮釋。比如《紅樓夢》和魯迅的作品,被經典化之後吸引很多人去讀,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的閱讀門檻降低了。要讀懂魯迅還是困難的,《紅樓夢》還是在雅賞的範圍內。
一個好的讀者一定會投入,一個好的作者肯定也是。有人可能問,難道還有作家在寫作時不投入嗎?當然有。不投入不是因為他採取了現代主義的冷漠,故意要與文字保持那樣的一種關係,以產生新異的美學特質。這裏說的不投入不是指這個,而是個人生命品質里缺少把精力凝成一個點、像激光一樣具有穿透力、把最真實最強烈的情感投射出去的那樣一種能力,簡單講,不投入就是沒有激|情。何來激|情?怎樣和自己寫的所有人物,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人物,都深深地命運一共。一場寫作就是漫長的歌哭相隨,忍淚入心,攥緊雙拳。比如《古船》中兄弟連續幾萬字的辯論,當時覺得就是自己投入了這場沒有盡頭、沒有勝負的辯論。
不講人物塑造的困難,單講尋找一個作品獨有的語調,都是極其困難的。好的作品會有不變當中的變,這包括語言。「不變」可以作為作家長期養成的個人的總語調,但具體到一個作品https://read•99csw•com,為了服從這個作品敘述的需要,還需要走入一種全新的語調,這就困難了。
我愛好中國古典,讀個不停。我讀了有感觸,就寫出來。這不算什麼深入的研究,可能永遠都不會加入那些大研究之中。我覺得古代的人寫出的文學經典,與今天的人許多時候是一樣的:同樣的心境和方法,同樣的困難與欣樂。要找到二者的不同也是容易的,不過不如想象的那麼多。古往今來,人生總有一些出色的慨嘆、異樣的認知、絕妙的記敘,就是這些豐富著我們無邊無際的生活。我們今天的寫作正在加入他們,不過是異常緩慢地進行著,時而有時而無,斷斷續續。
早年讀的有一部分是比較特別的革命作品,比如蘇俄的書。不過與現在的大量文字混在一起,也成了極有色彩的組合,豐富著自己的閱讀記憶。那時的作品或者有點簡單,但也有另一種精氣神,不像現在這麼多垃圾:流氓的囈語。
這是一種最好的工作,有最大的吸引力,放棄是不可能的。有障礙是好的,解決一個障礙就獲得一份快|感,也有攀越的感覺。
文學的挑戰是多方面的,不僅僅是指題材的轉移,思想與語言的躍進,還有其他更重要的。生命的堅守與頑韌,與機會主義的鬥爭,對藝術與詩意的完美執著,都是對人生一次次極大的考驗。妨礙一生的文學因素多到不能再多,虛榮,投機,矇騙,鑽營,謀取榮譽,嫉妒與失衡,這些極壞又是極平常的品性都可能把一個好作家腐蝕一空,成個空殼。就作品來說,在人性的經驗里要有真正的延伸和生長,這需要勇氣。單純的技法和寫作難度當然也是挑戰,但還遠遠不夠。
當然,我希望社會是有序的,人們的素質是好的,沒有那麼強烈的物質慾望,沒有那麼強烈的競爭意識,但人性決定了,物質慾望過強的社會不太可能是那樣。寫作者自己要安靜。一杯茶、一本書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再加上勞動,文學的勞動。這種勞動太奢侈了一點。
少年兒童作為生活的角色,在作品中也必不可少。作家把他們當成專門的角色就不好了,我不想這樣對待他們。他們也生活在成人的世界里,與整個世界融為一體。有人認為童年和少年的世界是獨立的,是與成人世界決然分開的,那是過於天真了。兩個世界的區別當然有,但遠不如想象的那麼大。渾然一體地去理解兒童,可能會更準確更真實地理解他們。
說傳統是現代的解藥,一些歷史人物具備了這樣的力量和資源,往往也是很難說的。他們這些人都有悲劇因素,也都偉大。他們的人格也不是完美無缺的。他們的生命力,傑出的天賦,是最令人注目的部分。這些人物活得都不容易,他們在自己的時代里基本上不是勝利者,尤其從世俗的意義上說。不過他們的偉大性就寓於悲劇之中,這倒要我們現代人好好睜大了眼睛去看。他們遇到的所有大問題,我們今天差不多也都遇到了。他們其實並不遙遠,千年百年不算什麼,人類社會發生的變化可以說很大,也可以說很小。那些總是覺得時代日新月異、總是被新技術嚇得目瞪口呆的人,大多數時候還是忽略了人性本身,顯得短視和幼稚。
不管叫狹義的文學還是叫純文學、雅文學、嚴肅文學,從概念上看都不準確。它不過是文學的一個品種,就像美聲唱法,是音樂的一個品種。不是說做這個品種有多光榮,而僅僅是有人選擇了這個品種。廣義的文學,包括通俗的、娛樂的文學,是另一種選擇,它也可以做得很好,並不低人一等。有些廣義的文學作者,其勞動是很讓人敬重的。但不同的選擇是存在的,也是允許的。不能讓一個唱美聲的人,一定要去唱個通俗小調,這不公平。反過來也是一樣。
(2016年4—8月,文學訪談輯錄)
半島文化的奇特,外邊人也許並不十分了解,他們很容易用魯文化去代替它。其實它是基本獨立的一種文化。不了解這種文化,就不會理解東方文化中最神秘的那個部分。半島文化中的「怪力亂神」並不是虛構出來的,而是一種現實。
那些書寫得早,記得《古船》基本完成時不到三十歲。當時不過是運用了自己的青春,表達了青春里該有的一點純潔和勇氣而已,不過如此。奇怪的是當時這些書差點不能出版和發表,即便出版了也不能評獎,有段時間連參加一般的文學會議都成問題。現在看這不算什麼。對於一個作家來說,真正意義上的挑戰不是來自社會層面的,而常常是來自文學本身:和文學本身的挑戰相比,其他的都差多了。
文學不能只想著「載道」read.99csw.com和「改造」,不能有這樣強烈的功利主義。文學的意義遠不止這一點。它改造社會和人性的方式也不是這樣的。它是更複雜的呈現和包容,有一定的獨立性格。當然總的說它是人類生存中積極的產物,要有益於世道人心。但傑出的文學並非總要改造和改變什麼,總的來說它不是這麼直接的。如果總是這樣要求文學,那是不通的。小說只要寫出來,就一定要呼應客觀世界,但不一定是現實。它呼應的東西很複雜,而且這呼應許多時候不是有意為之。思考傳統文化不完全為了救贖,就像文學不完全為了救贖一樣。傳統是可以給人快樂的,是可以欣賞的,是能夠增加我們智慧的。傳統不是解藥,外國不是解藥,但都能夠綜合地給予我們十分必要的營養。
迄今為止,我已經寫了1700多萬字。每部長篇都是用鋼筆一個字一個字搭建出來的。我給自己定了一個規矩:一部長篇在心裏埋藏少於15年是不能寫的。就像釀酒,年頭短了味兒不會醇厚。寫了20部長篇,一個個15年加起來豈不要幾百歲?是這樣的,就跟播種一樣,要在心裏播下一些種子,等它們孕育和成熟,讓它們在心裏膨脹和萌發。有的種子死了,那也沒有辦法;有的種子萌發得很好,就可以長成一棵大樹了。每一棵樹至少需要15年的時間。
半島的傳統的確與其他地方差異很大。文化有板塊,其他的板塊相連成一大塊,而半島可能只是孤單的一小塊:極特別的一小塊,但色彩斑斕,魅力無限,足以將人迷住。我越是自覺地進入半島文化,越是有一種驚異從心底產生出來。回頭看個人所有的文字,竟然都沒能脫離它的氣息,這使我一陣陣驚訝。我過去完全是不自覺的寫作,而今天才有點自覺。不過我有時還想回到那種不自覺中去,因為那樣或許會更好。
我是受齊文化滋養的,受惠很多。我的寫作卻並沒有過於自覺地表達這個文化,而是自然而然的一種呈現。我以前並不知道自己表達了齊文化,是後來才意識到的。一種文化會潛入人的血液,無時無刻不在起作用。
我長期在煙台地區生活,生於此地,當然熟悉她,愛她的一草一木。她需要更好地保護環境,一絲都不能放鬆。隨著工業化進程加快,污染十分嚴重,這是讓所有人都痛心的。好在人們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我個人的經驗與經歷決定了文字的色彩和性質。
現在的數字時代,能夠進入真正意義上的文學閱讀,不像想象的那麼簡單。很多書大家都覺得特別好,看了以後被迷住,有的讀者卻覺得根本讀不下去,後者的要害問題是沒有文學閱讀的能力。什麼是文學閱讀?文學閱讀有一個最基本的條件,就是能夠享受語言。看戲劇要享受唱腔,文學閱讀則是享受語言。有多少讀者在享受語言,就有多少文學讀者。所以作家心目中裝的是文學讀者,希望他能夠享受語言。相信任何一個有理想、有志向的寫作者,一定是為能夠享受語言的那一部分讀者精心準備大餐的,只想讓他們大快朵頤。
我的寫作量不多。用來寫作的時間也不多,這需要有創作衝動的時候才行。平時的雜事很多,寫作這種事大致來說還是業餘的。我可以更勤奮一些。田間勞動做得少了,這是我人生的大失誤。
同時代的文學朋友給我很大啟發,他們用出色的勞動鼓勵和啟發了我。經典對我的幫助很大。現代主義的作品我也喜歡,不過現代作家總願意從沒有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來,這常常讓人沮喪。魯迅重讀很多。現在寫得少讀得多,在閱讀中尋求享受,能寫就寫一點。主要時間還是在半島地區,平時比較忙,寫作時間太少。
作家看上去孤獨,這樣的作家是好的。但他自己不應該覺得孤獨,那樣就不妙了。人的感動是各種各樣的,適合自己表達的方式(體裁)也是各種各樣的。如果只用一種方式表達自己,那可能是很不自然的。
我一直根據自己的興趣,比如所謂的「創作衝動」寫下去。文學寫作的策略是最不足取的,要始終由心盡性才好。寫到童年的心情和事迹,彷彿自己又回到了童年,這是很值得珍視的機會。我會時而回到童年,時而再回到青年或老年。將人生的不同境遇不同語境用想象的觸角撫摸一遍,是正常的也是幸福的。
《你在高原》中寫了許多流浪人,山裡面、林子裏面各種各樣的人。我也有過一段不算太長的遊盪生活,那個時候很孤獨也很好奇,在一個好奇的年齡。我走過很多地方,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人,比如山裡的獨居老人、流浪漢,還有愛好寫作的人。個人的文學資源也來自那一段遊歷,它雖然時間不長,但給我寫作的援助卻是巨大https://read.99csw.com的,後來的機關生活、城市生活都不能替代,很是寶貴。
如果一個寫作者胡編亂造,就不如記錄一些真實發生的事情更好。現在的虛構作品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胡編亂造已成風氣,這是最壞的事情。虛構作品是極難的。應該鼓勵寫作者多記錄真實的事情,讓人有所啟發和參照。胡編亂造的東西讓人格外煩膩,越是有人生閱歷的人越是不能看。寫虛構作品,除非要有大把握大理由才可以動筆。而記錄真實,一般來說只要誠實,說真話,文字生動通順,會剪裁,也就可以。當然傑出的非虛構作品也很難產生。
文學是語言藝術,輸掉語言,這個作品什麼都不是。我們經常聽人講,說哪個作家寫得很好,就是語言不好,粗糙。這是外行話。語言不好怎麼會是一個好作品?輸掉了語言,什麼都不存在了,因為一切都是通過語言呈現的,一切都是通過語言抵達的,無盡的意味、神秘的造境,所有微妙的東西,都從最小的語言單位里開始實現。
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必定有其地域性,這幾乎沒有什麼例外。有的地域性弱一點,有的強一點。地域性不能強力追求,它應該是自然而然的。過分地追求所謂地域性,可能也是不自信的表現。一個半島出生的人,自然具備了半島血統,這些一定決定著他的音質及其他。
作家有自己無法言說的個人的意象空間,但這不能說是什麼「秘境」。這時候的表達才是充分個人化的。
堅守純潔度極有趣、極有魅力,是一種工作,與寂寞不寂寞基本上無關。幾十年寫一部書,這種工作能堅持下來,想想看必然有魅力、有趣味。旁觀者沒有進入這種工作,沒有這種體味,認為是寂寞了。純文學的探索是一種享受,探索、編織、結構,語言的匠心實現,這多有意思。但寫作者確實不能浮躁,社會的浮躁對於寫作者是好的,因為浮躁的社會,讓人性的表達更充分,讓社會萬象以一種劇烈的、戲劇的方式表現出來,這對於寫作者的觀察和體驗來說都是難得的機會。但寫作者本人不能浮躁,他一浮躁就上當了,自己的勞動就廢掉了。這好比一場風暴,風暴越大,風暴眼裡就越平靜。享受風暴眼中的安靜就是藝術家的行為,他是思想者。如果跟上風暴旋轉,就會被撕成碎片,哪裡還能產生完整的藝術和思想?所以,一個藝術家、思想者,風暴眼就是他的居所,是他思想的空間和可能。
我們經常講文學閱讀,現在往往被扭曲了,變成了一般化的文字閱讀。將文學閱讀混同於一般的文件報紙去翻閱,是進入不了的。要進入文學閱讀,首先要進入一部作品和一個作家獨有的語言調性。文學只有一個語言的門,沒有任何其他的門。我覺得遇到的最大困難,就是找到一本書所獨有的語言「調性」。這對我來說是一次挑戰。
太追求雅俗共賞就會把文學搞壞。雅的就是雅的,俗的就是俗的。一碗汽油在屋子裡放一晚上,就揮發光了,接著滿屋子都是汽油味;一塊黃油放上很長時間都不會消逝,因為它的抗揮發性強。這是不同的兩種東西。狹義的文學在時間中抵抗揮發的能力更強。介於兩者之間的東西是可疑的,是有問題的。
文學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文學也是很好的,但我選擇了狹義的文學。這種寫作離廣義的文學越遠越好。狹義的文學不能去接近廣義的文學,否則必然引起品格的衰變。
一個人不可能只對一個方面注意和牽挂,而是會對生活中的許多方面做出反應。作家的過分專業化並不自然。我在寫作方面是追求自然而然的,即真實地表達內心,內心裡有感動,就會寫出來。
我提防在潮流中走向模仿和依從,提防自己失去原則性。因為人都是軟弱的。我希望自己能做自立和自為的寫作者,進行獨自創作並排除外界干擾。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冷靜和安靜的人,這樣的人會有一點原則和勇氣。潮流來了,先要站住。有原則的人才能謙虛,而不是相反。要寫作,就必須永遠警惕那些「精明」之念。
寫作者用各種方法去講故事、道出心中的意趣及其他,不然就會單調老舊。從已有的書上學習是一種辦法,但主要的辦法還是依賴地方氣質,順從他立足的那塊小地方的地氣。
我喜歡「小地方」,不習慣吵鬧。平時覺得有機會寫出自己的心情已經很幸福了。寫出好的文字,就有一份自我欣賞的快樂。人的責任是天生的,不必過分強調它,因為寫作者不會沒有。我是一個痴迷於詩的人,一直想寫出好詩。閱讀和寫作是人生難得的幸福,業餘做起來更好。我知道這個工作原本就是業餘的性質。強大的專業能力與業餘心情的結合,該是最好的。專業習氣其實是一種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