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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第一部

歐特羅比烏斯開始揭露哲學家們的異端邪說:人是按照上帝的模樣創造出來的,認為人可以大頭朝下走路,從而嘲弄上天,豈不可恥嗎?尤里安因為他所愛戴的哲學家而受到傷害,提出地球是圓的,歐特羅比烏斯聽到這裏,突然止住笑,變得憤怒起來,滿臉通紅,跺著雙腳。
尤里安自從記事起就每一天都等待著死亡,並且對膽戰心驚的事已經逐漸地習慣了,他知道,不管是在室內,還是在花園裡,他每邁一步都溜不過數千隻眼睛。孩子聽到許多事並且心裏很明白,可是卻不得不裝作沒有聽見和不明白。有一次,他聽見歐特羅比烏斯與君士坦提烏斯派來的姦細談話,有幾句傳到他的耳朵里,只聽見修士把尤里安和加盧斯叫作「皇室的狗崽子」。還有一次,孩子在廚房窗下的過道里無意之中聽到廚師老酒鬼被加盧斯的某一大胆的舉動所激怒,對自己的情婦、洗碗的女奴說:「但願上帝保佑我的靈魂,普里西拉,——我真感到奇怪,為什麼至今還沒有把他倆掐死!」
馬薩魯姆有無數遊手好閒的男佣女僕,他們之間鉤心鬥角、造謠中傷、陰謀詭計、懷疑告密,無盡無休。宮廷奴僕指望著得到賞識和晉陞,不分白天黑夜地監視著失寵的皇室兩兄弟。
瑪多尼烏斯不是誦讀荷馬,而是按照古代行吟詩人的習慣吟唱荷馬;拉布達嘲笑說,他「像狂犬吠月」。老太監重讀六音步長短短格的每個詩節,用手打著節拍——這的確讓一些不習慣的人覺得好笑,而且他那張蠟黃的布滿皺紋的臉上顯露出莊重的表情。他那細聲細氣的女人般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尤里安沒有注意到老人相貌的醜陋,享受的喜悅傳遍了孩子的全身。神聖的六音步長短短格如涓涓之水緩緩而流,如狂濤怒浪洶湧澎湃:他看見了安德羅瑪刻與其丈夫赫克托耳的生離死別,奧德修斯流落卡呂普索的島子上,面對著荒涼的無邊無際的大海,思念自己的故土伊塔卡的情景。尤里安的心甜蜜得疼痛,他無限嚮往埃拉多斯——諸神的故鄉,所有他所愛戴的人的故鄉。眼淚噙在老師的嗓子里,使他的聲音顫抖,淚水終於從他那蠟黃的面頰上流淌下來。
他舔舔手掌,摩挲一下鬢角,輕輕地扳動手指,發出幾下噼啪聲,補充說,教訓懶惰的壞孩子有時https://read.99csw•com得用枝條抽打,《聖經》里也曾提到這一點:枝條能啟迪愚昧和執拗的頭腦。他說這一點只是為了使尤里安身上「魔鬼式的傲慢精神」變得馴服。孩子知道,歐特羅比烏斯不敢把他的威脅付諸行動;況且修士本人在心裏堅信,這個孩子寧肯死,也不准許體罰他。可是老師仍然時常這麼說,而且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
「尤里安!尤里安!你在哪兒呀?該到教堂去了。歐特羅比烏斯召喚你到教堂去!」
修士懷疑自己的學生「固執任性,有見不得人的思想」,老師認為,尤里安如不改悔,這種思想將給他帶來危險,使他永遭不幸。歐特羅比烏斯不知疲倦地談論孩子對自己的恩人君士坦提烏斯皇帝陛下所應該有的感情。他講解《新約》也好,詮釋阿里烏派教義也好,或者解釋預見性的先兆也好,這一切都歸結到這個宗旨上來,就是要求「神聖地順從和像兒子聽從父親般地恭順」。原來,恭順和愛是一種功勛,犧牲是一種受難——這隻不過是君士坦提烏斯走向勝利,登上皇帝寶座所經歷過的幾個階段。可是有時,這位阿里烏派修士談到皇帝給予尤里安的恩德時,孩子默默地用深邃的目光直接盯著老師的眼睛,他知道修士此時此刻想的是什麼,同樣,老師也知道學生想的是什麼,但他們二人都心照不宣。
有一次快要下課的時候,講解《聖經》中的某一個地方,尤里安講到他從瑪多尼烏斯那裡聽來的對趾人時突然停住了。也許他是故意這樣做,以便激怒修士;可是修士卻用手捂著嘴,嘻嘻地笑了起來。
這個老師是尤里安的宗教保護人尼科米底亞主教歐塞比烏斯給他挑選的。
阿爾格伊山的雙峰上經年不化的積雪在藍天的襯托下更加潔白。從近處的冰川飄來陣陣涼意。南方橡樹茂盛繁密,墨綠的葉子閃閃發亮,林中無法通行,林邊有一條通道伸向遠方;稀疏的光線落到懸鈴木的綠葉上,在葉片上不停地抖動。唯有花園的一側沒有圍牆:盡頭是懸崖峭壁。九-九-藏-書下面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天邊,延伸到安蒂陶魯斯山腳下。荒原上熱浪滾滾。可是花園裡,凜冽的瀑布飛流而下,發出隆隆的聲響;夾竹桃樹叢旁,噴泉四射,流水淙淙。馬薩魯姆數百年前曾是奢侈和半瘋半癲的卡帕多細亞國王阿里亞拉法最喜歡的棲身之所。
瑪多尼烏斯有時向他講智慧、嚴峻的美德、爭取自由的英雄之死。噢,這些話與歐特羅比烏斯的話相去天淵!他給他講蘇格拉底的生平,當講到他在雅典公眾面前發表《辯解篇》時,他竟然跳了起來,背誦了哲學家的演說詞。他的臉變得安詳而又略略表現出鄙夷的神色:原來——發表演說的不是被審判者,而是代表民眾的法官。蘇格拉底不請求寬恕,國家的整個政權、所有的法律——在人的精神自由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雅典能夠處死他,卻不能剝奪他那顆不朽靈魂的自由與幸福。這個野蠻的斯基泰人,這個從波里斯芬河畔買來的奴隸,高呼:「自由!」——這時,尤里安覺得這個字眼兒凝聚了全部的美,就連荷馬的那些形象在它面前也都黯然失色。他瞪大眼睛,近於瘋狂地看著老師,他興奮得渾身發冷,不停地顫抖。
修士在羊皮紙的封面上讀到用很大的字母寫著的標題:《使徒保羅書》。他沒有把書打開便還給了他。
尤里安躺在苔蘚上,讀著《會飲篇》。有許多地方,他還讀不懂,可是書的美妙之處恰恰在於它是一本禁書。
孩子感到有冰冷的皮包骨的手指觸動他的耳朵,不禁從幻想中清醒過來。教義問答課結束了。他兩腿跪下,念誦了感恩祈禱詞。然後迫不及待地離開歐特羅比烏斯,跑回自己的小屋,拿起一本書,向他所喜歡的一個角落跑去,以便在那裡自由自在地閱讀。這是一本禁書,是不敬神的不正派的柏拉圖的《會飲篇》。尤里安在樓梯上意外地遇到了正在要回去的歐特羅比烏斯。
尤里安在列read•99csw•com數《舊約》中雅各的十二個兒子的名字時,如果由於想不起其中某一個而打起盹兒來,或者沒有背熟祈禱詞,歐特羅比烏斯也會默默地、幸災樂禍地用那雙蛤蟆眼盯著他,輕輕地用兩個手指揪著他的耳朵,彷彿是在愛撫他;孩子感覺到他那鋒利堅硬的指甲慢慢地扎進他的耳朵。
安靜片刻之後,他又開始解釋阿里烏派教義難以捉摸的細微特點,狂暴地攻擊正統教會,把它稱之為異教。
每當他生氣的時候,說話都結結巴巴,唾沫星子亂濺。尤里安覺得這唾沫是毒汁。修士更加兇惡地攻擊埃拉多斯的一切哲人;他被尤里安觸到了痛處,竟然忘了他面前的是一個孩子,說出一整套說教:指責畢達哥拉斯「發瘋了」,狂妄無恥;至於柏拉圖的無恥讕言,他覺得不屑一談;他把這些哲學家稱作「齷齪不堪的」;把蘇格拉底的學說叫作「輕率冒失的」。
「你從什麼人那裡聽說有對趾人,我最親愛的?呶,你可真讓我這個罪人忍不住笑!我知道,知道老蠢貨柏拉圖講到過這種人。可是你竟然相信人會兩腳朝天走路?」
「等一下,等一下,最親愛的。殿下拿著的是一本什麼書?」
孩子渾身一哆嗦,急忙把戰船藏到祭壇的窟窿里,整理一下頭髮、衣服。當他走出岩穴的時候,他的臉重新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這是通常孩子所沒有的,口是心非的表情——生活彷彿是離開了他。
「你從異教徒瑪多尼烏斯那裡聽到這麼多褻瀆神明的謊言!」
上午是教義問答課。講授神學的是另外一位老師,是阿里烏派修士,歐特羅比烏斯神甫。他的兩隻皮包骨的手總是濕乎乎、冷冰冰的,兩隻蛤蟆眼雖然很明亮,但總是流露出陰鬱的神色,身材很高,但瘦骨嶙峋,像是一根九-九-藏-書旗杆,卻又駝背。他有一種令人不愉快的習慣,用舌頭輕輕地舔手掌,然後迅速地擦擦已經花白的兩鬢,隨後必定立即把雙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輕輕地扳動指關節,發出噼啪的響聲。尤里安知道,他做完一個動作之後必定緊接做另一個動作,這讓尤里安很不舒服。歐特羅比烏斯穿著帶補丁的黑袈裟,上面有許多污痕,他說,他穿不好的衣服,是出於恭順,實際上他是個守財奴。
「正是應該如此。記住:我為你的靈魂對上帝,對偉大的君主負責。不要閱讀那些異端邪說的書,特別是不要閱讀哲學家的書,我今天把他們那些毫無價值的複雜費解的東西已經揭露得夠充分的了。」
「殿下是否生恭順而愚昧的奴才歐特羅比烏斯的氣呢?」
花園裡的清新空氣從窗戶飄進來。尤里安裝作注意聽歐特羅比烏斯的樣子,實際上他在想別的事——想到自己可愛的老師瑪多尼烏斯,想起了他那些聰穎的談話以及誦讀荷馬和赫西俄德的情景:與修士的課程真有天壤之別!
這是孩子一種常用的狡猾手段:他把書包上封皮,寫上無傷大雅的標題。尤里安從童年起便學會了口是心非,而且做得滴水不漏,簡直不像是個孩子。他哄騙人,特別是哄騙歐特羅比烏斯,覺得是一種享受。裝腔作勢、耍手段和口是心非,有時並非出自需要,而僅僅是一種習慣,覺得從中得到發泄憤怒和進行報復的樂趣。除了瑪多尼烏斯,他哄騙所有的人。
「你不妨讀讀狄奧根涅斯·拉埃梯烏斯論蘇格拉底,」他幸災樂禍地告訴尤里安,「就會發現,他原來是個放高利貸的。此外,他還以最卑鄙下流的醜行玷污了自己,談論他的這種行為都覺得可恥。」
「我認為他不值得一提:他貪戀各種享樂所表現出來的獸|性,使他成為感情滿足的奴隸的那種下流,足以表明他不是人,而是畜生。」
歐特羅比烏斯用冷冰冰的皮包骨的手拉著尤里安的手,領著他向教堂走去。
尤里安鎮靜地看了他一眼,把書遞過去。
上完教義問答課以後,尤里安從房子里跑出去,看見了綠樹青草,他自由自在地深深吸了一九*九*藏*書口氣。
尤里安帶著柏拉圖的書朝著離開懸崖峭壁不遠的一個僻靜的岩穴走去。那裡豎著生有山羊蹄子、吹著蘆笛的森林之神潘的雕像及其小小的祭壇。從石獅的嘴裏淌出一股流水,落到石雕的貝殼裡。岩穴的入口長滿黃色的月季花,從花叢的縫隙望去,可以看到荒原上起伏的山岡,深藍的顏色,彷彿是大海里的波濤;月季花的芳香充溢著岩穴。假如沒有冰冷的流水,岩穴里定會很氣悶。風兒把淺黃色的花瓣吹落,灑落到地上和水面。在黝黑而溫暖的空氣中可以聽到蜜蜂的嗡嗡聲。
伊壁鳩魯喚起了他特殊的仇恨:
他把書放下,又給包上《使徒保羅書》的封皮,然後輕輕走到潘神的祭壇前,他把這位歡快的神祇視為自己的老同謀者。他扒開一堆干樹枝,露出鑿穿了的祭壇,掀開蓋在上面的木板,從裏面取出一個用布包裹著的東西。孩子把這個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面前,這是他的創造,是一條華美的玩具戰船,是一艘「利布倫式三層划槳戰船」。他走到噴泉的水池旁,把戰船放到水上。戰船在漣漪上顛簸起來。一切都齊全了——三根桅杆、纜索和槳葉;船頭塗著金;帆——是用拉布達送給的破爛綢子做的。剩下的只需要做一個舵輪。於是孩子著手做起來。他一邊削著木片,一邊不時地望著遠方,透過月季花叢的縫隙望著高低起伏的山岡。忙於玩具戰船,他很快就把所受到的屈辱、滿腔的仇恨和永無休止的對死亡的恐懼全都忘到腦後去了。他把自己想象成奧德修斯,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泊,在沒有人煙的山洞里藏身,建造戰船,以便返回可愛的故國。在遠處山岡中間,愷撒里亞城的房蓋閃著白光,恰如大海上波濤泛起的白色泡沫,可是就在那中間——寺院屋頂上聳立著一個十字架,這個閃閃發亮的小十字架卻讓他覺得很不順眼。這是一個永遠不倒的十字架!他盡量不看它,埋頭于自己的戰船,從中得到安慰。
歐特羅比烏斯雖然表面上很憂鬱,但卻具有詼諧歡快的天性,並且自有其表現方式。他對學生往往使用一些最親切的稱呼:「我最親愛的」「我第一個心上的人兒」「我可愛的兒子」,並且嘲笑尤里安的皇室出身;每逢揪尤里安的耳朵,尤里安並非因為疼痛,而是由於憤恨而臉色變白的時候,修士都奴顏婢膝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