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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無聲閃電 麗莎·亨斯利

第二部 無聲閃電

麗莎·亨斯利

她邊蹬車邊輸入:「聽說是埃博拉。還不知道更多情況——情報是保密的。」
法國和德國團體很快就搞清楚了非洲西部這種絲狀病毒的確切身份。3月23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它實際上就是埃博拉:「埃博拉病毒所致疾病(EVD)在幾內亞東南部森林地區爆發並快速蔓延。至2014年3月22日,已報告病例共計49起,其中29人死亡(病死率:59%)。」
日出前,2014年3月21日

天花板附近一陣翻騰,詹姆斯的臉蛋終於從床沿冒出來,他低頭看著母親,頭髮比平時更加彭亂。她猜兒子睡得很晚,多半在網上亂逛或用筆記本電腦玩遊戲。
得到公共衛生學的碩士和分子生物學的博士學位后,1996年,亨斯利在德特里克堡的美國陸軍傳染病醫學研究所(簡稱USAMRIID)找到了工作。USAMRIID的主樓是一座巨大的生物防護建築物,幾乎沒有窗戶,修建於1960年代末,塞滿了一個個高危區域。USAMRIID現在是德特里克堡的全國跨部門生物防禦園區的一部分,也是園區內最古老的設施。亨斯利開始為USAMRIID工作時,對密封防護服一無所知,也沒興趣進入高危區域工作。她打算研究一種比較溫和的病毒,它能引發普通感冒,尤其是在孩童身上。這種感冒病毒也會感染許多種類的野生動物。亨斯利認為某種野生感冒病毒會在地球上的某處從動物跳到人類身上,從而導致一種新發致命感冒的全球性爆發。
「所以確實是埃博拉。」她說。
耶林令人不安地瞪了她一眼。「咱們該怎麼介入?」
亨斯利穿過第二個檢查站進入IRF,她沿著走廊來到她的辦公室。辦公室散發著新鋪地毯的氣味。門上貼著詹姆斯畫的色彩繽紛的長頸鹿。她在辦公桌前坐下,開始瀏覽今天要完成的任務。會議。員工組織。研究項目,如何搭班子,如何進行研究。預算。實驗室安全。IRF的四級實驗室尚未投入使用,密封防護服實驗室還在等待聯邦驗收人員下發安全許可。也就是說IRF依然是個普通設施,還沒有變得高危。只有在四級實驗室通過安全驗收之後,IRF才會成為高危區域。到了那個時候,冷凍的四級病原體才會裝在小瓶里送進設施,放入IRF四級實驗室內的超低溫冷庫。實驗室隨即變成高危區域,而IRF將成為自然界一些最兇猛的生命體的最高級別監獄。
亨斯利經過檢查站進入園區,走向一座L形的建築物,它叫綜合研究設施(簡稱IRF)。IRF歷經九年修建后剛剛完工。這個設施是國立過敏和傳染病研究所的一部分,研究所則隸屬於國立衛生研究院(簡稱NIH)。IRF的使命是開發醫藥反制措施,也九_九_藏_書就是能夠擊敗致命的新發病毒和先進的生物武器的實驗性藥物與疫苗。麗莎·亨斯利最近被任命為IRF的一名助理主任。她負責設施內的所有科學研究項目。管理IRF對全世界最危險的那些病毒的研究屬於她的職責。她剛接手這個工作不久,僅僅兩個月前才加入IRF。
IRF大樓一側有著玻璃幕牆,看上去像個魚缸,另一側則是個磚面的龐然巨物,沒多少窗戶,人們稱之為生物防護區。這個區域有數間四級生物防護實驗室,科研人員在這裏研究地球上最危險的那些病毒。IRF是全世界最先進的四級生物安全研究設施,是國立衛生研究院的掌上明珠。
綜合研究設施
麗莎·亨斯利研究過有可能阻止和減緩埃博拉侵蝕人體的幾乎每一種實驗性藥物和疫苗。她的研究重心是病毒的一個亞種:扎伊爾埃博拉。扎伊爾埃博拉是人們發現的第一種埃博拉病毒,1975年它在扎伊爾揚布庫的揚布庫天主教傳教區引起疾病爆發。
耶林從電腦前轉過來。「麗莎,你好。怎麼了?」
大多數醫學研究者對身穿密封防護服研究四級病毒毫無興趣。身穿生物安全的密封防護服工作不但極其消耗體力,而且非常危險。它需要你完全集中注意力,簡單操作也需要耗費更長的時間才能完成。假如你的密封防護服被扎出一個針眼而你沒注意到,幾個四級病毒粒子就有可能鑽進去,與你親密接觸,你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麼,直到突然開始嘔血。
「嗯,對。相當讓人吃驚。」
隨著時間一年一年過去,埃博拉病毒依然是麗莎·亨斯利最老和最有誘惑力的敵手。她夢想能找到一種醫藥武器,斬斷這種病毒與全人類越來越深的糾葛。天使用他們的利劍殺死魔鬼。與之相似,研究埃博拉的科學家想找到能戰勝埃博拉的天使之劍,斬殺這個惡魔,他們想找到一種藥物,刺穿埃博拉半死的心臟,永遠地殺死它。然而,目前還沒有東西能像天使之劍那樣殺死埃博拉。此刻,亨斯利在綜合研究設施的辦公室里,決定等待官方證實再做打算。她將注意力轉向上午應該完成的文書工作,但忍不住就會去想那些在打嗝中死去的病人。
亨斯利也研究天花病毒。天花,公認人類史上最可怕的疾病,1979年人類宣布已經徹底根除了它。然而,部分國家的秘密軍用實驗室里還保存著天花病毒。痘病毒(例如天花病毒)屬於最容易通過基因工程手段改造的病毒。亨斯利和她的同事做過研究,希望能找到藥物保護人類不被通過基因工程改造的超級痘病毒傷害。亨斯利發表過110篇科研論文,其中大多數與新發致命病毒的醫藥反制措施有關。她最終成為USAMRIID研究抗病毒藥物和疫苗的負責人。儘https://read.99csw.com管她已經擁有了相當的知名度,至少在對抗病毒圈那些頭號危險分子這個幾乎不為人知的小世界里是這樣,但亨斯利對她無論作為一名科學家還是人類一員的重要性都沒什麼幻覺。生物醫藥研究由團隊完成。這些研究會消耗大量時間,極為昂貴,結果往往令人失望。在堅持、天賦、運氣和足量經費的幫助下,一個生物醫藥研究團體偶爾能揭開自然界和人體的某個小秘密的面紗,從而找到更好的方法治療一種疾病。
消息傳來,埃博拉專家們吃了一驚。埃博拉病毒從未在非洲西部的這個區域出現過,而且罪魁禍首還是扎伊爾埃博拉,六種埃博拉病毒中最致命的一種。1976年年末造訪揚布庫傳教區的正是這種埃博拉。病毒在揚布庫陡然出現,殺死了一些人,隨即消失,而馬科納三角洲遠在2 000多英里之外。三十七年後,扎伊爾埃博拉病毒在非洲西部神不知鬼不覺地冒出來,在馬科納河沿岸收割人命。病毒之王死而復生了。
亨斯利回到辦公室,覺得自己有點派不上用場。她上次穿上密封防護服親自處理四級病毒已經是一年多前了。她的天賦和她在實驗室里的成就使得她晉陞到了管理崗位。她當然希望能夠管理規模更大的研究項目。現在她成天開會,政府發給她的薪水也多得多了。可是,包括埃博拉在內的所有絲狀病毒依然沒有疫苗和藥物。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在人類之中爆發的其他病毒——Sars、Mers、尼帕——也沒有對應的疫苗和醫藥反制措施。她想直接去生態環境的大門口對抗一種新發病毒,就在它跳出病毒圈、剛進入人類群體的時候逮住它。她想幫助人們,儘可能拯救生命。事實上,她懷念她的密封防護服。
詹姆斯爬下豎梯,開始穿衣服,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老媽,背我下樓。」她回到兒子的房間,他跳到她的背上,她背著兒子下樓去廚房。
弗雷德里克市,馬里蘭州
2014年3月23日,上午9點
麗莎·亨斯利來到辦公室,處理了幾封電子郵件后,她順著走廊走向IRF主任的辦公室,那是一位名叫彼得·B.耶林的病毒學家。耶林是穿密封防護服從事研究的高手,拉沙病毒的專家,也是雷斯頓埃博拉病毒的共同發現者。他滿臉皺紋,一頭蓬亂的花白頭髮,完全就是你想象中科學家的模樣。他戴金屬框眼鏡,經常穿灰色夾克衫,打一條不起眼的淺藍色領帶。麗莎·亨斯利在USAMRIID為彼得·耶林工作了十六年,兩人很熟悉彼此。
麗莎·亨斯利的研究領域也包括其他新發病毒。她的目標還有Sars病毒和Mers病毒,兩者都是致命的生物安全三級微生物,通常在動物群體內傳播,但也能襲擊人類——事實上,這些病毒就是亨斯利懼怕的動物感冒病毒,能夠在人類身上引發致死率極高的類感冒病症。Sars和Mers有傳染性,能夠快速變異。亨斯利研究四級高危病毒:亨德拉病毒、拉沙病毒、猴痘病毒、維多利亞湖馬爾堡絲狀病毒和萊文絲狀病毒。萊文病毒最初從一位名叫彼得·卡迪奈爾的十歲丹麥男童的血液中分離得出,他死於萊文病毒引發的疾病,病毒有可能是他在奇塔姆洞里感染上的,那是肯亞埃爾貢山的一個蝙蝠洞。除了在這個丹麥男孩的血液中,人們沒有在其他任何地方找到萊文病毒,他也是我們已知的唯一受到萊文病毒感染的患者。話雖如此,萊文病毒依然有可能從它藏在大自然里的儲存宿主身上再次進入人類。亨斯利也研究一種名叫尼帕的四級新發病毒。尼帕是一種由蝙蝠攜帶的病毒,能導致人格改變和大腦液化。尼帕病毒只具有中度的傳染性,但它會進入肺部,專家們有些擔心這種病毒的基因會發生改變,把它變成一種能夠摧毀大腦、通過空氣傳播的神經性咳嗽。尼帕病毒沒有疫苗或治療手段。九-九-藏-書
她結束鍛煉,洗澡,穿衣服。春天按理說就快來了,但今天早晨是純粹的嚴冬。她穿上緊身衣褲、長裙、毛衣和粗跟樂福鞋。麗莎·亨斯利有一雙棕綠色的眼睛,面部線條清晰,棕色直發染成淺色並剪短,蜷曲著沿顴骨垂落。她稍微化了一下妝,決定戴上一副銀耳環。
IRF可以組建一個實地小組,她建議道。一支特遣隊。咱們可以派遣這支隊伍去非洲西部,她對耶林說,盡量挽救生命。「我願意親自去,長官。」她說。言下之意是她願意帶領這個小組。
麗莎·亨斯利剛進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學習公共衛生的時候,她開始思考人類免疫缺陷病毒,也就是HIV。近期研究成果表明,HIV最常見的類型從一隻黑猩猩身上跨物種跳躍到一名人類身上,時間約為1910年前後,地點在喀麥隆東南部,剛果河的一條支流沿岸。HIV從第一名人類宿主開始從人到人擴散,在人類這個物種內擴增,最終傳入地球上的每一個人類社群。在本書寫作之時,HIV感染者共有7 000萬左右,其中3 500萬人死於艾滋病。根據亨斯利的描述,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她在一閃念間突然確信,新發病毒將成為她這個時代對人類健康威脅最大的事物。就在這一刻,她立志要成為一名科學家,在它們從生態系統內部浮現出來時阻止它們,免得它們中的一個重創人類。「想象一下,假如咱們read•99csw•com能及時截斷HIV的爆發曲線,那該有多好。無數生命能夠得到拯救。我想對下一個HIV做些什麼。」
「長官,咱們不該介入嗎?」
她送兒子到學校,然後開車去德特里克堡。凱托克廷山的灰色身影聳立在陸軍基地背後。山上的樹依然光禿禿的,在雨意盎然的天空襯托下,顯得更像緊貼山峰的霧氣,而不是樹木。她開車經過安檢門進入基地,在全國跨部門生物防禦園區旁停車。園區靠近德特里克堡中心,由一組建築物組成,除了其中一座,所有建築物都是嶄新的。

南希·傑克斯和研究埃博拉的其他人員培訓亨斯利學習四級規程:如何穿上和脫下加壓的生物安全密封防護服,如何穿過氣密室,如何用消毒淋浴為防護服外側消毒。態勢感知:明確地知道你的雙手每時每刻的位置。極度謹慎地使用針頭和銳器。亨斯利喜歡在四級實驗室里工作。她對高危實驗室內做研究幾乎上了癮,她迷上了埃博拉病毒。你戴著手套,拿著一個燒瓶,裏面的懸浮液含有100億個埃博拉病毒粒子,燒瓶離防護服的透明面罩只有幾英寸,這種感覺確實很刺|激。你總會忍不住思索,萬一這種病毒撈到機會,在人類體內大肆擴增,人類這個物種究竟會發生什麼。
「我不贊成你現在去非洲西部。」耶林答道。綜合研究設施是個實驗機構。工作人員都是……呃……泡實驗室的那種人。年輕,野心勃勃。擅長使用移液器和小瓶裝的液體。就刻板印象而言是一群書獃子,但實際上都是科學天才。然而,派出特遣隊去非洲對抗絲狀病毒是疾病控制中心的任務,而不是IRF的。另外,IRF正在起步階段。耶林不希望他的研究主管突然飛去非洲,還要帶走幾個骨幹精英。
亨斯利看信回信,但腦子裡總在想埃博拉病毒。她花了十六年致力於尋找埃博拉病毒所致疾病的治療手段。沒有治療手段,也沒有疫苗。沒有藥物,沒有療法,什麼都沒有。埃博拉每次爆發,醫生都會被扔回中世紀。想阻止埃博拉爆發,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人關進隔離營地,坐視患者像蚊蠅似的死去,與14世紀的鼠疫屋毫無區別。最優秀的醫生面對埃博拉患者,能做的也只是給他們補水,希望他們能自己好起來。
在本書寫作之時,埃博拉共有六個已知亞種。也就是埃博拉六姐妹。按照發現先後排列,這六個亞種分別是:扎伊爾埃博拉、蘇丹埃博拉、雷斯頓埃博拉、塔伊森林埃博拉、本迪布焦埃博拉和邦巴里埃博拉。埃博拉的各個亞種擁有自己的遺傳密碼,與其他亞種均有所不同。扎伊爾埃博拉是六個亞種里最致命的,它是嗜殺的大姐。1976年爆發時,扎伊爾埃博拉殺死了88%的患者,後續幾次爆發的致死率約為60%至70%。扎伊爾埃博拉不但是五種埃博拉里最致命的一個,也是所有已知絲狀病毒(埃博拉所屬的病毒科)里最致命的。扎伊爾埃博拉是病毒之王。read•99csw.com
耶林顯然已經下定決心。亨斯利無法和他爭辯,因為從客觀上說,他是正確的。再說她還有詹姆斯需要考慮。她是單身母親,要是她去非洲幫助人們對抗埃博拉,就無法陪在兒子身邊了。他的血友病也是個問題。病情不重,但有點難以預測。今天他摔一跤也許什麼事都不會有,但明天他在操場上蹭破膝蓋就有可能血流不止。詹姆斯似乎樂於用鮮血淋漓的傷口驚嚇老師。亨斯利偶爾會接到學校打來的驚恐電話,說詹姆斯割破了自己,需要她來接去就醫。她會把兒子接回家,觀察他的傷口,有時候它會自己愈合,有時候不會。假如傷口繼續出血,她會開車送兒子去巴爾的摩的約翰·霍普金斯醫院,醫生會給他用凝血因子,他會立刻被治愈。去約翰·霍普金斯的時機並不頻繁,但難以預測。作為母親,她覺得她有義務陪著兒子。然而另一方面,人們正在死去,全世界了解埃博拉等絲狀病毒的人寥寥無幾,她就是其中之一。
現在該叫兒子起床了。她走進兒子的卧室,抬頭望向天花板。詹姆斯睡在寫字檯上方的高架床上。「親愛的,該起床了。」
普通感冒對麗莎·亨斯利來說或許令人激動,但在USAMRIID的一位上校眼中就不怎麼有看頭了,她叫南希·傑克斯,是研究埃博拉病毒的專家。亨斯利進入USAMRIID近一年後的一天,傑克斯問亨斯利能不能私下聊幾句。「南希把我拉進她的辦公室,說:『現在你要研究埃博拉了。』」亨斯利說。亨斯利覺得傑克斯上校並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
詹姆斯患有血友病,這種遺傳學疾病會導致血液難以正常凝結。血友病患者有個小傷口就會血流不止,頭部或身體遭到重擊後有可能會出現危險的內出血。詹姆斯的血友病不算嚴重,很容易治療,當他還小的時候,亨斯利決定每天抱他上下樓,免得他在樓梯上摔倒,尤其是剛學習走路的時候。現在詹姆斯已經九歲了,他是個活躍、健康、愛運動的孩子。他經常上樓下樓,但她每天早晨都背他下樓,每天晚上背他上樓。這成了家裡的某種傳統,兩人都樂在其中。
在法國科學家判定非洲西部的血樣里的微生物是一種絲狀病毒的八小時后,馬里蘭州弗雷德里克市,病毒學家麗莎·亨斯利在家中樓上的卧室里蹬固定自行車。清晨時分,天還沒亮。這是個冰冷潮濕的早晨。她一邊蹬自行車,一邊拿起手機瀏覽電子郵件和回信。上午5點48分,一名同事的郵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問她知不知道幾內亞出現了一種不明出血熱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