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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紙……」馬柳特卡想了一下。
「中尉!」
「對!……我們剛俘虜你的時候,我就想:你那是一對什麼眼睛啊?你的眼睛真危險呀!」
「三連的。戈沃魯哈-奧特羅克去見將軍!」
「您瘋了嗎?……笑?……我叫您……您在跟誰說話呢?……」
「唉,又說胡話了,你老惦念著禮拜五!不知道今天是禮拜幾了。日子完全過糊塗了!」
是一隻普通的眼睛。圓圓的、黃黃的眼珠,敏銳的眼睛直瞪著中尉的心窩。
將軍在廣場當中騎著馬。紅臉,白鬍子。
「各團!」
「撩動你了嗎?」
「你在夢裡大喊大叫!又是喊口令,又是罵人……鬧得天翻地覆!那時風呼呼地吼,周圍一片荒涼,我一個人在島上陪著你,可是你還是昏迷不醒,真怕死人,」她凍得縮著身子,「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你怎麼應付過來了呢?」
「是的……想起來了。魯濱孫和禮拜五!」
「就這樣應付過來了。我最害怕的是把你餓死了。除了水以外什麼也沒有,剩下的餅都用開水泡泡喂你吃完了。現在周圍儘是魚。可是那樣鹹的魚,病人怎麼能吃得下去呢?啊,我見你開始翻身,見你睜開眼睛,我才鬆了一口氣。」
馬柳特卡臉紅起來。
「沒有……我看過好多小說,可是不知道這一部。你躺著吧,靜靜地躺一躺吧,別吵鬧。不然又會發病了。我這就去煮魚。你吃點東西提提精神。差不多一個禮拜除了水以外,什麼也沒有沾。瞧你瘦成蠟人一樣九-九-藏-書了,都要透亮了。躺著吧!」
中尉望著她。
樂師們盡心竭力地奏著樂,他們都很有趣。
「我看著你,總是不明白。為什麼你的眼珠這麼藍?一輩子哪兒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簡直藍得跟海水一樣,跳到裡邊真要淹死了。」
中尉把鍋往旁邊一推。
中尉用纖細、透明的手拭了拭前額。
「把他抓起來!背信棄義的東西!」
銀軍號,軍號上掛著小鈴。
馬柳特卡遲疑了一下,打了個寒噤。她把手一揮,笑著說:
貓爪子緊緊抓住馬鐙。
「不知道,」中尉回答道,「生來就是這樣。好多人都說顏色不平常。」
「各營!」
馬柳特卡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突然問道:
一定是進行曲。進行曲。當然啰,就是閱兵時常奏的那種進行曲。
「哈——哈——哈!……您不是將軍,您是貓,大人!」
軍號:嘟——嘟——嘟。小鈴;叮——叮——叮。
「就是沒有紙。我的最後一片紙,都叫你那位紅色政委拿去了,煙斗也叫我弄丟了。」
中尉伸出手,把纖細、美麗,雖然有點髒的手指,放到馬柳特卡的肘彎上,輕輕地撫摩著說:
「可是你要知道,我是白黨軍官……是敵人。幹嗎還照顧我?自己的命還保不住呢。」
九-九-藏-書
「給你,拿去捲煙吸吧。」
中尉接過紙,仔細看了一下。他抬起眼睛,望著馬柳特卡,眼裡閃著莫名其妙的碧藍的光芒。
「別謝了!……值不得謝。怎麼呢,照你的意思就叫人死了嗎?我是樹林里的野獸呢,還是人?」
「對誰危險?」
四面都是魚堆,火在燃燒,通條上弔著鍋,鍋里的水在翻滾。
「我的藍眼睛的小傻瓜!」
「吸煙嗎?早些說也好。口袋裡還有謝明剩的一點煙末。有點濕,我把它烘乾了。我知道你愛吸煙。吸煙的人在病後更想。這不是,拿去吸吧。」
樂隊長指揮著樂隊。
「怎麼?不想再吃了?」
起初,令人如入五里霧中,最終便豁然開朗了。
她站起身來,淡漠地提起鍋,可是,剛走過魚堆,又高興地轉過身來,像先前那樣說:
軍號響著,小鈴發出柔和的冰凌似的聲音。
「各連!」
「那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有淡水也好,可以泡一泡,可是也真倒霉。魚是鹹的,水也是鹹的!真是倒霉又倒霉,遭魚瘟的!」
後來,她毅然決然把中尉身上蓋的皮衣拉過來,伸手到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紙卷。
「不。我吃飽了。你自己吃吧。」
中尉從鍋里撈了一塊,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
「就是鹹得要命。簡直鹹得刺嗓子。」
「唉,你忘記了嗎?不認識了?我是馬柳特卡!」
將軍從馬鐙里抽出爪子,張開來探身去抓他,爪子上帶著銀馬刺,可是馬刺上嵌小輪的地方卻是一隻眼睛。
「勇敢的read•99csw.com弟兄們!」
「怎麼回事?……這是在什麼地方?……」
中尉懶洋洋地閉起眼睛。清脆的聲音,在他腦子裡慢慢回蕩起來。他想起帶著水晶小鈴的軍號就悄悄笑了。
「你這個鬼傢伙!別問了!你躺著吧,我去打水去。」
「中尉,你怎麼這樣丟醜?」
「踢里——叮,叮,叮。」
中尉又微笑起來。
「對女人危險。一見就鑽到人心裏去了!真是撩人的眼睛呀!」
「想起來了……我昏迷不醒的時候,做了一個可笑的夢。」
中尉看了一下,呆住了。臍帶是從圍巾底下出來的,是一條細細的,像腸子一樣的綠色臍帶,臍帶頂端的肚臍,成離心方向飛快地旋轉著。他抓住肚臍,肚臍一滑就又滑脫了。
「哪裡還是敵人?連手都抬不起來了,算什麼敵人?我和你是命該如此。沒有一槍把你打死,我生來第一次打空了,哦,那我就照顧你到死。給,吃吧!」
「大概沒有保姆你就沒法活吧?」馬柳特卡冷冷地回答說,臉紅了。
「不是日子!……是人名……有一部小說,講一個人翻船以後,漂流到一個絕無人跡的荒島上。他有一個朋友,叫禮拜五。你從來沒有看過這部小說嗎?」他躺到皮衣上,咳嗽起來。
「哪一個中尉?」
演奏時,尾read.99csw.com巴朝四面擺動,調音叉調著音律,指示銅號和長軍號,要是哪個樂師打哈欠,調音叉就即刻打到他的前額上。
「踢里——踢里,金將——金將。」
將軍騎著馬。上半身儼然是一位將軍,可是下半身長著兩條貓腿。如果是良種貓倒也罷了,這卻是一隻最普通的、雜種的、脫毛的灰貓,是在各家院子里、屋頂上亂跑的貓。
「預——預……預——備——敬禮!」
「右邊各排接上……一營齊步……走!……」
「別怕!……不要怕……終究會好的!」
「嘟——嘟——嘟——嘟,嘟——嘟——嗚——嘟。」
可是樂師們都沒有嘴。鼻子下邊的地方平光光的一片,軍號都插在樂師們的左鼻孔里。
士兵都像士兵,有各團的近衛軍。樂隊也是綜合的。
「你可把我嚇壞了,可憐蟲。陪你受了一星期的罪。我想我是出不去了。孤零零一個人在島上。什麼葯也沒有,也沒人幫忙。光靠喝開水。起初你總是吐個不停……水也壞極了,鹹得叫人受不了。」
他從紙角撕下一小片紙,卷上煙草吸起來。他隔著捲煙冒出的一縷裊裊青煙,出神地望著遠方。
「萬——歲!」
這些溫存、驚慌的話語,勉強飄入中尉的意識里。
「唉……有支煙吸也好!」他苦悶地說。
軍號吹著自己特有的聲調:
「敬——禮……槍——上——肩!」
她把小紙卷上的細繩解開,取了幾張紙給中尉。
「嘻——嘻——嘻!……哈——哈——哈!」
眼睛親切地使了一個眼色,說起read.99csw.com話來,不知怎的,眼睛自己說起話來了。
施維佐夫上尉穿著長筒漆皮靴,跳著舞。他的屁股綳得緊緊的,平光光的像火腿一樣。腳在抽|動著。
「你真可愛極了,馬柳特卡!比保姆還好!」
廣場,陽光透過綢緞似的綠色的楓葉,斑斑地落到廣場上。
「中尉!(中尉去見將軍)!」
他慢慢抬起身來,用獃滯的眼睛環顧了一下四周。
「謝謝你,親愛的!」
她把鍋端到中尉跟前,鍋里漂著一塊肥騰騰的、琥珀色的干鱘魚。透明的、噴香的魚塊,發出一股可口的香氣。
「我把您送到法庭上去,中尉!真是少有的怪事!」近衛軍里,一個軍官的肚臍竟然翻了出來!
中尉很感動地接過煙布袋。他的手指都發顫了。
馬柳特卡臉紅了,把他的手推開。
「你怎麼了!」馬柳特卡問。
「拿去吧,小鬼!你別傷了我的心了,遭魚瘟的!」馬柳特卡吵著說。
「謝謝!我永遠也忘不了!」
中尉用臂肘支著頭,躺著。
「這是你的詩呀!你發瘋了嗎?我不要!」
右鼻孔留著吸氣,左鼻孔吹軍號,因此軍號的聲調也是特別的,洪亮而歡快。
隊長背向樂隊站著,外套後邊的開衩里伸出一條很大的褐色的狐狸尾巴,尾巴尖上嵌著一個小金球,金球上插著調音叉。
一隻手把中尉的頭扶起來,他睜開眼,看見棕色的鬈髮、瘦瘦的面孔和可愛的黃眼睛,就是剛才那隻眼睛啊。
他想起來了,無力地微笑著,低聲說:
「見它的鬼去吧!我一星期來都吃厭了。像刺一樣刺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