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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村裡,哥薩克從前線一回來,馬上就把自己的軍官捉起來,從城裡帶到海邊去。從城裡拉到碼頭上,把石頭繫到脖子上,就把他們從碼頭上投到海里了。水裡冒著水泡,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水是藍的,乾淨得像眼淚一樣——確實的。我親身在那裡。好久好久才沉到底,手腳在亂擺動,好像龍蝦尾巴一樣。」
於是又覺得:彷彿沒有黑暗了,有的是無邊無際的草原和風磨,一陣馬蹄聲,從風磨跟前傳來,風磨斜長的影子追著他,在後邊追著說:「到哪去!……你發昏了嗎?……回來!……」「他的家屬都留在那邊呢,可是兒子死在這裏……」
「帶著良心來的,一來就把資本家幹掉了。」
「俄羅斯有蘇維埃政權。」
又是沉默。或許是因為在營火跟前那個人,一下不動地抱著雙膝坐在那兒的緣故。
於是星夜沒有了,發黑的群山也沒有了,只有:「同志們!同志們!……我不是害傷寒的,我是受傷的……」清晰地在眼前浮動著。
「一沉到海底的時候,都抽搐著互相糾纏成一團,死去了。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真奇怪。」
「在莫斯科呢!」
扶著槍刺的青年,突然笑起來,沒有鬍子的臉上,白牙閃著淡玫瑰色的光:
「他那契爾克斯裝、加芝利、毛皮帽子,完全是哥薩克打扮,哥薩克都把他當成自己人了。『哪一團的?』『某某團的。』於是就通過了;碰著女人就用馬刀把頭斬下來,碰著小孩就用短劍一刺。躲在莊稼堆后的,或是躲在牆角里的哥薩克,都被他用槍打死了。他對他們的情形知道得一清二楚,哪一部分,在哪裡有多少人,他統統都向郭如鶴報告了。」https://read.99csw.com
「就是這樣,」他說著,仍舊抱膝沉思,不眨眼地望著抖動的火光,「把捉到的一千五百名水兵趕來,把他們都聚到一塊。他們那些傻瓜說:咱們是水上人,咱們的事情是海上的事情,沒有人來害咱們。可是把他們趕來了,叫他們站起隊來,就命令道:『挖吧。』周圍架著機槍,還有兩門大炮,哥薩克人端著步槍。啊,這些倒霉的人就挖起來,用鐵鏟挖起來。這都是些年輕少壯的人。小丘上擠滿了人。女人們在哭。軍官們帶著手槍來回走。誰要挖得慢一點,手槍就打到他肚子上九-九-藏-書,這是要叫他多受一會兒罪。這些人都在替自己挖墓坑,那些肚子中了子彈的人——在血泊里爬著、呻|吟著。人們只要嘆一口氣,軍官就說:『你們別作聲,狗崽子!』……」
都仔細聽著:遠遠地、遠遠地、溫柔地,好像訴說心曲一樣,送來一聲和諧的弦音。
「啊,不知道他殺了他們多少人,連小孩,連女人都一齊殺!」
那抱著雙膝的人,把手放開站起來,微微的火光,仍舊照著他半個身子,他抓住低著頭的馬鬃,給馬戴上勒口,把布袋裡剩下的草料,從地上拾起來,把槍掛到肩上,一跳上馬鞍就不見了。馬蹄聲越來越遠,越來越低,後來連這也消失了。
「喂,第二連,難道你們的耳朵都塞住了嗎!……」
紅火的反光,一明一滅地閃爍著,使那縮小了的黑暗的圈子在擺動。被火光照著的那個人,抱著雙膝坐著。馬大聲嚼著草料。
「哎呀,媽媽……」
躺著的人都不慌不忙地爬起來,伸一伸懶腰,打個呵欠就走了。都坐在鍋跟前的地下吃飯。新的繁星撒在山上的天空里。
「報告郭如鶴去了——哥薩克的情況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孩子有什麼罪呢,不是沒意思嗎?」一個女人嘆了一口氣,傷心地用手掌托住下巴,另一隻手扶著肘子。
「難九-九-藏-書道工人不是農民當的嗎?你瞧,水泥廠里咱們多少人在幹活,就是在油坊里,在機器廠里,在城裡各工廠里,都有咱們人在幹活呢。」
「他們非常虐待女人。唉,虐待得真狠啊。整百個哥薩克……一個跟著一個去姦汙她,她就這樣被他們糟蹋死了。她是我們軍醫院的護士,剪了發的,看來像小夥子一樣,總是光著腳跑。她原是工廠女工,臉上有些雀斑。她不願離開受傷的人:因為沒人照看,沒人打開水。好多人都是害傷寒,病倒了。統統都被砍了——大約有兩萬人。有的從二層樓上跳到大街上。白黨軍官、哥薩克,都提著馬刀滿城找,殺得一個也不留。全城流的都是血。」
不知從哪兒輕輕傳來一聲:
馬上又是黑暗,一堆堆營火,像很長的鎖鏈一樣在燃燒。
「哪裡有農民,哪裡就有政權。」
他又笑起來,露著微微映著紅光的白牙。營火跟前坐的人,抱著雙膝。紅紅的一明一滅的黑暗上來了,在黑暗中聽的人多起來。
都匆忙地用勺子從連部的鍋里盛著滾燙的飯,可是每人都急急忙忙,怕落到別人後邊。飯吃到口裡,舌頭上燙起了小泡,上顎燙破了皮,喉嚨燙得咽不下飯,可是都爭先恐後地趕快到冒著氣的鍋里攪著。忽然間,抓住勺子撈了一塊肉,就裝到兜里,過九九藏書後再吃吧,於是在別的戰士用勺子攪著,斜著眼睛羡慕地望著的時候,他又慌忙地攪起來。
營火的火光照著他,他抱著膝,一下不動地坐著。馬頭從他背後的黑暗裡伸到這火光照得通紅的圈子裡。柔軟的馬唇,匆匆地舔著撒到地下的馬料;馬在大聲嚼著;烏黑的大眼睛,閃著機靈的淡紫色的光芒。
巨大的沉默,在群山的神秘的黑暗裡,在被黑暗遮著的無邊的大海里,奇怪地結合在一起——沒有聲音,也沒有火光。
「可是在我們村裡,哥薩克把軍官們裝到布袋裡。裝到布袋裡,把布袋口一紮,就投到海里了。」
後來一個嬰兒哭起來。女人的聲音哄著孩子。大概是在大路上的黑洞洞的馬車上呢。
有人把彎彎的帶刺的干樹枝,投到將要熄滅的火炭上。樹枝往起一卷,冒出了火焰,把黑暗撥開了——於是扶著槍刺站著的人們,又露出來,老頭子們翹著鬍鬚;女人們傷心著;用拳支著的用心用意聽著的頭,都被火光照出來了。
「喂,第二連!……」
他說著這件事。大家都不作聲地細聽。他還沒有講完,可是大家都已經從什麼地方知道了。
又是黑暗,黑暗的天空是繁星,他平心靜氣地說著,於是大家又都感覺到他所沒有說出的事情:他的十二歲的兒子叫人用槍托把腦袋都打碎read.99csw.com了;老母親叫人用鞭子抽死了;妻子被人強|奸后,吊到井桿上弔死了;兩個孩子下落不明——他沒有說,可是大家都從什麼地方知道了。
「這是水手們啊!」一個人說。
火光紅堂堂地照著他們,都不戴帽子,扶著槍刺在周圍站著;有的肚子貼著地卧著,傾聽著,有的蓬頭亂髮,用心用意聽著,用拳支著頭,從黑暗裡露出來。老頭子們翹著鬍鬚。女人們很傷心,她們的衣服閃著白光。可是當火滅時,只有他一個人抱膝坐著;馬頭在他背後低下來,停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大聲嚼著草料;機靈溫順的馬眼睛,烏黑地發著光。彷彿除了他一個人外,再沒有別人似的,到處都是無邊的黑暗。眼前是草原、風磨,一匹黑馬在草原上飛馳著,飛馳到跟前的時候,一個被砍了的血肉模糊的人,好像口袋似的從馬背上滾下來。另一個人跟在後邊,跳下馬,把耳朵貼到胸口上:「兒子……我的兒子……」
「怎麼能把人裝到布袋裡淹死呢……」傷風的草原上的聲音傷心地說著,沉默了一會兒,也望不清是誰,後來不高興地說:「現在能到哪弄來布袋呢?沒有布袋啊,可是少了布袋怎麼過光景呢——俄羅斯再運不來了。」
「工人來到我們那裡了,帶著自由來了,在各村裡組織了蘇維埃,叫把土地都沒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