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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無聲閃電 醫生

第二部 無聲閃電

醫生

2014年3月24日,上午5點
「但我想做這份工作。」胡瑪爾答道。
「你才不知道該怎麼保證安全呢!」汗先生氣呼呼地叫道。
他去世后,一位名叫丹尼爾·鮑什的美國醫生開始為凱內馬的拉沙熱項目物色下一任主管。丹·鮑什是新奧爾良的杜蘭公共衛生與熱帶醫藥學院的教授,是拉沙熱項目組的美方聯絡人,也是康泰醫生的密友。他飛到獅子山,在弗里敦與許多醫生面談,嘗試尋找願意接過康泰醫生的重擔的人。「你去獅子山問醫生們的夢想工作是什麼,」丹·鮑什不久前告訴我,「去凱內馬管理一個拉沙熱病區恐怕會列在最後。」凱內馬是鑽石產區的一個偏遠小城,政府給的薪水很微薄,而拉沙熱病區對其主管來說是個顯而易見的死亡陷阱。
「姨媽」為人沉默寡言。她通常只會壓低聲音輕輕說話,她吐字帶英國口音。汗向她描述埃博拉的時候,她聚精會神地聽著,把他說的每一個字記在心裏。他說得非常嚴肅。等他說完,她很可能用這樣的話回答:「唔,這種情形上帝說了算。就交給上帝吧。」她也許還對他說,「上帝保有上帝」,這是她最喜歡的口頭禪,意思是上帝保有一切權能,不會公布其計劃,直到事情發生。
假如患者消瘦或看上去在餓肚子,汗會從口袋裡掏出幾張他永遠備在身上的現金,叫他們去買點吃的。「你必須吃東西,否則就不可能好起來。」他會對他們說。他也會給患者錢去買他開的葯。這些錢來自他的工資和他在城裡開的私人診所的收入。能救命的一個抗生素療程需要花25美元。在凱內馬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拿出25美元來救自己的命。
胡瑪爾·汗在成人病區門口下車,這是幾座低矮的建築物,位於場地中央。他走進病房,開始晨間查房。病區很大,一個個開放式的病房容納著成排擺放的許多病床。穿淺藍色制服的護士在病房裡工作,照護患者,指導護理。患者家屬常常與護士一起照顧他們的親人。汗為患者查體,與家屬交談,向護士下命令。他也花時間訓練護士學慣用葯和患者護理的各方面知識,他鼓勵他們提問。「無論你們有什麼疑問,」他常常對護士說,「我都準備好了為你們解釋清楚。」
與「姨媽」見過面后,汗沿著一條土路下坡走向醫院一角的建築工地,那裡有幾座尚未完工的建築物。這些九*九*藏*書用混凝土磚塊壘砌的複雜建築物將成為新的拉沙熱病區。汗走到一個集裝箱背後,坐在一把塑料椅上,點了支煙,從醫院的其他各處看不見這兒。汗從不讓醫院員工或患者看見他抽煙。他把塑料椅放在集裝箱背後就是為了製造一個秘密吸煙處。他抽著煙,思考埃博拉。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和幾天,他將向凱內馬醫院的全體員工講話,告訴他們有關病毒的事情。他打算閱讀埃博拉的材料,與研究這種病毒的同事討論。他還打算查一查是否存在可用於治療的實驗性藥物,說不定有什麼藥物能幫助拯救患者的性命呢。
「那就去費城當醫生。或者巴爾的摩。」
「姨媽」為兩名患者檢查身體,然後走向走廊盡頭高危區域的出口。她打開門,來到室外,呼吸著新鮮空氣,穿過一小片空地,走進一個集裝箱。這個集裝箱是更衣室,也是高危區域的整備室。她在這裏脫掉外科手術裝備。手術服底下,她身穿一塵不染、上過漿的白色護士服。她戴上白色的小護士帽,走出集裝箱,拐彎走向拉沙熱病區的正門,她走進門廳,在護士站旁坐下,等待胡瑪爾·汗。每天早晨他們都在拉沙熱病區的門廳碰面。
汗在普通病區查房完畢,他穿過泥土停車場,走向他的門診辦公室。這是一個白色的金屬集裝箱,屋頂由棕櫚葉編織而成。集裝箱有兩扇窗戶和一扇門,但沒有空調。候診室是一排室外長凳,擺在集裝箱旁,帶有棕櫚葉屋頂。門診病人坐在長凳上等著見他,其中很多人天沒亮就來了。
「我不想去美國。父親,我要待在這兒。」胡瑪爾說。第二天,他告訴丹·鮑什,他願意接受這份工作。
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斯誇索」最大的問題:他想做什麼就會去做什麼。他去弗里敦念醫學院的時候,他們認為他已經偏離正軌。他喝啤酒,抽煙,晚上和朋友們玩到很晚,他流連於酒吧和夜總會,他交往不同的女朋友。「你這是直奔地獄而去!直奔地獄!」汗先生警告他。他敦促兒子忘記拉沙熱,搬到美國去。「年輕人都去美國掙大錢了。」胡瑪爾的哥哥薩希德住在費城,他是一名IT專家。「薩希德能幫你在費城安頓下來。」
祈禱結束,他走進客廳。客廳里黑乎乎的,窗帘沒拉開。房間地上鋪著瓷磚,擺放著幾件傢具和一台平板電視。
汗沒有立刻接受。鮑什提高賭注,他為汗描繪未來的宏偉九_九_藏_書藍圖。拉沙熱顯然是個巨大的問題,假如汗接受,就能幫助拯救生命。他可以與知名的美國醫生一起研究拉沙病毒。他可以在國際研討會上發言。他很容易就能成為頂級期刊上的科研論文的共同作者。不過政府給的薪水很差勁,鮑什補充道。
今天上午,整個病區只有兩名患者,他們都患有拉沙熱。兩名護士在照顧他們。她們穿戴與「姨媽」相同的裝備。和「姨媽」一樣,拉沙病區的所有護士都是拉沙熱的倖存者,被認為擁有一定程度的抵抗力。
汗說給他一兩天考慮一下。實際上是要去見他的父親。年輕人必須得到父親的同意才能做出重大決定。他的父母易卜拉欣和阿米納塔·汗住在弗里敦灣對面的一個濱海小鎮。汗先生九十一歲,是一位享譽全國的教育家,為人非常嚴格。胡瑪爾是十個兄弟姐妹里最小的一個,他們將他視為家裡的小弟,聰明但缺乏責任感,其中有幾個人依然用他兒時的綽號「斯誇索」稱呼他。他乘銹跡斑斑的渡輪過海灣,搭計程車沿著一條土路來到一個綠樹成蔭的居住區,這裡有一些用水泥磚搭建的小房屋。離沙灘不遠的海里,長木船上的漁夫忙著下網,裊裊炊煙飄過這個居住區,混合著大西洋的咸腥味。
「別擔心,父親。我知道該怎麼保證安全。」
抽完煙,汗走出集裝箱背後的隱蔽地點,沿著一條土路走向拉沙熱項目組的辦公室。這是一座單層的灰泥小建築物,門前種著一棵棕櫚樹。通常總有幾個救護車駕駛員和工作人員聚在樹下,他們坐在長凳上聊天,等待有人呼叫救護車。汗和他們打招呼,走進拉沙熱項目組協調員的辦公室,協調員是一位名叫森比瑞·賈洛的年輕女性。汗問她有沒有電子郵件或電話留言。她說他的一名科研協作者——一位名叫帕爾迪斯·薩貝提的美國女性——安排了一場關於埃博拉的電話會議,希望他能抽時間參加。
徒勞無功地尋找數周后,鮑什偶然認識了胡瑪爾·汗。汗當時二十九歲,獅子山大學醫學院畢業,剛結束駐院實習。鮑什請他在弗里敦的一家旅館喝啤酒,簡短閑聊幾句后,他問汗想不想要這份工作。
汗夫人表示贊同。她希望兒子離拉沙病毒越遠越好。
胡瑪爾·汗管理凱內馬醫院的拉沙熱項目已有十年。他的前任是一位名叫阿尼魯·康泰的內科醫生。2004年,一名患有拉沙出血熱的懷孕女人在拉沙熱病read.99csw.com區流產並大出血。她從產道流出大量鮮血,由於失血而休克。隔離病區缺少血源,因此康泰醫生無法給她輸血。他決定給她靜脈滴注生理鹽水(消毒的鹽水溶液),希望能穩定她的情況。他把針頭插|進她腿部的一條靜脈,點滴結束后,他將針頭從她腿上拔|出|來。他習慣性地想給帶血的針頭戴上塑料蓋,以確保它的安全。針頭沒有進入蓋子,而是刺穿了兩層外科手術手套,微微刺破了他的手指。康泰醫生幾乎沒有注意到這個刺傷。十天後,他在自己管理的病房裡去世,照顧他的是姆巴盧「姨媽」和病區的其他護士。他去世時,她們在手術口罩底下哭泣。
處理完門診病人,汗來到隔壁的拉沙熱病區,看見「姨媽」坐在工作台前。今天早晨他有重大消息。昨天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幾內亞爆發的疾病不是拉沙熱——與汗最初的預料不同——而是埃博拉出血熱。這種疾病與拉沙熱類似,但致死率高得多,而且埃博拉病毒比拉沙病毒更容易傳染。汗告訴「姨媽」,埃博拉多年來一直有殺死醫療工作者的記錄。拉沙熱病區是獅子山境內唯一的高度生物防護醫療設施,工作人員受過良好的訓練,擁有處理出血不止、高傳染性的拉沙熱患者的多年經驗。假如埃博拉傳入獅子山,姆巴盧·方尼「姨媽」和她手下的護士將奮鬥在第一線。
「早上好,醫生。」家裡的男僕彼得·卡伊瑪說。
汗在普通病房巡視的時候,一個名叫姆巴盧·S.方尼的女人正在巡視拉沙熱隔離病房,這座白色的小建築物坐落於汗的集裝箱旁。姆巴盧·方尼負責管理拉沙熱病房,她是一位享譽國際的專家,擅長出血性拉沙熱病人在高度生物防護病區內的臨床護理。此刻她身穿棉質外科手術服和橡膠長靴,戴外科手術帽、雙層外科手術手套、護目鏡和HEPA呼吸面罩,這種高效呼吸面罩能阻止病毒粒子進入肺部。方尼年近六旬,個子不高,身材渾圓,她非常安靜,極為嚴肅,是一名基督徒,幾乎從不微笑或大笑。她有一次險些死於拉沙出血熱。病毒曾經將她帶到死亡邊緣,她認為現在她擁有了一定的抵抗力,然而你不可能對拉沙病毒完全免疫。她同時管理拉沙熱病區和醫院的產科病房長達二十五年。城裡有許多年輕人在她的監管下誕生於產科病房,有些人甚至由她親自接生。很多人叫她「姆巴盧姨媽」或者更簡單的「姨媽」。
十年read•99csw.com後,丹·鮑什的預言一一成真:他和頂尖的美國科學家一起研究課題,其中幾位成了他的密友。他在國際研討會上發言。他在頂級期刊上共同發表科研論文,儘管他還沒上過《科學》雜誌,那將是一位科學家職業生涯中的巔峰成就。政府的薪水確實差勁,但他在凱內馬開了一家私人診所,為他帶來了不少收入。汗來到凱內馬開始工作,他很清楚他的前任康泰醫生發生了什麼。他並不經常穿上個人防護裝備進入拉沙熱病區。高危區域內的一個微小事故也有可能讓你付出生命的代價。
汗的集裝箱辦公室里有一張寫字檯、一把旋轉椅和一張小診療台。汗的門診病人患有痢疾、寄生蟲、外傷、無名發燒、紅疹、胃潰瘍出血、肝吸蟲、細菌感染、脊膜炎、心力衰竭、艾滋病和癌症。癥狀嚴重的患者往往會先去看草藥醫生和信仰治療師,等他們走進汗的診室,通常為時已晚。他見過乳腺癌患者的腫瘤已經潰破,穿過皮膚;見過前列腺癌患者的腫瘤擴散到脊椎,導致癱瘓。他只能儘力而為。他為晚期癌症病人開藥減輕痛苦。假如病人能承擔費用,他會送他們去獅子山首都弗里敦接受治療。
他和父母一起坐在游廊上,用他們家的母語富拉語與父母交談。他說出了丹·鮑什的工作邀約。
「別答應。」汗先生又說。
卡伊瑪泡了一杯速溶咖啡遞給汗。汗喝著咖啡,卡伊瑪從冰箱里取出一個雞肉三明治給汗。汗戴上白色棒球帽,把三明治放進上班包。他出門走進院子,一輛救護車在等他。這是一輛四輪驅動的豐田陸地巡洋艦,柴油引擎,越野輪胎,這種車在非洲被稱為「叢林救護車」,因為它能去你都不敢相信的那些地方。汗爬上前排座位,和司機聊天,救護車開下松波街,拐上康貝瑪路,這條塵土飛揚的寬闊大道兩邊商店林立。凱內馬是一座泥土道路和鐵皮屋頂組成的迷宮。高峰時段剛開始,人們沿著街道兩邊行走,騎著自行車和摩托車飛馳,前往全市各處的工作崗位,或者出城去田地里工作。第一縷陽光剛剛照亮坎布依山由熱帶雨林覆蓋的平緩山樑。空氣中瀰漫著炊煙混合摩托車尾氣和灰塵的氣味。現在是一年中的旱季。


胡瑪爾·汗三十九歲,相貌堂堂,個子不太高,方臉,精神充沛,態度誠摯。汗有一雙感性的大眼睛,深嵌在眼窩裡,睫毛濃密,像是給他戴上了一層面紗。他通常熱烈read.99csw.com而外向,但也能做到守口如瓶。他單身(已離婚),有個他似乎不願談起的女朋友。他的白色棒球帽算是個註冊商標。胡瑪爾·汗醫生的另一個註冊商標是一輛帶鍍鉻螺槳轂蓋的白色舊梅賽德斯轎車。他戴上白色棒球帽,開著梅賽德斯在凱內馬市裡兜風,很少會有人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汗喜歡足球,是義大利AC米蘭隊的狂熱球迷。汗的部分美國朋友叫他C寶貝,這個綽號來自AC米蘭的C。

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埃博拉在非洲西部爆發后的第二天清晨,胡瑪爾·汗醫生和平時一樣在天亮前起床,他是凱內馬政府醫院的拉沙熱研究項目組的帶頭人,凱內馬市位於獅子山境內。汗住在凱內馬市區松波街一幢租來的屋子裡。那天清晨,他穿上黑色長褲和短袖襯衫。他往口袋裡塞了一把紙鈔,在跪毯上做晨禱。
救護車開進凱內馬政府醫院的大門。醫院是一片蔓生的單層灰泥建築物,周圍築有高牆。建築物漆成黃棕色或藍白色,由帶雨棚的室外通道連接在一起。泥土道路在場地內蜿蜒伸展,這兒那兒點綴著幾棵開花的芒果樹,它們濃密的樹冠投下一團團樹蔭。
汗先生立刻發了脾氣。「處理拉沙病毒太危險了!」他用富拉語叫道,「你看看康泰醫生發生了什麼。」弗里敦的所有報紙上都是這個消息。
那天早晨,胡瑪爾·汗在普通病區查房,醫院漸漸蘇醒過來。病人有的自己走進醫院大門,有的被摩托車或計程車送來。醫院的通道和門廊擠滿了患者家屬。總有孩童在哭鬧,總有人焦急地在病房外等待親人的消息,芒果樹的樹蔭下總有人在休息,叢林救護車緩緩地顛簸駛過病房和棚架房屋,掀起泥土道路上的塵土。小販在通道里兜售食物和飲料,手裡的托盤裡裝著三明治和瓶裝蘇打水,他們壓低聲音說話,以免打擾病人。
「但我不想去費城生活。父親,我沒法待在辦公室里工作。我必須走出去,當一名醫生。」
「早啊。」
凱內馬政府醫院
拉沙熱病區的高危區域是一條狹窄的走廊,走廊兩側分佈著九個小隔間。患者躺在隔間里的病床上。高危區域通常能容納12名患者,有些隔間有兩張病床,它們緊靠在一起,幾乎佔滿了整個隔間。這裡有一個供應活水的清洗處,讓護士洗掉手套上的血液、糞便和嘔吐物。走廊一頭是個備用房間,在所有病床看不見的地方另有一個私人小間。