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老得坐在了潮濕的泥土上。他聲音低緩地說：「我在想那個『原理』……」
小雨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老得一動不動地站住了。
「存檔」兩個字使台下的人驚訝地互相對看著。不知是誰小聲說了句：「這眼鏡沒少白吃葡萄。」
「我再也不願看見王三江的大腳踏在葡萄園裡——我老得走也！」
小來抱住他的胳膊，小聲呼喚著：「得哥……」
「有蔥花嗎？……」
「得哥！……」小來看著他，用手摩擦著他那雙粗粗的手掌。老得沉默著，最後站起來，提高了聲音說道：
小來哭得更厲害了。整個夜晚，他都把頭久久地貼放在老得的腿上。
小來的錢竟比老得多一倍。他把硬硬的票子一張一張攤到炕上，點數了幾遍，決定將其中的一半分給老得，另一半交給父親老窩。老得不要他的錢，說：「他王三江的辦法再ｒeａｄ.９9cｓｗ•ｃｏｍ多，我還是藐視這個『黑暗的東西』。他一輩子也許做成了好多事情，可就是制不伏我。」停了會兒又說：「他的一切事情，在園子里是沒有辦法的。不過我相信他不會長久。葡萄園落在他手裡，就一定不會再興盛！有時我在心裏焦急地對自己喊：『老得，快行動吧！』……」
「得哥，你想什麼呢？」
老得的傷好了，又可以在葡萄園裡走了。那些小商販進了園子，總像看一個怪物似的盯住他看，使他煩膩透了。有一次一輛輕騎疾馳而來，猛地停在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上面的人嘻嘻笑著，做著手勢罵他，他剛要回擊，輕騎車鳴一聲長笛就馳去了……更氣人的是有一天人們喊著「老得」跟他正說話，一輛吉普停下來，一位幹部模樣的人端量著他說：「噢，你就是老得！一個青年read.99csw.com嘛，是共青團員吧？可要嚴格要求自己，不要染上搞宗派、出風頭的壞習氣喲……」
王三江靜靜地坐在台上。他的大黑臉盤子上沒有一絲笑意。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將肩膀上的黑衣服猛地甩在桌上：「制不伏一個老得，我王三江寧可不幹！」接著又轉向文書：「你是上級派下來的，你來決定吧！」
老得搖搖頭：「有的找到了，有的還沒有……我在想，王三江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勢力？我又為什麼低估了他？為什麼又是為什麼？……這裏面都有『原理』啊！要找到這些『原理』也許更難……」
文書咳一聲，扶扶眼鏡，然後慢騰騰地從挎包里捏出幾張紙片說：「這是收到的人民來信，是告你們領導的。我看他只是方法上的問題，大的方面還是清醒的！老得對抗領導，也不是偶然的……這些信件嘛，https://read.99csw.com要存檔的……」
這個晚上他們來到園裡，老得好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他像過去那樣將蓑衣緊裹在身上，踱著步子。只是他懷中再也沒有槍了。他不知有多少天沒有理髮了，那長長的頭髮被北風吹拂著，不斷遮住他的眼睛，他伸手再拂開……他似乎沒有心思去點篝火，只是默默地走著。有時他會停住腳步，歪著頭傾聽那遠處波濤的聲音；有時他仰起臉來，極目遠望著那一天繁星。葡萄樹！像山影一樣疊起的葡萄樹！老得在樹下艱難地躑躅著，躑躅著。
小來吃驚地看著他：「『原理』不是已經找到了嗎？」
小雨漲紅著臉望著小來，沒有作聲。停了會兒，她怏怏不快地接過黃魚，咕噥著：
小來為了給老得補身體，常到海上去要黃魚。有一天他又聽老得說要走，就不放心起來，告訴小雨說：「得哥說：『我老https://read.99csw.com得走也！』……」小雨聽了就跑到老得的屋裡，說：「死老得，不准你走！」
後來，老得仍重複著那句話，可他還是住在茅屋裡。
「很好的！很好的！……」
小來點點頭：「快行動吧！」
這時候小來手裡提著兩條黃魚跑了進來，一進門就對小雨說：「熬湯給得哥喝吧……」
老得搖搖頭：「早晚還要回來的——不會太長久！」
…………
小來急哭了。他抓住老得的胳膊說：「不能走，你不能走呀！」
不久開始搞現金預支了。老得果然受到「經濟制裁」——只得到很少的一點錢。
幾天以後，王三江召集三十六戶開了個會。鄉政府的一個文書也來了。會上王三江宣布：因為老得一貫好逸惡勞，對抗領導，決定給予經濟制裁。
群眾里一陣騷動。有人站起來問：「打老得的那些人為什麼不制裁！」還有人問：「是誰指使壞人行兇
ｒｅaｄ.９9cｓw•ｃoｍ？」「是誰？」「王三江知道吧？」「要查查看！」……會場上亂了。…………
小雨像個石頭人似的一動不動。她突然掙脫出手來，說：「不行！我看不中你的腰！」……老得像沒有聽見，只是展開長長的兩臂，將她的腰按住……他第一次離這個美麗的、圓圓的腰這麼近！他多次幻想著能夠一夠這個細小的腰，可是不能，他只摸過園邊那光滑的大楊樹……他把兩隻黑乎乎的大手放在這個柔韌的腰上，用力往上舉起來，嘴裏快樂地喊著：
老得伸出手來，握住了小雨軟軟的手脖兒。小雨使勁甩，老得卻握得更緊，用堅定、熱烈的目光望著她。
老得聲音顫顫地說：「小雨，小雨，你和我好吧……」
「死老得！水蛇腰！」小雨在空中蹬著腿，尖聲罵著，生氣地從他手裡掙扎出來。
「這裏現在不是我待的地方，但我還要回來！我和鐵頭叔早晚都要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