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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

第一部

可是阿瑪里利斯笑得更響了。
尤里安貪婪地看著。時間停滯了。突然間,他感到幸福的戰慄傳遍他的全身。這個身穿深色袈裟的孩子跪倒在阿佛羅狄忒的面前,仰起臉來,雙手扣在心上。
尤里安受到了傷害。他盡量做出不介意的樣子,可是卻感到淚水堵塞了喉嚨,嘴角顫抖著耷拉下來。他盡了最大努力才控制住眼淚,說道:
阿瑪里利斯溫柔地親吻了他,他沒有勇氣拒絕。
尤里安走進樹林。溫暖的空氣向他襲來。正午時分的炎熱從柏樹纖維質的灰色樹皮中烤灼出一滴滴的焦脂。尤里安覺得,在這半明半暗中洋溢著阿佛羅狄忒的氣息。
思索片刻,又補充道:
「狄奧芳娜!你在哪兒?看看來了位什麼樣的貴客!快呀!快點兒!」
還沒有等他清醒過來,阿瑪里利斯撩起無袖長袍,用兩隻裸|露著的清新的手臂把他的脖子摟住。他感到又甜蜜又驚恐,心在往下沉:他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在自己的近處看見這雙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她身上散發香氣,像是花朵一樣。孩子感到頭暈目眩。她把他的身體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前。他合上了眼睛,在嘴唇上感覺到了親吻。
尤里安彎下腰,親吻了雕像的腳。
「你瞧,一個基督徒來求我:阿佛羅狄忒能幫她解脫災難。」
「忒奧杜拉老婆婆講的。打那以後,我就到教堂去了。你告訴我,尤里安,為什麼大家這麼不喜歡他?」
於是姑娘把鴿子解開放了。它們拍打著白色的翅膀,高興地撲棱著向天上——向阿佛羅狄忒的寶座飛去。祭司用手遮著眼睛張望,直到那個女基督徒的祭物消失在天空。阿瑪里利斯興奮得一邊拍手一邊跳著:
從隔壁房間傳來阿瑪里利斯與其未婚夫興高采烈的嘁嘁喳喳說話聲。
「不知道。那裡很好。你可看見好牧羊人?」
尤里安跟阿瑪里利斯玩起「科塔巴」遊戲來。
「就是這樣。我們放生。它們會直接飛到天上去,飛到阿佛羅狄忒的寶座去。不是嗎?女神在天上。她會接受它們的。求求你啦,親愛的!」
「父親,你知道嗎?我們獻祭的時候可以不殺死它們。」
尤里安拿起自己那條珍貴的真正的利布倫式三層划槳戰船,儘管他在九*九*藏*書這上花費了許多勞動,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氣沖沖地把帆撕下來,把纜索弄亂,把船體糟蹋得不成模樣。這讓普希赫亞大吃一驚。
這就是她。在廟宇的中間的露天地里,立著剛剛從泡沫中誕生的阿佛羅狄忒,潔白而冰冷,全身一|絲|不|掛。女神好像是面帶微笑望著天空和大海,對世界的美麗感到驚奇,還不知道這是她自己的美麗映在天空和大海里,猶如映在鏡子里一樣。不|穿衣服,並沒有玷污她。她就這樣立在那裡,全身裸|露,全身貞潔,就像她頭上萬里無雲的湛藍的天空一樣。
「阿瑪里利斯!阿瑪里利斯!你在哪裡?」
尤里安倚在牆上,屏息呼吸,怯生生仰頭向上觀看——不禁驚呆了。
「是的,看見過。加利利人!你從何處聽說他的?」
這時,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只見她臉色蒼白,淺頭髮,她是奧林匹奧多羅斯的小女兒普希赫亞。她有一雙藍色的大眼睛,但顯得很憂鬱。全家唯有她一個人不信奉阿佛羅狄忒,與家裡那種普遍的歡樂格格不入。她過著一種孤單的生活,大家笑的時候,她卻若有所思,任何人都不了解她悲傷的是什麼,高興的是什麼。父親認為她是個可憐的人,不可救藥的病人,被自己永世的仇敵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喝了加利利教徒的毒酒,因而被毀壞了:是這些仇敵奪去了他的孩子。黑頭髮的阿瑪里利斯是奧林匹奧多羅斯所鍾愛的女兒,可是母親卻暗地裡疼愛普希赫亞,懷著一種嫉妒的熱情愛著這個病態的孩子,但卻不了解她的內心生活。
神廟坐落在四面開闊的高崗上。白色大理石的俄奧尼亞式圓柱上灑滿陽光,怡然自得地沐浴在藍天里。湛藍的天空擁抱著這如雪一般潔白和冰冷的大理石,喜笑顏開。三角楣飾的兩側各裝著一個獅身鷹首怪獸形的頂花,只見它們各抬起一隻利爪,張著鷹嘴,胸前長著兩隻女人的圓形乳|房,線條嚴謹,在藍天的襯托下顯得很高傲。
「是呀,我早就想要問:你這是什麼東西?」
「我要這戰船有什麼用?漂也漂不遠。這是給老鼠或者知了用的船。你最好是送給普希赫亞,她會很高興。你瞧,她read.99csw.com在看著。」
「阿瑪里利斯!我給你帶來……」
阿瑪里利斯把鴿子拿過來,親了親它們粉紅色的喙,說道:「把它們殺死太可惜了。」
「阿佛羅狄忒!阿佛羅狄忒!接受這沒有血的獻牲吧!」
「怎麼?獻祭沒有血能行嗎?」
「尤里安,我可愛的孩子!你怎麼了,好像是瘦了?我們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你了……」
他喊著:「放開,放開我!」衝出去跑了。
尤里安站起來。可能是奧林匹奧多羅斯來過,但沒有發現孩子,要麼就是不願意叫醒他,因為猜到了他的痛苦。現在三腳香爐里的炭火呈現出紅色,芬芳的香煙朝著女神的臉部裊裊升起。
奧林匹奧多羅斯潑了,可是沒有潑中,他天真地笑了。這個身材高大的人頭髮已經斑白,卻沉醉於這種遊戲,真像個孩子,看著他讓人感到奇怪。
少女用裸|露著的胳膊做了一個優美的動作,撩起淺紫色的無袖外衣,把酒潑出去——「科塔巴」碗叮噹一聲落了下來。
奧林匹奧多羅斯走了。尤里安莊重而怯生生地靠近阿瑪里利斯。當他輕輕叫著姑娘的名字時,他的聲音顫抖了,面頰發燒了。
尤里安走過去,從三腳香爐下面的橄欖石碗里取出幾粒芳香的樹脂,撒在香爐里的炭火上。炭火迸發出粉紅色的閃光,與新月的光輝融匯在一起,好像是女神臉上泛出的生命的紅暈。純潔的天上的阿佛羅狄忒彷彿是從繁星中間降臨到地上。
他開始急急忙忙地解開禮品,可是突然感到一種無法克服的羞澀。
他向她祈禱:
他睡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頭頂上四邊形的天空中,繁星眨著眼睛。一彎新月把光輝灑到阿佛羅狄忒的頭上。
他得意揚揚地拿出兩隻拴在一起的白鴿子讓大家看:這是那個女基督徒拿來給女神獻祭的。
萬籟俱寂,一股涼氣迎面向他撲來。
等到一切都平息下來之後,他走出藏身之地,看著愛情女神的廟宇。
「你為什麼到教堂去?」有一天,尤里安問她。
奧林匹奧多羅斯回來了,得意揚揚,講了跟女貴族的談話:這是一位年輕的顯赫的姑娘,她的未婚夫不愛她了,她認為他著了邪,被她的競爭者迷住了。她多次到基督教教堂去https://read.99csw.com,在聖瑪瑪墳前用心地祈禱。可是無論是戒齋還是徹夜祈禱禮拜,全都無濟於事。「難道基督徒能幫得上忙嗎?」奧林匹奧多羅斯最後輕蔑地說,皺著眉頭看了正在注意聽著的普希赫亞一眼。
她喜氣洋洋地補充道:
「你不要以為,阿瑪里利斯,這可是真正的戰船。有帆。你瞧,在漂動,還有舵輪……」
「我看得出,你什麼都不明白……」
狄奧芳娜從廚房裡跑過來。
淚水落到大理石雕像的腳上。
「對於藝術一竅不通!」
小房子里灑滿陽光,總是歡聲笑語:牆壁上的涅瑞伊得斯在笑,跳舞的女神在笑,人首魚身的特里同在笑,甚至長著鱗片的海馬也在笑。油燈把柄上的海神波塞冬銅像也在笑。同樣的笑容也出現在房子居民的臉上,他們生來就是歡快的,他們只要有兩打香甜的油橄欖、白麵包、幾串葡萄、幾罐摻水的葡萄酒就知足了。認為這是一頓豐盛的宴會,奧林匹奧多羅斯的妻子狄奧芳娜就可以在門上掛上一個月桂葉花環作為慶祝的標誌。
阿瑪里利斯回來了。她的臉上留著幸福的痕迹——這是充沛的生命力,是愛情的異常歡樂,對於年輕姑娘來說,隨便什麼人,只要有人可以擁抱和親吻,就會感到幸福。
尤里安從教堂回到馬薩魯姆,拿起已經做好並精心包裹的戰船,神不知鬼不覺(歐特羅比烏斯外出了幾天)溜出了城堡的大門,從聖毛里基教堂一旁跑過去,奔向隔壁的阿佛羅狄忒神廟。
這是那個薩摩斯人的聲音。尤里安竭盡全力把姑娘推開。他的心由於憎恨而感到疼痛。
「一、二、三!」
尤里安走進中庭的小花園。露天地里有一眼噴泉。一旁立著一尊赫耳墨斯青銅雕像,他長著翅膀,像家裡所有的人一樣,在微笑,準備騰空飛起。他的周圍有美少年那耳客索斯、葉形柱頭、鬱金香、香桃木花形等裝飾。花壇上陽光燦爛,蜜蜂和蝴蝶飛舞。
「阿佛羅狄忒!阿佛羅狄忒!我將永遠愛你。」
「尤里安,原諒我吧,我傷害了你。呶,請原諒,我親愛的!你瞧,我是多麼愛你……愛……」
普希赫亞避著父親到聖毛里基教堂去。母親的愛撫、祈求和威脅全都無濟於事。九_九_藏_書祭司絕望之餘對普希赫亞放任不理了。每當人們談到她,他的險就陰沉下來,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他說,由於孩子不正派,從前得到阿佛羅狄忒保佑的葡萄現在結果很少了,因為小姑娘胸前戴著一個小小的金十字架——這就足以褻瀆神廟。
這時,一個年輕的女奴走過來,向奧林匹奧多羅斯小聲說,一位有錢的女貴族從愷撒里亞城來,希望見見阿佛羅狄忒的祭司,說有事相商。他走出去了。
大家都過去親吻和擁抱他。阿瑪里利斯喊道:
西斜的太陽還在照射著頂端的柱冠,只見上面刻著很細的雲卷,像是一綹綹捲髮,而下面已經昏暗。從三腳香爐里飄來燃燒沒藥的灰燼氣味。
尤里安拾級走進迴廊,輕輕地推開沒有上鎖的銅門,進入廟的裏面——這裏被稱作中庭。
阿瑪里利斯鼓著掌,哈哈大笑起來。
他完全不知所措了,祈求地望著天空,把那條玩具戰船放在噴泉下面皺起漣漪的水面上。
然後,他仍然遠遠地,仍然怯生生地坐到圓柱的柱基上,兩眼一直不離開女神;他的面頰緊緊貼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寂靜籠罩了他的靈魂。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但在夢中也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她向著他走下來,越來越近,兩隻纖細而白凈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孩子面帶無動於衷的微笑,投入冷靜的擁抱。白色大理石的涼意浸入心靈的深處。這種神聖的擁抱並不像阿瑪里利斯那種病態的狂熱的緊緊的擁抱。他的靈魂解脫開了世俗的愛情。這是最終的安謐,猶如荷馬筆下的神食之夜,猶如死亡的甜蜜休息……
阿瑪里利斯困惑不解地看著。
「尤里安!尤里安!」
「快潑,快點兒潑。輪到你了!」阿瑪里利斯喊道。
樹木中間立著一尊白色的雕像,這是拉弓射箭的小愛神厄羅斯。可能是基督教教堂的更夫為了嘲弄這尊偶像而打掉了大理石的弓,於是這件愛情的武器便連同神祇的兩隻胳膊一起放在雕像基座下面的草叢裡了。可是那個失掉了手臂的男孩照舊向前伸出一條胖乎乎的腿,面帶歡快的微笑在瞄準。
他們突然發現尤里安站在門口。
「三層划槳戰船……」
神廟的樹林與基督教教堂墓地接壤。兩座廟宇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相互間的九九藏書敵視和爭吵,甚至訴訟。基督教徒要求拆除多神教的神廟。多神教的祭司奧林匹奧多羅斯指責基督教教堂的更夫夜間偷砍禁伐林里的古樹並且在阿佛羅狄忒的領土上給基督教的死人挖掘墳坑。
「三層划槳戰船?什麼樣的?幹什麼用的?你說什麼?」
這時,她被叫到未婚夫那裡去了,算是結束了這場傷害。她的未婚夫是薩摩斯一個有錢的商人。他噴洒香水過多,衣著打扮庸俗,談話中經常出現語法錯誤。尤里安憎恨他。當他得知那個薩摩斯人來了的時候,整個房子都蒙上了陰影,歡樂消失了。
尤里安走進多神教的祭司奧林匹奧多羅斯的家。房間很小,很狹窄,幾乎像是玩具,但很舒適;沒有任何奢侈品,更多的是貧寒;沒有地毯,沒有銀質器皿,地上鋪著普通的石板。只有幾把木頭椅子、幾隻廉價的雙耳陶罐,可是每個細小的物件都很美。廚房裡用的油燈很平常,但把柄上卻裝飾著手執三叉戟的海神波塞冬:這是一件古代的藝術品。尤里安有時長時間地欣賞一隻普通的盛著廉價橄欖油的雙耳陶罐的嚴謹造型。牆壁上處處都有線條簡單的繪畫:或是騎在長著鱗片的海馬背上的海洋女神涅瑞伊得斯,或是穿著無袖多褶長袍跳舞的年輕女神。
奧林匹奧多羅斯和他十七歲的女兒阿瑪里利斯在迴廊下面的陰影里進行一種優雅的遊戲——「科塔巴」:地上釘著一根柱子,上面架著一個能夠擺動的橫樑,很像天平上的橫樑;兩端各掛著一個小碗,每個碗的下面放一個盛水的容器和一尊小銅像;在一定的距離以外從酒罐里往出潑酒,讓酒灑進一個碗中,碗沉重了,落下來,撞到銅像上。
他本來聽見有人叫他,聽見了狄奧芳娜愉快的聲音,她說薑汁甜餅已經烤好,可是他沒有答應。曾經尋找過他。他躲藏在月桂樹林里厄羅斯雕像底座旁,等著過去這一陣子。人們以為他跑回馬薩魯姆去了:家裡的人對他那種令人難堪的奇異舉動已經習慣了。
「痛快地玩吧,我的孩子們。我們今天舉行宴會。我用玫瑰做了花環,要炸三條河鱸,還要烤薑汁甜餅……」
他沒有聽,只顧逃出這個家,拚命地跑,穿過葡萄園,穿過柏樹林,只是到了阿佛羅狄忒神廟才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