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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 不是愷撒就是糞土 十三

第十二部 不是愷撒就是糞土

十三

「那好,我表示祝賀!」尼科洛笑了,「我們竟然說到人類的翅膀上來了。我的君主可真不錯,是半神半獸——長著鳥兒的翅膀。這可真是痴心妄想!」
這時,塞薩爾的軍事長官們如事先所約定的那樣,把奧西尼和維特利包圍起來,這兩個人各自被夾在公爵的兩個親信中間。公爵發現奧利韋拉托不在,便向自己的隊長唐·米凱萊·科雷拉做個手勢。隊長立即騎馬向前馳去,在廣場上找到了奧利韋拉托,他跟上一支人馬,大家友好地談論著戰事,向要塞前的一座宮殿走去。
西尼加利亞深紅色的磚塔已經展現在面前。
塞薩爾清晨抵達梅塔烏河的兵營,派出二百名騎兵打前鋒,隨後跟上步兵,他本人率領其餘的騎兵殿後。他知道,盟友們將要迎接他,他們的主力都撤到城邊的要塞里,好給新來的軍隊騰出地方。
盟友們在前廳想要向公爵告辭,可是公爵仍然面帶迷人的親切笑容制止了他們,並且邀請他們到宮殿裏面去。
「只要我們活著,就能看到,尼科洛,」列奧納多說,「可是我想要問問您:為什麼您偏偏是在今天最後相信了塞薩爾是上帝精選出來的?莫非是『西尼加利亞陷阱』比他的別的行為更明確地讓您相信他是個英雄?」
他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著列奧納多,欣賞著他那驚訝的表情。然後,他控制著自己,做出安詳和無動於衷的樣子,開始講述著名的「西尼加利亞陷阱」的故事,好像是編年史家在敘述遠古時代的事件,好像是學者在描繪自然現象。
「怎麼?您還不明白?這是明擺著的。塞薩爾是義大利未來的統一者和獨裁者。難道您沒有看見嗎?現在正是英雄登場的有利時機,任何時候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時機。如果說以色列人在埃及遭受奴役是為了摩西起來反抗,如果說波斯人忍受米泰王國的桎梏是為了日後居魯士大帝稱九九藏書雄,如果說雅典人遭受內訌之苦是為了日後忒修斯能夠建功立業——那麼我們今天也正需要這樣,義大利達到了今天這樣可恥的處境,遭受了比猶太人更壞的奴役,比波斯人更沉重的桎梏,比雅典人更大的內訌——沒有首腦,沒有領袖,沒有政府,受到野蠻人的踐踏,變得一片荒蕪,民眾遭受難以忍受的災難——就是應該出現一個能夠拯祖國的的英雄!雖然從前也曾出現過一些似乎是上帝精選出來的人物,可是希望的火花在他們身上卻一閃即滅,每逢達到頂峰時,在建功立業的前夕,命運之神都背棄了他們。如今的義大利半死不活,無聲無息,仍然在等待著有人能夠治愈其創傷——結束倫巴第的暴力,消除托斯卡納和那不勒斯的劫掠和盤剝,治愈這些由於多年潰爛而發臭的惡瘡。人民不分白天黑夜地向上帝呼籲,祈求著救世主的降臨……」
「好。我現在明白了您的意思,尼科洛,」畫家經過深思熟慮之後說道,「只是我覺得,並非像塞薩爾這樣的人,能夠為所欲為的人,才是自由的,因為這種人無知無識,什麼都不愛,只有通曉一切的人才是自由的,因為他們無所不知,無所不愛。人們只有用這種愛才能戰勝善與惡,克服一切障礙,超越一切極限,擺脫一切引力,像神一樣,能夠上天入地,能夠自由飛翔……」
天空灰濛濛的,悄然無聲。大海也是灰色的,像天空一樣平靜。空氣彷彿是在打瞌睡,凝滯了。烏鴉呱呱的叫聲預示將要出現暖和的天氣。黃昏時分的昏暗隨著淅淅瀝瀝的雨滴或者融化的雪水一起降落下來。
「您知道嗎?您聽說了嗎?」尼科洛對他說。
這座城市夾峙在兩道屏障——河與山之間,像是一個真正的陷阱,距離海濱有一海里,而距離亞平寧山腳有一箭遠。道路抵達米薩河邊急驟向左轉。這裡在read•99csw.com河上建起一座橋,對面就是城門。城門前有一個不大的廣場,周圍是一些城郊的低矮房屋——大部分是威尼斯商人的庫房。
尼科洛受到好奇心的驅使,按捺不住,不想等候列奧納多,緊隨著公爵之後就出發了。
「沒有,一無所知,遇到您很高興。您講講吧。」
尼科洛沒有說話,急忙點上蠟燭,從行軍食品袋裡拿出一瓶葡萄酒,把爐灶里陰燃的火吹旺,然後在同伴的對面坐下來,把火辣辣的目光向他投去:
列奧納多冷冷地一笑。
列奧納多想起了幾天以前的事:尼科洛談到瑪麗婭之死的時候,把塞薩爾稱作「惡棍」。
剛剛走進會客廳,門立刻上了鎖,八名武裝人員一擁而上,撲上這四個人,兩個人抓一個,解除了他們的武裝,把他們捆綁起來。這些不幸的人驚呆了,幾乎是沒有進行反抗。
「背信棄義的行為?」馬基雅弗利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先生,既然事關拯救祖國,就談不上信與義,善與惡,仁慈與殘忍了——只要能夠達到目的,所有的手段都是一樣的。」
道路向著南方,跟離開佩扎羅時一樣,緊貼著海岸。右面是群山。山腳有時直抵海岸,僅僅給道路留下一條狹窄的空間。
那個時代,西尼加利亞是個半亞洲式的大市場,義大利商人跟土耳其人、亞美尼亞人、希臘人、波斯人、來自黑山和阿爾巴尼亞的斯拉夫人進行貿易。可是現在,甚至就連人煙最稠密的馬路——塞普勒斯路、贊特路、坎迪亞路、凱法利尼亞路——都不見一個人影。除了士兵之外,列奧納多沒有遇見任何人。漫長的馬路兩旁是清一色的帶有拱形遮陽的商鋪及其庫房,列奧納多在這裏偶爾見到劫后的遺迹——被打碎的玻璃窗戶、被拽掉的門鎖和門閂、被砸壞的門、散亂的貨包。散發著燒焦的氣味。一些沒有完全燒毀的建築物還在https://read.99csw•com冒煙,古老的宮殿各個角落裡,火炬插座的粗鐵環上懸挂著被絞死的人的屍體。
「這跟拯救祖國有什麼關係,尼科洛?我覺得公爵考慮的只是個人的私利……」
「飛翔?」馬基雅弗利感到驚詫。
據傳聞,公爵本想當夜就結果這些敵人,把他們在宮殿的密室里勒死。
畫家沒有向他指出這種矛盾,知道他如今已經把對瑪麗婭的同情丟得一乾二淨,覺得那是一種可恥的弱點。
在西尼加利亞城門前,道路向左拐,沿著米薩河岸而下——塞薩爾行到此處,下令騎兵停止前進並且排成兩列—— 一列背朝著河,另一列背朝著田野,兩列騎兵中間留出一條通道,步兵沒有停下,沿著通道繼續前進,過橋以後進入西尼加利亞城門。
他的聲音像繃緊的琴弦——突然斷了。他臉色煞白,渾身顫抖,眼睛射出火光。可是,這種突如其來的衝動卻蘊含著一種神經質的軟弱無力,像發病了似的。
馬基雅弗利把他領到鄰近的一條馬路上,然後穿過幾條狹窄黑暗的堆著積雪的衚衕,來到海濱船塢附近的一個偏僻地方,這裏孤零零地立著一棟傾斜的小草房,房主是造船師傅的寡妻。尼科洛今天早晨經過長時間的尋找之後終於在這裏找到了全城唯一的空閑住房——弄到兩間小屋,一間給自己,另一間給列奧納多。
城市的主要廣場周圍是杜卡萊宮和西尼加利亞要塞——要塞是圓形的,有很深的護城河環繞著,不很高的城牆頂上建有雉堞。天黑了,廣場被火炬照得通明,列奧納多看見塞薩爾出現在軍隊中間。
他下令處死那些參与搶劫的士兵。阿加皮托先生宣讀判決書。塞薩爾做了一個手勢,死囚們被押上絞刑架。
盟友們——維特洛佐·維特利、格拉維納和保羅·奧西尼——騎著騾子出來迎接他,跟隨著許多騎兵。
「當他們擁有完善的知識的九-九-藏-書時候,」列奧納多解釋說,「他們就能夠製造出翅膀,就是說發明一種能飛的機器。我就此想了很多。也許一事無成——沒關係,即使不是我,反正會有別人能夠做到,總之,人類定會長上翅膀。」
盟友們見到公爵,急忙摘下帽子,表示歡迎。公爵也翻身下馬,跟他們一一握手,然後又擁抱和親吻他們,稱他們為親愛的弟兄。
過了幾個小時之後,畫家單獨一人啟程了。
「當然,」他說,「不能不說公爵勇敢果斷和足智多謀,可是,尼科洛,我畢竟得承認自己對政治很外行,不明白您對這種背信棄義的行為何以如此讚不絕口?」
「噢,列奧納多先生,」馬基雅弗利結束了講述,「您要是能夠看見他是如何擁抱他們和親吻他們的,那就好了!只要是眼神不對頭,只要是一個動作不當,就會把他的計劃毀掉。可是他臉上的表情,他說話的聲音表現出如此真誠——您相信嗎?我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產生任何懷疑——即使是砍掉我的手,我也不會相信他是裝出來的。我認為自從政治存在以來世上發生的所有欺騙行為中,這是最完美的一起!」
「是的,」尼科洛回答道,已經完全控制住自己,又裝成無動於衷的樣子,「這場騙局十分高明,其技巧超過了公爵其餘的舉動,展示出他那種偉大的與相反的素質的結合,這在普通人身上是極其少見的。請您注意,我既不讚頌,也不否定——我只在研究。我的想法是這樣的:為了達到某些目的,存在著兩種方法——合法的和強制的。第一種是人性,第二種是獸|性。希望取得統治地位的人,對這兩種方法都應該精通,也就是掌握這樣的本領——能隨心所欲地想當人就當人,想當獸就當獸。古代有一個故事,其隱秘的意思就是這樣的:阿客琉斯王和別的一些英雄都是半神半獸的馬人客戎養育大的。這些君主作為馬人的學生,也read•99csw•com跟他一樣,在自己身上把兩種本性——獸|性和神性結合在一起。普通人經受不住自由,害怕它超過了死亡,犯下罪行便陷入悔恨的痛苦之中。唯有英雄才是命運的選民,有力量經受自由——能夠無所畏懼地超越法律,不受良心的譴責,作惡時能夠心安理得,像獸和神一樣。今天我第一次在塞薩爾身上看見了這種為所欲為的自由——這是他作為特選者的印跡!」
12月30日天一亮,瓦倫蒂涅的主要戰鬥力量,大約五萬步兵和兩萬騎兵,離開法諾城,沿著通往西尼加利亞去的大路,在梅塔烏河岸安營紮寨,等著公爵到來,塞薩爾應該在占星術士瓦爾古利奧指定的日子——12月31日啟程。
馬喬內秘密同盟的參加者們與塞薩爾媾和了,根據與他簽署的協議,聯合發起討伐西尼加利亞。這個城市投降了,可是城防司令卻宣布說,除了公爵之外,不給任何人開城門。公爵從前的敵人,現在的盟友在最後一刻預感到不妙,紛紛躲避會見。可是塞薩爾卻再一次欺騙了他們,如後來馬基雅弗利所說的,「像妖蛇用甜蜜的歌聲引誘犧牲者一樣,用愛安撫了他們」。
維特洛佐彷彿是預感到了滅亡的臨近,顯得特別悲哀,凡是了解他從前的幸福和勇敢的人都對他感到奇怪。據後來講,他在西尼加利亞臨出發前跟家人告別時好像是預見到了死亡。
「這麼說您還不知道?」他莊重地說道,「請聽我說吧。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件,值得記住!塞薩爾向敵人報仇了。陰謀的參加者全部抓獲。奧利韋拉托、奧西尼和維特利正在等待著死亡。」
這時,列奧納多用目光在人群里搜尋,想要找一個宮廷侍從官詢問一下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他卻看見了佛羅倫薩的國務秘書。
隔壁塔樓上的鐘聲響了,尼科洛聽了一會兒,跳起來,急急忙忙地要出去。他應該趕往宮廷,以便了解處決密謀參加者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