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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青嗚嗚地叫起來……老得抬起頭,看到葡萄架後面有個人影在晃動,他扒開藤蔓一看,見站在那兒的正是斜披著黑衣服的王三江!
小來自己回來了。老得問他哪去了?他說哪也沒去。老得當然不會相信,就再三盤問。後來小來才告訴他:他跑走了,穿過葡萄園,要回家去。他怕老得以後會揍他。可是他跑到了自己家的後門口,望著門縫射出的燈光,又不敢進去,他怕爸爸。於是又摸黑跑了回來,在茅屋跟前轉了一宿……
葡萄慢慢變紫。
老得想和小來回茅屋去。他們正走著,突然聽到身後靜下來,幾乎所有人都同時閉上了嘴巴!老得覺得奇怪,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斜披衣服的黑漢從南邊搖晃著走過來了!他的身後,照例跟著四五個小夥子……老得拍拍小來的肩膀,坐在了地上。他遠遠地盯著那個黑漢。他想那些小夥子簡直成了王三江的義務保鏢了!王三江的黑衣服被風吹得揚起來,很像個大烏鴉的翅膀——老得馬上覺得黑漢子就是個大烏鴉,它在園子上空低低地盤旋而過,黑影兒投在地上,地上的一切都默然無聲了……
老得明白了那天晚上王小雨為什麼聽見有人躡手躡腳地走……他知道了小來有個後娘,他爸老窩也管得很嚴厲,不由地生出幾分同情。這天下午,他特意到海上討來兩條黃魚(鐵頭叔當年也這樣做過),為小來九-九-藏-書燒了一鍋魚湯……
整個園子里都是沸沸騰騰的人聲。葡萄紫了,三十六戶都激動起來,連小孩子也涌到園子里來了,在乳白色的霧氣里奔跑著,呼喊著。
老得不停歇地往前走去,嘴裏咕噥著:「我引見不上……」他早已瞥見了輕騎後座上捆綁的那些東西,在心裏恨恨地罵了幾聲,和大青、小來橫鑽過一排架子走去了……
遠處的人一陣滿意的鬨笑。
老得盯著那個「大烏鴉翅膀」,目光像凝住了一般。他眼前彷彿又閃過那一對逼視過來的目光……老得的眉頭絞擰在一起,又在默默地想那個「原理」了。「大烏鴉翅膀」在風中扇動著,下面有人向他頻頻點頭……老得看著,心中突然動了一下——王三江可怕,有些人的賤氣樣子更可怕哩!他想起民主選舉時,人們對這個只喝酒不做事情的大隊長再也不能夠容忍了,一下子就把他選掉了!那時候大家就不怕他,現在反倒忍得住,反倒怕起他來了——這裏面總該有個「原理」的!……老得想到這裏「哼」了一聲,站了起來。他激動地抖著大青的鎖鏈,對小來說:
老得迷惑地看他一眼,咬著牙關沒有作聲。
葡萄園要進行成熟前的最後一次灑葯了,這是園子比較繁忙的時候。人們都穿上了破衣服改做的工作服,手持噴霧器的長桿,在架子間來來去去,那樣子九-九-藏-書有趣極了。無數的噴頭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噴出乳白的霧氣,陽光又在霧氣上映出一道道好看的彩虹。
王三江也站起來,威嚴地喝道:「聽大叔的話,偏方治大病!」
老得睡不著的時候,就牽著大青,領著小來到園裡來。他們有時在壓氣機跟前停住步子觀看,那扳機器的姑娘和小夥子就說:「老得,你站哪兒不好,偏站這兒!這兒臟哩,小心藥水濺到身上……」老得總是果斷地回答說:「我不怕臟,我又不是嬌氣的人……」
老得終於明白這是怨他剛才攔了那些商販!他氣得身子抖了一下,騰地站起來說:「我沒有病!我要睡覺!」
有人老遠打趣地嚷著:「得呀,你告示上不是說見賊就打嗎?地上從來沒見有人躺倒!」「也可能是槍法一般吧?哈哈……」
「這裏面有個『原理』!」
王三江哈哈笑著,一隻手揮動著讓那些人走開,一隻手招著,那是讓老得再靠近些。
老得把槍往肩上聳一下,大聲說:「告示貼出來,有法必依,誰敢偷這園子……」
老得一直默默地聽著,兩眼望著窗外的什麼地方。後來,他不知怎麼也哭了,眼淚從鼻子兩邊緩緩地流下來。
傍晚,小來的爸爸老窩到茅屋來了。
幾個人擠著眼,搔著頭,並不掏條子。
老得也不作聲,只是攔住他們,很有耐性地蹲在了路邊,揪一串葡萄慢慢吃著https://read.99csw•com,不時斜眼瞥瞥他們。
老窩說著流出了淚水。他趕忙用衣袖用力地抹去。
老得聽到「王三江」三個字,心裏很不愉快,於是就離開了壓氣機……葡萄架空里,這時「突突突」開進幾輛輕騎,在老得的身旁停住了。從車上跳下來的都是三四十歲的人,老得一看就知道是「葡萄販子」。他們其中有的早就認識老得,笑模笑樣地遞過來香煙,喊:「老得,幫我們引見一下王三江吧!」
這是個老實巴交的老頭子,嗓子也不很好,每說一句話,都要「吭吭」兩聲。他的煙鍋永遠叼在嘴裏,不管有沒有煙。他是為小來的事才來的。他管老得叫「他家老得」,並且說得聲音甜甜的,包含了一定的尊重。老得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叫他,心裏十分高興。
老窩覺得說走了嘴,眼皮垂了垂,使勁咳嗽起來。他長長地吸了一口煙,又說下去:「他家老得呀,吭吭,你呀,你年長他幾歲,有事多擔待些,吭吭,你潑揍,只管潑揍!可你別讓……吭吭!別讓別人動他呀,你看他那胳膊,秫秸稈兒粗,吭吭!在家時,他後娘老要打他,這孩子自小命苦哇……吭吭!……」
「病在眼上。腰是好腰。鐵頭叔以前也犯過這病,那是睡覺多了,外精神太大……」王三江說到這兒突然嚴厲地繃緊了臉,「我送你個偏方:以後只許上午睡覺,下午到園裡扳壓氣機九-九-藏-書!」
老得不安地將槍倒在懷裡。他摩擦著槍身說:「我沒病。有病也全在腰上。我的腰挺不硬。」
老得又定定地望了一會兒黑漢,就往回走去了……
噴霧器「噝噝」地響著,壓氣機「吱吱」地叫。兩個人扳一個壓氣機,迎著面推來推去,就像踩蹺蹺板一樣。可是遠遠不像踩蹺蹺板那麼輕鬆,這隻要看一看他們橫流滿面的汗水就知道了。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願意結伴做這樣的活兒,他們面對面地勞動,你推過來,我推過去,嚴肅的時候不多。姑娘推幾下就笑了,接上小夥子也笑。姑娘笑得「咯咯」的,小夥子笑得「哈哈」的。只是他們都低著頭笑,輕易不抬頭互相看一眼。沒有人督促,也沒有人喝彩,他們越干越有勁兒,將氣壓得足足的。氣越足,遠處的噴頭噴出的霧氣越勻、越寬,空中的彩虹也越好看。
灑藥水的人們開始休息了。他們坐在葡萄架旁喝著水,高聲地談笑著。老得走著,聽到他們不斷提到王三江,覺得今天十分晦氣。「……今年葡萄又要漲價!酒廠經理都親自來了,小卧車就停在王三江門口……」「也肥了那些葡萄販子,他們運上一秋,要掙上千塊呢……現在都忙著找王三江批條子……」「有個人肥得更快呢!看看河西園子,人家葡萄長得沒咱好,可年年分錢比咱們多!……」
王三江坐在了架子下,讓老得和小來也坐了。他從read.99csw.com衣兜里摸出一個拳頭大的黑煙斗,惹得老得驚訝地看著。王三江笑眯眯地端量了一會兒老得,吸一口煙說:「你是得病了……」
老得心裏不由自主地「噗噗」亂跳起來,手裡扯緊了大青上前一步。小來也站到了老得身邊。
老窩說:「他家老得,你是個好小夥子哩!小來交給你我心裏妥帖!吭吭,妥帖。我跟他家王三江大叔說哩,小來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他家老得你潑揍,吭吭,潑揍!……唉唉,潑揍!……吭吭,庄稼人不易哩!小來身子軟,又念不成書,在田裡又做不了多少活,吭吭,我就求他家王三江大叔開開面子,好話說了一抬筐,費了煙酒才……吭吭!吭吭!……」
不遠處的小路上,有些陌生人走過來,老得知道又是找王三江批過條子的人。他早聽說這些有本事的商販能用低價購到葡萄,讓三十六戶吃啞巴虧。他又想起人們和河西園子做的對比,這時心裏一陣憤怒,就走過去跟他們要條子看。
小來就坐在炕沿上,低著頭,用手撕一個破布條……
王三江走到一個坐著的小夥子跟前,伸手去彈他的腦殼……好多人站起來,叫著「三江叔」,嘿嘿地笑著。園子里又開始有了說笑聲。
小來不解地望著老得。
又有人說:「老得,你看園子是有功的,該報告王三江,獎勵你一下呀……」
「你的兩個眼珠子鋥亮——你是得病了!」王三江徐徐吐著煙,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