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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軍官們都嘲笑他——學校里塞滿了,需要的和不需要的軍官們——一大半是不需要的:因為後方從來總是安樂窩,這兒儘是些躲著不上前線的人,而且替這些不上前線的人還設置了千千萬萬的無用的閑差事。軍官們都嘲笑他:莊稼漢、老粗、骯髒的混蛋!……都任意嘲弄他,他雖然把作業完全答對了,可最後還是不及格。
這位治家的莊稼漢,像牛一樣頑強,像石堆一樣壓倒一切;他真不愧是烏克蘭人,頭蓋骨一直壓到眼睛上,壓到那銳利的小眼睛上。
郭如鶴從六歲起,就給人當牧童。草原、山谷、牛羊、森林,彩雲在天空浮動,雲影在下邊奔走——這就是他的課程。
第二次又把他派到准尉學校去了——因為缺乏軍官,在戰鬥中,軍官是常常缺乏的,事實上他是擔任著軍官的職務,有時他指揮著很大的部隊,而且還沒有打過敗仗。要知道對兵士們說來,他是自己人,是農民,是同他們一樣的農民。因此他們不顧一切地跟著他,跟著這羅圈腿的、有一副鐵顎的人,赴湯蹈火。為著什麼呢?為沙皇,為祖國,為正教的信仰嗎?或許如此。可是這些都好像在血霧裡一般,目前是——必須前進,一定得前進:因為背後是死,於是大家都更樂意跟著他,跟著自己人,跟著這羅圈腿的莊稼漢前進了。
在村裡捉住了四個哥薩克,就在路上邊走邊審問。他們的眼睛都黯然無光,臉上都是青紫的傷痕和瘀血,這些使他們和戰士們接近起來。
郭如鶴親切地望著他們:「好,兄弟們!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們身上了。」他親切地望著,可是更親切的是望著那些在塵霧裡自由自便地亂走著的、穿得破破爛爛的、光著腳的外鄉的流民群。要知道他同這些人是骨肉相連的啊。
嘻——嘻!軍官損失得太多了——有的在火線上損失的,有的開小差逃到後方去了。
誰也沒想到危險,沒想到敵人。也沒有人想到指揮員。如果要想把這洪流似的人群隨便組織一下——那就要把指揮員罵得狗血噴頭。槍托朝上,好像背木棍似的,把步槍往肩上一扛,吸著煙,或者哼著下流的淫歌——「這個不是舊時代任你來管教的」。
可是現在可拖得太久了——已經第二個星期了。帶的麵包只夠吃幾天。天天等著,等著這樣一句話:——「好了,現在可以回家了。」——可是越拖越久,越拖越沒頭緒;哥薩克越來越凶了;消息從四面八方傳來:村裡立read.99csw.com著絞刑架,絞殺外鄉人。什麼時候這才會完呢?留在家裡的東西現在怎麼辦呢?
「你現在怎麼見老婆呢?」
突然間,一切都震動起來:亞美尼亞的山脈、土耳其的師團、士兵們、神色倉皇的將領們、沉默的大炮、三月的山頂的積雪,真像天崩地裂一樣裂開了,出現了空前未有的奇迹——雖然是前所未有的奇迹,可是從來總是秘密地生長在隱蔽的處所,生長在深密的處所;雖然叫不出名稱來,可是一旦弄明白的時候,卻是——簡單明了,而且是必然的。
騎兵連戴著毛皮帽子,帽上綴著紅帶子,一連跟著一連前進。肩后掛著步槍,鑲著銀子的短劍和馬刀,閃閃發光——他們在這混亂的洪流中,井然有序地前進著。
可是軍官們嘲笑道:又來了嗎?莊稼漢……混蛋……羅圈腿!……於是……又把他派回本團了,因為沒有才能。
「等一等!軍官們叫他們喝的,打他幹嗎?」
因為他在那死的重圍里轉戰有功,第三次把他派回,第三次把他派回學校了。
現在郭如鶴在吱吱的馬車聲、說話聲、喧鬧聲、馬的鼻息聲和無邊無際的塵霧中前進。
恰巧這種情況就到來了。窮人們剷除了資本家。因為凡有一條多餘褲子的,都算資本家,所以小夥子們就挨門搜起來,把所有人的箱子都打開,拿出東西就分,分了馬上就穿到自己身上:因為必須做到大家平均。
把他擋住了:
普通的、面孔又黃又瘦的工人們來了以後,就把這裂縫寬而又寬地擴大起來。那縫裡邊隱藏著世世代代的憎恨,隱藏著世世代代的壓迫,以及令人憤慨的世世代代的奴隸制度。
「你們在哪弄的酒?」
又是榴霰彈,九死一生,血,呻|吟;又是他的機槍(他有驚人的眼力)掃著,人像草一樣,成堆倒下去。在異常的緊張中,死神每分鐘都在頭上飛的時候,是不會想到為什麼人血會成半膝深地流著——為沙皇,為祖國,為正教的信仰嗎?或許如此,可是都模糊得很。而最近,最明顯的是想當軍官,想在這呻|吟、血海和九死一生里,得個軍官的頭銜。這就好像他從牧童升學徒一樣,能升為軍官。於是他沉著地帶著那鐵石一般的顎,在榴霰彈瘋狂爆裂的地方,好像在自己的草九九藏書地上刈草一般——掃得敵人像草捆一般躺了一地。
「你們這些死傢伙,為什麼想到用拳頭照臉上干呢?難道你們沒有槍嗎?」
「唉——唉,混蛋東西!!……」一個戰士跳到跟前,「你這豬崽子。」把老拳用力一揮,想照那人的牙關打去。
於是又把他打回頭了,派回本團了……因為沒有才能。
漂亮的馬擺著頭。
貨車、大馬車、篷車,都吱吱亂響。鏡子在太陽下反著光,小孩頭在枕頭中間搖擺著,戰士們形形色|色,成群結隊地順著路,順著路旁的耕地,順著瓜田走著。瓜田裡所有的西瓜、甜瓜、南瓜、向日葵都被這些蝗蟲一樣的人群吃得一乾二淨了。不分連、營、團——都混在一起,攪在一起。大家都自由自便走著。有的唱歌,有的吵嘴,嚷鬧,謾罵,有的爬到馬車上,睡意矇矓地擺著頭。
「啊——啊——啊!……哈——哈——哈!……」各隊都哈哈大笑起來。
輜重車吱吱響著,戰士們擺著手走著。有人眼睛發腫,有人鼻子脹得像一個大李子,有人臉上結著血塊——沒有一個人臉上沒有青紫傷痕的。都擺著手走著,興高采烈地交談著:
十月的日子傳來了以後,他懷著厭惡的心情,把肩章撕下來扔了。混在那歸心似箭、不可遏止地叫囂著的部隊的洪流里,躲到暗角里,儘力不讓人看見,坐在那擁擠不動的顛簸的暖車上。喝醉酒的士兵們高聲唱著,搜捕著躲藏的軍官——要是把他發現,怕他也回不到老家了。
郭如鶴沉沒在這川流不息的洪流里,好像壓緊的彈簧一般,胸口覺著壓得很緊:要是哥薩克攻過來,大家都要死在他們的馬刀下呢。希望只有一個——一看見死,好像昨天一樣,大家都會相親相愛,順從地歸隊了,只是來得及來不及呢?於是他希望快點有什麼虛驚傳來才好呢。
外鄉人這樣逃難不是初次了。近來反蘇維埃政權的哥薩克的個別叛亂,把他們從那住慣了的窩裡趕出來,已經不止一次了,可是那都不過是繼續兩三天光景;紅軍一到,秩序一恢復,大家都又回家了。
「我照著那人的鼻子狠狠地給了一下——他把腿一伸https://read.99csw.com就完蛋了。」
郭如鶴雖然不會說「階級、階級鬥爭、階級關係」等術語,可是從工人口中深深感覺到這個,他用感覺,用情感把這個抓住了。在他那滿心鐵石般的憎恨里,軍官這玩意,目前在這種偉大的階級鬥爭的感覺面前,在這種情感面前,顯得何等渺小啊——軍官,這不過是地主和資本家的可憐的走狗罷了。
軍官們都不再大聲說「莊稼漢」「混蛋」「羅圈腿」了,可是在營地、在食堂、在帳篷里,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有三兩個戴肩章的人一見面,他周圍就形成了一圈真空。他們不用話說,都默默地用眼睛、臉色,用各種動作說:「混蛋、莊稼漢、臭羅圈腿……」
小夥子們也均起哥薩克的產來了,一均到土地時——全庫班流域就沸騰起來,連蘇維埃政權也被掃掉了。
「可是我抓住了一個人,把他的頭夾到我的大腿中間,照他屁股上捶起來……可是那個狗東西一下子咬住我的……」
從工廠來的工人們,從鑿沉了的軍艦上來的水手們,好像一粒粒酵母似的落到這狂歡的居民中間,於是庫班流域的革命,就像發麵似的膨脹起來。在大小村鎮里、田莊里,都建立了蘇維埃政權。
他決心用烏克蘭人的那樣鐵石般的堅忍不拔的精神,用燒紅的鐵,用自己的鮮血,用自己的生命,來燒毀這些痕迹。而且同樣來服務,不,更多地替自己的骨肉難分的貧民大眾來服務。
那是多麼難啊,真難得要命啊!腦袋都要炸了。學會十進位的小數,真比平心靜氣地在機槍火力下去赴死還要難得多呢。
就輕蔑地讓他做准尉了。他回到連里,肩上的肩章閃著金光——可弄到手了。他又高興,又不高興。
穿著緊身的契爾克斯裝的身材端正的一批人,騎著漂亮的馬,看來令人驚奇。這是庫班哥薩克——不,這不是敵人,是革命弟兄,是窮哥薩克,大多數都是前線戰士。在硝煙中、炮火中、九死一生中,革命將那不滅的火花,投到他們心裏了。
高興的是:總算弄到手了,用自己極大的艱苦和超人的毅力得到了。不高興的是:肩上金光閃閃的肩章,把他和自己人,和親人,和農民、士兵們隔開了——把他和士兵隔開了,可是沒攀上軍官們:郭如鶴的周圍,形成了一圈真空。
他不作聲地恨著他們,咬著牙,惡狠狠地望著他們。作為沒有才能的人,又把他打回本團了。
「喝醉了有什麼辦法呢?」哥薩克抱歉地彎著腰。https://read.99csw.com
無窮無盡的輜重車,揚起滾滾的灰球,把一切都籠罩起來。車輛吱吱響著前進,在村道上蜿蜒數十俄里。群山在前邊發著藍色。扔在馬車上的枕頭,閃著紅光;耙子、鐵鏟、小木桶都豎著;鏡子、火壺,都眩惑人目地反著光;小孩頭、貓耳朵都在枕頭中間,在衣服堆、鋪蓋、破布中間搖動著;雞在雞籠里叫著;系成一串的牛在後邊走著;長毛狗滿身粘著刺果,伸著舌頭,急促地喘著氣,躲在馬車的陰涼里走著。馬車吱吱亂響,車上亂堆著家用東西——哥薩克叛亂以後,男男女女離家外逃的時候,都貪婪地匆忙地把落到手邊的一切東西,全都裝到車上了。
走過轉彎的地方都停住了,哥薩克們就給自己挖起公共墓坑來。
瞅著郭如鶴不在家時,也都去光顧了,順便撿到衣服就拿走,郭如鶴回來,穿著破爛的軍便服,戴著荷葉邊舊草帽,穿著破鞋,還是從前他那一身,他的女人只穿一條裙子。郭如鶴把手擺一下就算了,他心裏只充滿著一種感覺,充滿著一種堅忍不拔的思想。
「白黨軍官們來到附近村裡的時候,把窖在花園裡的二十五桶酒挖出來,也許那是咱們的人把酒坊打開的時候,從阿爾馬維爾弄來窖到那兒的。軍官們叫我們站好隊,對我們說:『如果你們把村鎮佔領了,就給你們燒酒喝。』我們就說:『你現在給我們喝,我們就把他們打得雞飛狗上牆。』啊,他們就給我們每人兩瓶,我們喝了——想叫我們喝得大醉,就不讓我們吃東西。於是我們就撲上來,可是因為槍礙事,就都不要了。」
他的一生好像斜長的影子一樣,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他,這影子可以忘掉,可是擺脫不掉。這是草原上最平常的勞動者的飢餓的影子,灰色的、目不識丁的、黑暗的斜長的影子啊。母親還年輕,臉上已經起了皺紋,好像疲憊的老馬一樣,一群孩子抱在手中,牽著她的衣襟。父親一輩子給哥薩克當僱農,力量都用盡了:可是不管你怎樣拚命,反正總是窮。
猛烈的炮火,開花彈的爆炸,無情的機槍的掃射,血與火的颶風,「四面八方都是死與地獄」,可是他這治家的莊稼漢啊,就好像處在家裡一樣。
郭如鶴對自己用鐵石的剛毅得到的金光閃閃的肩章,才第一次悔恨起來:他發現自己處在工人、農民、士兵們的敵read.99csw.com人的行列里了。
都興高采烈地談著,沒有一個人想到為什麼當時都不用刀、不用槍,卻都在粗暴的狂喜中,照臉上來了一場兇惡的拳戰。
後來他在村裡一家富農鋪子里,當一個伶俐活潑的學徒,慢慢學會識字;後來去當兵,戰爭,土耳其戰線……他是一個出色的機槍手。他帶著機槍隊爬到山上,到了土耳其人的後方,到了山谷里——土耳其戰線在嶺頭上。當土耳其師下山退卻時,他就用機槍掃起來;人都好像草一樣,成堆倒下去,流出的熱血冒著氣,他先前從來不曾想到人血能有半膝深流著,可是,這是土耳其人的血,於是也就把這忘記了。
從前他曾用超人的、堅忍不拔的精神獲得的肩章的痕迹,烙著他的雙肩。雖然大家都知道他是自己人,可是對他都側目而視。
他到家時,一切都毀了,整個的舊制度、舊關係,都崩潰了,可是新的卻很模糊、不清楚。哥薩克同外鄉人都互相擁抱著,捉住軍官就幹掉。
於是司令部來的公文上,憤激地寫道:讓他做准尉吧——軍官損失得太多了。
因為他這罕見的勇敢,就把他派到准尉學校去了。那是多麼難啊!腦汁都絞盡了。他用一股頑強的牛勁把功課學會了,可是……結果還是不及格。軍官們都嘲笑他,訓育官、教官、士官候補生,都嘲笑他說:莊稼漢還想當軍官呢!真混蛋……鄉下佬……蠢貨!哈——哈——哈……想當軍官呢!
走在這粗暴而喧鬧的洪流里的,有沙皇軍隊複員的士兵,有蘇維埃政權動員的戰士,有志願參加紅軍的士兵。大多數都是小手工業者——箍桶匠、鉗工、錫匠、細木匠、鞋匠、理髮匠,最多的是漁民。這些都是生活艱難的「外鄉人」,都是勞動人民,蘇維埃政權的出現,突然給他們帶來了一線光明——突然感覺到或許這不像從前那樣的狗政權了。這些人大多數都是農民。這些人幾乎全都帶著自己的家財逃走了。留在家鄉的只有富人、軍官們,殷實的哥薩克是不會危害他們的。
他們要同父老兄弟一起戰鬥。家裡一切都扔掉了:房屋、家畜、罈罈罐罐,一切都丟了——傾家蕩產了。他們整齊地、敏捷地前進著,愛人親手在帽子上綴的紅帶子,發著紅光,用年輕有力的嗓子唱著烏克蘭歌。
戰士們的眼睛閃著光:
他不動聲色地痛恨著他們,石頭般地、深深地把這憎惡埋藏在心裏。又痛恨,又輕蔑。他用冷靜的、出生入死的大無畏精神,把這種憎恨,把自己和士兵的隔閡,掩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