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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就要降臨的基督 三

尾聲 就要降臨的基督

謝爾基神甫在自己的凈室里醒來。
「有麵包嗎?我想你餓了吧?」
長老在那裡,像平時一樣,在林中空地中央的石頭上祈禱。
他們乘木筏到了拉多加湖。在這裏換乘單桅船——這是一種簡陋的湖上小船,向謝爾多鮑里駛去。在湖上遇到暴風雨。在風浪中漂流了很久,差一點兒沒有葬身湖底。最後終於抵達瓦拉阿姆修道院的隱修灣。早晨,暴風雨停了,但是得修船。
謝爾基神甫在各個方面都跟伊拉里翁神甫相反。他說:「無度的不合理的自我控制,會帶來很大害處,比吃得過飽危害還大。食品的量,應該讓每個人自己規定。任何好的東西,即使是甜的,都要吃上一點點,因為什麼東西都是純潔的,上帝創造的一切都是好的,什麼都不該遺棄。」
「主說:凡是到我這來的人,我就不會丟開他們。到主那裡去吧,孩子。親愛的,你能到教會裡,能到教會裡,到真正的教會裡!」
「主與你同在,孩子。你叫什麼?」
謝爾基神甫和吉洪都默默無言地吃著。伊拉里翁神甫則念誦詩篇:
可是卻想要最後從遠處看謝爾基神甫一眼,便向山上走去。
他清醒了片刻。環視一下四周。發現迷路了。
太陽從烏雲後面出來了,光芒四射,力量無邊,榮耀非凡,好像是就要降臨的主的聖容。
「伊拉里翁神甫是塊堅實的石頭,是東正教的支柱,是一面牢不可破的牆壁,」謝爾基神甫說,「而我則是被風吹得不斷搖晃的葉子。要是沒有他,我早就完了,早就背離了祖傳的遺訓。我只有靠著他才得以堅持住。我在他的蔭庇下才得安寧,猶如在基督的懷裡!」
「萬民都舉目仰望你隨時給他們食物。」
伊拉里翁神甫在念誦詩篇:
吉洪正在下山,好像是在迎著太陽飛翔,他自己就是一切,在這永遠的無言中為就要降臨的主唱著永遠的歌:
他也想起了一位瓦拉阿姆修士對他所說的:
「好吧,我們到凈室里去,吉申卡。上帝送來什麼,我就給你吃什麼。」
天氣炎熱,霧氣沉沉。乳白色的天空上影影綽綽地露出些微的蔚藍色。湖水平滑如鏡,天水相連,分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天;彷彿天就是湖,湖也就是天。死一般的寂靜,甚至鳥兒也都沉默了。這神聖的荒野,這嚴峻而又溫情的天堂,給人的心靈帶來一種非人世的寂靜,永恆的安寧。
「謝爾基神甫是個超眾的家什!」伊拉里翁神甫說,「上帝挑選了他是為了派個聖潔的用場,可是我只配下等用場;他的骨頭是白的,而我的骨頭則是黑的;他做什麼事都能得到原諒,而我卻要受到怪罪;他是一隻雄鷹,在天上翱翔,而我是一隻螞蟻,在地上亂爬。他的靈魂將得救,這已確定無疑,而我是否能得救,只有上帝才知道。可是,我要是毀滅,如能拽住謝爾基神甫的衣襟,他就能把我拖出地獄!」
「救救吧,幫幫吧,維護吧!難道你沒看見嗎?教會在毀滅,信仰在毀滅,整個基督教在毀滅!處處無法無天,聖地已經一片荒涼,反基督已經要來了。神父,你去建立偉大的功勛吧,到世上去跟反基督戰鬥吧!……」
「到什麼教會去,神父?」
吉洪想起他在長苔森林里唱過的一首歌:
「住下吧,孩子,和上帝一起住下吧!」謝爾基神甫擁抱和親吻了他,「吉申卡——安靜的人不會破壞我們的生活。」他又補充了一句,露出他常有的歡快的笑容。
等他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
他想起了反教堂派的一位導師對他說的話:「沒有教堂,沒有聖地,沒有神賜,沒有神秘——全都到天上去了。」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曾有過,將來也什麼都不會有,吉洪想。「沒有上帝,沒有世界。一切都毀了,一切都完結了。甚至連終結也沒有。只有無限的渺小。」
白衣老人把雙手舉向黑色的天空,大聲高呼:
「不知道,神父。沒關係。走到哪兒,算哪兒……」
這個苦行僧名叫謝爾基神甫,他那頭黑髮已經花白,由此看來已經五十開外,但是他的步態和整個動作舉止卻麻利輕快,像一個二十歲的青年:臉乾枯,沒有油脂,但也很年輕;一雙褐色的眼睛略有些近視,經常眯縫著,好像是在笑,這是一種難以抑制的,調皮的,多少有些狡黠的笑:好像是他知道了一件別人不知道的愉快的事,只要他一說出來,大家都會很愉快。可是與此同時,這種愉快中卻有一種恬靜,這是當他祈禱時吉洪在他的臉上所見到的。
謝爾基神甫的話里有一種神聖的力量和權威,好像他不是代表自己說的。
「艾瓦-艾沃!艾瓦-艾沃!」
他們坐下來進餐——坐在長滿苔蘚的木墩上,上面墊著光木板。伊拉里翁神甫拿來麵包和鹽,用木碗盛的酸捲心菜、蘑菇粥和用林中野菜做的湯。
「吉洪。」
「回去吧,回去吧,孩子!……」
吉洪發現謝爾基神甫說這話的時候,兩隻眼睛醉了,像「神的孩子」那樣:只不過是「神的孩子」是短暫的,劇烈的,而他的醉則是永久的,安靜的,彷彿是清醒的。
他不敢喘氣,不敢動,長時間地望著這個做祈禱的人,自己也跟他一起祈禱,沉浸在祈禱的無限甜蜜之中,彷彿是失去了知覺——他又睡著了。
他本想不辭而別,因為覺得告別對於他倆來說都會很沉重。
「吉申卡,好個安詳的名字。上帝從何處把https://read.99csw.com你帶來的?這個地方都是樹林子,荒無人煙,世俗的百姓很少有人來——我們只是偶爾才能看到上帝的旅人。」
「累了,可憐的人?我那裡有許多你們這樣的人,都是孩子。你們在世上遊盪,乞討,孤苦伶仃,挨餓受凍,遭受委屈和瘋狂的迫害。可是別害怕,親愛的。等一等,我會把你們召集到一起,送進就要降臨的主的新教堂。曾經有過古老的彼得教堂,將要出現雷子約翰的新教堂。雷擊石頭,將流出活命水。第一部《舊約》是聖父的王國,第二部《新約》是聖子的王國,第三部,也就是最後一部約法,是聖靈的王國。一是三,三是一。主是守信譽的,允諾了,他昔在今在,以後定會來!」
又是一道閃電——他看見了老人的臉、顫抖著的嘴唇、凄楚的微笑、滿含淚水的睜著的雙眼——他明白了為什麼如此可怕:這張可憐的面孔讓人害怕。
「阿門!」吉洪重複道,他是雷的教會的第一個兒子。他趴到地上,像是死了,永遠失語了……
吉洪看著他,他想要說出全部實情。
棺材呀,我的橡樹獨木棺,
「可是這個教會在哪裡呢?」吉洪說,感到無法形容的痛苦。
他又環視一下四周,認出了他時常來的這個地方,今天早晨還來過。一條很長的林間通道可能是當年瑞典人開闢的,但早已遺棄,長滿帚石南,通道的盡頭,湖水粼粼。這個地方離開謝爾基神甫的凈室不遠。大概是他迷路時繞了一個圈子,又回到原來出發的地點。他感到疲憊不堪,好像是走了一千里的路程,還沒有走完,還要永遠走下去。他想,往何處走,為何而去?到未知的奧邦國去,還是到隱形城基捷日去?可是他如今自己也不相信了。
等他清醒過來以後,謝爾基神甫已經離開他,大概是到山上做祈禱去了。
「主的聲音強而有力,主的聲音充滿威嚴。」
「主的聲音在水上,榮耀的上帝在打雷,主在大水上也在打雷。
吉洪隨身攜帶的一塊麵包昨天晚上已吃光,現在覺得餓了。
耶穌哇,你的美至高無上。
「跟異教徒怎能和睦!」伊拉里翁反駁說,「得跟他斗個你死我活,不能屈服於他這個墮落者。要愛自己的敵人,卻不能愛上帝的敵人!要遠遠離開異教徒,不能跟他講什麼正義,只能往他臉上吐唾沫。異教徒比豬狗還壞!讓他受到詛咒。讓他入地獄!」
吉洪看著,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知道,駝鹿是很怕人的,尤其是剛剛產仔的母鹿。他覺得,他看到了人和獸一起生活在天堂里那些時日的秘密。
我要穿過森林,越過沼澤,
長老畫了個十字為他祝福,安詳而又親切,跟剛才給那頭獸祝福一樣。
吉洪看見了人子。他的頭髮全是白的,如白色波浪,如白雪;他的眼睛如火焰;腳好像爐中煉得發白的銅;他的臉如金光萬道的太陽。
美麗的荒原母親喲!
「回到哪兒去?」吉洪問道,他突然感到恐怖起來,自己也不知為什麼。
關於跟吉洪的第一次談話,謝爾基神甫對伊拉里翁神甫隻字未提,可是伊拉里翁神甫卻好像猜到了一切,嗅出了異教徒的氣味,猶如羊嗅到了狼的氣味一樣。有一天,吉洪無意之中聽到了他跟謝爾基神甫的談話:
他們跑到那棵松樹下,找到了吉洪,只見他躺在燃燒著的大樹下面,失去了知覺。他們把他架起來,抬回凈室。沒有床,便把他放進一具自己睡覺的棺材里。他們起初以為他已被雷擊斃。伊拉里翁神甫想要念倒頭經。可是謝爾基神甫沒有讓他念,而念起了福音書。他念了下面這段話:
從那時起,基督的信仰便在這荒涼的北方燃燒起來,猶如神燈在深更半夜的黑暗中。
吉洪明白了,他的一切哀求全都白費了,謝爾基神甫永遠離開了世界,猶如死人離開了活人。「愛所有的人,也要躲避所有的人。」吉洪想起了這句可怕的話。「既然是這樣,那又將如何?」他想,感到死亡一般的痛苦。「脫離塵世的上帝,沒有上帝的塵世——如果必須二者選一,那麼選擇哪一個呢?」
但是這番話卻流露出死一般的沉重和因循守舊,好像不是他自願說的,而是另外一個人逼著他說的。
水邊上站著一個苦行僧,正是吉洪夜裡看見的那一個,只見他正用手裡的麵包喂一頭母駝鹿,身邊站著一頭很好玩的小幼畜。
「阿門!」雷子約翰重複道。
當烏雲湧來的時候,凈室里一片黑暗,如在夜間。岩洞的深處,燃著神燈,兩位長老在祈禱。
「是的,來吧,主哇!」吉洪重複著,也把雙手向天上舉起,他欣喜若狂。
我要翻過高山,鑽進洞穴……
他昏迷地躺了很久。突然清醒了,睜開眼睛,只見一片巨大的烏雲從東方湧來,已經遮住了半邊天,烏雲上面有許多白色斑點,好像是浮腫的軀體上化膿的瘡口。這片烏雲像是一隻巨大的蜘蛛,垂著肥大的肚子,張牙舞爪地向太陽爬去,向太陽伸出一隻爪子——太陽顫抖了,嚇呆了。一些蜘蛛的灰色影子在地面上迅跑,空氣渾濁了,像蜘蛛網一樣黏糊糊的。撲來一股令人氣悶的熱氣,好像是從野獸的大嘴裏噴出來的。read.99csw•com
突然間,耀眼的白光充滿凈室,響起震耳欲聾的霹靂聲,好像是凈室的花崗岩牆壁馬上就要倒塌。
小徑在凋謝的帚石南中間消失不見了,他尋找了很久。最後完全迷失了,只好碰運氣了。
過了幾天,吉洪又和謝爾基神甫一起坐在凈室入口處的石頭台階上,就跟第一天一樣。只有他們二人。伊拉里翁神甫划船捕魚去了。
吉洪走開了。他突然明白了,不能指望謝爾基神甫的幫助,這位偉大的聖徒在主面前是強有力的,如同天使,可是在人面前卻軟弱無力,如同孩子。
突然間,母鹿驚恐地四下張望,猛然一跳,帶著幼崽跑了,逃進峽谷深處——或許是嗅出了吉洪的氣味——只有沙沙聲和轟隆聲響徹林中。
忽而又是燃燒著的木房,垂死者們在裏面最後的號叫:「看哪,新郎半夜到來!」忽而是瘋狂舞蹈的白色旋風和刺耳的尖叫聲:
走到了,挨著他坐到樹根上。吉洪覺得以前見到過他,只是記不起來是在什麼地方和什麼時候。小老頭很平常,好像是常見的那種雲遊者,他們手捧聖像走遍城市和鄉村,走遍教堂和修道院,化緣修建新的廟宇。
他趴到地上,趴了很久,一動不動,長老抱著他安慰他,他沒有聽到。
醒來的時候已是夜間。幾乎是跟白天一樣明亮。但更加寂靜了。島子的岸邊清晰地映照在平滑如鏡的湖水中,直到雲杉尖頂上最後一個枝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彷彿是下面還有另一個島嶼跟上面的完全一樣,只是顛倒過來了——這兩個島嶼孤懸在兩重天際中間。在空地中央的石頭上,跪著一個長老,是吉洪所不認識的——可能是住在荒山裡的苦行僧。他的黑色身影在金粉色的天空映襯下一動不動,彷彿是用他跪著的那塊石頭雕成的。他的臉上顯露出祈禱時的興奮,吉洪在人的臉上從來沒見到過這種神情。他覺得,周圍的這種寂靜來自這種祈禱,紫紅色的帚石南的芳香也是為了這種祈禱而發散出來的,直接升向金粉色的天空,如手提香爐中的裊裊青煙。
黑色的天空上,打了一個白色的閃電——天彷彿是裂開了。
從伊拉里翁神甫的話中可以看出,一個人雖然嚴格守齋,付出了艱苦,建立了功勛,但仍然不能得救。根據一位聖徒顯靈顯示,三萬個死人中只有兩個人進入天堂,其餘的都進了地獄。
母鹿吃完麵包以後開始舔長老的手。他給母鹿畫了一個十字,親吻了它那毛茸茸的前額,親切地小聲說:
「我們這裡有神賜!哪怕是你在樹林里待上三天,你都不會遇到野獸和惡人。上帝就是你,你就是上帝!」
「噢,誘惑,誘惑!」謝爾基神甫嘆了一口氣,最後強調說:
大雷雨又過去了,烏雲散開了,太陽灼|熱。口渴難熬。可是在這個荒無人煙的針葉樹林里,處處是花崗岩,找不到一滴水——地上只有灰色的乾苔蘚、地衣、石芯,細弱的小松樹也覆蓋著苔蘚,好像是掛滿蜘蛛網,樹榦過細,常常折斷,向上伸去,好像是病人瘦弱不堪的四肢,皮膚紅腫,化膿,一塊一塊地剝落了。空氣由於炎熱而不再流動,只是在發抖。頭上是無情的天空,像是一塊燒得發白的銅板。死一般的沉寂。這陽光刺眼的寂靜無聲的中午令人無限恐懼。
瑞典人佔領拉多加以後多次毀掉瓦拉阿姆修道院。1611年毀壞得尤為嚴重,片瓦未存。這個島子整整荒蕪了一百年。1715年,彼得沙皇下令恢復這座古老的修道院。在埋葬聖顯靈者謝爾基和蓋爾曼的聖骨的地方建了一座木結構的小教堂,命名為主易聖容教堂,還修了幾間簡陋的凈室,從基里爾-別洛焦爾斯基修道院移來一些聖像。基督信仰的神燈重新點燃起來,有預言說,這神燈直到第二次降臨都不會熄滅。
然後就寢,兩個長老跟平時一樣,躺到岩洞的棺材里,而吉洪則睡在茅屋爐子頂上的吊鋪上。大雷雨瘋狂肆虐,狂風呼嘯,大雨如注,湖上狂濤怒吼,閃電雷鳴,一刻也不停歇,小窗里連續不斷的閃電白光與神燈的紅色火苗匯合在一起,照亮了岩洞深處的「意外的歡樂」聖像。可是吉洪覺得,這不是閃電,而是那個白衣老人向他俯下身來,向他講雷子約翰的教堂,在愛撫他。他在大雷雨聲中睡著了,好像是聽著母親的搖籃曲。
吉洪走出凈室。
「主與你同在,母親!」
吉洪蘇醒了,睜開了眼睛。伊拉里翁神甫驚奇得倒在地上:他覺得,謝爾基神甫竟讓死人復活了。
天空、大地和萬物向初升的太陽唱著無言的歌:
長老一整天都在思念吉洪,擔心他發生什麼不測,被這種預感所折磨著。他不時地走出凈室,在樹林里遊盪,尋找著,呼喚著:「吉申卡!吉申卡!」可是大雷雨前一片寂靜,回答他的只有響徹荒野的回聲。
伊拉里翁神甫是個嚴格的守齋者。有時一連好幾個星期不吃麵包。剝下松樹的樹皮,晒乾以後在臼里搗碎,和上麵粉烤熟,就吃這種東西,而喝水故意喝臭水坑裡熱乎乎的鐵鏽色的水。冬天站在沒膝的雪裡祈禱。夏天赤身裸體地站在沼澤地里,把整個身體露著讓蚊子叮咬。從來不洗澡,援引至聖者以賽亞·西林的話說:「切莫露出你的陰|莖,要是因為發癢而需要搔搔,要用汗衫或者一塊布把你的手包裹起來,那時再搔——任何時候也不得讓你的手摩擦赤|裸的身體,切莫看那見不得人read.99csw.com的陰|莖,否則就要潰爛。」伊拉里翁神甫向吉洪講了自己從前的師傅,他是基里爾-別洛焦爾斯基修道院的修士,名叫特里丰神甫,綽號:「下流坯」——「因為通過下流才能有幸洞悉未來」。「這位特里豐一生中頭上和腳上沒有沾過水,可是沒有生虱子,他為此而大哭著說,等到來世我身上的虱子像老鼠那麼大。特里豐不分白天黑夜不斷祈禱,祈禱成為習慣,他的嘴隨時隨地都抑制不住,由於畫十字,前額腫脹發青而潰爛;不管是念日課經,還是做晨禱和晚禱,都放聲大哭,由於過分啜泣而常常休克。臨死前躺了七天七夜,非常痛苦,但一聲都沒呻|吟過,也沒有要水喝,要是有人來探望他,問道:『師傅,你能好嗎?』他回答說:『一切都很好』。」有一次,伊拉里翁神甫悄悄地走到他身邊,不讓他聽見,只見他吧嗒著嘴,輕輕地說:「喝個飽吧!」「師傅,你想喝水嗎?」伊拉里翁神甫問,而特里丰神甫卻說:「不,不想。」伊拉里翁神甫根據這個情況明白了,特里丰神甫非常渴,可是卻忍著——最後還要嚴格守齋。
「回到教會去,教會!」謝爾基神甫小聲說,更親切了,聲音更顫抖了。
吉洪站起來,走進凈室,穿上旅行的衣服,挎上背包,戴上神智索菲婭的聖像,拿起棍子,畫了十字,便向樹林走去,要繼續永遠流浪下去。
伊拉里翁神甫和謝爾基神甫的精神完全不同,他倆似乎是不能取得一致的意見,然而往往卻是一致的。
大雷雨過去了。又是一片寂靜。只有從濕淋淋的枝頭上往下滴著水滴。散發著針葉樹的樹脂味。黑黝黝的雲杉尖頂的上空,金紅色的天空上殘存著一彎新月。
耶穌哇,你的仁慈無邊無沿。
「奧莎那!光明必定戰勝黑暗!」
他走了很久,離開修道院很遠了,最後迷路了。天黑了。他擔心單桅船不等他回去就起航。為了瞭望一下四周,他登上一座高山。山坡上長滿茂密的雲杉。山頂是一塊圓形空地,長著紫紅色的帚石南。中央立著一個黑色的石柱。
吉洪是跟一位雲遊派長老一起從彼得堡逃出來的。
「你高興吧,吉申卡,高興吧!」他微笑著說,他的聲音很輕,如蜜蜂的嗡嗡聲或者遠處的祝福聲。
「排除一切雜念,」他回答道,「注視自己的心靈深處,說:主哇,耶穌基督,神子,寬恕我吧!不管是站著,坐著或躺著,都這樣祈禱,把心靈的大門關閉起來,儘可能屏住呼吸,或者不經常呼吸。起初你會在自己身上發現一片黑暗,在外在的祈禱中認識到在你和上帝之間有一種障礙,猶如一堵銅牆。可是你不要傷心,而要更加勤奮地祈禱,那堵銅牆就會倒塌。你會在心裏看到難以言表的光明。於是話就沒有了,祈禱,呼吸,下跪,由衷的祈求和最甜蜜的叫喊聲等,也都停止了。那時只有一片寂靜。那時只有狂暴。人也就知道了,他是在軀體里,還是離開了軀體。那時就會看見上帝。那時人和上帝合為一體。那時就實現了先知的預言:上帝和上帝連在一起,相互理解。那才是聰明的祈禱哩,孩子!」
整座島子都是花崗岩的。岸邊有陡峭的懸崖高懸在水面上。樹根無法牢固地扎進花崗岩上面的一層薄土裡,因此樹木低矮。但是苔蘚卻很茂盛,好像是蜘蛛網一樣,把雲杉覆滿,一片一片地掛在松樹榦上。
伊萬努什卡那隻無罪的羔羊在阿維爾揚卡·別斯帕雷的刀下無力的哭聲。斯賓諾莎講到的「對上帝的理性的愛」:「人能夠愛上帝,可是上帝卻不能夠愛人。」《宗教管理條例》的誓言把俄國專制君主當成主基督。伊拉里翁神甫那種嚴峻的溫順:「愛所有的人,也要躲避所有的人!」謝爾基神甫親切的低語:「到教會去吧,到教會去,孩子!」
雲遊派教導人們說,東正教徒要想逃脫反基督而得救,必須從城市跑到城市,從鄉村跑到鄉村,一直跑到大地的最後邊緣。那個長老邀請吉洪到奧邦國去,這個未知的國度據說是在別洛沃季耶的七十個島嶼上,位於戈格和瑪戈格的背面,在天邊上太陽升起的地方,那裡有一百七十座講亞速語的教堂,牢固地保存著舊的信仰。「如果上帝賜福給我們,十年就能走到。」長老安慰說。
老人的臉突然變得年輕了,永恆了。吉洪認出了雷子約翰。
吉洪感覺到,謝爾基神甫想要對他說什麼,可是卻猶疑不決。吉洪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可是當他藉助于短暫的閃電光亮看他時,覺得他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憂傷。
吉洪就這樣留在荒野里了,和兩個長老一起生活起來。
七個雷聲說:
「只有一個使徒的神聖教會……」
「你寬厚吧,神父!」吉洪驚叫道,一頭撲倒在他的腳下,「接受我為你效力吧,讓我和你一起住在荒野里吧!」
「在林子里過夜的嗎?」
吉洪走累了。他看見空地邊上在雲杉中間有一個岩洞,好像是由綿軟的苔蘚鋪成的卧榻,於是他躺在那裡睡著了。
「我是伊萬努什卡,伊萬努什卡。沒有認出來?主派我到你這裏來,他很快也隨我而來。」小老頭把手放到吉洪的頭上,他感到很安詳,好像是在母親的懷裡。
這一覺睡得很死,他醒來后覺得渾身癱軟無力,好像休克過一樣。彷彿是仍然在睡夢中,想要醒來,卻不能醒過來。他感到一種可怕的痛苦,每https://read.99csw.com逢癲癇發作的前夕都是這樣。頭很暈,思想混亂。遙遠回憶的片斷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頭腦里。忽而是格留克牧師重複著牛頓關於世界末日的話:「彗星隕落到太陽上,由於這一隕落,太陽的溫度就要升高到這種程度,地球上的一切都燒焦!我不想編造假說!」他興奮地重複著牛頓的偉大名言;忽而是入棺派的那支凄涼的歌:
吉洪精神飽滿,輕快地走著,好像是長上了翅膀,他心情愉快而又恐懼,他知道,他將永遠這樣無言地走下去,直至走遍世上所有的道路,走進約翰教堂,向就要降臨的主高呼:「奧莎那!」
「我是阿爾法和奧麥加,是開端和結束,是第一和最後。是活的,曾經是死的。看哪,現在活著,也將活著,直到永遠永遠。阿門。」
「忍耐吧,拉里翁努什卡!」謝爾基神甫祈求道,「看在上帝的面上,忍著他吧!和睦相處,給予愛……」
你們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他倆走到陡峭的懸崖底下。已經傾斜的破舊籬笆後面是菜畦。懸崖的一道裂口就是一個天然的凈室:三面的牆壁是石頭的;第四面是用木樁搭的,上面有一個小窗和門;懸崖上面坐落著瓦拉阿姆顯靈者聖謝爾基和蓋爾曼修道院,房蓋是用樺樹皮搭的,抹了泥,上面長滿青苔,豎著一個木製八角十字架。山谷的出口通向湖濱,一條小溪沿著山谷流淌,在這裏匯入湖中,把帶來的泥沙淤積在山谷的盡頭。湖岸的木樁上晾曬著漁網。這裡有另一個長老,身穿打著補丁的原色粗呢袈裟,赤腳站在沒膝深的水裡,他長得很敦實,膀大腰粗,臉被風吹得很粗糙,禿頭頂的周圍殘留著一些白髮。「好一個漁夫彼得。」吉洪想道,只見他正在修船,在翻過來的船底上塗焦油,散發著刨花、魚腥和焦油的氣味。
謝爾基神甫抓住他的手,吉洪聽到他親切地小聲說,覺得他的聲音在顫抖:
耶穌哇,你是活著的神子。
等他睡醒時,太陽已經出來,謝爾基神甫也不在石頭上了。吉洪走到石頭跟前,親吻長老站過的那個地方。然後,他下了山,順著荒僻的小徑穿過林莽,向瓦拉阿姆修道院走去。
突然間,很遠很遠的地方,林中通道的盡頭,藍黑色的雲彩上,有個東西閃著白光,飛了起來,好像是一隻被太陽所照亮的白鴿。只見他越來越大,越飛越近。吉洪目不轉睛地看著,終於看見了這原來是一個白衣的小老頭疾行在林中通道上,好像是在空中飛翔——直接朝他而來。
「噢,可憐的人,可憐的人!怎麼可以離開教會呢?……」謝爾基神甫又小聲說,也流露出同樣的痛苦,吉洪感覺到他明白了一切。
凈室由兩部分組成——一間沒有煙囪的小茅舍和一個崖壁上的岩洞,牆上掛的聖像都跟謝爾基神甫本人一樣,樂哈哈的——有「興奮的聖母」「仁慈的聖母」「芳香的花」「幸福的肚子」「賦予生命者」「意外的歡樂」。謝爾基神甫尤其喜歡最後一個。前面點著神燈。岩洞里黑暗而又狹窄,猶如在墳墓里一樣,放著兩具棺材,頭上放著石頭。兩位長老睡覺就在這兩具棺材里。
吉洪在島上遊盪起來。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孩子?我這個罪人能有什麼用?……」謝爾基神甫小聲說,既溫順又驚恐。
飯後,伊拉里翁神甫又修船去了。而謝爾基神甫則和吉洪坐到凈室入口處的石頭台階上。他們眼前是開闊的湖,還是那麼平靜,淺藍色水面上映著大塊的圓形白雲——彷彿是下面還有另一個天空,跟上面的一模一樣。
他不把拯救靈魂的途徑寄托在肉體的外在功勛上,而寄托在內在的「精神集中地默誦耶穌的祈禱詞上」。他每天夜間都站在石頭上祈禱,站著一動不動,像是一尊雕像。但是吉洪卻覺得,這種一動不動卻是一種飛翔,比鞭身派的瘋狂舞蹈更急劇。
他無力地坐到一棵乾枯的松樹根部,這棵樹孤零零地聳立在矮小的灌木叢中。反正是已無處可去了。就這樣躺著吧,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直到死亡來臨。
這是一個炎熱的白夜,但天上布滿大雷雨的烏雲,因此很黑暗。近幾天來一直要有大雷雨,可是始終沒有降落。地上死一般的寂靜。可是天上卻是亂雲飛渡,風馳電掣,但也寂靜無聲——彷彿是一批不會說話的巨人奔向戰場。偶爾傳來遠方的沉悶雷聲,彷彿是來自地下,好像是睡意矇矓的野獸的吼叫。閃電的蒼白光亮不停地閃動,彷彿是夜由於驚恐而顫抖。每一次閃光中,島子的整個輪廓,直到雲杉尖頂上最後一根枝杈,全都清晰地顯現出來,同時也倒映在水裡,彷彿是下面也有一個島嶼,跟上面的一模一樣,只是顛倒過來了,這兩個島嶼孤懸在兩重天際中間。閃電的光亮熄滅了,一切又都陷入黑暗之中,寂靜無聲,只能聽到睡意矇矓的野獸在吼叫。吉洪沉默不語,而謝爾基神甫望著黑黝黝的遠方,唱著耶穌的頌歌。低聲的祈禱與隆隆的雷聲融為一體了:
耶穌哇,你的愛難以言表。
「孩子,」謝爾基神甫安慰惶恐不安的吉洪說,露出調皮的微笑,「他不僅對你一個人,對所有的人,甚至對小孩子,都行這種跪拜禮。就是這麼溫順!拉里翁努什卡,準備飯吧,招待這位上帝的旅人。」
耶穌哇,你的力量不可戰勝。https://read.99csw.com
「應該如何祈禱?」他有一天問謝爾基神甫。
「聖潔,主是昔在今在以後永在的萬能的主宰。」
大家坐下來吃飯。吉洪又是吃,又是喝。飯後開始祈禱。伊拉里翁神甫第一次和吉洪一起祈禱,好像是忘了他是異教徒,看來是對他產生了好感,儘管這裏面摻雜著恐懼。
吉洪不很相信奧邦國,但是卻跟著這個雲遊派教徒走了,因為他並不在乎到何處去和跟著什麼人去。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時候要到了並且已經到了,躺在棺材里的人要是聽見神子的聲音,聽見之後定會復活。」
他醒得很早,太陽還沒有出來。他急忙穿好衣服,準備上路,前來向謝爾基神甫辭行,可是他還睡在自己的棺材里,於是吉洪便像伊拉里翁神甫那樣,雙腿跪倒,為了不鬧醒睡覺的人,輕輕地吻了他的前額。謝爾基神甫突然睜開眼睛,抬起頭,說道:「吉申卡!」可是立即又把頭枕到棺材頭的石頭上,合上眼睛,睡得更深了。
他最後睡著了,就像主的門徒在睡覺而主卻在石頭上祈禱,後來主來到門徒們那裡,發現他們悲傷得睡著了。
伊拉里翁站起來,看了看吉洪,目光溫順而又嚴峻。「愛所有的人,也要躲避所有的人。」這目光中顯示出費瓦伊德的大隱士至聖的阿爾先尼神父的這句名言。
「魔鬼強而有力,噢,太強大了!」他有時嘆息說,非常傷心,好像是還不清楚,上帝和魔鬼,誰比誰更有力量,誰能戰勝誰?
他走近長老:
他向他講了自己的一生,從初次害怕反基督而逃跑開始講起,他講完以後,謝爾基神甫很久沒有作聲,雙手捂著臉;後來站起來,把一隻手放到吉洪的肩上,說道:
為了不至於像昨天那樣迷路,他走在高高的石崗上,從那上面可以看到湖和湖岸。遠處天邊上,雷雨的烏雲仍然還是又黑又藍,叫人害怕,遮住初升的太陽。突然一縷陽光如利劍,把烏雲穿透,烏雲里燃起大火,濺出鮮血,好像是天上那場最後的戰鬥已經結束,世界末日就要隨之到來:「米迦勒和他的使者們在與龍爭戰,龍也和它的使者們同他們爭戰,但是並沒有取勝,天上不再有他們的地方了。這頭巨龍,也就是古蛇,被摔到地上。」
「給我祝福吧,神父!」
「你是什麼人?」吉洪問道。
老人回頭看了看,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計,向他們走過來,默默地向吉洪行了一個跪拜禮。
吉洪有時也覺得,假如伊拉里翁神甫把自己的想法徹底發揮出來,他就會得出跟紅死的導師們相同的結論。
「奧莎那!基督必定戰勝反基督。」
吉洪很快就完全清醒了,爬起來,坐到長凳上。他認出了謝爾基神甫和伊拉里翁神甫,明白他們對他說的話,但自己卻不會說話,只能打手勢來回答。最後,他倆總算明白了,他成了啞巴——可能是由於驚嚇而失去了語言能力。可是他的臉卻容光煥發,只是在這種容光煥發中有一種叫人害怕的東西,也許他真的是死而復生的。
「神父,」吉洪終於首先開口了,「我很快就要離開你們……」
「是根據誓言,神父:我尋找真正的教會……」
謝爾基神甫跑了起來,高聲喊著:「吉申卡!吉申卡!」伊拉里翁神甫緊隨謝爾基神甫之後。
兩個長老跑了出去,只見那棵高聳在路邊小灌木林中的乾枯松樹在燃燒,猶如一支蠟燭,在黑色天空的背景上,火光尤為明亮——可能是受到雷擊而起火的。
「你要到哪兒去,孩子?」
「聖靈和新娘都說:來吧!聽見的人也說:來吧!證明這件事的也說:是的,我很快就來!阿門。是的,來吧,吾主耶穌!」
吉洪喘息起來,血液涌到太陽穴上,眼裡一陣發黑。他疲憊不堪,感到噁心,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要站起來,準備掙扎著爬到謝爾基神甫的凈室去,死在他眼前,可是沒有力氣;想要叫喊,可是叫不出聲音。
雷聲停息了,開始一片寂靜,在這寂靜中響起一個更加寂靜的聲音:
吉洪向謝爾基神甫跪下,向他伸出雙手,心裏懷著最後的希望,同時也懷著最後的絕望。
相傳使徒安得烈·彼爾沃茲萬內從基輔來到諾甫哥羅德,在拉多加湖上乘單桅帆船到了瓦拉阿姆島,在這裏豎起一個石頭十字架。俄國接受東正教很久以前,有兩位聖僧,謝爾基和蓋爾曼從東方國家來到瓦拉阿姆,在這裏建立了修道院。
石頭上已不見人影了。吉洪走過去,在茂密的帚石南中間看見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他順著這條小徑下到峭壁環繞的谷底灌木林中央,有一個水潭,周圍長著高草。潭中的水看不見流動,卻能聽見嘩嘩的響聲,如小兒的咿呀學語聲。
耶穌哇,寬恕我這個罪人吧。
吉洪找到懸崖上的那個岩洞,他第一天曾在這個好像是由綿軟的苔蘚鋪成的卧榻上過夜,便在這裏躺下,看著那個祈禱者一動不動的黑色身影,看著閃電的耀眼白光和飛馳的無言的烏雲,看了很久。
「忍耐吧,拉里翁努什卡!……」謝爾基神甫重複說,苦苦地哀求,但這哀求是軟弱無力的,好像他自己暗地裡也懷疑自己是否正確。
「我們從拉多加湖到謝爾多鮑里去,」吉洪回答道,「暴風雨把單桅船吹到島子上來。我昨天到林子里去,迷路了。」
「是在林子里。」
「拉里翁努什卡!」謝爾基神甫呼喚他。
「你是根據誓言在流浪嗎,孩子?」謝爾基神甫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